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仙

陳耳東的酒量“?！?，到底能飲多少，他自己亦說不清。自詡酒仙，于是，叫開了。

酒仙的老爹曾在白家酒館內(nèi)當過相公，后來又到我們鎮(zhèn)酒廠里當師傅。他從不喝兌水的酒，均是摘“酒頭”，接一馬勺，“咕咚咕咚”喝了。他們?nèi)叶甲≡趶S子里，皆海量。酒仙在娘肚子里就深受酒的熏陶，五歲飲酒，八歲劃拳。他也醉，為“熟醉”，醉而不迷，照喝。

十八歲那年，酒仙入了伍，去了東北。

珍寶島戰(zhàn)役那陣子，酒仙已成了老兵。打仗前，部隊開齋讓戰(zhàn)士們暢飲，比酒量。酒仙喝到底沒醉，便被挑去參加戰(zhàn)斗。仗結(jié)束，他立了個三等功。后來人了黨、提了干、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不幸的是兒子低能，他極懊喪，決心戒酒，并執(zhí)意要“打”回老家去。于是，后來他便轉(zhuǎn)業(yè)回到了我們鎮(zhèn)上。

我們鎮(zhèn)原是公社所在地，后來變成了鄉(xiāng)。酒仙就在鄉(xiāng)政府里當文化干事。平常無事可干，他就隨大溜兒搞中心。人家開會他開會，人家下鄉(xiāng)他下鄉(xiāng)，默默無聞，眨眼過了幾年，沒升沒降，仍是干事。

這幾年里，酒仙沒端過一盅酒，有一次，文化局局長下鄉(xiāng)來檢查文化站工作，鄉(xiāng)政府照例款待。局長來了，鄉(xiāng)一把手理應(yīng)作陪。酒喝到熱鬧處，彬彬之禮開始淡化。文化局同車來了三個人，其中有位劇團唱黑頭出身的股長，海量，與鄉(xiāng)書記做了對手，鄉(xiāng)書記年近五十，剛調(diào)來不久，只有三盅禮節(jié)性的“門面”酒量，自然喝不得。怎奈那“黑頭”股長逼得緊，書記推托不掉又怕失禮，顯得窘。酒仙見書記為難，禁不住接過喝了。黑頭股長大為掃興，悻悻地說：“陳干事剛才聲稱滴酒不沾，這卻怎講？”酒仙心想，今日既然為書記開戒，不如講個義氣，一保到底。心思一定，他朝“黑頭”股長笑笑，接著自斟自飲一氣喝了十二個罰酒，問道：“放不放？”“黑頭”股長見他打“埋伏”硬硬地說：“再喝六個！”酒仙又喝了六個，然后伸出手來，對那“黑頭”股長說：“跟你學幾個？”

“黑頭”股長正愁沒對手，見陳干事自投羅網(wǎng)，氣消大半，頓來精神，口中“失禮”沒落音，連胳膊帶手早已伸出了界。酒仙是主人，開初連讓三局。那“黑頭”股長越發(fā)不把酒仙放在眼里，吆喝之聲震耳。酒仙再不客氣，與那股長大戰(zhàn)百十回合，直喝得那“黑頭”言語打結(jié)了，自己才“嘩嘩”倒出一茶缸酒來，一氣喝光，笑道：“老兄海量！”

這一下，鄉(xiāng)書記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不顧客人在場，竟一把拉過酒仙坐在自己身旁，連連說：“真沒想到！真沒想到……”

沒過多久，酒仙便擔任了鄉(xiāng)黨委秘書。秘書雖與干事平級，但權(quán)力實在多了。以后的日子里，那書記每次陪客，總要酒仙坐在自己身旁。酒仙戒酒不成，只得場場稱雄。有酒仙在，書記再不怯陣。

有一日閑來無事，書記叫過酒仙，關(guān)了房門，取出一瓶名酒，笑道：“犒勞犒勞你！先講好，我喝茶你喝酒，咱來幾個！不準讓！”

酒仙笑道：“你是不是想學劃拳？”書記只笑不語，坐下來，斟了酒，倒了茶，伸出了左手。酒仙見書記是左撇子，也伸出了左手。搭手叫開，沒想酒仙連連失利。書記笑問：“換手吧？”酒仙見書記左右開弓，頗有點兒羞怒，但不便表現(xiàn)在眉眼里，硬硬地伸出了右手。

兩人又用右手劃了十八拳，酒仙竟失利十六枚。他這才驚詫萬分，呆呆地望，像丟失了什么。書記只是矜持地笑。

酒仙又“忽”地伸出了手。書記用左手應(yīng)他的右手，而且手不離胸前，似彈鋼琴。酒仙用盡了渾身解數(shù)，一直占不了上風，最后只得敗下陣來，連連地說：“真沒想到！真沒想到……”

“酒場上沒有常勝將軍！記住我這句語！”書記站起，感嘆，長出一口氣，最后在室內(nèi)踱步。好一時，目光收攏，對酒仙說：“你的枚還算可以，只是不夠老辣！尤其變化過多，不是穩(wěn)操勝券的大家風度！手、眼、心、口，四位融一體，心管口，眼管手，做到手變口不變，口變手不變，誘敵深入，見機取勝！”

這通話，驚得酒仙張圓了嘴巴。“你以前一定海量？”酒仙禁不住發(fā)問。他突然間覺得書記變陌生了，似一團霧?！澳阋膊挥孟共?！”書記笑道：“你可要替我保密嘍！若論酒量嘛，你眼下能幫我一大群。咱不說這些了，只是順便告你一聲，縣長知道了你，我怕留不住哩！”

……果然，沒出半月功夫，調(diào)令下達，任命陳耳東為縣政府辦公室副主任。為給酒仙餞行，鄉(xiāng)政府按例擺了宴席。

五桌席面也算豐盛，插甬對空擺滿了黨委辦公室。副主任雖與鄉(xiāng)書記平級，但名聲要好一些。酒仙在鄉(xiāng)里多年不掌權(quán)，與眾人也合得來。大伙兒不薄情，紛紛前來賀喜，鄉(xiāng)書記主持宴會，講了幾句“水小養(yǎng)不住大魚”之類的淡話，接著便開盅了。

眾人都曉酒仙量“?！?，但都摸不透他到底能裝多些，上下一串通，皆要求他打兩個通關(guān)，一關(guān)替書記，一關(guān)是他自己的。想起書記的恩德，酒仙激動了，拔盞舉杯，一飲而盡，亮盅一周說：“打！”全體鼓掌。五桌近四十人，每人兩局，相當于八十局。酒仙不怯陣，要求一遍過，沒輪到的地方先“自相矛盾”著。于是，酒場沸騰了！

喝到天昏地暗時光，酒仙勝利地打完了兩個通關(guān)。接下來，眾人開始敬酒話別，一撥兒走了，又一撥兒來了。剛欲平息，不想又從鄉(xiāng)下回來幾位“打暈雞”的，又戰(zhàn)。

誰也說不清酒仙喝了多少酒。酒仙醉了。為“熟醉”，照喝。撐不住的溜回了住室，倒頭睡去了。剩下幾位“棘手”角色，團團圍著酒仙，直直鬧騰到十二點。停電了，方才罷休。

酒仙有個癖好，大酒后要散步！等大伙都睡熟了，他才摸回寢室，先撒了一泡巨尿，方開門進屋。渾身發(fā)熱，便扒光了衣褲，用涼水擦了臉，躺在床上小休?？诳?，想喝一杯水，摸不到茶瓶，便掏出火柴點蠟燭?！班辍钡貏澲?，沒想那火突地燃成了一條火蛇，直直鉆進他的內(nèi)臟，然后又忽地從口、鼻中噴了出來。他驚慌失措，知道這是自我焚燒，忙端起臉盆朝頭上澆，不濟事。他急急跑出房門，想奔向伙房后的蓄水池。沒料火光封了眼，視不清，喊不出，雙目里只有一片昏藍……

他困難地摸著了院中一棵泡桐，站穩(wěn)了，頓覺周身都在向外躥火……每一個毛孔里都向外冒著火光，藍藍的火苗兒在他周圍跳躍、飛舞。他成了一個晶瑩的透明體，猶如大衛(wèi)雕塑。

火光映亮了天，映亮了地，映亮了鄉(xiāng)政府……瓦藍，瓦藍，似仙境。夜，靜極了。

編后：7月26日，孫方友老師正在家中創(chuàng)作時，突發(fā)心臟病離開了我們，震驚與悲痛之余是深深的敬意。孫老師給本刊的稿子還沒有刊發(fā)完，我們還欠發(fā)著孫老師的稿費，摸著他寫的文字，孫老師的親切笑容就在眼前，他的智慧全在這些文字中，嬉笑怒罵與幽默中，看透社會底層小人物的眾生百態(tài)。向?qū)O老師致敬！向堅守在文學戰(zhàn)線上的朋友們致敬！

——本刊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