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平海
年前回鄉(xiāng),從村東到村西,我沒有遇見一個(gè)人。陪伴我的是妹妹家的大黃狗虎子。這家伙勇猛剛烈,去年初秋,一群野豬在村里晃悠,它曾孤身迎戰(zhàn)。我剛到村口,它就一溜煙似地奔了過來,立起身子,前爪搭在我的肩上,那溫軟的舌頭,在我身上亂舔。
幾乎所有的人家都是鐵將軍把門。有的門鎖已是銹跡斑斑,門前的曬衣篙是空蕩蕩的,豬圈敞開著,庭院里雜草叢生,看來主人已離開多時(shí)。當(dāng)然,大多數(shù)人家的門前是曬著衣服的。或白或黑、或灰不溜秋的一兩件褲褂,在風(fēng)中微微搖晃,只是不見亮麗的色彩。我多想看到裙子??!有裙子,就有年輕的女人、姑娘或女孩,小山村就有那脆朗朗的笑聲,就有甜絲絲的歌聲。可是,我居然尋不著一件裙子。
從村東到村西,看不到那抖著紅紅雞冠打鳴的大公雞,看不到那搖搖晃晃的鴨呆子,看不到那伸長(zhǎng)著脖子、啞著嗓子叫喚的大白鵝,更看不到由雞婆領(lǐng)著嘰嘰喳喳的小雞……我只看到兩只老鷹僵硬著翅膀,在低空中盤旋又盤旋,最后失落地飛遠(yuǎn)……
從村東到村西,我看到了一頭牛。是頭老牛,在自個(gè)兒吃草。它那搖晃的尾巴,那“嗞咯嗞咯”的吃草聲,讓我感到莫名親切。
撂荒的田野里,滿是芭茅、絲茅草、貓耳刺,都在五月的陽光下瘋長(zhǎng)。我在發(fā)呆,心里很不是滋味。
有人在叫喚我的乳名,回頭一看,滿面喜色的堂叔正朝我走來。堂叔忙著去犁田,他告訴我,那老牛是從鄰村租來的,沒有時(shí)間陪我。他執(zhí)拗地把鑰匙塞給我,讓我去他家歇息。他說,晚上我們叔侄倆痛痛快快地喝幾盅。
晚餐很豐盛,堂叔幾杯酒下肚,話匣子打開了:“都走啦,都到城里揀金子去了,先是男人們?nèi)チ耍髞砼藗円哺チ?,現(xiàn)在連孩子們也去城里讀書了。村子空了,學(xué)校也空啦,我們村子,原先有兩百多人啊,只剩下不到四十個(gè)男老女老在家看窩啦。去就去了唄,還都不想回來了?!闭f到這兒,堂叔一仰脖子,滿滿的一盞酒喝個(gè)精光。他接著說:“許多人在城里買房子,挪窩啦,哪會(huì)回來?別人不說,就說我那孫子孫女吧,每次回家過年,沒有馬桶,就鬧著要回家。說實(shí)話,我很想他們呀!去年暑假,我花錢裝潢了衛(wèi)生間,有了馬桶,我去城里接他們回家了??舌l(xiāng)下蚊蟲多,他倆臉上、手上全是紅包,沒住幾天,又走了。 ”堂叔嘆息、搖頭,我勸他也去城里住,他說:“離不開啊,我那胞衣罐還埋在這塊土地里呢! ”
故鄉(xiāng)有個(gè)習(xí)俗,毛孩的胎盤都要用瓦罐裝著,埋進(jìn)地里。堂叔所說的“胞衣罐”,就是一個(gè)人的根?。?/p>
“我們老了,不中用了,起早貪黑,沒能把祖宗留下的這塊地侍弄好,栽樹的栽樹,撂荒的撂荒……我們老了,村莊也老了。 ”他忽然哭了起來,“城里干嗎要蓋那么多房子呢?能當(dāng)飯吃么?都去做生意,做誰的生意呀? ”
堂叔的話音含混不清,但字字句句我都聽得分明。我陷入了沉思。我想起了一位朋友,他在大城市打工發(fā)跡,買房落戶了。他說,住在那摩天大樓上并無喜悅,而且心里越來越不踏實(shí),一想起家鄉(xiāng)荒蕪的田地,就覺得大樓在搖晃。是啊,離開土地的農(nóng)民,自然是飄在空中的風(fēng)箏柳絮,心里怎么會(huì)踏實(shí)呢?
夜并不深,山村卻早早地睡去了,就像一個(gè)沉睡中的老人,沒有一點(diǎn)兒聲息。從村西到村東,我只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和大黃狗的喘息聲。那充天塞地的蛙聲呢?那“螢火蟲,低低飛”的童謠呢?那“五月石榴紅似火,六月荷花鋪滿塘”的山歌呢?都哪里去了?
從村東到村西,我仍然只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和大黃狗的喘息聲……
好美的山村,好寂靜的山村。美得讓我心疼,靜得讓我害怕。
空村、荒村,我那垂老的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