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淺
【序】
聲音是怎樣漸歸沉寂的呢?
地表裂開細小的縫隙而后漸漸延伸擴展開黑褐色的泥土,細密的塵埃裹著嘈雜的音色埋進裂隙中,變成沉睡的精靈。
你聽見了嗎?你聽見了吧。
Part 01
記憶劃開漂亮的圓弧狀向后拖開長長的尾巴,像是有收納盒把歲月按著時間日期分格收藏,只要是想回過頭去看看過往,就能夠把“一年前”、“兩年前”、甚至“多年前”的記憶清清楚楚地拿出來擺放在玻璃后面,隔著透明晶亮的質(zhì)地反復(fù)重溫。聽人說常常摩挲的舊物會泛起毛毛茸茸的邊,那么,陳晴夏想那段被收藏起來命名為“七年前”的記憶應(yīng)該也是因為不斷反復(fù)有著絨絨的邊角吧,帶著欲說還休的溫柔底色,她悄悄地給它又起了一個名字——“最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情有很多,吃飯,睡覺,喝水,交談,洗刷等等,但這些都不能用一個“最”字衡量出順序,可是在晴夏心里,還有什么是比與他相識更重要的事情呢。
Part 02
七年前。
玻璃碎裂的聲音噼里啪啦地把因炎熱而凝滯安靜的午后割開一道縫隙,陳晴夏坐在地上手忙腳亂地翻著口袋里的紙巾想要止住膝蓋上不斷從傷口向外滲出的血,用黑色正楷字印刷體寫著“玻璃易碎,禁止靠近”的警示牌垂頭喪氣地翻倒在一邊,近字的走之旁拉開到右下角的地方,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翻折過去搖搖欲墜地掛在牌子上。到底每天在想些什么?陳晴夏自己也不知道,可總是這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明明知道前面擺放著二樓要換新的玻璃,竟然還能踢翻警示牌打碎了一個。
傷口從膝蓋的斜上方以一個對角線的方向彎曲到斜下方,其實也不是很深的傷口,看見滲出的血珠還是過了半天才感覺到它細微又鋒利的疼痛,但委屈的情緒在胸腔里發(fā)酵,連接淚腺的神經(jīng)在發(fā)酵的酸澀情緒里顫抖,隨后溫熱的液體沾濕了睫毛在眼眶里醞釀。
“怎么了,受傷了嗎?要不要緊?”少年在變聲期的音色聽不出好壞來,清澈中擠著一小點兒沙啞,好像伏天時熟透的西瓜被一刀切到底,擦著沙瓤的紅色果肉所流露出的質(zhì)感,陳晴夏在匱乏的語言里只能想到這些形容。她抬起頭來看著說話的男生,男生腳邊還放著籃球,短短的頭發(fā)上有汗珠在陽光的照射下顯現(xiàn)出燦爛的色彩來,因為逆著光,晴夏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能透過光影暗淡的部分凸出的輪廓線條來判斷是個瘦削清俊的人,應(yīng)該是個好看的少年吧,晴夏暗暗在心里想。
“喂,你啞巴了,蘇景年問你話呢,到底要不要緊啊,女生真是婆婆媽媽讓人心煩。”另一個男生不耐煩地抱起地上的籃球,頂在指尖上溜溜地轉(zhuǎn)著圈。
“你在幾班?我送你回去吧?!碧K景年依舊耐心地看著還坐在地上的陳晴夏,可是后者只是擺擺手示意自己不要緊卻還是一言不發(fā)。本來還在轉(zhuǎn)籃球的男生突然停下來好奇地打量著陳晴夏,“你不會真是啞巴吧?”
“別亂說,我們先走吧?!碧K景年拖著那個男生向樓梯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頭對陳晴夏說:“快走吧,當心一會兒被教務(wù)主任抓住,又要賠償又要去做義工?!彼{(diào)皮地吐了吐舌頭,“你怎么不愿意說話,本來還想問問你的名字呢?!?/p>
“我……”陳晴夏嘴唇蠕動著吐出一個字,聲音低微地只在嘴角旁邊的空氣里微微浮動,隨即被湮沒在清脆的呼喊里:“蘇景年你快點兒啊,不是要在五點鐘之前批改完所有的試卷嗎?”再抬起頭只看見匆匆上樓梯的男生和三樓短裙長發(fā)的女生的背影。
“我……”省略后面是長久的音頓,陳、晴、夏,“我……我叫……陳……晴夏?!辈皇菃“停墒窃倥Φ年愂鲆仓皇且芟胫械乃?,失去了說給他聽的機會。
不過這也是最重要的事情,與蘇景年相遇,就是最重要的事。
Part 03
“聽說了嗎,三班的蘇景年被罰去打掃操場兩周。”
“不可能吧,他不是老師捧在手心里的超優(yōu)秀學(xué)生嗎,奧數(shù)全國一等獎啊,怎么舍得讓他去掃操場?!?/p>
“聽說全靠他給咱們學(xué)校爭名聲的?!标惽缦谋持鴷鼇淼浇淌?,教室里一片嘈雜,她本來就不關(guān)心班里的八卦愛好者們每天都談?wù)撔┦裁丛掝},哪個女星整了容,誰和誰在一起了,新追了部虐心的韓劇等等,這些都是他們課間無聊的談資,說話間語氣興奮地似乎要從正常的聲線里掙扎著跳脫出來,有時候因為爭論聲音尖利得像繃緊的線,只要有稍微相擠壓的反面力量促使就會繃斷,演變成一場你來我往爭辯諷刺的鬧劇。
“聽說蘇景年昨天打籃球的時候不小心打碎了一個二樓要換新的玻璃,是自己主動賠償了玻璃又要求去打掃操場的。”蘇景年打碎了玻璃,主動要求賠償和打掃,一個被拉長詳細到每個細節(jié)的長句子被她提取出來主要意思,隨后其他的話語評價都成了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繁雜背景聲,只有這句話反復(fù)盤旋在陳晴夏的耳邊,仿若驅(qū)趕不走的耳鳴。
“是我打碎的……”心里有著微弱的吶喊,一條叫做羞愧的河流流淌在她的心上,沒有人知道有這么一條河流,水面上咕嚕咕嚕冒出氣泡,火藥般嗆鼻的硫磺味道低低在水面上盤旋,混合著擔心、害怕、矛盾所糾纏蒸發(fā)成的氣體循著血液在周身輪回,每個毛孔里都散發(fā)出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是蘇景年打碎的玻璃,是我。只是一句由十二個字組成的話而已,明明是真相,可就是在嘴邊生了根,張開嘴只剩下期期艾艾地吞吐,沒有全部復(fù)述出來的勇氣。陳晴夏在教務(wù)主任的辦公室門口一趟一趟地徘徊,但是那扇木質(zhì)的門似乎有千斤重,沒有辦法推開它,她靠在墻上用右腳腳尖在地上胡亂畫著弧線,“說出真相”和“算了吧”結(jié)成飛快穿插又混沌忙亂的矛盾針線,一個名字在持續(xù)的思量中探出淺色的線頭,怎么辦,應(yīng)該說出來吧,畢竟不是別人的錯,但是如果說出來的話,自己是能做得了清掃,還是,賠得起錢呢?
“你怎么在這里,不會是想去告訴主任玻璃是你打碎的吧?”沒想到有人離自己這么近,陳晴夏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肩膀,旁邊說話的正是剛才還在自己心里糾結(jié)出線頭的男生,今天看清了才確定果然是瘦削清俊的人,下頜的線條隱沒在襯衣的領(lǐng)子下,眉間有稍稍單薄的色彩,皮膚白皙,日光從他的肩線勾勒下去暈染開暖黃的夕色,眼睛里有可以感受到的溫和笑意,掃帚和垃圾筐就擺在他身邊,手上還有鋪展開的灰塵。“不要去說了,反正我都已經(jīng)打掃了,沒關(guān)系的。”蘇景年滿不在乎地笑笑,視線落到她的膝蓋上,昨天的傷口只用創(chuàng)可貼貼上,因為傷口有點長,創(chuàng)可貼只能貼住中間部分,開端和末尾的傷口泛著紫紅的顏色還看得清清楚楚。
“這種天氣怎么能夠用創(chuàng)可貼呢?撕開的時候會粘著皮一起撕下來的,應(yīng)該去醫(yī)療室用紗布包扎一下。”蘇景年的話音還沒有落穩(wěn)陳晴夏就向他鞠了一躬跑開了,隱隱聽見背后男生的嘆息:“不會真的是啞巴吧,真可憐。”話語里充滿了同情的成分。
不是啞巴,真的不是啞巴,陳晴夏在心里默默地反駁,只是??
只是。
唉。
Part 04
“校服裙子怎么磕破了?”隔壁屋的女人聲音尖細抬高了八度,震得陳晴夏耳膜嗡嗡作響,“敗家東西,都早叫你不要去上學(xué)了,小影將來也是要上學(xué)的,都供著你們讀書就指望你爸那個窩囊廢供得起嗎?”她拿著鉛筆在草稿紙上寫寫畫畫,“姐姐,吃,吃?!鄙晕⒈纫巫痈咭稽c兒的小丫頭穿著花枝招展的蓬蓬裙,手里拿著一塊被舔了幾口的糖果舉起來討好地看著她,陳晴夏拍拍她的腦袋笑了笑擺擺手,這就是女人口中的小影,她的妹妹。
嗯,或者說是,同父異母的妹妹。
鉛筆尖因為用力過度斷在紙上,把紙戳開斷斷續(xù)續(xù)的一道,陳晴夏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在草稿紙上密密麻麻寫著的字是“想上學(xué)”,還有,“蘇景年”。
蘇景年,真是好聽的名字,好像每個字都透出暖洋洋的日光,匯聚在胸口處集成鋪天蓋地的溫暖,在自己蒼白冷清的世界里撐起細腳伶骨的結(jié)構(gòu)來,漸漸從結(jié)構(gòu)里延伸出悸動的廊檐。
怎么又在想這些有的沒的了。
“喝喝喝,早晚喝死你,沒點兒本事就知道喝!”女人的聲音又高八度。
“老子喝點酒也要你管嗎?又沒用你的錢喝酒?!睉?yīng)該是父親又喝多了酒回來了,陳晴夏支起耳朵聽外面的動靜,她最怕這種時候,父親每次喝完酒回來都得和她的后媽言語不和大打出手,“我讓你喝,小影連衣服都快買不起了,還得供你那個有病的女兒上學(xué),還去看什么心理醫(yī)生,我看是有精神病吧,你不去多掙點錢整天就知道喝酒!”清脆的碎裂聲灌進陳晴夏的聽覺里,是后媽摔碎了酒瓶,而后是父親的咒罵聲,女人聲嘶力竭的哭喊聲,鄰居趕來的勸解聲,這些聲音堆成一個亂糟糟的毛線球,沒有頭緒想想都讓人厭煩?!皠e??”想說一句別吵了,可是這么簡單的三個字也不能通順完整地表達出來,陳晴夏跑到客廳站在因為爭吵開始動起手來的兩個人中間,可卻只能呆愣愣的,“別??別??”就是沒有辦法說完整。
“別什么別,自己有病還拖累整個家都不高興,你怎么不去死?!迸艘粋€巴掌甩在陳晴夏臉上,痛覺似乎已經(jīng)被麻痹,火辣辣的感覺積聚在左眼以下約三指的地方,短暫的停頓后才慢慢鋪開在整個左半邊臉上,手指印和稍顯紅腫的顏色一點一點蔓延。
“你憑什么打老子女兒?”父親也不甘示弱的甩了女人一個巴掌,女人捂著臉坐在地上撒潑,精心的描眉畫眼已經(jīng)白一塊黑一塊地摻著眼淚糊在臉上,像一個正在表演逗樂的小丑,可在眼下這個場景里顯然不像是逗樂,她蹬著腿哭喊:“這日子還能不能過了,我算是看明白了陳國成,跟你過的女的早晚都得和你離,我也得學(xué)你那個前妻一樣和你離婚,不過你別想指望我像那個女人一樣凈身出戶還留下個結(jié)巴的女兒,這房子也有我一半,她凈身出戶不還是自殺了嗎??”
陳晴夏從家中跑出去大力關(guān)上身后的門,把所有的爭執(zhí)都關(guān)在身后,陽光斜切過一半的街道,長長的街形成涇渭分明的兩種色彩,一小半蒸發(fā)在黃昏的余熱中,大半被浸泡在黯淡的光線里,天色在手表的表盤上一圈圈轉(zhuǎn)動,在時針指到8的時候終于完全黑了下去,一盞一盞的路燈橘色的光連接著像黑夜的心臟一樣在霧氣里跳動,陳晴夏蹲在街角把頭埋在膝蓋上,她一滴眼淚都沒有,只是反復(fù)地呢喃:“我??我叫??我叫陳??陳晴??夏”,果然是連這么簡單的自我介紹都沒有辦法說好,果然是“有病的女兒”,果然是個拖累。陳晴夏似乎終于筋疲力盡的樣子,她把手中寫寫畫畫的樹枝丟掉,靠在后面的墻壁上無聲而劇烈地哭泣,肩膀一直在顫抖,喉嚨間想要脫口而出的哭嚎被拼命壓抑成抽動的哽咽,為什么這么難過啊,可是一個話都說不好的人,可以喜歡別人口中超優(yōu)秀的人嗎?再有一次,陳晴夏想如果再有一次能夠碰見他,就算是不見天日的暗戀也要默默喜歡他,要是再也遇不到,就作罷吧。
“你怎么這么晚還在這里?哭了?”白色的球鞋在她的面前站定,球鞋主人的聲音里帶著擔心和疑惑,可在陳晴夏聽到聲音的那一刻好像飛鳥滑過心頭留下一聲長長的回音,而后一大片向日葵燦燦地生長出來,它們開得那么急切那么生動,好像要傾訴出所有的歡喜。
是他,是他啊。
總有那么一個人,在遇到他之前你不信神佛,在遇到他后,篤信命中注定。
蘇景年低下頭來按住陳晴夏不斷顫抖的兩個肩膀,不明白為什么在看到他之后這個沉默的姑娘哭得更厲害了?!澳阍趺催@么晚了還不回家?家里人會擔心的,我送你回去吧?!碧K景年想拉著她站起來,但是陳晴夏搖搖頭挪了幾步拿過一根樹枝一字一頓的在地上寫著什么,她寫的那么急切那么用力,以致在最后一個字的時候樹枝斷掉了,蘇景年靠過頭去看,地上的字不是很清楚,要靠很近借著昏黃的路燈才能隱隱約約看到結(jié)構(gòu)輪廓,不過他還是很快明白她寫了什么。
我、不、會、說、話。
“你叫陳晴夏吧,晴朗的夏天,名字很好聽?!碧K景年握住陳晴夏還在用手指固執(zhí)描著那幾個字的右手,善意地笑著,“晴夏,沒有關(guān)系的,即使不會說話,也沒有關(guān)系。”
Part 05
如果在意一個人的話,就覺得自己是常常會和他遇見的吧。幾天后陳晴夏在學(xué)校的圖書館發(fā)現(xiàn)了蘇景年,他帶著黑框的眼鏡,緊鎖著眉頭看著眼前攤開的一本書。好像顯得更溫和一些了,陳晴夏偷偷在心里浮起了一個對戴著眼鏡的蘇景年的評價。蘇景年沒有選擇大多數(shù)人都會選擇的靠窗戶的位置,而是獨自待在一個偏僻的角落里,陳晴夏在桌子的另一端坐下來偷偷看著蘇景年看的書,孟德斯鳩的《論法的精神》,旁邊還有合閉起來依然可以看到半邊書簽探出頭的亞當斯密的《國富論》,又晦澀又厚重,陳晴夏吐了吐舌頭,蘇景年原來喜歡看這樣的哲理書啊,想起別人對他的評價,確實是超優(yōu)秀的學(xué)生。
“晴夏?”蘇景年的目光看了過來,陳晴夏把手里的漫畫書手忙腳亂地塞進書包,朝男生慌亂地笑笑,“來這里看書嗎?”蘇景年看著她因緊張而通紅的臉有些好笑。陳晴夏搖搖頭推過去一張紙條:來這里寫作業(yè),數(shù)學(xué)不好?!皵?shù)學(xué)不好?不如我?guī)湍阊a補課?!碧K景年順手在紙條上畫了個憨態(tài)可掬的兔斯基,做著捧心的動作真的是栩栩如生,“完全不收費的?!碧K景年壓低聲音神神秘秘的樣子,“只給你補課啊,不要告訴別人?!?/p>
集合,數(shù)列,線性規(guī)劃,反函數(shù),三角函數(shù)。這些原來都是構(gòu)成陳晴夏困擾的成分,是別人口中“一看見這些名詞就會下意識想吐”的心情,可是在蘇景年的講述下像是伸出了溫柔的觸角,把她從困擾中拉扯出來給予一個溫暖的擁抱。其實這些都不是很難,只要用心,什么都不會很難,可是愛情呢?陳晴夏偷偷抬眼看著在算題的男生,側(cè)面很完美,皺著眉頭的樣子也很完美。
只要用心,就不會很難嗎?
并沒有什么邀約承諾,不知道什么時候形成的無聲約定,每個周末下午陳晴夏都會來到圖書館這個偏僻的角落,也不管后媽整天的冷嘲熱諷,蘇景年總會在她來之前等在那里,之后就幫她講數(shù)學(xué),講英語,或者物理化學(xué)等等,真的是非常厲害的人,那是不是,是不是也有點喜歡自己呢,不然為什么只給自己補課,明明應(yīng)該是沒有什么交集的陌生人。陳晴夏總是在草稿紙上解題的空隙里胡思亂想,一個小小的期待和猜想自從冒出了頭就扎根在腦海里,每次都會在想到這一處的時候趕緊否定,可是卻拔不掉,還是一天一天地生長著。
“喜歡什么類型的女生呢?”一天補完課后兩個人都在收拾書本,陳晴夏猶豫了半天還是把紙條推了過去,蘇景年看完后沒有想象中的詫異尷尬或是害羞的表情,“喜歡長頭發(fā)大眼睛,成績很好,說話聲音也很好聽的女生?!碧K景年沒有任何迂折回轉(zhuǎn),所有的標準都簡單卻也鋒利,眼角不經(jīng)意地轉(zhuǎn)過東北角的方向。長頭發(fā),大眼睛,成績好,聲音好聽的女孩子,陳晴夏低了低頭,看著自己剛剛及肩的頭發(fā),鼻梁上架著的眼鏡,都不一定能上得了大學(xué)的成績,和都不敢說話只能裝啞的結(jié)巴,一個條件都不符合,無窮無盡的悲傷在心臟塌陷的地方滋長出新鮮的苔蘚,再也沒有晴朗的天日。
可是為什么,為什么要幫我承擔責任?為什么會在我傷心時恰好碰見我?為什么要幫我補課?為什么,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心中像是有一只不甘憤怒的小獸在嘶吼,悲傷溶解出來的物質(zhì)一直要沖出眼眶來。
眼睛轉(zhuǎn)過東北角的方向,多么細微的一個動作,陳晴夏在跟著看過去的一剎那心里迅速降溫,“原來如此”帶著真相的定義從空氣中傳遞過來在一呼一吸之間被侵吞到肺里。三班的路琛在東北角的地方坐著看書,正是第一次相遇時在三樓叫蘇景年上去改試卷的長發(fā)短裙的女生,她長長的頭發(fā)披散開,左邊垂下來的頭發(fā)被挽到耳后去,小巧的耳垂上可以看到精致的耳扣在光的折射下閃出熠熠的顏色,旁邊有人問她一道問題,她看了看笑著說這里應(yīng)該填一個形容詞,然后拿筆寫在習題冊上面,聲音帶著軟軟的質(zhì)感,又像是撒上了一層糖,隱隱地透出些甜蜜來。聽到身邊有人在竊竊私語,說路琛這么好的成績也每個周末都來泡圖書館,到底是好學(xué)生。陳晴夏聽見有植物從腦海里被連根拔起的聲音。
長頭發(fā),大眼睛,成績好,聲音好聽的女孩子,每個周末都會有的免費輔導(dǎo)。
原來是這樣。
Part 06
陳晴夏做清掃的時候在地上撿到一個紙團,展開來字跡龍飛鳳舞,上面寫著一段話,應(yīng)該是最近很火的段子,前一段時間她還聽到有同學(xué)提起過,最后是以好感動或者好勵志作為總結(jié),今天終于看到了全部:“語文老師說,如果你愛一個人,不是下課給人家買買水,不是短信發(fā)來發(fā)去,也不是周末一起出來唱唱歌聊聊天吃吃飯,而是做一個出色的人。以后的以后,可能還有別的人愛她。你要做的,是把別人都比下去。你要變得優(yōu)秀,要比其他人都優(yōu)秀。”這應(yīng)該是寫給男生的話吧,可是她只想知道比其他人都優(yōu)秀,愛情就能改變現(xiàn)實嗎?盡管對手是那么耀眼被幾乎所有男生提起來都是以“女神”作為代號的人嗎?
她也不會把自己當做對手的吧,那么微不足道,那么平凡,連話都說不通順的自己。自卑感像是水藻,一旦抓住某個人就會纏著她一直沉下去,太自卑了。
書桌上放了嶄新的鏡子,一面幾乎能照開自己上半身的大鏡子,這是陳晴夏自己偷偷攢錢買回來的,不敢讓后媽看見,白天就藏在能夠鎖上的衣柜里,晚上等到一切已歸靜寂大家都睡熟了之后才會把它拿出來放在桌子上,鏡子里映著清晰的自己,“我??”她看見自己喉嚨處在滾動,“我叫??”嘴唇顫抖得厲害,“陳晴夏?!苯K于說出來了,雖然還是不夠連貫,但是已經(jīng)好多了。加油,陳晴夏鼓勵著鏡子里的姑娘,比別人都優(yōu)秀,現(xiàn)實能夠改變愛情。
“陳晴夏”漸漸成了一個被反復(fù)議論的名字,從班級的中游生到年級排行榜的前十名,從一句話不說被所有人都認為是啞巴的怪人到竟然偶爾也參加課間的八卦大軍發(fā)表一些簡單的見解,陳晴夏并沒有感覺自己變化多么巨大,可是慢慢也有了課間能相互挎著去廁所、平時能說笑著去做課間操的朋友,其實改變不是一件多么困難的事情,現(xiàn)在她也有了長頭發(fā),每天堅持做眼保健操注意用眼衛(wèi)生而慢慢摘掉眼鏡后露出來的大眼睛,也有了很好的學(xué)習成績,也可以用好聽的聲音說一些話,蘇景年,我現(xiàn)在符合你的理想型了嗎?你會不會,會不會看到我的變化,有一點點喜歡我。
“晴夏變化挺大的,以前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你還蠻漂亮?!爆F(xiàn)在關(guān)系很好的朋友這么評價她,“沒有啦。”陳晴夏羞赧地笑笑,“你說男生會喜歡為他們刻意改變的女生嗎?”晴夏小心翼翼地問?!斑@個不好說,不過真正喜歡一個人的話,不管她是什么樣都會喜歡吧,不喜歡的話不管對方做什么改變,應(yīng)該都不會喜歡的?!迸器锏乜粗惽缦?,“難道??”尾音拉出曖昧的長度?!安皇?,我只是隨便問問,不要多想?!绷⒖叹吐牰藭崦灵L度的陳晴夏忙擺著手否認,可心還是“咔噔”一聲響。
不喜歡的話不管對方做什么改變應(yīng)該都不會喜歡的。
是這樣嗎。
Part 07
再次看到蘇景年是在半年后,其實在這半年里她無數(shù)次看見過蘇景年,她對他喜歡吃的東西愛去的地方了若指掌,所以每一次她都會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看著他,心里面暗暗告訴自己,等我變得再優(yōu)秀一些,再優(yōu)秀到能夠稍稍可以和他比肩的時候,我就告訴他,蘇景年,我喜歡你,喜歡你很久了。
“你好,我是陳晴夏,以前謝謝你?!标惽缦南蛱K景年欠欠腰鞠了一躬,好像很奇怪的禮節(jié),可是陳晴夏覺得自己在說話之前必須要做些什么才能緩解內(nèi)心的緊張與壓力,終于說話可以沒有任何困頓。“晴夏,好久不見了,你看起來變了很多?!碧K景年依舊是溫和的笑意,語氣里是不加掩飾的熟稔,對陳晴夏可以說話這件事竟然沒有任何的懷疑與疑問?!熬???蘇景年,我有話想對你說?!北緛硐胫唤兴值暮髢蓚€字,可是顯得太過親密反而有些尷尬,后一個字咽了回去又改成叫他的全名,陳晴夏攥緊了拳頭深吸一口氣緩緩?fù)鲁鰜恚肿屑氈貜?fù)了一遍,“蘇景年,我有話想對你說?!?/p>
“我不是啞巴,以前不能說話是因為自卑,我是一個結(jié)巴,連簡單的自我介紹都要反復(fù)幾遍才能說下來,所以才不敢說話,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任何人,直到遇見你。你問我是不是受傷了,你替我承擔責任賠償玻璃打掃操場,我想如果再遇見你一次就決定永遠喜歡你,然后從家里跑出來的時候那么恰巧地就遇到了你,你幫我補課你那么溫和,我真的太喜歡你了,沒有辦法控制我自己。”陳晴夏突然就大聲地哭泣起來,她說話快速急促,仿佛慢一點兒就會消耗掉所有勇氣,哽咽的語調(diào)像是拔絲一樣扯得細長,“你說喜歡長發(fā)大眼睛成績好講話聲音好聽的女生,我每天都在家里對著鏡子練習說話,我像在書上讀到的那樣洗了一個小圓石子放在嘴里反復(fù)練習句子,剛開始的時候每天舌頭都會磨破,慢慢地終于能說出完整的句子來,我留了長頭發(fā)堅持做眼保健操摘掉眼鏡,我把能夠利用的時間全部拿來學(xué)那些我看到就會頭疼的題,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就裹進被子里大哭一場,哭過之后腫著眼睛繼續(xù)做題背書,就是為了變成你理想型里那種成績好的女生。我喜歡你,我真的是,太喜歡你了。”說完這些話陳晴夏哭得蹲在地上,淚水從手指縫間洶涌出來,一直以來的艱難,委屈,痛苦,悲傷,辛酸,似乎這一刻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那些在自己頭腦內(nèi)生成的倔強與喜歡穿透骨頭和淋巴,穿透了每一個細胞和皮膚,無形地生長。
蘇景年也蹲下來看著泣不成聲的少女,伸手扶住她的肩膀,“謝謝晴夏你喜歡我,我??我也有喜歡的人了?!?/p>
Part 08
“我也有喜歡的人了?!标惽缦囊呀?jīng)想不起來那天聽到這句話的心理狀態(tài)是怎么樣的了,她只知道自己應(yīng)該趕快從這里逃離,她捂著嘴巴站起來就飛跑而去,把蘇景年的呼喊拋在身后。是啊,一個那么優(yōu)秀的人為什么會一直單身呢,況且早就有了喜歡的人,可心還是真疼啊,好像心臟承載情感的部分開始潰爛,漸漸分裂出擴張的罅隙來,風吹過有獵獵的回響和鈍重的疼痛,雖然終會有茂盛的枝葉在這里繁衍,可是還會有根刺痛地扎進心壁。
在幾天的東躲西藏后陳晴夏終于被蘇景年堵在回家的路上,“陳晴夏,你從來都是這樣不聽別人講完話的人嗎?”陳晴夏低著頭拼命咬著嘴唇上的死皮?!澳悴缓闷嫖衣犚娔隳軌蛘f話為什么不驚訝嗎?因為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不會說話而是語言障礙?!碧K景年緩了口氣繼續(xù)說,“我表哥是心理醫(yī)生,你去他那里看過心理疾病,我在遇見你之前就在他那里看過你的醫(yī)療檔案,說你是因為母親去世的心理障礙導(dǎo)致語言障礙,表哥說他們把你這種情況叫做音頓,不是不可以治愈,而是你沒有動力突破你的心理障礙。我從遇見你的時候就認出了你,本來只是想幫幫你,可是后來,我自己也說不清變成了什么樣的情感,幫你承擔責任,你離家時找到你,給你補課,晴夏,這些都不是碰巧的事,哪有那么多碰巧的事情呢?只是因為想見到,想找到,想幫到,才促成了碰巧?!碧K景年抓著陳晴夏的手腕繼續(xù)說,“晴夏,其實真正愛一個人不只是全心全意地保護她不讓她受傷害,真正的愛她是幫助她自己強大起來,她在別人面前不自卑,別人提起她時會讓她覺得驕傲,她在黑夜時不會黯然哭泣,她會變得越來越優(yōu)秀,即使有一天她因為太優(yōu)秀在感情上有了更好的選擇,但是幫助她讓她變成這樣的那個人,她永遠也不會忘記。”
“晴夏,我早就知道你喜歡我,說的那些喜歡女生的類型,是想讓你因為有個目標而變得更加強大更加優(yōu)秀,我想做你身邊那個,你永遠不會忘記的人?!?/p>
“所以我說的那個喜歡的人,是你啊?!?/p>
如同皺巴巴的棉花被吸進了空氣變成了大朵大朵的云彩飽滿地膨脹,剪一片下來慢慢咀嚼有著蜜蜜的甜軟,心情就像是三月的晴朗,花朵一般地絢爛著。
我說的那個喜歡的人,是你。
真好。
Part 09
歲月的弧度已經(jīng)畫得足夠圓滿,廚房里傳來的呼喊聲打斷了晴夏的回憶:“老婆啊,炒菜是先放醬油還是先放醋?”陳晴夏走到廚房看著空空的菜鍋無語地搖搖頭,“蘇景年,你管它先放醬油還是先放醋,先放油好嗎?”
【末章】
對生命的怨恨,對現(xiàn)實的不滿,對自我的失望,這一切的一切最終會慢慢累積沉下去變成厚厚的淤泥,努力和改變會涌動上來變成蓋住淤泥的平和的一池水,愛情像音頓一樣即使在開始會斷斷續(xù)續(xù)地讓人失望,可是總會有順暢的時候,愛情會改變現(xiàn)實,我們要相信。
你知道嗎?
你知道的吧。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