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梁亮
每當我試圖去敘述一件事情的時候,開頭總是顯得異常艱難。因為我常常要思忖,我苦苦去追溯的那個開始,究竟是怎樣到來的。其事件的影響力越大,回顧的過程就愈加艱辛,比如說,陳顯。
陳顯本身無法構(gòu)成一個事件,這是當然的,因為他是一個人。只是他的到來讓人猝不及防,過程又稍顯霸道,終于對結(jié)果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
陳顯第一次來的時候我正在題海里戰(zhàn)斗,是午自修開始之前的短暫休息時間。因為還只是高一下半學期的開學,幾乎所有和我相熟的同學都對我這種堪比“王進喜”的鐵人作風表示過費解。那個時候門口有人喊“楊迦椰,有人找”來找我的人就是陳顯。
陳顯是一個很高的男生,又瘦又黑,但是顯得很精神。陳顯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好,我是陳顯?!标愶@是國家主席還是聯(lián)合國秘書長啊,我一邊腹誹一邊回答:“你好,我是楊迦椰?!标愶@笑起來,露出很白的牙齒。然后他說我知道你是誰,我希望你能加入我們的文學社。
那個時候我正瘋狂地迷戀《小王子》,迷戀那種憂傷到看四十四次日落的心情,我在寫一個小王子的續(xù)。寫在一個藍色封皮的筆記本里,小半本不到,在班級里傳閱,陳顯就是因為這個找到我的。
顯然這個校文學社社長人脈廣闊,而現(xiàn)在,他把橄欖枝拋向了我。我沒有答應(yīng),小王子是我的一時沖動,是很快就會醒的沖動。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在兩年零四個月之后。
陳顯有些意外,可能覺得每一個熱愛文學的人都不會拒絕這樣的邀請,他向我追問原因。一米八的男生不笑的時候隱隱有些壓迫力,我側(cè)一點頭過去,不去看他:“我不喜歡定時交稿,不喜歡有題材限制,不喜歡每周例會?!标愶@說這有什么,你不喜歡的事情我也不喜歡,我們不要這樣做,文學社不應(yīng)該是一個裝飾品。于是我稀里糊涂地進了文學社。
陳顯是一個很愛開玩笑的男生,笑的時候極其放肆,完全沒有一個社長的架子和自覺。我有的時候會嘲笑他,高中生的文學社能做出什么花來,不就是裝裝樣子。他就變得很嚴肅:“質(zhì)疑很簡單,堅持卻很難?!彼麑ψ约盒叛龅臒崆椋^我所見過的任何人,超過那些我正在學習的人,他們眼神呆滯,做得最熟練的事情就是計算分數(shù)。有信仰的人是會發(fā)光的,又俗又精辟。
陳顯有很多奇怪的地方,比如說,他是一個理科生,他不戴眼鏡,他熱愛體育。這些條件看起來似乎平平常常,但是當它們組成一個人物形象實體地展現(xiàn)在我的眼前時,我不由地質(zhì)疑,這是一個廣義的文藝男青年應(yīng)該具備的素質(zhì)嗎?
校運動會快到的時候全民開始體育訓練,照例是沒我什么事的。但是陳顯報了200米和跳高,于是我很不幸地被抓去做那個“高”了,就是矗在那里綁橡皮筋用,還具備人工調(diào)節(jié)高度的作用。我有的時候抱怨:“陳顯,你這是浪費我時間啊?!彼秃軣o賴地說這是幫我一起進行體育鍛煉,一個樹樁子鍛煉什么鍛煉啊,當然也都只是嘴上說說。
我從小就是被夸聰明的那種小孩,后來上了市里最好的初中,成績經(jīng)常墊底。這對我的刺激很大,雖然我后來進了很好的高中,但是腦子里的弦始終繃得很緊。我是從高一就開始在踩油門的,陳顯很擔心我。他了解我,了解很多人,愿意去寫作的人總是觀察敏銳,心思縝密的。
陳顯的200米拿了第一名,那個時候我正在給我們班的女子鉛球加油。等到我知道陳顯的跳高已經(jīng)開始,跳高場周圍早被圍得里三圈外三圈。這個項目不知是被誰炒熱的,只知道大家都在傳,文學社的社長陳顯,今年要破紀錄了。
我走到不遠處的爬梯上,這個運動設(shè)施擺在單杠的旁邊,比單杠高,快到三米。爬上去的時候我有點暈眩,差點忘記自己是有恐高癥的。我還是坐在了爬梯的最上端,風吹過來,把跳高場里的歡呼和掌聲帶得很遠,隱隱有不真切的感覺。后來陳顯找到我,站在下面喊我:“楊迦椰,快下來,別想不開,我是第一,去慶祝!”他喊得很夸張,每一個字之間都停頓一下,這個白癡。我在爬梯上笑得肚子疼,那一天的天氣特別好,有一點點陽光,一點點風,人在高處,心就開闊了。陳顯也在下面笑,我真是嫉妒他的一口白牙,黑的人牙齒總是顯得白。
陳顯沒有破紀錄,他試了三次,都沒有成功?!拔矣帽M全力了?!标愶@在挑新一期??饷娴臅r候漫不經(jīng)心地講。我相信他,陳顯說的用盡全力,不是其他人常常用來推卸責任的借口。文學社出的校刊受團委老師的管轄,在陳顯來之前是成本的滿分作文,有很多很多的排比句,還有漂亮到不能理解的詞語。我自始至終都不知道陳顯做了多少努力,去找了多少次老師,只是突然校刊上就百花齊放了,最后一篇就是陳顯的大作,一個科幻故事,竟然還敢連載!
我其實很喜歡和陳顯相處,我們會說亂七八糟的話,聊奇怪詭譎的夢境。不知是誰同我說過,詞匯量不同的人是不能相處的。陳顯總是單獨來找我們這些文學社成員,催稿催得情深意切,他說的最多的應(yīng)該是,年少正在灼燒我們,有什么理由不去輝煌一次。我的小王子數(shù)度面臨夭折,被陳顯逼著慢慢長大了。
我在文學社一年,始終沒有見全過其他成員,唯一的一次是在陳顯的退任演說上。那個時候我高二,陳顯高三,還有四個月就是高考,他到了不得不放手的時候。演說時的陳顯很男人,他說有夢想的人無論遇到什么都要堅持?。∧莻€時候他的眼睛里隱隱有淚光,臺下很多女生都哭了。我站在門口看他,后來他走下臺,我也轉(zhuǎn)身走了。
我退了文學社,但我還是堅持在敘述,敘述一些心情和事件,我始終相信陳顯也在堅持著。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