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青春是葳蕤絢爛的夏花,青春是悠揚動人的歡歌。盡管時光荏苒,青春易逝,但每個人都有過不一樣的流金歲月。近期,我們約請了一些知名學者、媒體人、專欄作家,撰文回憶自己的中學時代,和廣大讀者朋友們一道分享他們的青春之歌。我們將從第14期開始,連續(xù)刊發(fā),敬請大家關注。
黎戈,70后,原名許天樂,南京人。知名作家、書評人,作品刊于《人民文學》《今天》《鯉》等刊物,著有《一切因你而值得》《私語書》《因自由而美麗》等。
前一陣子我去參加小沈的讀書會,很是佩服她的即席談話,她并非口才卓越滔滔不絕,也不是吐珠咳玉句句格言,而是——回憶的完整性。比如談起她的初戀,她說自己在午休的時候唱歌,想讓對方進教室時就能聽見,諸如此類瑣碎的、不起眼又很真實的記憶,是帶著汁水的那種,還原了一個小孩子的視角。
我很欽佩她,是因為自己的中學時代非常壓抑苦悶,度日如年。我算是個記性很好的人,但關于中學時代的記憶居然全都模糊,想來是潛意識逃避,把記憶反復折疊,只剩下折痕了。我是一個借讀生,也就是花錢進的重點中學,在班級是被隱性歧視的。我借讀的那所學校是百年名校,后來有人說“我是你的校友”時,我就趕緊澄清,我是自費生,和你們不一樣,生怕自己有揩油之嫌。有一次同學們去軍訓,那天我正好燙了劉海,教官說你們這樣的學校,怎么學生也燙發(fā),那個帶隊的體育老師馬上努努嘴說:“她不是考進來的。”時隔20年,這些記憶不能磨滅,倒不是傷害,而是一個成年人疏于愛護小孩自尊心的那種寒意的烙印吧。
我最好的朋友米拉,就是我的中學同學,我們是當時班上成績最差的兩個。期末考試成績出來后,我們都不知會不會留級——她爸媽離婚,我爸媽常年不合,反正都是沒人管的,我們常常逃課看電影——兒童電影院效益不好,靠放老片子來招徠觀眾,大白板上寫著片名,觀眾想看哪部就在下面畫線,最后看哪部電影“正”字最多,就放哪部——這種體現民意的方式現在再也沒有了。有時我去她家住,她家在大橋下面,兩個人對著呼嘯而過的火車,把一支煙傳來傳去地抽。結伴去爬山,因為錢少,住最廉價的旅館,房間沒廁所,半夜跑去上那個男女混用的洗手間,常常撞上猥瑣男。
后來她去酒吧做兼職,體驗生活,而我被文學收留了。那個時代出版物非常貧瘠,為了找到一本好看的書,頗費周折。我很靦腆,新華書店的柜臺營業(yè)員稍微兇點,我就不敢要求先翻再買,所以有時會買錯或是買重。印象很深的是一套青少年文學叢書,里面有陳丹燕的《女中學生之死》,看了文中的寧歌,不由感嘆:天哪,原來大家都是這么難地在成長。那本書一直跟了我很多年。為了讀到我聽聞已久的《情人》,我只好去買了一套外國文叢,里面的一本里選入了這篇短短的小說?!杜_港文學選刊》上一些港臺作家的作品,讓我眼界大開,很多年后我再讀歐美的現代派作品,覺得當年的自己真是見識短。但是,那種對新鮮信息孜孜以求的饑渴,其實才是最可貴的吧。
畢業(yè)前夕我特別想上一所藝術院校,但是當時是1995年,資訊還不發(fā)達,我趁人不備悄悄拿了學校里無人關注的北影的招生簡章(我們學校是名校,好多人都是奔著北大、清華、北外等名校去的)。我仔細查看了一下,覺得電影文學專業(yè)是我可以考慮的,但我不知道在全國只招12個人的情況下,該怎么去競爭。我媽突然想起當年她有個鄰居,曾經追過我姨媽,后來他考上了北影的美工專業(yè)。于是我媽拿著一張舊時的全家福(其中有我姨媽)就奔到北京去了,經歷了很多曲折后,找到了那個人。那是個倨傲的、腆著大肚子的中年男人。他看看照片,大概想在當年追求被拒的女人的家人面前展現自己的能力,就先是推薦我們去參加北京的考前速培班,順便再幫忙找找關系。
我向學校請了一個月的長假,和媽媽去了北京。我們住最便宜的地下旅館,有窗,但形同虛設,光線很暗,空氣很差,吃盒飯,去那男人介紹的一個北影老師那里上課。老師人很好,給我開了書單,劃了考試重點。第一輪是考影評,最終錄取了一半的人。第二輪是考理論,其他的考生都是斷斷續(xù)續(xù)上了一年左右的專業(yè)課的,而我只是臨時抱佛腳。去看榜的時候,遠遠地,我就瞄見了我之前的那個準考證號,還有我之后的,但是,沒有我的。
那是一個我一輩子都不能忘記的黃昏,是黃昏嗎?總之我記得那天天色很昏暗,我不記得是怎么走回旅館的。其他考生大多是本地人,順帶考一下藝術專業(yè),并沒有我這么高的期望值,也不是遠道而來。所以,他們落榜了也能嘰嘰喳喳地聊天,并不似我這般沮喪。我媽媽難過得不知該怎么安慰我,我一路走著不理她——現在想起來,覺得我媽媽真?zhèn)ゴ螅褪菫榱艘粋€17歲孩子非常幼稚、沒有一點具體形狀的、模糊的藝術夢,能去北京那么遠——只為了陪一個孩子做夢。在北京一個月,她已經找到最便宜的菜市場和修鞋攤子,我們的房間只有一張床,她只能一直蜷著睡。而這些我當時都沒想過,只顧著自己傷心。
回南京后,也沒有同學問我那個月去了哪里——我從來都是一個不停地逃課、時時不見的壞學生。渾渾噩噩地混完高考后,成績可想而知,全班好像就我一個人沒考上大學。爸爸說成績太差,求人幫忙都開不了口,我倒覺得解脫了,從此再沒有學校和好學生的歧視,可以任意地看書了。但是20年過去,只要是壓力巨大的時候,我都會重復做一個噩夢,就是在考場上,同學們都是下筆如有神地疾書,只有我,什么都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