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多思
沒有誰的歌迷,能像鄧麗君的歌迷那樣對她迷戀40多年,或許這跟人們最初是在敵臺中聽到她的歌聲有關(guān)。偷食甜美禁果的印象是如此深刻,盡管那個時代早已經(jīng)過去,人們卻無法忘懷。
53歲的老北京張俊明一直在期待著那個日子——2013年1月26日,他購買了當天紀念鄧麗君60周年的演唱會。他早早地買好了到北京的機票,“可惜鄧麗君去世了,否則在國內(nèi)哪里有她的演出,花多少錢我都愿意去觀看。”1978年,張俊明參軍入伍,在排長的收音機中,第一次從敵臺中聽到鄧麗君的歌聲。那時,收聽鄧麗君雖不像在“文革”期間那樣面臨勞教甚至判刑的風險,“但是被單位內(nèi)部批評、處分甚至開除的風險還是有的?!?/p>
溫柔的聲音
“那是多么溫柔得令人極其舒服的聲音啊。我當時聽到的歌曲是《美酒加咖啡》和《何日君再來》?!睆埧∶髦两穸纪涣说谝淮温牭洁圎惥杪晻r的感受。張俊明是一名通信兵,參軍沒幾個月,通信排排長就帶著他收聽臺灣對大陸廣播的鄧麗君的歌曲?!芭砰L是石家莊人,我是北京人,城市兵接受新事物比較快,身邊又都是先進的通信設(shè)備,近水樓臺。”張俊明回憶,開始一段時間,每當他聽到“中央廣播電臺,自由中國之聲為大陸同胞廣播,現(xiàn)在是‘為您歌唱”時,心中就一陣緊張,畢竟是“收聽敵臺”。但是看看排長和一起收聽的戰(zhàn)友們的坦然表情,他放下心來。
從1949年新中國成立到80年代初,大陸在很長一段時間把臺灣當作敵區(qū),敵區(qū)的電臺就是敵臺,不管公開聽還是偷聽敵臺都是不被允許的。前蘇聯(lián)和美國的對華廣播曾經(jīng)也被當作敵臺。規(guī)矩的人即便調(diào)臺時偶然碰上,也有一種強烈的犯罪感,那聲音在感覺中一下子變得巨大無比,人民警察似乎也及時地在你的屋后巡邏,即便人民警察沒有聽到,鄰居也可能將你舉報。這時就要趕緊把頻道從敵臺中調(diào)開,有時關(guān)上收音機后,還要惴惴不安幾天。
后來,張俊明的戰(zhàn)友們有的偷偷把大小如磚頭的小錄音機帶到宿舍中,播放鄧麗君的磁帶,這些磁帶是一些在南方沿海有親戚朋友的戰(zhàn)友帶來的,都是翻錄的,效果不是很好。如果有團級以上領(lǐng)導來視察,戰(zhàn)友們就趕緊把錄音機和磁帶藏好。有時部隊去靶場拉練,士兵們坐在火車里十幾個小時才能到達,睡不著時張俊明就和戰(zhàn)友們哼唱鄧麗君的《香港之夜》。
和張俊明一樣,北京的盲文編輯劉珍也是1978年第一次聽到鄧麗君的歌曲。劉珍天生雙眼失明,1978年時她才16歲,在盲文學校上學,住在五四大街一個胡同中的大雜院里。有一天放學回家,走進院門,就聽到鄰居李哥家里傳出了說不出來的美妙歌聲。“您聽的是什么???”劉珍扒著李哥的窗口問。李哥告訴她,自己剛買了一臺“磚頭錄音機”,放的是臺灣歌星鄧麗君唱的歌曲磁帶,因為磁帶是托人翻錄的,不知道歌名,也沒有歌詞。劉珍現(xiàn)在回憶,那可能是鄧麗君的專輯《小城故事》。從來不在生活上對父母提要求的劉珍,這次也忍不住要他們給自己買一臺“磚頭錄音機”?!敖o我買的這‘磚頭錄音機不是特別好的,但是也花了將近100元,那時工人的月平均工資也就三四十塊錢?!眲⒄湔f。后來住校后家里還給她買了短波收音機,這樣每天晚上在宿舍里就能收聽臺灣和澳洲廣播電臺的歌曲節(jié)目了,鄧麗君的歌曲比重最大。
當時,臺灣對華的“自由中國之聲”廣播政治性很強,但為了吸引大陸聽眾,電臺設(shè)置了很多音樂元素。除了晚上六點播放的“為您歌唱”欄目,每個整點的節(jié)目開頭也都要播放十分鐘的歌曲,很多都是鄧麗君的,還有鳳飛飛和劉文正的。音樂是糖衣,炮彈是政治節(jié)目,有新聞、調(diào)侃大陸的專欄“三家村夜話”,以及為“某某同志”播放的數(shù)字密碼。“有的同學被發(fā)現(xiàn)‘偷聽敵臺,結(jié)果被老師批評了,我也被老師警告過。但是那時‘文革已經(jīng)結(jié)束,面臨改革開放,對這種‘罪行的懲罰已經(jīng)很輕了。”劉珍回憶說。
比張俊明和劉珍都早,在公安局工作的江少華1975年就開始偷聽鄧麗君的歌曲了?,F(xiàn)年60歲的江少華說,自己是在1975年一次修建國防工事的勞動中結(jié)識了幾名鄧麗君歌迷,從此迷上了鄧麗君的歌曲?!拔覀冇袝r會聚在一起,通過短波收音機偷聽鄧麗君的歌曲。每當鄧麗君的歌聲從收音機中飄出時,大家都陶醉了?!钡墙偃A們也沒有放松警惕,每次聚會時,他們都要把門窗關(guān)好,窗簾拉上,把聲音調(diào)得小小的,有時甚至要用耳朵貼在木頭殼子的收音機上。在公安局工作的江少華很清楚,這種行為一旦被發(fā)現(xiàn),就有被判刑的可能?!奥牭洁圎惥矫烂畹牡胤?,有的歌迷會激動得身體輕輕抖了起來,也可能是一種害怕。”
敵臺的音樂美妙而刺激,但總是被嚴重地干擾,聲音忽大忽小,有時都無法完整地聽一首歌。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澳洲廣播電臺的華語節(jié)目非常清晰,甚至超過國內(nèi)的一些廣播電臺。澳洲廣播電臺著名主持人王恩禧說,正是因為澳洲廣播電臺沒有什么政治內(nèi)容,以娛樂和旅游節(jié)目居多,幾乎沒有受到過大陸的干擾。澳洲電臺轉(zhuǎn)而成為人們收聽鄧麗君的最佳選擇。
兩個電臺
廣播中的音樂節(jié)目,讓人們毫不猶豫地用腳投票。70年代末,電臺是人們最重要的娛樂工具,與大陸電臺的音樂充斥著鏗鏘有力的豪邁歌曲相比,境外電臺傳出的鄧麗君的歌曲讓人們緊張的神經(jīng)一下子得到了最大程度的釋放。
曾供職澳洲廣播電臺的王恩禧是早年鄧麗君歌曲在大陸傳播開來的關(guān)鍵人物,早在上世紀70年代,他就通過廣播節(jié)目為大陸聽眾介紹鄧麗君的歌聲,還曾先后四次采訪鄧麗君,其中兩次是面對面,兩次是電話連線。1978年,王恩禧在澳洲廣播電臺(簡稱“澳廣”)中文部創(chuàng)辦并主持“您喜愛的歌”節(jié)目,在這個以點歌為主的節(jié)目里,鄧麗君的很多歌曲一度成為點播率最高的曲目。
1981年秋天,王恩禧利用回臺灣的機會采訪了鄧麗君。鄧麗君完全沒有大牌明星的架子,平易近人,非常親切,認真回答每一個提問,還耐心為大陸聽眾簽名留念。這次采訪在澳廣播出后,一下子收到了10萬多封聽眾來信,來信基本來自大陸,大都是表達對鄧麗君歌曲的鐘愛并索取簽名照片。由于來信太多,以至于王恩禧和他的同事們在節(jié)目里不得不懇請聽眾暫時不要來信了,因為當時澳廣每處理一封大陸來信需要花費1澳元。來信潮持續(xù)了兩三個月,盲人劉珍也在那一次給澳廣寫信,并在廣播中得知自己得到了鄧麗君的簽名照??上?,這張漂洋過海的照片最終沒寄到她手里,這成為劉珍的終身遺憾。
隨后而來的1981年春節(jié)除夕夜,王恩禧通過電話與鄧麗君連線,向大陸聽眾拜年。1983年,鄧麗君的歌曲已經(jīng)在大陸家喻戶曉,趁鄧麗君在美國巡回演出期間,王恩禧再次在節(jié)目中與她連線,報道演出的盛況。王恩禧說:“1979年以前沒有一封大陸的聽眾來信,開放后一下子來了這么多?!蓖醵黛硖幨找魴C的另一端,廣播人的獨特身份讓他親眼目睹了鄧麗君在大陸通過小小的收音機流傳開來的全過程。他認為,大陸從清一色的樣板戲過渡到豐富多元的聽覺選擇的過程中,鄧麗君擔當了非常獨特的關(guān)鍵角色,沒有哪個華人歌手在那個轉(zhuǎn)折點上對中國人產(chǎn)生這么巨大的影響。她讓人們首先從收音機里找到了聽歌的樂趣,拋開了意識形態(tài)的束縛,找回了音樂本該有的功能。
而在臺灣,鄧麗君的音樂則以另一種方式與政治緊密捆綁在一起。1979年開始,臺灣“中央廣播電臺”開辟對大陸聽眾廣播的“鄧麗君時間”節(jié)目,這個節(jié)目每周播出6次,每次25分鐘。1995年鄧麗君去世后,節(jié)目才停播。王恩禧告訴記者,這樣的播出方式有政治因素,只不過是柔性的政治宣傳手段。
查抄
1979年大陸開始改革開放,鄧麗君的歌曲開始在大眾中越來越公開化地傳播?!鞍滋炻犂相?,晚上聽小鄧”,成為當時的一種現(xiàn)象,很多喜歡鄧麗君的歌迷委托在廣州福建沿海工作的親戚朋友,或者出海的海員幫忙帶鄧麗君磁帶。但是大環(huán)境對鄧麗君和她的歌曲并不是十分有利,1979年,在中國音協(xié)召開的北京西山會議上,專門展開了一場鄧麗君歌曲是“靡靡之音”“黃色音樂”的討論與批判。會上也批判了音樂家張丕基、王酩,還有李谷一及其歌曲《鄉(xiāng)戀》。官方輿論認為,鄧麗君的一些歌曲內(nèi)容比較灰暗、頹廢,特別是她翻唱的《何日君再來》,對這首歌曲的主題指向是誰提出了質(zhì)疑。不久后,大陸就開始了“反對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運動。
1981年,鄧麗君到金門給國民黨軍隊演出,這不但讓她的歌聲在大陸更難傳播,也導致她終身不能到大陸演出。1980年,“反對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運動”開始。1981年,北京新源里中學初一(1)班,一位同學家長把中國音協(xié)有關(guān)鄧麗君歌曲為什么是黃色歌曲的講座磁帶帶到學校,聽完講座后,有的學生擔心地問老師:“聽了鄧麗君的歌曲會不會變成流氓呢?”
劉珍所住的五四大街的居委會挨家挨戶上門詢問,誰家有鄧麗君磁帶,必須上繳。當時還在公安局當民警的江少華也記得,80年代初期嚴打時,查抄鄧麗君磁帶也是工作內(nèi)容之一。
自由地歌唱
1980年代初的禁錮很快消解,畢竟時代的方向是更加開放。1983、1984年鄧麗君在香港、臺灣等地舉行大型演唱會之后,追捧其的大陸歌迷不斷增加。鄧麗君熱甚至蔓延到大陸的音樂界,鄧麗君教會了歌手們甜美歌唱的方法,即所謂“氣聲唱法”,后來被歸納為“通俗唱法”。
《人民音樂》總編輯金兆均認為,“第一批流行歌手百分之百模仿鄧麗君”,比如廣州的劉欣如,北京的田震、趙莉、程琳等。不論她們在演唱上是否像鄧麗君,在作品相對匱乏的階段,只能去翻唱臨摹鄧麗君的歌曲。當時備受爭議的李谷一也曾一度被指責在模仿鄧麗君的“氣聲唱法”。
此時,隨著政治環(huán)境及兩岸交往的相對寬松,鄧麗君及其音樂逐漸被大陸輿論接受并認可。1985年2月1日,《中國青年報》刊登了題為《鄧麗君說:真高興,能有電話從北京來》的新聞報道。這篇報道是當時《中國青年報》文化藝術(shù)專欄記者關(guān)鍵撰寫的新聞采訪報道,據(jù)說這是大陸新聞界對鄧麗君第一次正式的新聞采訪報道。
總部在上海的鄧麗君文教基金會工作人員告訴記者,1988年,大陸曾有機構(gòu)邀請鄧麗君赴大陸演出,但是由于鄧麗君本人特殊的政治地位和環(huán)境,此行未能如愿。但此后,有關(guān)鄧麗君的書籍、唱片、磁帶,紛紛在大陸隨處可見,中國唱片總公司在此時還整套引進出版了鄧麗君歌曲磁帶系列。
1995年5月9日,鄧麗君因哮喘去世,昔日的通信兵張俊明從中央電視臺第四套節(jié)目看到這條新聞,新聞中播放了多段鄧麗君生前演唱活動的電視畫面。這也是中央電視臺第一次報道鄧麗君。人們再也不需要從敵臺中收聽鄧麗君的歌了。
劉珍記得,最初在公開場合收聽鄧麗君歌曲的人,是那些戴著蛤蟆鏡、穿著喇叭褲、留著長頭發(fā)、手提四喇叭錄音機的“不良青年”。從80年代中后期開始,鄧麗君變得越來越大眾,任何一家音像店都有鄧麗君的磁帶,從日本傳來的卡拉OK也可以隨便點唱鄧麗君的歌曲?!按蠹叶伎梢噪S便收聽和演唱鄧麗君的歌曲,誰還聽什么‘敵臺啊?!睅啄昵?,劉珍還專門用短波收音機想重溫一下收聽“敵臺”的感覺,可昔日的“敵臺”也都停播了。反而,臺灣的各個政治名嘴,爭相出現(xiàn)在中央電視臺的節(jié)目中。
開放在繼續(xù),2002年,臺灣鄧麗君文教基金會上海辦事處正式成立。隨后,在上海和桂林等地建立了鄧麗君生平紀念館并向公眾開放;杭州、武漢等地興起鄧麗君音樂主題餐廳。大陸的鄧麗君歌友會也終于在2003年成立,此時鄧麗君已經(jīng)離世8年了。劉珍、張俊明和江少華都在第一時間參加了歌友會。后來,在一次鄧麗君模仿秀上,劉珍以一曲《月亮代表我的心》獲得優(yōu)秀獎。雙目失明的劉珍很想去趟臺灣,到位于寶山的墓地去祭拜鄧麗君,給鄧麗君獻上一束花,說幾句話,摸一摸墓碑。雖然她什么也看不見,可正是鄧麗君,讓她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文中部分被采訪對象為化名)
(編輯·宋冰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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