時瀲
<1>妙爪回春
病了半個月又高燒了幾日,夢中的連惜只覺得有千萬條蟲子在身上爬,又有幾十個怪人圍著她流口水。這樣難過的感覺循環(huán)往復(fù)如同沒有盡頭,直到一團柔和的暖意從她的頸間慢慢向四肢擴散。
“初一呀……”連惜勉力睜開眼,她養(yǎng)的那只灰白相間的家貓初一正用額頭蹭著她的脖子,“別鬧,等我病好了再同你玩?!?/p>
不過毛茸茸的家伙可沒有罷手的意思,相反聽完這話一下子躥到了連惜的錦被上,連家二小姐只覺得胸口被四只軟綿綿的東西壓得一沉,然后病得慘兮兮的連惜就看清那家伙嘴里叼著的東西。
“蟑……蟑螂……”
驚呼聲還卡在連家二小姐的喉嚨里,那個毛茸茸的家伙就采取了下一步行動——它把那只還蹬著腿的蟑螂硬生生塞進了眼前人嘴里,更可惡的是,因為連惜不肯吞下嘴里的東西,眼前的壞家伙居然就揚起了爪子,像是教訓(xùn)不肯吃藥的小孩子那樣毫不留情地拍上了她的額頭。
“我不吃……不吃……嗚……”
兩兩僵持不下,就在被拍打了不知多少下的連惜又覺得一陣眩暈時,她終于在耳邊聽到了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息,隨后她十五年人生都不曾想象過的溫柔聲音便飄進了耳中。
“你呀……吃下去就好了,乖。”
那聲音與其說是溫柔,倒不如說是魅惑,鼓動得連惜一瞬間全身的血液都活了一般,連毛孔也因舒服變得順從,更別說一直不聽話的小嘴巴了。
果然,她妥協(xié)了,雖然接著臉就皺得像喝了一整壇十年老醋。
可一絲滑嫩冰涼的感覺立刻掩去了她心頭的異樣,她沒有猜錯,之前還拍打她的壞家伙輕啄了一下她的嘴唇,就像在給乖孩子獎勵。
病得稀里糊涂的連家二小姐就這樣凌亂了。不過第二日,尋遍名醫(yī)也未痊愈的連惜就這樣突然痊愈了。
<2>自捉自受
“初一,其實你聽得懂我說話對不對?”
連惜戳醒了在院子里午睡的家伙。
“初一,其實那天你對我說話了對吧?”
連惜又一把捧住了愛寵追得正歡的藤球。
“初一,你救了我的命我一定會報答你的!”
這回連惜從身后拎出一只還胡亂掙扎的耗子擺在了那家伙面前,卻只聽“吱”的一聲厲叫,那只可憐的耗子就被名喚初一的巨將一爪拍飛出了后院。
“嘿,這回你跑不了了!”
最后一點緋紅的夕陽沒入地面,就在連惜趁初一吃飽喝足一把逮住它的尾巴后,卻被那雙轉(zhuǎn)過來看她的眼中的寒意駭?shù)靡汇丁?/p>
半晌,小丫頭才哆哆嗦嗦說出一句整話。
“陳伯說……抓住你的尾巴你就會乖乖的了。”
可她話音剛落四周便倏地騰起了一陣煙氣。
這回,連家小姐終于如愿聽到了那個惑人心魄的聲音。
“哦?乖乖的……”
煙霧中她聽到那如水的聲音,可再定睛一看,自己的腦袋卻嗡得亂叫了一聲。
面前哪還有初一的影子!站在她跟前的已是一個銀發(fā)垂腰、薄唇鳳目、衣袂翩躚的男人。眼前人明明是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的模樣,可嘴角的笑卻給他平添了一絲邪意,而那雙深沉的眸子更是讓人懷疑他究竟在這俗世間度了多少個春秋。
心頭的恐懼還未被喊出喉嚨,小丫頭便覺得身子一晃被眼前人拽到了胸前,撩撥的氣息便在她耳邊搔個不停。
“說吧,要我乖乖的做什么?”
眼前人低著頭窩在她頸間耳語,只覺得臉頰發(fā)燒的連惜努力了許久才說出了三個字。
“報答你……”
清溪般的笑聲立刻灌遍連惜全身,只留下耳朵被烘得又熱又癢。
這回那個捉摸不透的家伙倒是爽快地給出了回答。
“好,我便乖乖地,讓你……報答我?!?/p>
<3>佳肴在懷
“初一,這樣梳梳頭發(fā)就真的能釣來妖怪給你吃了?”
過了吃驚的階段,連惜已經(jīng)接受了自己的初一是個會救人會說話還會變成人的非常之貓的事實。
回答她的依舊是悠然得讓人舒服的聲音,只是其中多了一絲不易被察覺的狡黠。
“我說能自然就能,月夜、山泉、銅鏡、梨木,還有你,哪一樣不是屬陰之物。不要多想,你只管梳頭便好,再不出一刻,就有美味又耐餓的精怪魍魎送上門來了?!?/p>
連惜“哦”了一聲,沒再多想??伤恢?,真正的釣餌卻是她自己的魂魄。
大石下的那雙眸子流光暗轉(zhuǎn)——即使他這樣活了幾百年的妖怪,嗅到連惜魂魄滲出的異香,也極力控制才勉強沒有亂了心智。純凈如斯,而且在這亂世十五年三魂七魄絲毫不曾被污穢沾染,這樣的靈魂恐怕百萬人中也難有一個。
這樣的連惜說他不想享用絕對是自欺欺人,可他就是不能。
“初一,你吃飽了?”只瞧見那家伙在周圍又抓又咬了一陣后就蹲在了自己肩上,連惜忽然覺得安心了許多。
“初一?”連惜又喚了一聲,然后才聽到他的回應(yīng)。
“怕了?”
“不怕,初一吃得好嗎?”
“不怕為何抖得這樣厲害?”
“我……只是有些冷罷了?!?/p>
她的話音剛落,那陣熟悉的煙霧就又在身邊騰了起來,然后連惜便覺得有暖意自背心向四肢綿延開來。
身后的人已將她圈進懷中,而自己的兩只手也正被握在他的手掌之中。
那是一種既熟悉又新奇、但卻著實令人心跳的感覺。
細(xì)碎的銀發(fā)落入連惜頸窩,她卻聽初一說:“你的心思,說或不說我都能看透;可若是下次怕成這樣還扯謊,我便一口吃了你,叫你徹徹底底地報恩。”
這一次,為了讓懷里的小丫頭確定他不是在說笑,那只毛茸茸的家伙剛警告完,便壞心眼地一口咬上了連惜的小耳朵。
<4>花開堪折
連惜明白了,自家的初一看似慵懶乖覺,實則高傲暴躁,而且重點在于暴躁。而初一也有些不爽,因為連夫人不知道著了哪個算命的道,張羅著定要在年前替連惜把親事定了,而這消息一出整個秦郡都轟動了。
“小姐,你快說說你中意什么樣的相公,如意我也好替你去相看相看不是?”
真是小姐不急丫鬟急,初一瞧這如意便覺得她定是上輩子雞鴨鵝托的生,否則怎么會整日在連惜跟前唧唧喳喳說個不停。
“我中意的,定要是個玉樹臨風(fēng)、俊朗無雙的?!?/p>
可沒想到小丫頭竟還真說起來。
“聽說有位劉公子是貌勝潘安,絕對配得起玉樹臨風(fēng)、俊朗無雙!”
“要副皮囊有何用!”毛茸茸的家伙瞥了一眼連惜,然后從她膝頭跳到了床上。
“我還中意那心細(xì)如塵,有情有義的?!?/p>
“有呀,聽說有位徐公子是杏林世家,可不就是才德兼?zhèn)?、心?xì)如塵,每年還自掏銀兩施粥舍藥,絕對配得起有情有義,胸懷蒼生!”
“貪嗔癡妄皆為求虛名!”毛茸茸的家伙又瞥了一眼連惜,然后從床頭跳到了地上。
連惜低頭一笑:“我還中意每日肯與我說說笑笑,朝朝暮暮的?!?/p>
如意笑著輕輕戳了連惜一下:“有有!聽說郡里首富周家的那位大公子也派人來了,周家富可敵國,小姐嫁過去可不是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周公子每日陪你說說笑笑,打情罵俏不就是了!”
“我說的是朝朝暮暮,哪里是打情罵俏!”
“一樣,一樣。”
“從頭到尾四個字,哪里一樣!”
這次毛茸茸的家伙連瞧都沒瞧連惜就憤憤然跳出了門。只是那日后,凡是進出連府的媒婆不是崴了腳就是扭了腰,直到府里清靜了許多,初一才心滿意足地重新臥回了連惜床邊。
<5>大智若魚
不過誰也沒想到幾次意外竟然把道士招進了連家。
雖然只是修煉了不到十年的假把式,可初一沒想到那道士竟然在法壇上用上了能讓所有妖魔鬼怪都顯露本性的狂龍香。
等連惜發(fā)現(xiàn)初一的異樣時,初一的左爪上已經(jīng)被他抓出了三道血痕。
“畜生!她剖心待你,你卻還想著吃她的畜生!”眼看著自己就要失了心性,初一只能騰空一躍,然后狠狠摔在地上。
那天,下人們瞧著從來好脾氣的連家二小姐竟然將白胡子老道斥出了家門。
入夜,連惜剛關(guān)上門,便看到敞著衣衫,舉著胳膊等她上藥的初一。
那景象小丫頭只瞧了一眼就紅了臉。
初一告訴她都是老道點的香惹的禍,而這些則是他同想吃連惜的妖怪搏斗才受的傷。
“這回你又如何報答我?”
“魚湯怎么樣?”
“你把自己做湯調(diào)羹,我倒可以考慮嘗嘗?!彼臅粤怂删褪侨滩蛔∠肭菩⊙绢^的反應(yīng)。
“那你以后吃什么?”誰知小丫頭這樣說,“我只夠一頓,而且吃了我就沒人幫你釣妖怪了!”
這話讓初一發(fā)愁了,活了幾百年,他還從沒見過一個肯對他交付性命,還為他謀劃深遠(yuǎn)的家伙。這樣的狀況讓他幾日都沒心思讓連惜替他釣妖怪,可他沒想到小丫頭竟然為他憂心到在院中點了不知道從哪兒來的狂龍香——他騙過她說那是聚妖之香。
當(dāng)初一控制不住撲倒連惜之時他便后悔了。
那一刻初一口鼻吞吐出的熱氣把連惜炙烤得口干舌燥。
而五分恐懼,三分自責(zé),兩分心疼還帶著一絲情欲,連惜此時散出的香氣卻將初一推到了懸崖邊。此刻他如烈焰焚身,恨不能飲鴆止渴。
那一夜初一離家,再回來已是滿身的傷,連惜只能任憑他在自己懷中足足睡了三天。
在連惜夢中,滿腹心事的銀發(fā)家伙遮住了小丫頭的眼睛,然后覆上了她的嘴唇。
不像第一次,連惜只覺得這次他的唇溫?zé)釁s又苦澀。
<6>隨君入甕
初一不見了。
而連家小姐也整日恍恍惚惚直到初冬。
“小姐,這回不是聽說,而是我瞧見了,這回上門的公子可真是玉樹臨風(fēng),俊朗無雙!”
如意突然跑進門報信嚇了連惜一跳,可連家小姐卻只是淡淡回道:”不過一副皮囊?!?/p>
“小姐,那公子可真是心細(xì)如塵,給咱們府里一百多號人每人都備了禮。而且已經(jīng)在城里舍了十日的饅頭,絕對是有情有義啊!”
“沽名釣譽之徒越發(fā)叫人生疑了。”
“我聽新姑爺與老爺夫人說話也風(fēng)趣得很,而且身世可憐父母早逝,小姐若嫁過去連公婆都不用侍奉了,可不是每日與相公說說笑笑、恩恩愛愛嘛!”
連惜剛要厲聲斥責(zé),卻見如意馬上掏出了一封信笑吟吟塞到她手中,說是那位公子托她轉(zhuǎn)交。
“小姐呀,夫人可對這位相公中意得緊,這事原是不讓我們私傳的,”小丫鬟湊近了連惜耳邊,“可小姐你猜怎樣,那俏相公生來便一頭銀發(fā),聽著雖奇,看著可順眼呢!”
銀發(fā)!聯(lián)想之前種種,連惜聽到這兒,眼神便亮了。
撕了四五次才拆開了信,里面卻是一張畫。畫的是一位臨溪梳妝的美人,不過這次卻有人陪在她身邊——兩人的眉目并不清晰,可繾綣之意卻溢出筆墨直沁進連惜心里。
“小姐!你怎么了?”
聽到如意驚呼,連惜才發(fā)覺自己竟流下淚來??蛇@也怪不得她,因為在那輪滿月下卻提了幾個字——月初夜游賞溪。
如意還在納悶,連家小姐已經(jīng)破涕為笑:“還不快去告訴爹娘,便是這人,我非他不嫁!”
一個月后黃道吉日,連家二小姐出嫁。城內(nèi)張燈結(jié)彩,長街?jǐn)[筵,萬人空巷。
洞房里,紅燭催人。那個銀發(fā)的家伙松了連惜最后一根衣帶,五百年的修行換這一世為人他心甘情愿,卻還是忍不住壞心眼地想欺負(fù)小丫頭。
終于盼到這一日的連惜只覺得又喜又怕,直到那個叫人牙癢又叫人安心的聲音傳入耳朵里。
他說:“這回我便慢慢享用、細(xì)細(xì)品嘗,叫你踏踏實實地報答我?!?/p>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