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穎勤
今年錢塘的暑氣來得格外早。立夏不過十幾天,街上便有了三五成群的孩童,使著長桿在樹梢和葉間尋覓鳴蟬。暮色漸逝,偶有長輩從屋內(nèi)搬出竹椅,沏上一壺西湖龍井,守著荷塘月色,品著香茗時節(jié)。
沈家老宅毗鄰河畔,百丈開外便是驛站,車馬時有出入。故門前并不冷落,也自然落不下清凈。每逢蹄聲響起,沈家公子便放下手中經(jīng)史,豎起耳朵發(fā)起呆來。直到耳畔再無雜響,他才嘆一口氣,挑挑燈芯,重又在紙上寫劃起來。
存中是上個月才回來的。自從隨父遠赴泉州任職,一別已近六年。當年尚不足十歲的他,如今也已出落得體正貌端,一表人才。家中母親年事已高,體弱多病,父親又為官清廉,本該有親戚媒人造訪的外堂也落得一層薄塵。
不覺間又是一個時辰。燈油將盡,火光搖曳,將人影在墻上映得歪歪斜斜。存中伸了個懶腰,起身將窗扇推開,借著月光掐滅了芯子。將近十五,月色也漸漸完滿起來。柳葉拂動,沙沙的聲響送入寢室,又潛入他的耳中。存中枕臂臥在床上,閉著眼睛,竭力入眠。
可當燈芯的焦味已經(jīng)徹底散去,他心中的煩悶卻徒增了幾分。不知為何,他就是無法沉心靜氣。也許是被褥的潮氣罷——他這樣想道。隨即蜷了蜷身子,把自己裹得更緊了。
和著蟲鳴,他開始慢慢調(diào)整呼吸??珊鋈婚g,他明白這種煩悶從何而來了。
蟬鳴聲竟都聽不見了!
兩個時辰之前,就連來往的馬蹄聲都無法將聒噪蓋過,而現(xiàn)在,那聲音卻毫無緣由地停止了。霎時間,存中被不安和疑慮籠罩起來??伤σ槐犻_雙眼,窗子便猛地合上了。
撐桿掉落的聲音隨即傳了過來。他受了極大驚嚇,身子開始瑟瑟發(fā)抖。即使閉著雙眼,存中也能感到屋內(nèi)正在慢慢變得昏暗。約摸過了一刻,他才敢瞇著眼睛,小心翼翼地察探著房間的變化。
朦朧的月光透過窗上的小孔,掃在對面的墻上。樹梢的倒影安穩(wěn)地駐在上面,紋絲不動。他大著膽子探出頭來,確定四周確實沒有動靜了,才長吐一口氣,松了松緊繃的肢體。
但眨眼的工夫,月光便陡然亮了起來,直刺雙眼。枝杈的陰影逐漸變得清晰,卻又緩緩向一側(cè)移去。一陣寒氣向他襲來,空氣仿佛也震動著,不停沖擊著他的腦袋。
可轉(zhuǎn)瞬間,時光又似是停滯了。一個倩影透過窗欞,俏皮地背著雙手,立在那面斑駁的墻上,輕輕地跳躍著。那倒影是如此清晰,連頭上玉簪和霓裳水袖都像是在輕盈地笑著。
他竟看得呆住了。
片刻之后,存中做了他回家后的第一個夢。
“一派胡言。”賬房的老先生頭也不抬地說道,“怎的?那水還能變成金子不成?”
存中搖了搖頭,雙眼重又失去了顏色,“不是尋常的水,是苦水,好似膽液?!?/p>
賬房先生擺擺手,沒了耐性,“行了,少爺說的必是對的??晌一盍舜蟀胼呑樱矝]聽過有誰能從白水里熬出銅鐵。”他摸摸索索地拉開抽屜,夾出一沓銀票,又瞇起眼睛看了看存中,“大少爺甚么時候回來?莫是在泉州覓了一門親事?”
又要講他。存中暗自嘆了口氣,“他跟父親一起,明年開春該直接赴京了罷?!闭f著便接過了銀票和賬簿,藏進了袖中,“還是交付給回春堂?要打點那些伙計嗎?”
老先生并不看他,只是拿起筆在硯中蘸了蘸墨汁,良久才道:“若是老爺在就好了?!?/p>
待他抬起頭來,存中早已跑出宅院了。
終究是出門了。存中走在街上,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河畔的卵石。自從母親數(shù)年前開始臥榻,家里總是格外沉悶,就連春節(jié)的爆竹都讓人煩心??擅磕瓿Γ€是喜歡待在母親一旁暖著她的雙手。
“是煙花吧?”母親倚在床邊,欣羨地看著窗外,“我定是太久沒出門了。還記得你剛出生那年,你爹高興壞了,專門差人請了工匠到家里來。”話音未落,她便輕咳了兩聲,“那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焰火?!?/p>
“別把身子凍著了,娘。”存中埋怨地皺起眉頭,把披肩搭在了母親肩頭,仔細披好,這才從爐火邊端了湯藥過來,“先把藥喝了罷?!?/p>
“哎呀,我沒礙的。”母親嗔怪地看著他,臉上仍然泛著紅暈,“那年我穿了一件紅色的襯裙,那是你爹托人從京都捎來的?!彼⑿χ?,目光卻只是看著被煙花照亮的夜空。
他怔怔地看著窗外,忽然忘記了身在何處。煙花爆裂的聲響在空中回響,五彩在空中恣意揮灑,最后化作無數(shù)星宿。許久,存中才恍然說道:“娘,我知道焰火是甚么做的,把硝石、木炭、礦粉按照……”
母親看著他,眼中滿是慈愛,“孩子,有的什物,是甚么并不重要,”她把存中拉到床邊,撫著他的頭說道,“重要的是,對你,它意味著甚么?!?/p>
見他一臉迷惘,母親便柔聲笑了笑,問道:“近日有讀甚么書嗎?說給娘聽聽?!?/p>
“張衡的《靈憲》?!彼鸬?,“是論講天文的。”存中慢慢地說著,生怕母親聽不真切。
從醫(yī)館出來,已是正午時分。不知何時,殘云已經(jīng)從天目山麓游移開來,逐漸向鎮(zhèn)市集聚。存中正遲疑該去往何處,卻只見當空一個霹靂,擊在街角酒肆的旗桿上,登時打了個焦黑,一聲駭響這才隆隆傳來。頃刻間,斗大雨滴傾盆而下,將路上人馬打了個透濕。前一刻還熙熙攘攘的街頭,轉(zhuǎn)瞬卻只有雕廊依舊。
街上變得泥濘起來。存中撣了撣衣袖,怔怔地抬起頭,對著愈加昏沉的天空發(fā)呆。雨水如珠簾般撲簌落下,該是有個源頭罷,那源頭又該是如何呢?他就這樣癡想著,直到一個爽朗的笑聲從身后突然傳來,“臭小子,天公不作美,你又瞪他作甚?!?/p>
甫一轉(zhuǎn)頭,便見一身材魁梧的髯須男子闊步走來。存中眼珠一轉(zhuǎn),煞有介事地晃頭說道:“天道有常,晴雨有時。若非異鄉(xiāng)氣候相異,陰陽交替,也斷無變化之理?!?/p>
“好好好,道理可都是公子你的。”大胡子哈哈大笑,伸手一抓便把存中拽到了身邊,“回來多久了?也不喚人去我宅上通報一聲,我可是留了好多稀罕東西,特地等你來胡說一通?!?/p>
“何叔,這可怪不得我?!彼D時變得歡喜起來,臉上又露出了頑童模樣,“我回來不過一月有余,卻日日聽得我娘念叨你。怕是你又惹了甚么災禍,禍害了誰家買賣?!?/p>
話音未落,存中肩頭便吃了重重一掌,“你這小鬼,后一句定是你瞎謅的。”何叔故作生氣,雙眼瞪得斗大,“小心我回去給你告上一狀。”
存中縮縮脖子,做個怪相。何叔是沈家忘年至交,做的是八方生意,常年游走在外?!霸趺唇袢盏归e了下來?對了,上回那個機關匣子實在蹊蹺,若是榫卯斷在里面,就只能劈了燒火去了?!?/p>
何叔捋捋胡子,并不著急回答。他伸手喚來馬車,雙手一舉便把存中托了上去,“天機不可泄露。等你到了婚嫁的年紀,若還是解不開,我便告訴你?!彼麖能噹忻鏊瑥埧谂o嬈饋?,“前些時候我同人組了一只商隊,想去西域探探路子。幾日前才回到東京,我便去看了看帶回的勞什子,別說,倒是有幾分意思?!?/p>
話畢,他便拉開一處柜子,從中拎出來幾個精細包裹,卻擱到一旁,只甩給了他一只哨子。
存中當空接過,把玩起來,“好輕快。做個魚漂可再合適不過了?!?/p>
何叔看著他,無奈地搖了搖頭,“你這孩子,真是好生頑劣。這哨子可不是尋常物件,乃以山中猛獸之骨制成,置人喉中吹之,能仿吼嘯,令百獸震退……”
“故弄玄虛?!贝嬷胁灰詾槿?,只是擺弄著手里的扁匣,“不過是個吹響的玩意,我又未嘗出入山林,何來鳥獸之疾?”
“臭小子?!焙问宕笮Γ首鬣翍B(tài),“看你這副樣子,大概又是在家無聊了罷?”
存中嘆了口氣,頷首怔忡,“興許是吧。在家也可以鉆研算術,修習琴藝。好久也沒有拜望大師了?!?/p>
何叔見他如此,思索片刻便道:“等下先將你送回宅上,待我回去盥洗一番,再去拜會令堂?!彼置嗣约旱暮樱罢f起來我也有小半年沒有登門了,有甚么總是叫家仆送去,也的確不成樣子?!?/p>
“離端午尚有一月,州府幾個大戶人家打算辦一場焰火大會,請我做了個統(tǒng)籌?!焙问逄嫠靡陆?,“不如你過幾日隨我一起走動,也省得你在家躁煩不是?”
“真的?”存中的雙瞳興奮地閃爍著,“可不能誑我?!?/p>
可何叔卻不答話。陡然間,馬匹駐下了四蹄,搖頭長嘶,似是受了甚么驚嚇。存中疑惑地看向他,只見何叔雙眉緊蹙,直瞪著徑山山麓的昏沉天色。
存中的目光順著他追了過去。恰此時,似有一道赤色光芒破云而出,向北方直沖過去,僅眨眼工夫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是隕星罷?”存中竭力思索著,大聲對何叔說道,“前朝雖多有記載,可我是第一次見?!?/p>
何叔搖搖頭,嗓音中竟透著一絲敬畏,“天象異變,世間必有劫數(shù)?!笨赊D(zhuǎn)瞬間,他便抹去了憂慮,恢復了平時模樣,“小子,隨我行走可不是件輕巧差事,雖說是督辦查驗,可也說不定會有什么體力活。不比尋常,可要事事依我?!?/p>
存中長長地嘆息道:“明白了,自當遵守便是。”過不多時,他似是想起了甚么,又興沖沖地問道,“何叔,你聽說過苦水嗎?”
五月初至,湖濱楊柳已不似清明時節(jié)那般千絲萬絮,引人攀折。日落山頭,霓霞尚未褪盡,湖畔卻已然華燈初上。
連年雨順風調(diào),雖不至夜不閉戶,城門卻開到很晚,方便了貨郎買賣,也讓錢塘湖畔熱鬧了起來。城外自然不若城內(nèi)繁華,也別有落花流水的情調(diào)。孤山腳下,存中遠遠眺去,市集連綿,平湖泛舟,好一派興榮景象。
自三日前隨何叔入城,這還是存中頭一回獨處。倒不是因為何叔看得太緊,而是日奔夜行,著實疲憊不堪。由于前些日子暴雨驟至,西湖水漲,場地一片泥淖,臺子一時搭不起來,何叔便顧不得他,不知置辦什么去了。
盡管晝伏夜出斷不是街頭藝人所為,可白堤一帶卻時有唱詞悠悠傳來。存中突然來了興趣,快跑幾步便尋了過去。
才轉(zhuǎn)過幾處花樹,存中便覓見了樂音出處。前面早已圍了七八人,唱者聲音清亮,曲調(diào)歡快,可等他移步上前,才發(fā)現(xiàn)原是一白發(fā)長者在隨歌而起,反倒是兩個白衣青年在撥弄弦子。他暗自稱奇,自袋中摸出茶錢,坐實了便不愿挪動。
約是兩段詞的光景,天色就又暗了幾分。一曲奏畢,青年人便多掌了一盞燈。可陡然間,一個熟悉的倩影落在了一棵前朝古槐上。那身影雖只有半面,卻如霹靂一般打入存中腦中。云鬟輕紗,碧簪褶裙,毫無二致。登時,他便不知所措,恍如隔世。
順著影子尋去,一位與他年齡相仿的少女正聚精會神地聽著調(diào)子。她著了一身翠綠云衫,一襲鵝黃百褶裙上零散地落著繡花,鬢發(fā)低垂,發(fā)髻上斜斜插著一支翡翠簪子。少女體態(tài)輕盈,面容姣好,竟有幾分外邦模樣。
他看得有些癡了。若她真是那晚之人,那么異光射入,蟬鳴無蹤,也就絕非夢囈了。思慮至此,陣陣寒氣不由得自心底散出。
但他竟舍不得將目光移開。
夕陽很快便沉了下去,連人的樣貌都辨不太清了。人群漸漸散去,而那少女也借著道旁酒家的燈光,背著雙手輕快地離去了。猛然間,存中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已隨著她走出好遠,連身在何處也有些迷惘。他心中一凜,不由得緊張起來,汗水從背上慢慢滲出。
他稍不留神,便踩中了衣衫的下擺,一個趔趄險些跌倒。等他抬起頭來,四周已是一片寂靜,只有行酒令的聲音從錢塘門外悠悠飄來。存中屏住呼吸,躲在一旁,不敢出聲。良久,他才小心翼翼將頭探出,可街上卻已空空蕩蕩,不見人影。
存中暗自長嘆,悵然若失。倒不是因為他有甚么非分之想,而是性格使然。沈家算不上殷實,他又自小在家念書,未入私塾,故甚少結(jié)交友人,吐露胸臆。此時與其說是懊惱,更像是手足無措。
正當他垂頭沮喪之時,一個清甜的聲音自他身后突然響起:“當真是奇怪啊?!?/p>
存中只是嗡地一震,頓時跌坐在地,險些連心都跳出來。轉(zhuǎn)頭一看,正是那少女抿著嘴,笑吟吟地瞅著自己。
他不由得向樹上靠去,雙腿仍然止不住地哆嗦著,“你,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我的?”
“你這笨蛋,方才聽曲的時候,便已露餡了。”她踮著腳轉(zhuǎn)了個圈,掩不住地笑出聲來,“怎么,還以為自己是隱形的不成?”
聽得此言,存中竟覺得有幾分失落,“小姐明察秋毫,小生甘拜下風?!彼恢膬簛淼臍饬?,止住胸口的陣陣悸動,也隨著她巧言起來,“在下明明是見小姐入夜獨行,放心不下,故擅自尾隨暗護罷了?!?/p>
“哦?”她像是有幾分好奇,“怎么,公子竟是為了這個才一路隨行的嗎?若當真如此,小女子不勝感激了?!闭f完便眼波流轉(zhuǎn),似是早已將他看了個通透。
存中面露尷尬,不免一陣羞赧,語氣卻懇切起來:“江南雖民生安泰,卻難保路有歹人作祟。勿論其他,以小姐姿容,也斷不該一人出行。”
“是嗎?”她忽然明眸閃爍,湊到存中面前,朱唇微啟,“可你怎么知道我是一個人呢?”
“斷橋荒蘚澀,空院落花深?!贝嬷袛科鹫凵?,輕輕地在橋上敲著,余光不時掃著身邊的俏麗臉龐,“循湖而行,界于前后湖之中,白沙堤上首橋便是斷橋。每逢冬雪初霽,湖面和橋身便共著一色。日出之后,雪殘未消,橋面石欄先斑駁起來。登高遠望,似隱似現(xiàn),故得此名?!?/p>
鈴蘭似是早已留意到他的目光,只是俯在橋上望著流水,嘴角笑意盈盈,“公子,你說此橋因殘雪得名,又因殘雪聞名,可我覺得太過輕率?!?/p>
存中大奇,可此時心思卻有些不夠用了,“小姐此言怎講?愿聞指教?!闭f著便按捺住自己的心跳,故意靠了過去。
水光滟瀲。鈴蘭見他如此,嘴角一挑,便拉起他向橋的那端走去。
“公子你看,這棵樹大概年歲幾何?”她指著橋邊的古槐問道。
存中略一打量,便道:“前朝古樹,少說也有八十年了。”
鈴蘭向露出地面的根部一指,盈盈說道:“這虬根已將石橋橋基抵緊,形狀如此,當是后栽無遺了??蛇@樹干上,離地一尺,卻有兩指寬的苔痕?!彼⑵鹗种篙p輕一抹,指尖便沾了些灰綠顏色,“至少,曾經(jīng)這棵樹經(jīng)常水淹至此。偌大的西湖,水位想必也是常有變化吧?若經(jīng)年水漲,此橋不是兩端都沒盡了嗎?這樣一來,不也是‘斷橋了嘛?”
存中只是看著她的纖纖玉手,一時竟忘了作答。
直到她吃吃笑出聲來,存中才恍然一震。“你,你是頭一次來杭州嗎?”他只覺得臉頰一陣發(fā)熱,說話不由得吞吐起來。
她低下頭,抿著嘴想了想,便答道:“你指的是這里嗎?是啊,我是頭一次離家這么遠呢?!?/p>
她的嗓音宛轉(zhuǎn),似乎能讓人融化一般。存中雖已沉湎其中,卻也不免覺得蹊蹺,“怎么,你不知道這是何處嗎?”
她蹙起眉頭,只是讓人徒增心疼,“我知道。只是,我們那里并不這樣稱呼?!?/p>
鈴蘭翹起食指,指向北方夜空,“每過一段時間,我們就要選出一些人來,經(jīng)日累月來到這里。他們作甚么我并不清楚,或是著書記錄,或是收集珍異?!彼龔穆放哉乱欢渌厣』?,插在發(fā)間,沖他莞爾一笑,“我是隨家父來的,本是說要我增長見識,可是他們?nèi)粘谭泵Γy以抽身,就把我一人留下了?!?/p>
存中點點頭,心中不解雖是徒增無減,可見她笑靨如此,也不得不消彌開來?!敖弦粠~米富庶,百姓素樸。小姐若遇事小心,雖只身在外,實也并無妨礙?!?/p>
“我們那里,和此處實在有太多不同了?!彼J真地看著他,眼中似是帶著幾分好奇,“我爹曾說,中土人士以禮為尊,以善為先?!扁徧m眨眨眼睛,頑皮地向前跳出幾步,歡快地轉(zhuǎn)過身來,“公子,方才那老者在做甚么?為何大家都如此認真?”
存中撲哧一笑,叉著腰搖起頭來,“小姐聽得如此專注,我當是深諳此道哩?!?/p>
一陣緋色頓時掩上她的雙頰。她瞪大雙眼,故作怒容,輕輕跺著雙腳,“公子怎可笑我?我可不理你了?!?/p>
存中連忙上前,拱起雙手,頷首笑道:“好好,小生向小姐賠不是了。此曲可喚作轉(zhuǎn)踏,說唱具備,文通古今。適才老者唱得嫻熟,聞者自然聽得入了迷?!?/p>
“原來是曲藝啊。”鈴蘭點了點頭,似是在琢磨剛才那幾段曲調(diào)。存中看著她專心的模樣,心中不禁一動。他正欲上前打趣,卻見鈴蘭忽然在他手背一按,面露神秘。
他手臂一顫,說不出的酥麻感很快便消失了。存中眉頭微蹙,目光在她的臉頰上輕輕掃著,不自覺地在手背上輕撫起來??伤腿话l(fā)現(xiàn),皮膚下竟多了一顆米粒大小硬質(zhì)物件,略一擠壓,卻沒有什么不適感覺,只是有些發(fā)熱而已。
存中頓時神色驚詫,不由得慌張起來。正欲開口,卻見她只是微微一笑,輕輕說道:“公子莫急,這什物絕不會傷你。你我雖是初次相遇,可若是信得過我,便別再多問了。”不知何時,眼神中竟多了一絲懇切。
存中沉默不語,只是輕輕按著手背。晚風習習,終于,他抬起頭來,沖她粲然一笑,“我相信你?!?/p>
鈴蘭的唇邊竟有些顫動??赊D(zhuǎn)瞬之間,她便恢復了俏皮模樣?!敖褚固焐淹?,若你我當真有緣,以頭上朔月為約,改日再會,定當細細說明?!闭f完便吐吐舌頭,不再理他,只是背著雙手,兀自蹦跳著遠去了。
存中雖有些摸不著頭腦,也不由得微笑著搖起頭來。他心中似乎有種說不出的懵懂感覺,卻并不想弄個清楚,只是任其在心中擴散,蕩起層層漣漪。
倩影似水。他猛然想起了什么,忙疾聲問道:“對了,小姐可曾造訪錢塘?”
只見她回眸一笑,將手指抵在唇上,調(diào)皮地說道:“沈公子,這算是邀請嗎?”
弦月如鉤。許久,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是對著空氣傻笑而已。
存中一拍腦袋,轉(zhuǎn)身向客棧走去??刹恢螘r,一個高大的黑影竟駐在了斷橋彼端。他仔細打量,才看見何叔雙眉緊蹙,臂上青筋暴起,倚在樹旁。存中不敢放肆,只得小心翼翼地問道:“何叔,你怎么過來了?材料都置好了嗎?”
何叔只是盯著她消失的方向,牙齒格格作響,模樣甚是可怕。良久,他才吐出一口氣,看著存中問道:“怎么?剛才你說了甚么?”
存中連忙重復道:“焰火大會。事情妥當了嗎?”
何叔看上去有些恍惚,“啊,大概吧。我見你不在客棧,便尋出來了。”
他按住存中的肩膀,卻像是對自己說道:“明日我便差人把你送回錢塘。我要去趟汴京,有些事情需要確認一下?!?/p>
他盯著存中的眼睛,厲聲呵道:“回家后,平日要千萬小心,謹慎行事,知道嗎?”
存中點點頭。何叔這才如釋重負,眼神重又狡黠起來,“臭小子,現(xiàn)在給我乖乖回去睡覺?!彼嗣约旱亩亲樱呛且恍?,“不過路上嘛,我倒是可以許上你幾只生煎。”
四季之中,夏天是存中最為厭煩的。已經(jīng)過了下河捉魚的年紀,自然不會對彼時備嘗孤立的自己有所掛念。此時他寧愿天陰幾分,在山蔭道上行走也就少了點暑氣。
松竹琴室在靈隱山麓,琴師是一位僧人,師從義海大師。存中自小在家修讀,可父母在音律上卻無甚修為。自記事起,他就常入佛家聆聽妙音。等到手指變得修長,便已經(jīng)熟稔五音了。只是師父常云游四方,時常只是他一人練習琴譜罷了。
存中叩響大門,童子見是他來,面露歉意,他便知道師父又游歷名川去了。過了廳堂,后園頗為幽靜,翠竹環(huán)抱,流水潺潺,全不似山野之景。童子引他過去,便回去看著爐火了。他在涼亭坐下,平定心思,閉上雙眼,手指輕撫琴弦。
一曲終了,宛轉(zhuǎn)千回,錯落有致。不覺間,手邊已有了一壺熱茶。想必童子已回去歇息了罷。存中自斟自飲,可不知為何,思緒卻變得凌亂起來。
他翻了翻手里的減字譜,停在一頁上,一弦一音地撥弄著。陡然間,他發(fā)現(xiàn)四周靜謐得有些過分了,琴弦的回聲也像是被竹林吞沒了一般,悄無聲息。存中站起身來,雙手微顫,眼神卻有著些許期冀。
存中想起了一個不尋常的夜晚。他不自覺地向竹林望去,像是有著極大的吸引力。雖是白天,林中卻深邃而不可捉摸。等他回過神來,竟然已經(jīng)不知不覺走到了跟前。翠綠之中,似乎影影綽綽,隱約傳來陣陣嘈雜和低吼。他連忙后退兩步,雙手慌亂地攥緊了衣袖,開始后悔為什么沒把魚漂帶在身上。
可已經(jīng)晚了。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迅速貼了過來。存中心下大凜,卻連呼喊都發(fā)不出來。
“公子,別來無恙?”一句問候盈盈飄來。登時,他便什么都忘記了,只是笑了起來。
自然是她。肩上披著白色輕紗,鈴蘭還是那副樣子,背著雙手輕輕笑著。許是白天的關系,他竟變得有些靦腆,“小姐安好?今日天氣晴好,莫不是來登高覽湖?你我在此相逢,也真是趣事一件?!?/p>
她歪著腦袋看看他,故意眨眨雙眼,嘴角一挑,“這可說不準呢。要是有人偷偷跟隨著我,卻裝作練習音律,只敢四下無人之時才敢與我搭訕,也是有可能的啊?!?/p>
他心中暗笑,卻昂首闊步,裝模作樣地翻起了琴譜。鈴蘭悄悄跟了過來,見存中不理她,便一下下撩動著琴弦,模樣憐人。存中忍不住笑道:“誰說小姐不通琴藝,依小生之見,不過是疏于五音罷了?!?/p>
鈴蘭臉頰微紅,撅起嘴來,“公子又笑我了?!彼龘崤z弦,像是輕輕一觸便會斷開似的,“高低不過數(shù)音,卻有無限變化。若是讓我們來學,得用混沌理論才能解釋得通,怕是只有數(shù)學精英才能曉得了。”
存中皺著眉頭說道:“小姐又在說講奇聞了。小生雖然喜好異事,可這樣的說法可是頭一回聽說?!?/p>
“呀?!彼p輕叫了一聲,不由得吐了吐舌頭,“本不該和你說的,可我們那里就是這樣的嘛。”
存中笑著搖了搖頭,可耐不住好奇,終究還是問道:“小生無禮,可有一事盤桓多時,仍未有解?!彼麑⑹直澄⑽⑻?,“這幾日,小姐是如何知道我在何處的?為何總能巧遇相逢?”
“公子當真想知道嗎?有些時候,知曉得太多,并不是件好事情?!扁徧m眼波流轉(zhuǎn),似是做了決定一般,娓娓說道,“可是小女子口舌笨拙,不一定能說得清楚?!?/p>
存中點了點頭。一個答案,對他已經(jīng)足夠。
鈴蘭想了想,手指不經(jīng)意地撥著琴弦,“公子對波認識如何?”
她取了一張紙,剪了一個紙人,把它穿在一根弦上,“萬物皆由微粒積聚而成。其有兩性,靜則為粒,動則為波?!彼袅艘幌虑傧遥埲祟D時隨之顫動。可琴已無聲,紙人卻仍然微微撲簌著,“粒??梢?,而波不可見。如弦動聲動,但聲靜而弦不止?!?/p>
她擲了一石子到水里,水面頓時失去平靜,“動靜交替,便會如水紋一般,愈行愈遠?!?/p>
存中似乎有所領悟,點了點頭,卻并不明晰。
鈴蘭莞爾一笑,只當他聽懂了,便繼續(xù)說道:“可世間除了物之外,還有場。物有形而場無形,物常有盡,而場無盡?!?/p>
見他一頭霧水,鈴蘭便道:“公子見過磁石嗎?”
磁石。存中猛然想起了一個匣子,心中一動。
“磁石可分陰陽,同則斥,異則近。公子對司南也熟悉吧?司南本是磁石,當遵從陰陽之理。那么公子可有想過,為何司南不論何處,都指向一方?”
存中揣測道:“莫非是普天之下,皆有陰陽相同的微小磁石遍布各處?”
鈴蘭笑道:“對,也不對。公子所說的微小磁石,便是場。
“波有多重。物動為波,場動亦為波。電磁二元一體,可互相轉(zhuǎn)化,自然生波。雷電轟鳴,光線總比聲響提前所知,乃是由于其速度極快的緣故。方才提到那波,便可以此速度傳送。雖距千里,也似咫尺之內(nèi)。”
存中仍是不解,但猛然想起她曾說過類似的話,正欲設問,便已經(jīng)見她微笑著點了點頭,“若設法在此波上加上信息,便可隔空傳信。我置于公子皮下的那枚什物,便能將公子所處告知與我?!扁徧m取下那紙人,“它可將弦動變?yōu)榧垊?,將不可見化為可見。同樣,也可將波變?yōu)榭梢?,不過更復雜些就是了。”
“那,依小姐所言,這顆粒能釋放異波,而小姐只要收到,便能循著找到在下。我理解得對嗎?”存中仔細琢磨了半天,只得試探著問道。
她嘴角一挑,敲了下他的腦袋,“我本沒想你能明白,你這小笨蛋還是個可造之材嘛?!?/p>
存中甚不服氣,可轉(zhuǎn)念一想,鈴蘭所言雖有條有理,卻甚是抽象,并無實證。便只當是個虛言囈語,打趣道:“那是小姐講得透徹。若小姐肯賜教,假以時日,怕是天機都教我了然于胸了?!?/p>
鈴蘭俏臉一紅,便轉(zhuǎn)了過去不再理他。存中覺得有趣,只是坐在一旁看著她。未料許久,她都沒有再說一句話。存中頓感奇怪,便走到她身側(cè),見她雙眸低垂,模樣認真,像是在想些甚么。
存中正要開口,卻見她眼中盡是憂傷。
“又或許,我只是隨口謅的呢?”她忽然看向他,只是輕輕笑著。
由于連日天晴,西湖水色似是變得潔凈起來。湖水如鏡,寥寥幾條漁船點綴其中,像是入了畫中一般。山中道上,一對少年說笑著,向山下走去。
已過正午,天氣開始變得燥熱。存中看著她的笑靨,卻反復琢磨著她的每一句話。他承認,自己對這個只見過寥寥數(shù)面的女子似乎已經(jīng)暗生情愫,但他在不停地告誡自己,這并不是她如此特別的唯一原因。
或許她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簡單。她來自何處?又為何會對這樣孤僻的自己如此親切?存中向自己設問,答案卻總是語焉不詳。
是自己涉獵太淺了罷。改日求何叔多帶些書本回來。存中笑著搖了搖頭??赏蝗婚g,卻發(fā)現(xiàn)鈴蘭正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看著自己。
“公子在想什么呢,這樣開心?”她笑著問道。
他頓時環(huán)顧左右,不由得有些慌亂,“啊,剛才,剛才小生在想,北方常旱,若借南方高勢,引水向北……”
忽然,他的手被她緊緊握住。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一股奇怪的味道飄了過來。他轉(zhuǎn)過頭來,耳畔卻是鈴蘭驚恐的叫聲。
一支不見首尾的隊伍從他們面前走過。拉車的全部都是農(nóng)人,他們面無表情,只是埋頭向前,一步步跨著步子。身后的板車上,是成堆被宰殺的牲畜,流下的血幾乎將板車浸透,散發(fā)出一股異常的腐臭氣息。存中捂住鼻子,詫異地看著那些蒼蠅飛舞的尸體,卻發(fā)現(xiàn)它們?nèi)慷际巧!?/p>
起初他以為這是進城販賣牛肉的隊伍,可再定睛一看,這些死牛從肉牛到耕牛都有,而且肌肉結(jié)實皮毛光亮,絕不該殺了賣掉。又走了半里路,更多的小牛和母牛也出現(xiàn)了。
陣陣寒意爬上了存中的脖子。他忍住恐慌,輕輕拍著鈴蘭的肩頭,附在她耳邊道:“別怕,不過是些死物罷了?!?/p>
鈴蘭緊了緊衣衫,靠在他的身旁。路上靜得嚇人,只有車輪碾壓泥土的聲音不停傳來。他不敢再去直視,只用眼角瞥著那些可憐的死牛。他注意到,有一部分牛是沒有頭的。
他是頭一次見到這番景象,不多時腸胃便翻涌起來,只能閉上眼睛,強壓住喉頭的惡心感覺。
等到最后一輛板車也遠去了,太陽已經(jīng)開始西沉。存中長長舒出一口氣,拉著她快步跑到一處茶鋪跟前。
空氣中還殘余著些許氣味。店家見有人過來,便收拾桌子沏上熱茶,又殷勤地端上點心?!皟晌皇荏@了罷?”店家一臉關切,“適才那味道實在難聞,時間久了怕會傷了元氣?!?/p>
鈴蘭有些恍惚,接過茶盞便不再言語。存中見她如此,心中一陣絞痛,嘗不出味道如何。許久,才開口問道:“店家,剛才那些人……”
“都是附近村縣的,”鄰桌的一個青年說道,“昨晚一夜,家中養(yǎng)牛的莊戶全都出了這種事?!?/p>
“是急病嗎?”存中甫一張口,便立刻自我否定了。若是發(fā)病,勿論病理變化,也絕不會在幾個時辰內(nèi)同時致死,更不用說是幾個村縣同時發(fā)作了。
店家嘆道:“以錢塘縣為中心,方圓五百里的地方皆是如此。有的被割去了牛頭,稍好一點的也被拿去了內(nèi)臟。不見的部分也不知去了哪里,更不知道做甚么用。蹊蹺的是,沒有一人聽到任何聲響。有的家中養(yǎng)有雞犬,直到正午才敢從窩里出來。”
存中默不作聲,低頭看著自己杯中的茶葉,完全理不出頭緒?!坝腥苏f是盜匪報復,就算兇殘至此,可為何只傷家牛而不傷人呢?”青年看著遠山,兀自說道。
一陣北風襲來,空氣中的血腥味似乎又重了幾分。存中抬起頭來,卻猛然發(fā)現(xiàn),鈴蘭竟然不見了。
他連忙站起身來,四下張望。才發(fā)現(xiàn)她定定地站在山坡上,一動不動。微風將她的輕紗吹起,飄逸若云。
存中慢慢走了過去,不停地想著該說些甚么。可很快,他整個人便怔住了。
鈴蘭悲傷地看著車隊遠去的方向,淚水撲簌流下,早已將衣衫打濕。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個表情。
綠茵之上,殘陽如血。
“我要回去了?!扁徧m駐下腳步,指著驛站旁的客棧。不知為何,她的眼神中竟有了距離。
存中只是唔了一聲,卻也不知如何告別。自茶鋪出來之后,她像是變了個人似的,沒有再說過一個字。莫非是因為自己沒有帶她避開那可怖的景象?他并不懂得揣摩女孩的心思,只是暗暗責怪起自己來。
鈴蘭見他如此,也并未多言,只是沖他擺了擺手,就兀自走開了。存中仍然呆立著,腦中滿是她那無盡悲傷的樣子。
這大概是存中初次見她這樣。他并不清楚,像她這樣的女子為何會對這種怪事在意?;蛘撸瑸楹螘λ谝?。
他從來都是孤單一人。自小便在兄弟間的攀比中長大,雖然排行最小,卻總是被忽視的那個??偸怯懈匾氖虑榕旁谒那懊妫航憬愠黾蓿赣H染疾,以及兄長的大小事情。
一份算術律表,怎么能夠比得上兄長的絕句半首?一本地方志異,又怎能與前科試題相提并論?
若不是何叔,怕是他早就成了對影自憐的酸書生。
直到她的出現(xiàn)。
鈴蘭與他不過幾面之緣,卻似一縷陽光照入他的內(nèi)心。她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或許并無特別,可對他而言,卻意味非凡。他博聞強記,卻常被人說心生旁騖。但她從未這樣覺得,反而贊許有加。初次相逢半個夜晚,不過聊了一個時辰,卻像是經(jīng)歷了一個甲子。
他訴說著萬物的故事,她聆聽著他的故事。
存中只是埋頭走著,看著光線逐漸轉(zhuǎn)暗。他長嘆一口氣,在家門口的槐樹旁站住了。賬房先生在院子里失措地叫嚷著,像是出了什么大事情。
可他并不愿去理睬。他們也從來不需要自己,只不過是徒增不快罷了。存中這樣想著,把身子轉(zhuǎn)到了樹的后面,望著河水沉默不語。
可一種不安的情緒開始在他的心里滋生。院子里的聲響越來越大,終于,他還是跑了回去,一把拽住了慌亂的老先生。
“小少爺!”先生看著他,頓時泣不成聲,臉都走了樣,“你不在,我,我派人去尋你了,可,可是……”
存中胸口如萬千針扎一般,當即慌了神,“先生別,別慌,出了什么岔子了?”
可他聽到答案的那一刻,仿佛那些針都齊根沒進了他的心房。
“老夫人不行了?!?/p>
剎那間,天旋地轉(zhuǎn)。他扶著先生的肩頭,勉強沒有倒在地上。“你說什么?”
“小少爺,怎么辦?怎么辦?”先生只是茫然地叫著,雙目變得渾濁和木然。
他的耳畔開始不?;仨憽D锊恍辛?。存中眼前一黑,卻意外地鎮(zhèn)靜了下來。
只有我一個人了。他竭力睜開雙眼,狠狠地瞪著先生的眼睛,“去,馬上去叫輛車,你去請回春堂的李大夫。天還沒黑,他應該還在坐館。差人去燒水,再去當鋪兌些現(xiàn)銀。要快,不知道該做什么的就去多請幾個大夫,去藥鋪備上我娘常吃的幾味藥?!贝嬷蓄櫜坏妙^暈目眩,猛地把先生推開,搖搖晃晃地朝內(nèi)堂奔去,“快?。 ?/p>
“娘,娘?!彼沧驳嘏苤?,趕到床頭時連鞋都掉落了。他跪在地上,顫抖著撫著母親蒼白的臉和雙手,“娘,是我,是存中啊。我回來了?!彼p輕叫著,聲音沙啞而刺耳。
一旁的方巾上帶著刺目的血紅色。母親微微睜開雙眼,在他肩頭按了按。她雙唇翳動,未聞言語,先有血絲從嘴邊溢出。
存中的淚水早已奪眶而出。他拿過方巾為母親擦拭干凈,張著嘴卻不知該說甚么。母親似乎抱歉地笑了笑,嘴角微微一挑,眼睛重又慢慢閉上了。存中緊緊攥著她的手腕,雙眼逐漸變得模糊起來,再也看不清母親的模樣。
他只是埋著頭,痛苦地哭泣著。怎么會這樣?他的指甲深深地陷進肉里,卻什么也感覺不到。世間萬物仿佛都凝固了,只有自己在不斷地抽搐啜泣,就連旁人進來都沒有發(fā)現(xiàn)。
那人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存中不舍地放開手,跌坐在一旁,雙眼依然朦朧。那人一只手輕輕搭在母親的腕上,不知過了多久,才把手松開,似乎嘆了口氣。片刻之后,那人慢慢伸出一根手指,點在了母親的額上。
存中這才覺得有些奇怪,可身體卻不聽使喚。微光似乎從那人指尖傳出,緩緩閃爍著,讓人心生平和。轉(zhuǎn)眼間,那光芒便隨著那人一起不見了。
他這才如夢方醒地撲上前去,卻發(fā)現(xiàn)母親的臉色竟已有了些許潤色。存中連忙按著她的手腕,脈象已然變得舒緩有力,不再危急。
“娘?!彼囍谒厗局?,“娘,是我,是存中啊。”
只見母親緩緩睜開眼睛,柔柔地看著他,卻說道:“真是個俊俏的姑娘?!?/p>
存中不禁一震,連忙轉(zhuǎn)身向門口看去。
院中空無一人。
“這可當真是蹊蹺了。”李大夫捋了捋白須,詫異地搖了搖頭,“老夫行醫(yī)已有數(shù)十年,診治病患無數(shù),也從未見過這種事情?!?/p>
存中略帶擔憂地問道:“可,可家母的確是好轉(zhuǎn)了,是嗎?”
大夫點點頭,看了一眼內(nèi)堂,“這倒可以放心,令堂脈象平穩(wěn),吐息順暢,當是無礙了。可依我所見,還是暫且觀察幾日再做定論,我再回去配幾副調(diào)養(yǎng)氣血的方子,看看效果如何。”
“真是有勞先生了?!焙问骞笆中卸Y,站起身來,將大夫送出去了。
何叔是昨夜才回來的。本想先回府上歇歇腳,卻正巧碰上了四處尋醫(yī)的沈家家丁,連衣服都來不及換便趕了過來。存中心中滿是歉意,可此時除了母親,他誰也顧不得了。
只見他揉著腦袋,如釋重負地長呼一口氣,“真是萬幸。令堂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我可怎么向令尊交代?!币姶嬷忻嫔兀愕?,“只當你沈家少爺多有庇佑,沒成想今天我也當了一回福將?!?/p>
存中抬起頭,尷尬地笑了笑,卻并沒有說話。
他的眼前反復閃現(xiàn)著那人的身影,卻辨不出究竟是誰。等到母親稍微有些精神了,存中問起來,她卻全然不記得曾說過那半句話。
“小子,想什么呢?”何叔輕聲一喝,臉上卻平添了一份嚴肅,“對了,我這次回來,有一件要緊事要告訴你?!?/p>
存中這才回過神來,略帶茫然地看著他。
“杭州的那個姑娘,你沒有再遇見吧?”何叔正色道,眼中滿是擔憂。
他心下一凜,登時清醒了幾分。存中猶豫著搖了搖頭,不敢多言。
“那就好。”何叔這才安心下來,微微點了點頭,“她不是活人?!?/p>
他從袖中摸出一卷宣紙,遞了過去,“兩年前,我曾有幸結(jié)識了淮南道上的一位官吏,名叫張芻。是年恰逢他的長女過世,是我和幾位朋友幫忙操持了喪事?!?/p>
存中怔怔地展開手里的畫卷,腦袋霎時一陣悶響。
“那位小姐,”何叔的嗓音竟有些抖動,“就是你見到的那一個?!?/p>
他手指一松,畫卷飄落在地,一少女身著霓裳,笑顏盈盈地立在上面。存中心中極駭,連聲音都是從嗓子里擠出來的,“可,可或許只是相像……”
“絕無二致。”何叔搖了搖頭,緊緊盯著存中的眼睛,生怕他眨眼間便昏厥過去。
她已經(jīng)死了?存中的腦中頓時沸騰起來。過往的片段燒灼旋轉(zhuǎn),笑靨竟也變得恐懼非常,裹挾著眩暈向他襲來。
“據(jù)說是在船上不慎墜河溺亡的?!焙问鍑@息道,“豆蔻年華,竟如此命薄。也難怪會化作冤魂了,或是狐妖借了她的身子也說不定??傊?,我已經(jīng)同他們講過了,這兩日就去作一輪法事,消災避禍。我剛才也問了大夫,他說你印堂略有黑云,怕是傷了元氣。改日我?guī)闳ヒ惶遂`隱,為你和你娘請上幾炷香,興許能躲過這場禍。”
存中全然沒有聽進去。她死了,已經(jīng)死了。他不自覺地開始搖晃起來,勉強走出了兩步,再也支持不住,兩眼一黑,登時便昏了過去。
她死了。
存中猛地在床上坐起,險些喊出聲來。
已經(jīng)是深夜了。門口的艾草已然枯萎,不知自己究竟睡了幾天。他摘下頭上手巾,在臉上擦拭兩下,拋到了一邊。
他似乎清醒了幾分,腦中也不再是一片混沌。他不愿想起那個事實,卻只能接受它。
鈴蘭死了。
淚水占據(jù)了他的眼眶。他閉上眼,等到壓制了洶涌的情緒,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把自己掐得青紫。
他很想大吼。他唯一的摯友與知己,竟早已不在世上了,再無可能相聚了。他很想慨嘆命運,很想斥罵蒼天,卻沒有絲毫心緒和氣力。此時,他的心中只有悲傷。
恍惚間,他似乎又看到了那個影子,俏皮地背著雙手,立在那面斑駁的墻上,輕輕地跳躍著。那倒影是如此清晰,連頭上玉簪和霓裳水袖都像是在輕盈地笑著。
存中也輕笑了起來,只是臉上滿是淚水。
可猛然間,他才發(fā)現(xiàn),那面墻不過是亮得有些奇怪罷了。
存中腦中猛地一閃,胡亂穿上衣服,在桌上翻找起來。他攥緊雙手,連磕碰了桌椅也顧不得,拉開門閂,直向驛站外的樹林奔去。低矮的灌木在他的腿上留下觸目驚心的血痕,鮮血直流,他卻感覺不到疼痛,只是沿著樹木的影子,掙扎著向林中奔跑著。
終于,在一小片焦土上方,他見到了強光的來源。一個巨大的光球,中間橫貫著一條金線,刺目的光芒竟突然變得柔和起來。在焦土的中央,一名女子只身站著,抬頭仰望。
“你來了?!扁徧m轉(zhuǎn)過頭來,依舊是粲然一笑,卻多了幾分苦澀。
存中點點頭,“我來了?!闭f著,淚水竟自己落了下來,“我沒有你的異波,卻也尋來了?!?/p>
“你還記得啊?!彼哉Z中似乎有些意外,“只是,你我的世界實在是相差太多了,太多了。就算你能記得,千年以內(nèi),怕也只是徒勞罷?!?/p>
“我記得。你說的我全都記得?!彼髲姷卣f著,“可你卻沒有告訴我全部,對嗎?”
她輕輕地搖搖頭,只是看了看自己的足尖,“就算告訴你,你又能做什么呢?”
他將手里的石頭拋了過去,“回憶??梢宰屛一貞洝!?/p>
那是半枚磁石。
“這原本是一對?!彼扉_另一只手,輕輕說道?!笆呛问逅徒o我的。在,在一個磁石機關的匣子里。”他低下頭笑了笑,淚水濺到了腳面上,“我真笨。這么簡單的機關不明白?!?/p>
兩枚磁石拼在一起,是一顆雕琢打磨的心。
“你說,物有限,場無限?!彼銖姷靥袅颂糇旖牵瑓s再也說不下去了,“它的場,相連,我們……”
“你還是不明白啊,”她彎腰將磁石拾了起來,“當你再也見不到我的時候,你什么也不會記得了?!?/p>
“告訴我!”存中突然大喊起來,“我不管你究竟來自何處,求求你,只是告訴我。”他的嗓音逐漸低了下去,只能聽到淚水擊打地面的聲音。
她沉吟片刻,依舊指向了北方,“我來自那里?!?/p>
“北方七宿之中,有一顆是我們的太陽?!彼皇堑乜粗?,“我們的世界,與你的大不相同。”
她將磁石掖進腰間,言語輕柔,“從我們那里,若迅如光,也要百萬年才能抵達此處。我們已經(jīng)存在超過萬年了。曾幾何時,我們也像你們一樣,文采斐然,民風淳樸??蔀榱速Y源,為了生存,我們和你們的相似之處,怕是只有體態(tài)了。”
“為了技術發(fā)展,我們將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數(shù)理之中。為了省時,我們在頭顱中植入外物,溝通成了瞬時的事情?!彼恼Z氣有些哀婉,“你知道文藝和語言的退化有多快嗎?百年就足夠了。
“我們恐懼孤獨??嘈星瓴艑さ侥銈?,可我們,卻早已說不出話來了?!?/p>
她抬頭看著那光球,眼神竟?jié)M是滄桑,“我們做了一個最艱難的決定。那就是融入你們的世界,以最隱蔽的方式幫助你們發(fā)展。
“我們拋棄了自己的身份,拋棄了自己的能力,用幾十代甚至上百代人的生命,來做你們前行的基石?!彼穆曇粲行╊澏?,“我們犧牲了一切,因為我們需要你們。因為我們害怕,我們不想永遠孤獨下去。”
存中不禁一震。他并不理解她的世界,卻覺得分外沉重。
“對了,”她忽然說道,“那些牛,是一個意外?!彼傅鼐狭藗€躬,臉上滿是歉意,卻格外惹人憐愛,“對不起,都是我們的過錯?!?/p>
“我喜歡你說話的樣子。”他輕聲說道。
她捋了捋頭發(fā),微微一笑,“是嗎?可這不是我的形象,而是另一個女孩的。我的模樣,怕是會把你嚇壞了。
“你我對事物的概念都已經(jīng)變了?!扁徧m看著他的眼睛,“所謂的美,在我們眼中不過是點的堆積。你們的語言和音樂,轉(zhuǎn)化為數(shù)字之后,也不過是幾個式子罷了??蛇@幾個式子,卻能以無數(shù)形式,表達同一意思?!彼哪樕下冻鲆唤z憧憬,“或許,這并不是多余的需要罷?!?/p>
他的傷口終于開始作痛,身子忍不住顫抖起來,臉上卻笑了笑,“你是活的?!?/p>
她撅起嘴來故作生氣,模樣可愛極了,“那是自然,難道我像是個死人嗎?”
他撲哧一聲,淚水濺了出去。他正要上前,卻被她喝住了:“別過來?!?/p>
“我要回去了?!彼p輕說道。
“他們的任務已經(jīng)完成了?!彼噶酥柑焐系墓馇颍斑@是過來接我的?!?/p>
“那,那你什么時候回來?”他重又變得羞怯起來,眼睛卻一直看著她。
“十年?!彼p唇微吐,“或許,永遠不再回來了。”
存中再也說不出話來,兩人之間只有微風輕輕吹著。
“謝謝你?!扁徧m突然說道,“給了我最好的回憶?!?/p>
“你也一樣?!彼Φ?。
“不?!彼箵u了搖頭,身體終于開始顫抖,“你不會記得我了?!?/p>
他張開嘴,卻再也發(fā)不出聲來。
“你手上的那粒,不只是個標記?!彼p肩簌簌,“等我們走了,它就沒有了能源,會侵蝕你的記憶,將有關與我的回憶全部抹去。”
“對不起?!彼尺^身去,小聲抽泣著。
四周再次陷入沉寂,只有抽泣聲在林間回響。
“沒關系。”良久,存中閉上眼睛,慢慢說道,“至少,我記得這種感覺?!彼牧伺淖约旱男目?,“在這里?!?/p>
鈴蘭轉(zhuǎn)過頭來看著他,淚痕竟也是她最好的妝容。
地面突然開始震顫。她驚慌起來,沖他大喊道:“十年之后,我一定會回來?!?/p>
存中點點頭。竭盡全力送上了他最好的微笑。
記得我。鈴蘭做出了口型,卻沒有聲音傳來。她的形象逐漸變得稀薄起來,人影和霓裳一同飄逸著,逐漸離開了地面。她的指尖開始消散,向上飄去,直入那光球,再也看不見了。
存中望著那光球在天上震動,片刻之后,便如一道閃電直沖夜空,留下了一道炫目的赤色華光。
他看著那道光芒,直到它在眼中也留不下任何痕跡。
他竭力回想著,卻只有洶涌的悲傷向他不斷襲來。
可我一定要想起來。杭州。白堤。存中已然淚流滿面,衣襟和地面被打了個透濕,卻還是痛苦地念著:斷橋。錢塘。靈隱。錢塘。可回報他的,只有更猛烈的悲傷。
“括兒,回來吧?!蹦赣H不知何時已經(jīng)出來,輕喚著他的名字。
她披著衣服,沐浴在月光之中,不禁抬頭望著西湖的那邊。
“好美的焰火?!?/p>
嘉佑中,揚州有一珠甚大,天晦多見。初出于天長縣陂澤中……凡十余年,居民行人常常見之?!庾晕侵谐?,如橫一金線,俄頃忽張殼,其大如半席,殼中白光如銀,珠大如拳,爛然不可視。十余里間林木皆有影,如初日所照,遠處但見天赤如野火。倏然遠去,其行如飛,浮于波中,杳杳如日?!酥樯活愒?,熒熒有芒焰,殆類日光。
——沈括《夢溪筆談》
創(chuàng)作感言
大家好!還記得《箱子》和《繭》嗎?我又回來了哦!這一次我嘗試了一種新的角度和寫法,希望這個故事能給大家?guī)砀袆?!其實什么才是真正的科幻呢?在我看來,科幻并不是天馬行空,也不是隨便虛構的技術或者背景,合理的、符合邏輯的科學基礎才是科幻作品的基石。這種科學基礎或者科學素養(yǎng),不僅僅是體現(xiàn)在科技層面,也體現(xiàn)在人文層面。人物的語言、行為、動機都要與你所要表達的時代相稱。這也是本文拋磚引玉的一個初衷吧!《如煙》可能并不像大家以前看過的作品,希望大家能夠喜歡。我并不是一個多產(chǎn)的作者,但只要有好的故事出現(xiàn),我就會一直努力下去!謝謝大家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