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

張璐婷，來自遙遠的新疆，就讀于北京通州潞河中學，是潞園文學社的社員，一個熱愛文學，從小立志當一名編輯，一直做著作家夢的活潑內(nèi)斂的女孩。發(fā)自內(nèi)心地對文學的鐘愛，讓她自信堅強地走在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上，一直夢想能出版自己的作品。但愿在文學的百花園中，她會是一朵樸素綻放的小花，雖不絢爛，卻閃爍著玉的光華。

男人常做那個夢。

樹在微風中抖擻著肩膀，讓灑在它身上的陽光濺落一地。

那個世界只有快樂和仿佛浸泡在陽光中的溫暖與安定。樹永遠是作為一種堅實的背景出現(xiàn)的，只要能讓人安心的畫面，樹一定在其中。

那個時候男人還是一個男孩。樹微笑地看著他和浩子在自己身邊嬉戲，吃著自己的果子，坐在自己身上聊天。

男人知道就是因為那次，才使自己的命運走到了今天。

浩子從樹上掉落下來的一瞬間，在浩子剛剛叫出聲的時候，男人望見的是浩子驚恐的眼神。那一剎那，他也完全怔住了，等他反應過來，看到的已是浩子在樹下扭曲的表情。

那一天，他像做夢一般度過，心里茫然得像是在被霧氣彌漫的樹林，找不到一個出口。

現(xiàn)在即使是在夢里，男人仍然可以感受到那種茫然和無助，還有后悔。

男人睜開眼，大腦里有一瞬間的空白，然后他才意識到自己做了夢，又是那個夢。那個夢里的世界對他來說早已是另一個時空的故事了。

他每天睜開眼，身邊的景物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男人他身在監(jiān)獄，外面世界的悲歡離合都與他無關(guān)了。

此時此刻，男人想念的總是那棵大樹。

男人一直以為，如果自己不認識浩子，或許媽媽就不會離開。

自從浩子從樹上掉下來骨折以后，媽媽每天都會帶著他去看望在家療養(yǎng)的浩子。那時他才知道，浩子沒有媽媽，和爸爸在一起生活。浩子的爸爸人很和藹，每次和媽媽去浩子家他爸爸都很熱情。

可是那時候男人太小，懂得的事情太少。

樹一直呆在院子里，靜靜的，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這對越發(fā)要好的兄弟，看著這個幸福美滿的家庭。

就在浩子重新返校的第二個月，浩子轉(zhuǎn)學了。從那時起，男人再也沒有見過浩子，也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

浩子突然轉(zhuǎn)學，讓他傷心了好久?；氐郊乙院螅麤]有看見媽媽。只有晾在院里鐵絲上濕答答的衣服證明媽媽今天存在過。

他不知道媽媽到哪里去了，但是樹知道。樹看著媽媽在院子門口上了浩子爸爸的車。沒有再回來。

媽媽的離開，樹知道，男人不知道。

后來他問過爸爸為什么媽媽會離開。爸爸的表情很痛苦地說，她給浩子做媽媽去了。男人當時不明白，后來才漸漸知道這是一件怎樣恥辱的事情。

媽媽的離開給了男人很大的打擊。從那時候開始，鎮(zhèn)上的小孩都笑他是沒媽的小孩，大人們也都在背后罵他的母親不忠。

剛開始，男人還責怪媽媽，怨恨媽媽，后來恨都消失了。

男人在監(jiān)獄里時常想起自己的母親，想象她過著怎樣的生活，但這些都和自己沒任何關(guān)系了。每當這時候，他都會想起那棵樹，只有它才會永遠守候著他。

遠在千里的樹，仿佛感應到了男人的思念，突然搖動起來，它說：我永遠在這里，等著你回來。

樹知道很多男人不知道的事情。

男人從出生起，就記得家中有一棵大樹。好大的樹，樹干比他的身體還要粗。夏天的時候茂盛的樹葉撐在頭上，男孩站在樹下，覺得樹就是天。男孩不止一次問爸爸樹是什么時候種下的，爸爸說樹是他種下的。

其實樹也不知道是誰種的它，但是它知道并不是男孩的爸爸種的，它親眼看著這一家人把小院搭建在自己周圍，它接納了他們。親眼看著男孩的家人由一代變兩代，兩代變?nèi)粋€和和睦睦、其樂融融的家庭。

男孩的媽媽抱著他在樹下邊走邊晃，哼著搖籃曲。樹的影子照進了男孩清澈的瞳孔里，樹仿佛將靈魂也投進男孩的世界。一根無形的絲線將一棵百年老樹與一個仍在襁褓中的嬰兒緊緊地牽連在一起。

當然，男人也知道很多樹不知道的事情。

十九歲那年，男孩考入大學。家中拮據(jù)的生活，哪里還供得起他讀大學呢。

當男孩聽爸爸說他想把樹砍了去賣錢的時候，他很堅決地反對。

“上大學要緊啊，這樹在院子里至少有幾百年了，肯定可以賣個好價錢?！?/p>

聽到爸爸的話，他覺得像什么東西碎了，扎得心生疼。

“不行?！蹦泻⑾肫饦湟恢迸惆樗L大。在他心里，其實已經(jīng)把樹當作自己的親人了，一直以來，都是從樹的身上尋找安全感和依賴感。這些男孩從來都沒有意識到，他甚至都不清楚樹已經(jīng)在他心里占到了一個多么重要的地位?？墒窃谥罉鋵⒁豢橙ベu錢的時候，他知道自己是難過的，是痛苦的。

“你這孩子咋這么倔呢？那你說，你讀大學的錢從哪里弄？家里窮，實在拿不出那么多錢供你讀大學啊……”爸爸的聲音聽上去無限的悲哀與無奈。

男孩的心里狠狠地一抽，難過苦澀一下子全部涌了上來。“我自己打工掙，反正就是不能砍樹！”

男孩知道，自己的這句話意味著什么。但是，他心底就是要留下這棵樹。

之后，男孩吃了許多苦。自己打工掙學費，對于一個十九歲的男孩來說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男孩還是義無反顧。

每年暑假回到家，第一眼就可以看到樹堅挺地立在小院里，這時候，男孩的心里充盈了快樂與溫暖。

保住樹的這件事，男孩知道，樹不知道。

男人從監(jiān)獄里的小窗口向外望去，看到的是一片璀璨的星空。每一顆星星都在奮力地發(fā)光發(fā)亮，試圖把整個黑夜照亮。

男人望著星空，很后悔，因為曾經(jīng)做過錯事。

事業(yè)有成的男人，在準備結(jié)婚的時候，他的公司被查出偷稅，進了監(jiān)獄。

男人的女朋友第一次來監(jiān)獄里看他，是在他進去的第二年。

“還好嗎？”男人問他的女朋友。

“挺好的，我一直以為你是一個正直的人。”

男人笑笑：“人都會犯錯的，更何況，我已經(jīng)知道錯了?！?/p>

女人笑了一下，笑容里滿是憐憫與同情。她猶豫了一下，鼓起勇氣說：“我結(jié)婚了，他叫浩子，對我很好?！?/p>

男人在聽到“浩子”的時候臉上的驚愕無法隱藏。他久久地沉默，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過了許久，男人從嘴里擠出了幾個字：“祝你們幸福?！?/p>

“謝謝?！?/p>

男人垂下頭，小時候和浩子一起玩耍的時光還依然清晰地印刻在腦海里。命運太捉弄人了。

就在女人站起身要走的時候，“等等，”男人說，“浩子怎么樣？”

女人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他很好，對我也很好?！?/p>

“那……他的母親呢？”男人有些猶豫地說。

“浩子沒有母親?！?/p>

男人出獄了。

男人的家被拆了，但樹還在。樹孤獨地立在路邊，在路兩旁為綠化而栽的其他樹的映襯下，樹顯得最高大最茂盛。

男人走到樹下，張開雙臂，抱住了樹干，他說：“我回來了?！?/p>

樹突然搖動起了全身的樹葉，就像一個得到獎勵后蹦蹦跳跳的小孩子那樣開心。

有幾片樹葉掉落到了男人的身上，他拾起來放到唇邊吻了吻。

現(xiàn)在，男人已經(jīng)成了家，有了一個可愛的兒子。

每天晚上和妻兒散步的時候，男人都會去看看樹，妻子理解不了他對樹的這種特殊感情。男人笑著說：“樹知道，我想它，它也想我?！?/p>

他常帶著孩子去看樹。孩子問他，為什么這棵樹這樣粗，這樣大。他告訴孩子，這棵樹在地下扎得深，才在地上長得壯，歷經(jīng)百年，枝繁葉茂……

（指導教師 張麗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