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寶
驢子笨嗎?一點也不笨。
記憶里,馬的性子太烈,非熟人不肯接受。騾子也很不友好,剛要走過去,它就豎起耳朵,尾巴橫掃,尥蹶子。只有驢子,它看見你過來,就友好地把嘴伸過來,“咴兒、咴兒”地叫著,好像前世就認識你似的。
我曾與一頭黑草驢為伴。它體格高大,渾身烏黑,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無疑是驢中美女了。但它與世無爭,完全沒有嬌生慣養(yǎng)的脾性。
包產(chǎn)到戶那一年,社里分牲口抓鬮,我家幸運地分到這頭黑草驢的時候,全生產(chǎn)隊的人都羨慕了。因為這頭驢子不是本地土種,而是來自遙遠的草原。它的體格之高大,是別的驢望塵莫及的。耕地的時候,它趟趟走在老騸驢的前面;拉車馱糞的時候,它從來不躲避,不犟人。讓它停下它就停下,讓它走它就走,讓它左轉(zhuǎn)它絕不向右。不像老騸驢,干什么都擰著脖子!
相處時間長了,我覺得黑草驢似乎也通了人性。一個夏天,我將它拉到山梁上一塊廢棄的荒地里放牧。為了看一部小說,我準備了一根長長的繩子,將一根鐵棍深深插進地里,然后又將黑草驢拴在這根鐵棍上。黑草驢圍著鐵棍,慢悠悠地吃草,我就躺在地上看書。不一會,就沉沉睡去了。不知什么時候,黑草驢忽然跑到我身邊,在我睡覺的地方不斷地用蹄子刨,并怪怪地叫。我一骨碌翻起身來,一看天上已烏云密布,一場瓢潑大雨正要來臨。于是我趕緊解開繩索,趕著它跑回家去。
黑草驢也懂得悲傷。有一年春天,黑草驢產(chǎn)下的一頭騾駒子夭亡了。整整一個月,我聽見它在狂叫。我走近驢圈,看見它的大眼睛里滿含淚水,看著它傷心的樣子,我也忍不住潸然淚下。誰說畜生沒有感情啊?
黑草驢也懂得傾聽。有一次,我將它趕到一塊剛收過豆田的閑地里。一看遠近無人,白云悠悠,涼風(fēng)習(xí)習(xí),我不由大聲唱起了我剛學(xué)會的一首民歌:
哎,月亮出來亮汪汪,亮汪汪
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黑草驢吃了一口草,突然耳朵一豎,聽了起來。直到我反復(fù)唱了兩遍,它才低下頭吃起草來。畢竟,在這曠野無人的地方,它是我唯一的聽眾啊。
在我生活的那個地方,人們在大小宴會上都喜吃驢肉,并說“天上龍肉,地上驢肉”。他們殺了驢后,把驢肉腌成燦若云霞的臘肉出售,并采用現(xiàn)代工藝包裝,運往全國各大超市。
那頭黑草驢,定然逃不脫被殺的命運。它的肉,早已被人吃了吧?它的皮,早已制成驢膠和皮革了吧?
而它,曾經(jīng)陪伴一個三流詩人度過了美好的童年。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