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只想飛的鴨子

小貍

星期天的中午，我獨(dú)自躺在花園的草地上看書，順便放牧一下我孤獨(dú)的鴨子。他剛剛失去了他唯一的同伴，十分悲傷。

夏天的陽光讓一切看起來燦爛無比，樹上的葉子就像半透明的翡翠，而綠油油的草尖上流動著水一樣的金光。天很藍(lán)，云很白，刷拉拉的風(fēng)兒很柔和。我可憐的鴨子逐漸變得活潑，四處追逐螞蟻和蝴蝶。

過了一會兒，他跑過來問我說：“我可以飛嗎？”我放下書本沉思了一下，微笑著告訴他：“不可以?！彼谑亲兊煤茈y過?！盀槭裁聪胍w呢？”我安慰他，“鴨子是不會飛的。”“我原先也是這樣想的?！彼f，“可是剛才有一只甲蟲問我：‘你不是有翅膀嗎？為什么不會飛？

問題開始復(fù)雜起來了。我正在考慮該怎樣才能用淺顯的話跟他解釋清楚，他小心翼翼地問我：“那我可以學(xué)嗎？”

“不可以?！?/p>

“為什么呢？”

“因?yàn)?，因?yàn)椤蔽逸p輕拉開他的一只小小的翅膀，

“你的翅膀太小了，而你的身體太重?！?/p>

他好像明白了一樣眨眨眼睛，跑開了?！翱蓱z的家伙?！蔽姨上聛砝^續(xù)讀我的書。那是個很有趣的故事，講的是一只跳芭蕾的熊。

我一口氣看了二十頁，停下來稍微休息一下，突然覺得周圍靜靜的好像少了什么。咦？我那只喜歡跑來跑去的鴨子呢？

“你到假山后面去看看吧?！币恢粦醒笱蟮暮f。

我來到假山后面，看見我的鴨子正用草和樹葉專心地編織一只翅膀。

“這只翅膀夠大了嗎？”他用黑豆一樣又圓又亮的小眼睛看著我。

“別傻了，它不夠堅(jiān)強(qiáng)?！蔽易テ饦淙~翅膀用力扇了扇，流動起來的空氣像小剪子一樣把它扯成一片一片，紛紛揚(yáng)揚(yáng)四處飄落。

我可憐的鴨子呆呆地看著，默默轉(zhuǎn)身走進(jìn)小池塘里，悲傷地游起泳來。我覺得很抱歉，但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好。我抬頭看看天，高高的云緩緩移動，悄悄飄向遠(yuǎn)方。

“喂，鍛煉吧。把你的翅膀練得強(qiáng)壯起來?！蔽覜_著快要游到對岸的他喊。

他轉(zhuǎn)身游了回來：“可以嗎？”

“嗯。”我微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

后來的一段時間內(nèi)我們忙碌無比。

我翻了一百多本運(yùn)動書，為他編了一套體操。那個笨笨的家伙學(xué)了三個月才學(xué)會，我每天都得帶著他復(fù)習(xí)兩到三遍。到后來我們倆連睡覺的時候都會跟著鬧鐘的節(jié)拍一二一二地舉胳膊抬腿。

他對自己的飲食很上心。我再也沒看見過他拿我的水彩筆跟蝴蝶換花蜜吃。他不再偷偷把青菜從碗里揀出來，不再趁我午睡時溜到池塘里捉小魚?！昂侠淼娘嬍沉?xí)慣是健康的保證。”每天飯前他總要叨叨上好幾遍。我的菜籃不經(jīng)過他的嚴(yán)格檢驗(yàn)是不能拿進(jìn)廚房的。

我們還托大雁從遙遠(yuǎn)的南方購買了一種叫躡空草的草籽，聽說吃了以后能使身體變得跟羽毛一樣輕。只是沒想到有那么多的小販都在兜售這種草，而且每一家的樣子還都不一樣。誠實(shí)的大雁們不知如何是好，每一種都給我們捎了兩顆回來。整整半年，我們成天都在喝草籽煮的湯，喝完以后他就跑到房間里的天平上躺著：

“輕了嗎？”我搖搖頭。他嘆口氣，在—個紙包上打上叉。

“教我蝶泳吧。”第二個夏天到來時他對我說。

“什么？”我以為我聽錯了。

他訥訥地告訴我他想學(xué)習(xí)用翅膀游泳，因?yàn)闀险f蝶泳特別能鍛煉胳膊的力量。

“可我自己都不會?！?/p>

“那你學(xué)會了再教我吧?！彼稽c(diǎn)兒商量的余地都不給。

我只好到花園里去找那只懶洋洋的蝴蝶。我向她解釋了十七遍她都以為我是在開玩笑，直到我把我珍藏的所有水彩筆送給她。

“明天早上到這兒來吧。很早很早，早到連一顆露水都還沒開始蒸發(fā)?！彼f。

我的鴨子聽了，很高興地用最后一種草籽熬了一大鍋湯。我們喝完之后做了三遍體操，用剩下的湯洗了個澡，然后就躺下睡覺了。

半夜的時候，我聽到有誰在輕輕地哭泣。

“我真的能飛嗎？”他在睡夢中問。

“當(dāng)然。”我把手放在他的頭上，他翻個身，又睡熟了。

月光像山泉一樣輕悄悄地流進(jìn)來，漸漸漲滿了整個屋子。這時窗外有一種極細(xì)微的聲音簌簌響起，好像無數(shù)蝴蝶同時扇起她們的翅膀。我驚異地看見我們的床緩緩升起，在虛空中好像漂浮在大海上的一只小船。銀色的月光漲得和窗子一樣高了，它嘩的一聲從窗子里傾瀉而下，挾裹著我們飄了出去。一瞬間，我看到無數(shù)銀閃閃的魚兒從月亮上飛過，仿佛傍晚歸家的鳥群。

“還看什么，開始練習(xí)啦?！币恢缓Ｔ谖壹缟?。

我趕緊搖搖我的鴨子，他迷迷蒙蒙地眨眨眼睛，習(xí)慣性地?fù)渖戎岚?。透明的月光包圍了他的全身，就像無數(shù)水晶一樣溫柔的手輕輕將他托起。

我目瞪口呆：“你，你……”

“我要飛啦?！彼雺舭胄训匚恍?。一雙潔白的羽翼從他身后緩緩張開，越來越快地扇動著，他努力地向前探出脖子，就像他貼在床前那張畫片里的天鵝一樣，迅速撲騰的雙腳還濺起了銀閃閃的浪花。

“多標(biāo)準(zhǔn)的姿勢哪！”停在我肩頭的蝴蝶贊嘆說。

在他騰空而起的一剎那，淚水涌出了我的眼眶。

“等等！”我從床E躍起向他追去。

“我會給你寫信的?！彼谖翌^上快樂地盤旋，“再見?！?/p>

“你不去嗎？”我肩頭的蝴蝶也升上了空中。

我猶豫著搖搖頭：

“我沒有翅膀?！?/p>

她神秘地笑了一笑，遠(yuǎn)去了。

我朝著他們越來越小的身影拼命揮手，眼淚又涌了出來。

這時周圍好像有什么黑的東西慢慢升起，流動的空氣與光在我耳邊仿佛長嘆了一聲，我看清楚了，那是樹的影子——我正從天空中慢慢下墜。身后，我發(fā)光的腳印像一朵朵銀色的云自上而下地延伸，勾連成縱貫天地的階梯——最上面的一級已經(jīng)開始消散，漸漸模糊。

就這樣，我至今仍坐在窗邊，望著又圓又大的月亮，思念我遠(yuǎn)方的鴨子，寫下這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