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璇
摘 要:在中國的古典詩歌中,時間絕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而是被詩人進行藝術(shù)化的處理,將其對時間的感悟同個體的情感和生命體驗聯(lián)系起來,時間的流逝牽動著人們的情感體驗和哲理思考。以唐詩為例,它源于詩人悲天憫時的憂患意識,一些特殊的時間往往會觸發(fā)詩人的哀思,時光交錯的抒情方式則道出詩人對世事無常、物是人非的悵惘,并引發(fā)出對待時間的不同態(tài)度。
關(guān)鍵詞:唐詩 時間 情感體驗
長期以來,中華民族形成了悲天憫時的憂患意識,面對“流光容易把人拋”的現(xiàn)實,他們一方面感到在時光的巨大洪流中個人生命的短促,另一方面又渴望在短暫的人生里實現(xiàn)個人價值,然而現(xiàn)實的無奈,時光匆匆流走、時不我待的現(xiàn)狀又使他們涌起更大的憂患之情,而這種憂患意識與個人的處境,如壯志難酬、青春苦短、鄉(xiāng)愁憂思等交織在一起,便形成了對于時間的復雜的情感體驗。唐詩重抒情,詩歌中時間與情感有著微妙關(guān)系,“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①,人的情感受到外物的刺激,便產(chǎn)生感應發(fā)為吟詠,時間的觸動亦是如此。
一、特殊時間觸發(fā)憂思
(一)特殊的節(jié)日。中華民族歷來有著深厚的家園意識,唐人又多漫游風氣,或到名都名山漫游求學,或去至邊關(guān)塞外入幕,或遭貶謫離鄉(xiāng)背井,他們長年離鄉(xiāng),難免產(chǎn)生思鄉(xiāng)之愁,“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這一千古名句正是中國人心理的真實寫照,每到特殊的節(jié)日如“中秋”“重陽”“除夕”等象征團圓的節(jié)日時,無法返鄉(xiāng)與家人團聚過節(jié),鄉(xiāng)愁就愈發(fā)濃烈。所以唐詩中關(guān)于抒發(fā)鄉(xiāng)愁的詩占很大比重,其中由特殊的節(jié)日引起的鄉(xiāng)愁比比皆是。
正如王維在《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寫道:
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在外漂泊無依的游子,思鄉(xiāng)之情在平時也是常有的,但不一定有所表露,一旦遇到“佳節(jié)”,便讓人聯(lián)想到親人們歡聚一堂的情景,節(jié)日熱鬧團圓的氣氛更容易引起他們的孤獨感,其思念親人的心情也分外強烈。又如高適的《除夜作》:
旅館寒燈獨不眠,客心何事轉(zhuǎn)凄然?故鄉(xiāng)今夜思千里,霜鬢明朝又一年。
這是詩人在除夕夜所作,對于中國人而言,除夕無疑是最重要的節(jié)日,而詩人此時獨居異鄉(xiāng)的旅館中,感受到千家萬戶的喜慶氣氛,自己只能獨自對著寒燈,思念著千里之外的故鄉(xiāng),兩相對比之下,孤寂凄然之感愈加明顯。
同樣,在中秋月夜思鄉(xiāng)的詩篇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保ㄍ踅ǖ摹妒逡雇隆罚┚褪瞧渲械拇碇?。
除象征團圓的節(jié)日會引起詩人們的鄉(xiāng)愁外,其他某些帶有象征意味的節(jié)日也會使詩人抒發(fā)各種感慨。如“七夕”象征愛情,在七夕之夜賦詩書寫愛情、思念愛人的詩作也很多,白居易、杜牧、李賀、李商隱等眾多詩人都有直接以《七夕》為題的愛情詩和閨怨詩。而“清明”代表追念逝者,所以便有了以杜牧的“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為代表的充滿感傷氛圍的清明詩作。
(二)特殊的季節(jié)。時間的流動引起四季變遷,四季呈現(xiàn)出各自不同的景致特點,面對著不同季節(jié)的景物風貌,詩人總要借此吟詠一番,然而其中最能觸動詩人心弦的莫過于春秋季了,唐詩寫四季的詩歌中也當屬傷春悲秋詩最多。
在眾多詩人眼中,春季是美好的,卻也是短暫的,一到暮春,絢爛的花朵紛紛凋謝,春意闌珊,看到美好的事物匆匆逝去,于是,盡管偶有“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朝看遍長安花”的暢快心情,但春季的美好與短暫的對比多是觸發(fā)了人們的傷感之情,唐詩中有不少傷春詩,有些直接就以傷春悼春為主題,如“三月光景不忍看,五陵春色何摧殘”(韓偓《傷春》),有的則是以傷春來暗示某種感傷的心情,如“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劉方平《春怨》)等。
另外,秋的到來便是生命開始衰弱,開始走向死亡的象征。一年的時光經(jīng)過絢爛的夏季,進入秋季,正是由盛入衰的時期,盛極而轉(zhuǎn)衰,再與個人浮沉的時運相契合,最是讓詩人深感無奈,因此秋季對于詩人的觸動甚至超過冬季。這時,自然界萬物開始凋零,到處呈現(xiàn)出一片蕭條之景,詩人最易產(chǎn)生冷清孤寂和生命流逝之感,也就最易感傷。如“無邊落木蕭蕭下”(杜甫《登高》)一句將深秋的蕭條景象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目睹著蒼涼恢廓的秋景,詩人不由想到自己艱難的處境,遂發(fā)出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孤病獨登臺”的“悲秋”之嘆。杜甫的《秋興八首》更是唐詩中悲秋題材的經(jīng)典之作。
秋天,在詩人眼中不僅有著萬物蕭條冷清和生命流逝之意,它也是收獲的季節(jié),也象征團圓,然而這種象征卻正好與詩人的壯志未酬和漂泊無依形成反差,尤其是秋季大雁南飛的景象極易引發(fā)出詩人的鄉(xiāng)愁?!昂翁幥镲L至?蕭蕭送雁群。朝來入庭樹,孤客最先聞?!保▌⒂礤a《秋風引》)這是劉禹錫在貶謫途中所作,面對蕭瑟秋景、大雁南飛,孤獨、失意、思鄉(xiāng)、懷舊等各種傷感情緒便不可抑制地流露出來。
(三)特殊的時點。每一天的特殊時點似乎也容易牽動詩人的愁緒,像“黃昏”“日暮”這類臨近黑夜的時點尤甚。黃昏時分,天色朦朧昏暗,光明即逝,黑暗即將來臨,置身其中,最易讓人產(chǎn)生孤寂感,各種愁緒便涌上心頭?!跋﹃枱o限好,只是近黃昏”(李商隱《樂游原》),“黃昏”不僅代表光明向黑暗過渡的時刻,也象征人生遲暮,于是這句話充滿了“晚景雖好,可惜不能久留”的慨嘆,蘊含了詩人對時光匆匆、人生失意的無奈之感。而清冷的夜晚萬籟俱寂,也容易引出詩人孤獨失意的情感,讓人傷懷,如“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張繼《楓橋夜泊》),以及李白那首膾炙人口的名篇《靜夜思》都是詩人夜不能寐,獨自沉思中發(fā)出的愁緒。
二、時光交錯引起世事無常的悵惘
(一)時間回環(huán)中的物是人非之嘆。在唐詩中,詩人常打破單一的時間順序,他們不囿于一味向前延伸的線性時間推移,也不只是單一的回望過去,而是任憑時間隨個人的情感和意識流動,在過去與現(xiàn)在之間不停轉(zhuǎn)換,詩歌中自然就形成了一種回環(huán)復沓的時光交錯模式。詩人不再遵循正常的時間順序,而是去感受時光交錯之間所帶來的事物的滄桑變化,在“今昔”轉(zhuǎn)換之中讓人產(chǎn)生人生如夢的恍惚感和物是人非、世事無常的迷惘感。在唐詩中,時間回環(huán)的模式多為:受到眼前的景物觸動而追憶往昔,再回到現(xiàn)在,最終體會到美好的事物已然逝去,或者浪漫的情事不復存在。
崔護的《題都城南莊》可謂是其中的典范之作: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在這首詩里,詩人崔護被眼前盛開的桃花觸動,于是追憶去年的一段浪漫情事,“人面”和“桃花”是兩個主要物象,雖是同日同地,但因時光流逝早已物是人非,“桃花”依舊,“人面”卻已不知去向了?!扒皟删鋸慕竦轿簦髢删鋸奈舻浇?,兩兩相形”②,因為有了不同時光的兩種景象的對比,逝去的景致才更顯美好,一種遺憾悵惘之情就這樣不著痕跡地流露出來了。
再如劉禹錫的《楊柳枝》:
清江一曲柳千條,二十年前鄭板橋,曾與美人橋下別,恨無消息到今朝。
也是同樣的柳樹成蔭,同樣的鄭板橋,同樣的景致,相同的地點,可惜美人已不在,這首詩也是從現(xiàn)在鄭板橋的情景寫起,再追憶二十年前,寫二十年前在此地與美人作別,再寫到現(xiàn)在一直無法釋懷的遺憾。這樣的時間回環(huán)的方式使本來單向度向前延展的時間變成雙向的流動,從歷史的縱向拉開了時間的張力,增加了時間的綿長感,也加大了情感容量和讀者的想象空間。
(二)多重物象對比下的世事滄桑之感。詩人在時光交錯中表現(xiàn)世事無常的滄桑感時,有時不再進行時間回環(huán)的寫法,而直接選取“不變”與“常變”的多重物象對比描寫,啟發(fā)讀者自覺從兩相映襯中去想象舊時情景,讓人們感受時間流逝造成的滄海桑田的變化。前述的時間回環(huán)的寫法多是詩人由親身經(jīng)歷所感發(fā),更多地融入了個人的感傷情緒,而在“變”與“不變”的不同物象的對比之中,詩人更是將目光投入縱深的歷史中,去感受世事無常所帶來的歷史滄桑之感。如劉禹錫的《石頭城》:
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此畺|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
六朝古都周圍的群山、淮水東邊的“舊時月”都是亙古不變的,然而故國中的繁華之景早已消失,不變的“群山”“舊時月”與常變的“繁華景象”形成了“有”與“無”的對比,雖然詩中未提任何六朝當年的景象,但在“舊時月”的映襯下卻能想象當年的繁華,用始終未變的“群山”和“月”引起人們對舊時繁華的追憶,又與現(xiàn)在寂寞的空城對比,給人們留下更大的想象空間,讓人從詩中不得不產(chǎn)生出滄海桑田的慨嘆。又如韋莊《臺城》中的“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亦是如此寫法。
三、對待時間易逝的不同態(tài)度
提及有關(guān)時間流逝的詩句,總難免帶有悲傷的基調(diào),這可上溯到屈原的“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到了唐代,國力強盛,人們對于現(xiàn)世幸福的追求、對于建功立業(yè)的渴望更加強烈,然而時光短促、稍縱即逝,在時間的洪流中,他們有著更大的恐懼,對待時光的易逝也產(chǎn)生了不同態(tài)度,這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方面:
(一)沉湎與感傷。詩人對于“流光容易把人拋”的現(xiàn)實是無奈的,韶華易逝、功名未成、青春虛度等都讓人恐懼,對未來則處于不可把握的迷茫,于是詩人將個體的種種遺憾之情融入對時間的體驗中,所以涉及時間描寫的詩歌中,面對時光易逝,詩人多是消極地沉湎于對往昔的追憶和悔恨。詩人在感嘆年華易逝的同時,又交織著對曾經(jīng)美好的迷戀、韶華逝去卻壯志未酬的苦惱、現(xiàn)實的無奈等各種愁緒。
例如,杜牧曾為年少時在青樓虛度的十年光陰寫下不少自嘲的詩歌,如“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等;李商隱一生失意,年輕時“戀愛的失敗在他心靈中留下了極深的痕跡,以至于這種情感的傷痕刻骨銘心地伴隨了他一生,時時撩撥起他的傷感與悵惘,并構(gòu)成了他詩歌的情感基調(diào)”③。那些美好的往事已經(jīng)散在時間的洪流中了,但他始終不能釋懷,最后只能獨自感慨“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錦瑟》)。“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杜甫《憶昔》),則是通過描寫開元盛世的繁榮,反襯面對唐王朝由盛轉(zhuǎn)衰的現(xiàn)實的無奈。
有些詩人表現(xiàn)出來的則是對未來的不可把握、難以預料,因而處于一種迷茫感傷的狀態(tài),流露出更加消極的態(tài)度,而這種迷茫感傷又往往與鄉(xiāng)愁、失意、貶謫等各種失落的情感交纏在一起。如“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保ɡ钌屉[《夜雨寄北》),何日能還家,何時能再相逢,詩人無從得知,他對于未來的不可把握,使他只能依靠想象來慰藉自己的思念。同樣的還有宋之問被流放時所作的《題大庾嶺北驛》中的“我行殊未已,何日復歸來?”今日被流放,未來的時日不可預知,時間變換中世事無常,何時能再返回故土,對于詩人來說同樣是未知的。
(二)惜時與憧憬未來。其實,對于時間易逝的憂患更多的是來自于詩人內(nèi)心對于生命短暫的一種恐懼心理。而有唐一代,盡管不同歷史分期的詩歌呈現(xiàn)出不同風格,但在對待人生的態(tài)度上,總體而言,較其他朝代的詩人更積極,對如何在短暫的人生中實現(xiàn)自我的價值有著更多的思考。所以在唐詩中,如何對待時光短暫易逝,不少詩人認為人生苦短,需要積極面對,不僅對當下的人生積極把握,對待未來也是充滿信心。
首先是規(guī)勸人們珍惜時間,把握好人生這短暫的時光,珍惜大好青春,如“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須惜少年時?;ㄩ_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金縷衣》)“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黑發(fā)不知勤學早,白首方悔讀書遲?!保佌媲洹秳駥W》)以及王貞白的名句“一寸光陰一寸金”都是勉勵人們要把握好稍縱即逝的少年時光,不要等到“白首”才后悔,正如孟郊《勸學》所言“青春須早為,豈能長少年!”要在有限的人生里及早建功立業(yè)。
其次,在時間的維度里,詩人認為人生無常,所以對于人生的未來也極少憧憬,他們更容易陷入對現(xiàn)實不滿、對過去悵惋的情緒里,在唐詩中追憶過去的詩歌數(shù)量也大大超過憧憬未來的詩歌。盡管如此,還是有詩人將對時光飛逝的恐懼以及對過去和現(xiàn)在的不滿轉(zhuǎn)化為對未來的憧憬,李白就是這種獨樹一幟的詩人,即使現(xiàn)實生活“不稱意”,他依舊是將希望寄寓明天,對未來充滿信心。正如他詩中所寫的“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保ā缎新冯y》)。即使在一片愁云籠罩的晚唐詩壇,仍有“莫愁春已過,看著又新春”(司空圖《退居漫題七首》其三)等積極向上的詩句。
(三)豁達與超然。另外一種對待時光易逝的態(tài)度則是豁達與超然,以達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狀態(tài)。首先,詩人能正視人生的苦短,但他們不為此所累,采取“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的及時行樂的做法,詩人之所以會有這種心理,大多由于正處于失意中,這種“及時行樂”并非消極思想,而是對處于逆境中的自我的一種勉勵或精神慰藉,將一切煩惱拋諸腦后,不計過往得失也不問未知前程,將自我從時光易逝世事無常壯志難酬等苦惱中解脫出來,灑脫地逍遙于當下。如:“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保ɡ畎住秾⑦M酒》)“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飲奈明何!”(韓愈《八月十五日夜贈張功曹》)等都是將自我從各種苦惱中解脫的豁達態(tài)度。如果說這種態(tài)度還有著享樂色彩的話,那么寒山的“朝朝不見日,歲歲不知春”(《杳杳寒山道》),則是真正的忘卻時間束縛甚至超脫生死,逍遙于時間之外。
總之,有唐一代,詩人們對于時間的思考感悟較之前代詩歌有了更進一步的發(fā)展,不但數(shù)量之多,表現(xiàn)時間的方式亦豐富獨特,他們不僅將自己對于時間易逝、世事變遷的敏感憂患之感真摯地抒寫于筆端,更是從生命意識出發(fā),將短暫有限的人生融進蒼茫無邊的宇宙之中,消解了人生的有限與時間的無限之間的矛盾,從前人對宇宙永恒、人生短暫的迷惘中走了出來,以平靜超然的態(tài)度去看待永恒的宇宙。
① 劉勰:《文心雕龍譯注》,陸侃如、牟世金譯注,齊魯書社1995年版,第138頁。
② 沈祖棻:《唐人七絕詩淺釋》,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99頁。
③ 葛兆光、戴燕:《晚唐風韻——杜牧與李商隱》,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3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