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代著冬
春天,絨毛般飄落的雨幕里,滿是瑣碎而嘈雜的聲響。遠處,收荒匠“舊書舊報舊電器”的喊聲悠揚而突兀。愛玲的目光離開小區(qū)吐芽的瑩瑩樹梢,落到曬架的深藍色床單上。床單是保姆周五洗好后晾曬在那里的。保姆剛離開,一場春雨就飄落下來,空中有了濕滑葉芽綻放的味道。
愛玲把手叉在腰間,緩慢地從客廳沙發(fā)上起身。六個月的身孕使她不復輕盈,身材臃腫,背影糟糕,就連她最滿意的漂亮的唇線也被多余的脂肪撐得失去了原有輪廓,變成敷衍了事的一抹。她邁著滯重的腳步來到露臺上,取下床單,看著天空自言自語說,鬼天氣,還在哭。
聲音驚動了書房里的麥田。
他剛把一本《現(xiàn)代漢語詞典》拿到手里,那里面夾有一封舊信。麥田原本沒有準備看舊信的。周日的午后無所事事,他像一只覓食的螞蟻。先在房間里亂竄了一陣,然后來到書房,坐了一小會兒,忽然想讀那封舊信。剛把辭典拿到手里,聽到愛玲在露臺上大聲說話,他放下詞典,來到露臺上說,你喊我?愛玲說,沒有,你看這混賬天氣,下了三天,也不停一下。
麥田抬頭看天空。
云朵壓得很低,光線凄迷而蒼茫,灰暗的色彩像一大塊鳥糞,滿是黃昏時才有的落寞和憂郁。麥田把目光從遠處收回來,落到愛玲身上。她把深藍色的床單團在懷里,像端著一盆湖水往臥室走去,臉上的表情像個掉錢的失主。麥田知道她在跟雨天斗氣,心里暗笑一下,跟上了她的步伐。
麥田覺得,懷孕就像一劑神藥,有效放大了女人的脾氣。愛玲以前可不是這樣。特別是談戀愛那幾年,春天飄落的淫雨,枝頭躥動的畫眉,樹木綻放的新綠,都能令她詩興勃發(fā),熱情澎湃。那時她可真是一只依人的小鳥,額頭飽滿的腦后扎著一條馬尾,像匹青春靚麗的小母馬在大學校園里竄動,吸引著大片男生赤裸騷動的目光。
大四那年,麥田忙著報考省委組織部的選調(diào)生。當時,大學畢業(yè)在城里找份工作并不難,他的選擇令決定在省城扎根的同學大惑不解。麥田不這樣看,他出生在邊遠山區(qū),小時候見過的頭面人物全是鄉(xiāng)鎮(zhèn)領(lǐng)導,從進入大學開始,他一門心思想當官。他心里想,當官又不是當嫖客,說出來沒啥好丟人的。當同學們遙望遼遠的星空,暢談出國,當科學家,或者成為比爾·蓋茨二世等遠大理想時,麥田總是直截了當?shù)卣f,我準備當官。
沒多久,麥田在校園的名氣就跟校花并駕齊驅(qū)。同學們很高興他們中間有一個立志當官的家伙,說明大學校園確實是個百花齊放的地方。到了大四下半學期,麥田毫不猶豫,報考了省委組織部的選調(diào)生。他準備充分,態(tài)度決絕,輕易在筆試環(huán)節(jié)斬落一片人馬,殺人面試。接到省委組織部綜合干部處電話通知他進入面試那天,金黃的陽光跳出陰霾的云層,照亮了春天的校園。暖洋洋的光芒下,校園的草地漸漸松弛,環(huán)護草地的櫻花和玉蘭綻放出大片花朵,像夢境一樣姹紫嫣紅。麥田還沉浸在電話中那個金屬般冷漠的威嚴聲音里,愛玲從一片剛剛抽葉的夾竹桃后轉(zhuǎn)出來。她穿了一條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一件高腰茄克,一米五八的玲瓏身軀被年輕而飽滿的欲望鼓脹得曲線蕩漾,像一匹輕盈的靈貓。愛玲看見麥田若有所思地站在草地邊,她說,麥田,你發(fā)啥呆,不準備當官啦?麥田說,誰說的?你正在跟一個候補官員講話,小心點。
愛玲撒嬌地呸了一下。
第一次說話之后,春天還沒過去,麥田和愛玲就迅速進入熱戀。那場鋪天蓋地的戀情一開始就短兵相接,瞬間進入刺刀見紅的白熱化狀態(tài)。除了做噩夢和嘔吐,麥田沒發(fā)現(xiàn)還有什么東西比跟愛玲談戀愛更加驚心動魄。在他眼里,愛玲真是一只小魔獸。她不斷給他平靜的生活帶來朦朧的月光、生長的植物和尋偶的鳥鳴,除了當官,戀愛中的麥田有了毀壞的激情。
隨著畢業(yè)臨近,麥田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懷著一顆垂死的心臟來到愛玲家,接受準岳父母的挑選。麥田知道,愛玲家境不錯,不僅有洋房,小車,還有一間生產(chǎn)摩托車配件的私人工廠。臨近要去見未來岳父母那段時間,麥田天天做怪夢,他一醒來,就按照電視里有錢人的習慣,準備了一系列問答題。從愛因斯坦到老子,從貝多芬到柴可夫斯基,麥田想用足夠的高雅來博取準岳父母的歡心。他哪里知道,情況比想象的更嚴峻,當麥田邁進家門,愛玲的媽媽問的第一個問題竟然是,你幾天沒洗澡了?
麥田一下子就被這個問題逼到了死角,像一條狗被一根木棍逼到墻角。狗逼急了會咬人,麥田也豁出去了,從洗澡談到選調(diào)生必須下基層,又從基層洗澡不方便談到他當官的理想。
愛玲的媽媽看著表情慌張的麥田。沒有再說什么,禮貌地宴請了這個未來官員,不置可否地把他打發(fā)出了家門。第二天晚上。愛玲回學校帶來了她父母同意她嫁給麥田的消息。他一把把愛玲摟進懷里,靠到一棵枇杷樹上。初夏,枇杷已結(jié)出豐碩的果實,空中有一股枇杷果化漿的,像蜂蜜一樣甘甜的味道。
他們有了接吻。過了幾天,他們又有了做愛。仿佛父母的批準使他們獲得了參觀對方身體的門票,一旦逮到機會,他們就手忙腳亂地跑到對方的身體里走馬觀花一番。全新的體驗差點瓦解了麥田的意志,就在他準備放棄當官這個偉大夢想時,通知來了。他不得不打點起行裝,告別愛玲和省城,像一只迷途的斑鳩飛到了鄉(xiāng)下。
在鄉(xiāng)下工作的三年真是匪夷所思,連麥田自己都不知道那三年是怎么熬過來的。面對一疊枯燥的報表,一列空蕩蕩的遠山,麥田眼里一天到晚晃動著愛玲的身體,她的鼻息和呻吟。除了拼命工作,麥田一有機會就往省城跑。他像條淫棍,跑到省城就想解褲帶。媽的,做一次愛怎么這么難???
為了跟愛玲團聚,麥田拼命表現(xiàn),見到上級首長就點頭哈腰,加上準岳母的助推,只用了三年時間,麥田就從洗澡不方便的鄉(xiāng)下調(diào)回到省城的地名辦公室,成了天天跟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地名打交道的官員。
用麥田老家的俗話說,一個人有好運氣。喜事會接二連三,一點不假。麥田調(diào)回省城不久,跟愛玲的婚禮如期舉行。他岳母在離她居住地不遠的一個小區(qū)里買了一套花園洋房作為他們的新房。那真是一個漂亮的小區(qū),綠樹成蔭,花木婆娑,弄得前來參加婚禮的同學大呼小叫,艷羨不已。麥田心里也感嘆,結(jié)婚真好。
五年后,隨著愛玲按照預期懷上孩子,他們暫時離開激情如鋼花四濺的新婚生活,日子馬上顯得委瑣不堪。麥田看到,他埋進愛玲身上的種子使她產(chǎn)生了能量裂變,過去依人的小鳥成為一只憤怒的小鳥。愛玲開口都帶有金屬的鏘鏘聲,不時把麥田搞得焦頭爛額,沒辦法,他只好反復哼唱王洛賓那句歌詞——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
現(xiàn)在,麥田跟著愛玲來到臥室,在她指揮下用那床深藍色床單換下床上已經(jīng)用舊的床單。今天是周日,保姆要休雙休,寬大的家里只剩他們兩個孤獨的人影,潮潤的雨絲放大了寂寞的味道。麥田細致地把床單的折皺抹平,放上藍色靠枕,扶愛玲躺上去,看她從床頭拿起一件巴掌大的小孩衣裳。放到手里輕柔地比劃。亮開的床頭燈驅(qū)散了雨天的陰暗,勾勒出愛玲安靜孕育的輪廓。
麥田看了看,離開臥室回到書房,從《現(xiàn)代漢語詞典》里取出舊信。那封信已經(jīng)微黃,易碎,拿在手里有一種春天撫摸落葉的感覺。信是大二那年小禾寫給麥田的,也是她從老家寫來的最后一封信。小禾和麥田是高中同學,長得漂亮,安靜,喜歡低著眼簾害羞地笑,仿佛笑開了是一件丟人的事情。直到麥田考上大學,兩人的愛情才在離別了的兩顆心里猛烈燃燒起來,所以他們成為了一對靠信件撫摸對方的戀人。激情四射的戀情只持續(xù)了一年,麥田大二時,小禾給他寫了最后一封信以后,就像麥田手中的一捧水似的,無論他如何努力終還是消失了。小禾的離開給麥田帶來了沉重的打擊,直到兩年后愛玲撞進了他的生活。
生活像云朵,說過去就過去了。自從有了愛玲,麥田不再刻意保留小禾的信件。只有這最后一封信竟然被他放到哪本書中給保留了下來。此時無意發(fā)現(xiàn)了,看著信紙上娟秀的字跡,一些過去的青澀歲月跟隨記憶來到眼前,麥田有了一種別樣的心情。盡管麥田沒有給愛玲說過他和小禾的事情。但他并沒覺得自己有啥秘密。但當他發(fā)現(xiàn)這封信,并藏進《現(xiàn)代漢語詞典》之后,他覺得自己有了一個小秘密。
周日的午后,空氣潮潤,窗外的雨絲敲打著新綻的嫩葉,發(fā)出蠶子吃食時的輕微聲響。麥田坐在椅子上打開信紙。信不長,有一頁半的樣子。麥田從麥田哥的稱呼開始,到小禾的落款,迅速瀏覽了一遍。小禾從言情小說里摘了大量模糊而溫軟的句子,像只膽小的昆蟲在上面試探性地卿卿我我??吹竭@里,麥田笑了。這時,咬合不緊的地板上響起愛玲往書房踱過來的腳步聲。她的腳步明顯吃重,米灰色的實木地板響起彈性極好的“吱吱”聲。
麥田不想節(jié)外生枝,他把信紙裝進信封??戳丝粗車~典離他有點遠,只好順手把信塞進了一疊《南方周末》里。那里堆放著兩個月來的舊報紙,有《南方周末》,《參考消息》,還有幾張從單位帶回來的本省日報。
愛玲右手叉著腰,左手提著一只環(huán)保菜籃子,像一只肥胖的泥獾,搖搖擺擺地來到門邊。她站在門外朝里面看了看,似乎一眼就看到了麥田的慌亂。她皺了皺鼻子,深深地吸進一口氣說,你鬼鬼祟祟的樣子干啥?麥田說,大白天的,我能干啥?愛玲把手里的菜籃遞過來,又從孕裝前面的口袋里摸出一把零錢說,家里沒有雞蛋了,你去門口的超市里買一點。
麥田胡亂答應(yīng)著,帶著一把黑傘走出家門。春雨似乎停了一會兒,路邊灌木上新發(fā)的嫩葉凝聚起大量水珠。在午后微明的光線中像鉆石一般閃亮。空蕩蕩的小區(qū)沒有人影,麥田很快來到超市,熟門熟路地找到雞蛋貨架,等他結(jié)賬出來,發(fā)現(xiàn)天空又飄起很密集的雨點。大門外有一口種有睡蓮的池塘,麥田看見雨點砸在上面,濺起大片亮白的雨腳。
拎著雞蛋回到樓下,麥田碰到了二回。二回是個走街串巷的收荒匠,他不知用什么方法疏通了小區(qū)的保安,麥田常??匆娺@個跟他年齡相仿的收荒匠手提一桿老秤,熟練地在小區(qū)樓棟之間出沒。麥田雖然叫不上二回的名字,但臉熟,每次碰見互相都點點頭。今天二回穿了一身不太合身的迷彩服,偏大??瓷先ハ駛€不得志的退伍軍人。二回提前停下腳步露出笑臉??礃幼铀裉焓斋@不錯,手里提了一捆用塑料紙裹好的書報,背篼里還有一只舊電飯鍋。
二回目送麥田進入單元門,才回身往小區(qū)外走去。他到省城當收荒匠快十年了,很摸到了一些門道?;撕瞄L時間,疏通了保安,這個小區(qū)幾乎就是他的地盤了。這里的業(yè)主不缺小錢,價錢好講,有時運氣好,還可以免費得到一些他們丟棄的破爛。今天收獲就不錯,不僅收到幾樣舊家電,37幢那個懷孕的女人還送給他大捆舊書報,如果把它們分類出售,應(yīng)該能賣到二十多元錢。
下午又走了幾條街道,黃昏時二回背著到手的破爛,轉(zhuǎn)了兩次車,回到他在河邊租住的房屋。在省城十多年,二回搬過很多次家,只有現(xiàn)在租住的房屋他很滿意。租賃房緊鄰河邊,看似偏僻,實際交通便利。由于這塊地不當?shù)?,政府不急于改造,留下大片亂搭亂建的工棚。工棚雖然舊,但寬敞。二回租住的工棚不僅有三間房,還帶有一個四十多平方米的院壩。院壩上堆滿了他從城里收來的破爛,有紙箱,塑料瓶,舊玻璃,以及各種各樣的電器。除了電器。破爛已分類碼好。電器不行,它們得開膛剖肚,把里面的銅、錫、鋁等金屬分揀出來,才能賣到廢舊物資回收站。二回打開院門時,院壩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垃圾,他往里走,一路“叮叮哐哐”地響個不停。
放好東西,老婆小禾還沒回來。雨天黑得快,剛進屋時,天邊還有一抹明麗的亮色,等二回打開手上的報紙,屋外的光線迅速暗下去,像一張不高興的老人的臉。二回搬出一把木椅坐在屋檐下,準備看看報紙。二回每次把舊書報收回來,歸類之前喜歡翻翻,有時會遇到有趣的文章。有一次,他收到一本談宇宙知識的科普書籍,他看入了迷。按照書上的說法。地球只是銀河系中的一個球體,晝夜不停地翻滾。二回想,他一天到晚在球體上滾動,總有一天他會慢慢落下去,一直落到月亮上面。
二回覺得生活蠻有意思。
二回跟小禾的老家在同一個縣,以前并不認識。五年前,二回收舊貨時在一個小區(qū)的垃圾桶里撿到一封請柬。覺得印得很漂亮,順手就撿了?;氐郊掖蜷_請柬,發(fā)現(xiàn)正是他們老家的縣政府為了招商,要在省城搞一個同鄉(xiāng)會發(fā)放的請柬。凡籍貫為本縣的處以上官員,教授以上學者,資產(chǎn)過百萬的企業(yè)家,概在邀請之列。請柬上還印有縣長的話,說凡應(yīng)邀出席同鄉(xiāng)會的,都是老家人民最驕傲的兒子。二回顯然是個很一般的兒子,他沒有收到請柬,但他撿到了一封請柬。于是他理直氣壯地換下迷彩服,穿上一套皺巴巴的西裝,揣上請柬按期赴會去了。他知道同鄉(xiāng)會吃得不錯,老天爺既然給了他這個機會,不去吃幾口太可惜了。
同鄉(xiāng)會在一家五星級酒店舉行。二回來這種高檔地方的機會不多,但在城里混了幾年,進出酒店并不發(fā)怵。他順利地找到開會的地方,那是一個金碧輝煌的大廳,上百來賓陸續(xù)落座。等二回找到一個空位坐下,縣長及老家來的一行官員登上主席臺。從挺括的西服內(nèi)里摸出稿子,對著麥克風慷慨陳詞了一通。這個過程很短,還沒等二回聽明白什么。接著就是酒會了。來賓們涌到大廳的一側(cè),從侍者手里取過紅酒,像蝌蚪在水田里搖頭擺尾地游動,笑容可掬地親切交談。二回學著客人們的樣子,端著紅酒杯四處走動,但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自己誰也不認識,自己沒法像只蝌蚪搖頭擺尾地到處游動。驕傲的兒子們要么在談美國次貸危機,要么在談普京和梅杰韋德夫的再次洗牌,要么在談朝鮮半島核危機,二回沒法插嘴。
二回轉(zhuǎn)了一圈,除了酒量比別人大,他沒啥東西可拿出來跟人分享,知趣地離開人群,端著酒杯來到邊上的一盆棕竹后面。那里人少,清靜,可以專心喝酒吃東西。二回走過去時,發(fā)現(xiàn)小禾穿了一身小西裝站在那里。小禾是陪她的老板來的,她在酒會上站了一會兒。見老板正忙著用不上她了,于是站在了棕竹后面,在這里獨享清靜,同時透過棕竹的縫隙可以觀看那些走來走去的成功人士。
小禾很快就注意到了二回。小禾在餐館干了幾年,別的本事沒有,但吃飯不掏錢的客人她一眼就能認出來。她很快看出他是來騙吃騙喝的,此時見他走來,就好笑地招呼說,領(lǐng)導,你在哪個單位高就?。慷剡攘艘豢诰普f,環(huán)保部門。小禾覺得逗下去也沒多大意思,她說,你少跟我裝,我還看不出來你是干啥的?奇怪你是怎么混進來的?聽小禾這么一說,二回不用裝了,反而輕松下來。他從西裝里摸出請柬說,我收舊貨時撿到一封請柬。
小禾看了二回手里的請柬,兩人就算認識了。以這種方式相識他們很是快樂,仿佛他們專心等候的就是對方。二回和小禾喝起了紅酒,喝完后二回就去拿,一杯接一杯,很快他就把自己喝醉了,沒能吃上晚上的大餐。還好,紀念品他領(lǐng)到了,一張購物卡和一只蘇泊爾高壓鍋。
同鄉(xiāng)會后一個月,初夏,城市有一股稠重的槐花味道。小禾來到二回的租住處。那時二回還沒住到河邊,在一棟坡地上的老舊磚樓里。磚樓不隔音,有一股很重的生石灰氣味。二回喝醉了,小禾是送他回來的。之后小禾再沒來過。但他們不時通電話,開始他們說同鄉(xiāng)會的事情,接著說到自己的生活,話題越來越多。大半個月后,小禾被老板扣了錢,或者感冒了,就在電話里哭鼻子,她喊一聲哥,叫得二回的腸子都揪緊了。恨不得馬上把小禾摟到懷里。冷靜下來一想,二回又覺得自己配不上小禾。小禾好歹是服務(wù)員,他只是一個收荒匠,二回有點自卑。
又等了一個月,小禾見二回沒有主動約,就主動上門來了。約著一周見兩面,像城里人那樣看看電影。吃吃肯德基。事情發(fā)展迅速,很快他們就上床了。兩個身在他鄉(xiāng)的年輕人,身體和精神都需要互相的安慰,接下來順理成章地,二回把小禾娶到了手。
夜色襲過高樓。已經(jīng)看不清河道上的瑩瑩樹梢。小禾還沒回來。二回打開燈,收拾起今天收獲的廢書舊報,這一摞報紙是37幢那個懷孕的女人送給他的。一封信像一片被風吹動的落葉,掉到了地上。二回伸手去撿起想歸于報紙中。一眼卻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地址,手一時僵在那里,像一條風中的茄子。信封上的地址跟小禾老家的地址一模一樣,連門牌號碼也沒區(qū)別。二回猶豫了片刻,好奇地打開信紙。只瀏覽了幾句,他的目光便定格在信紙上,仿佛紙上有一團火苗,令他眼睛越睜越大,瞳孔越來越小。隨著瞳孔像打架的狗眼睛逐漸收縮下去。二回臉上的表情慢慢變成一塊生銹的毛鐵。滿臉都是烏青的鐵銹。狗日的,原來,老婆以前也風花雪月過。他想了想37幢男主人麥田的模樣,暗自比較了一下,自己真的拿不出手。
這封信像一記打在狗身上的悶棒,給二回帶來空前的打擊。他呆坐很久,也沒想明白這是怎么一回事情。如果小禾知道那個叫麥田的男人住在五公里外的小區(qū)。會不會去找他?二回首先想到要把信藏起來。這樣想著,他進屋找了一圈,找到一只舊皮鞋盒子。他把信放到鞋盒子里,再把鞋盒子藏到沙發(fā)下面,剛舒一口氣,小禾回來了。
今天是小飯館發(fā)薪水的日子,小禾按期領(lǐng)到了工資,一高興就忘了注意別人的表情,她沒發(fā)現(xiàn)二回丟三落四,一臉不自然。吃過晚飯,看了一會兒沒頭沒尾的電視,關(guān)燈上床,小禾像條泥鰍蠕動過來,主動把手伸到二回身上。二回不想讓小禾看出他有心事,期望自己表現(xiàn)好一點,但畢竟心里裝著事,很影響情緒,二回兩腿間那個以前野心蓬勃的家伙像一條彎曲蚯蚓。小禾折騰了半天,說,二回,怎么回事,你搞野雞了?二回急了,賭咒發(fā)誓地說,絕對沒有,誰搞野雞誰是烏龜變的。錢都在你那里。我用啥子去搞野雞?又不是同鄉(xiāng)會,可以混到吃一頓。小禾說,那你說,怎么回事?二回說,陽痿了。小禾說,我知道你陽痿了,我問你,怎么就陽痿了?二回說,中午盒飯吃多了。小禾說。放屁,關(guān)盒飯啥事?
小禾不再理二回,她側(cè)過身去,一會兒吹送出入睡的鼾息。二回這才放松下來。他睜著眼睛想,決定明天去會一會那個叫麥田的男人,把事情做個了斷。現(xiàn)在小禾是自己的老婆,放著別人老婆的舊信是啥意思?如果麥田要動手,二回準備只打三下。三個耳光,第一下,告訴他,進城丟掉農(nóng)村戀人,龜兒子,現(xiàn)代陳世美;第二下,讓他明白,老婆懷孕了,是個男人都得學會夾緊兩腿;第三下,正式宣告,老子的地自己種,不用別人操心。
此時,在同一片夜幕之下,離二回五公里遠的地方,麥田同樣睜著眼睛,望著空洞的,無邊無際的黑暗出神。在他身邊,身子日益粗笨的愛玲恣意攤開她的四肢,像一只發(fā)福的蜻蜓。當麥田回家聽說愛玲把夾有舊信的報紙送給了收荒匠,忽然發(fā)現(xiàn)心里空空蕩蕩的。睡在夜色深處,他想,收荒匠可能一時半會不會把報紙賣掉,如果運氣好,說不定他能夠找回小禾的舊信。
早上,連綿的春雨沒有停住的跡象,麥田起床洗漱完畢,保姆過來了。夜里沒有休息好,頭有些沉,像腦子里裝了一片模糊的云影。吃過早飯,他把一杯熱牛奶送到臥室。自從懷孕后,愛玲喜歡賴床,她曲在床上的樣子像只幸福的抱雞母,張狂的姿態(tài)中流露出小小的得意。麥田把牛奶放到床頭柜上,摸了摸愛玲的頭發(fā)說,我上班去了,如果你再見到收荒匠,給我打個電話,讓他等一會兒,我們單位有舊東西要處理。愛玲說,知道了。
麥田出門跑了幾步,到樹陰下開出別克轎車,離開小區(qū)匯人大路。路上不是太堵,他只花了半個小時就到達單位。地名辦公室在政府大院邊上,是一棟七十年代的老舊建筑。麥田進屋泡好茶,一時想不起干啥事,只好坐在辦公桌前發(fā)呆。麥田發(fā)現(xiàn),官并不容易當上。他在這間辦公室坐了幾年,看著奇形怪狀的地名在自己眼前像螞蟻一樣爬來爬去,盡管它們爬了很久,他還是連個副調(diào)研員也沒混上。想起過去野心蓬勃,麥田覺得有些好笑。
上午沒啥正事,下午開了一個小會,快下班時,電話響了。電話是愛玲打來的,她說收荒匠又在樓下喊“舊書舊報舊電器”,讓她喊住了。她問了,收荒匠叫二回。麥田沒等愛玲說完,撂下電話,下樓開出小車,離開了單位。
麥田回到家,看見二回依然穿著那身迷彩服,站在他們家敞開的門口,沒有進去。他的表情不很自然,像條挨人揍過的狗——既想尋人報仇,滿臉的不高興;又怕再挨一次揍,眼里閃爍著膽小而游離的光芒。麥田走到門邊,看見愛玲站在門后,他沒有進屋,隔著門框把公文包遞給她說。我?guī)ト|西,一會兒就回來。愛玲接過包說,用得著這么急,明天不行嗎?麥田說,明天別人就買走了。不等自己把話說完,麥田用手抓住二回的胳膊往樓下引,到了一棵桂花樹下。樹葉上粗大的雨粒砸落到他們臉上,使他們看上去像兩個悲痛欲絕的男人,滿臉淚痕。麥田松開二回的手臂說,你昨天從我們家?guī)Щ厝サ膱蠹堎u沒賣?你放心,報紙還是歸你。二回說,我不放心,我知道你想要那封信,我專門來告訴你,信你別想拿回去。麥田說,懂不懂,偷看別人的信犯法!二回說,犯個鏟鏟,那是我老婆寫的,你看才犯法。麥田說,打胡亂說,小禾是我過去的女朋友。二回說,她現(xiàn)在是我老婆。聽著二回堅定的語氣,不像是開玩笑。麥田驚訝地張大嘴巴,像看外星人那樣看著二回。
兩個男人站在樹下又爭執(zhí)了幾句,情節(jié)一點點浮現(xiàn),搞得麥田腦子很亂,理不出個頭緒。爭執(zhí)到最后,麥田讓二回坐上車,到他租住的地方一看究竟。在二回的指引下,小車沿主干道走了兩公里,拐進一條支路,接著下到河邊,又沿河濱公路上行了幾分鐘,到了一個工棚連片的地方。麥田泊好車,將信將疑地跟在二回身后,鉆進了一條布滿泥淖的小路。
推開院門,麥田聞到一股混著垃圾氣息的濃重泥腥味。他看見,院內(nèi)擺放著各式各樣的廢舊物品,有用的整齊地碼在一邊。沒用的則被胡亂丟在地上,連綿的雨水正一點點地把它們漚爛。麥田像只兔子,一蹦一蹦地往前跳。他走過的地方,連續(xù)的水淖上露出暗淡的倒影,天色正急劇地度過黃昏,慢慢沉入黑暗。
小禾已經(jīng)回家,她剛在廚房切開一只老南瓜,就聽見院門傳出響聲,知道二回回來了。她把菜刀停在空中等了等,沒有聽到二回的聲音。過去,只要她先回家,二回進門就會快樂地高喊,接著聽見重物落地。小禾擔心小偷進屋,她把菜刀放下,關(guān)掉灶上的液化氣,肩上搭著一塊毛巾走出廚房。走到門口??匆姸仃幹粡埬樥驹陂芟拢粋€衣著干凈的男人像一只沒有吃飽的跳蚤,拖拖拉拉地跳過院壩。
小禾認出了麥田。
小禾認出麥田的瞬間,麥田抬起頭,吃驚地看見小禾肩膀上搭著一條毛巾站在門邊,像一張表現(xiàn)農(nóng)村女民兵的宣傳畫掛在那里,樸素,粗糙,又有幾分笨拙。麥田走到跟前,有些不敢確認,他試探著說,小穗,是你?小禾說,麥田哥,是我。說完,她想讓二回讓座,回過頭,看見二回從屋里抱出一只舊皮鞋盒子,大概他聽到了麥田喊小禾叫小穗,吃驚地愣在門邊,像一棵被雷擊的老樹。小禾說,二回,你不去端板凳,抱一只舊鞋盒干啥?這是麥田哥。又對麥田說,麥田哥,你怎么碰到二回了?麥田說,他到我們小區(qū)收舊貨,把你姐姐給我的一封信收走了。小禾說。要是姐姐在就好了。
小禾把麥田引進屋坐下,二回抱著舊鞋盒站在旁邊。通過他們的交談,二回弄清楚了。原來,小禾不叫小禾,叫小穗。麥田大二那年,小穗的姐姐小禾在老家小水電站工地上出事故死了,她爸爸媽媽天天哭著喊小禾,小穗就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小禾,讓她爸爸媽媽再喊姐姐的名字時,有人答應(yīng)。聽小禾說起親情時,麥田僵硬的臉抽了抽。咬肌明顯地突起來,像兩條泥鰍掛在腮邊。二回見麥田回頭看著自己,把舊信從鞋盒里取出來說,信給你,但你不能走,我要請你喝酒。
二回跑到門外買酒。
晚上喝了不少。喝掉一斤白酒,二回還想開啤酒,讓小禾擋住了。在喝酒的過程中,麥田決定回家把過去的事情告訴愛玲,如果她愿意,也可以看看這封失而復得的舊信。然后,找個合適的機會請二回和小禾到家里來喝頓酒。這個念頭讓麥田變得輕松快樂,他突然發(fā)現(xiàn),除了愛玲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切都顯得不重要。連當官的夢想也無足輕重。
麥田從二回家出來,發(fā)現(xiàn)連續(xù)下了三天的春雨突然停住,空中動蕩起一縷陰涼與清新。他因為喝了酒,沒敢開車,打了一輛出租車回家。在小區(qū)大門外下車往里走,麥田發(fā)現(xiàn)。雨過天晴的夜空清爽甘甜,沁人心脾,輕拂的晚風中有一股春天厚重的暖氣。他深深吸了一口,看見路邊粉紅色的櫻花在杏黃色的路燈光下一片片綻放。多么美好的季節(jié)啊,春暖花開,為什么以前沒有發(fā)現(xiàn)呢?
音任編輯: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