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的記憶

林青雨

黃賣九，江西都昌縣人，1938年9月出生于景德鎮(zhèn)，第5屆中國工藝美術(shù)大師。他被稱為“當代青花大王”，其青花作品被中國工藝美術(shù)館珍藏3件，中國國家博物館收藏1件，“半刀泥”雕刻壁燈陳列于北京人民大會堂，而青花，又是景德鎮(zhèn)四大名瓷之首。

◎古窯后山：恍如清幽桃花源

在景德鎮(zhèn)被稱為“古窯”的歷史博物館后山，沿著一條小路一直向里走去，兩旁樹木參差錯落，偶有一兩座徽式老民居掩映其中，墻壁斑駁，樹影搖曳，仿佛從剛剛的鬧市落入時光隧道一般，走回了另一個年代，小路的盡頭就是黃老的小院，推門進去，一個制瓷的手工作坊映入眼簾，木架上散亂地擺放著些瓷坯，幾位師傅專心著手里的瓷器，讓人不忍心打擾。

走過小作坊，是黃賣九女兒和女婿的“永和軒”，雖然之前在網(wǎng)上看過黃老的照片，但此刻眼前這位素布上衣，留著長須，穿著黑布鞋的老者依舊讓人感動，許是他矍鑠的眼神和慈祥的笑容，許是他對青花的執(zhí)著和對景德鎮(zhèn)的熱愛……

看上去超脫飄逸的外表下卻有著個性十足的內(nèi)心，潛心創(chuàng)作的黃老一直很少接受媒體的拜訪，即便是領(lǐng)導到訪，也要看他是否喜歡或是得空，“我看了你們的雜志，非常好，沒有一點商業(yè)氣息，這是在為傳統(tǒng)文化做事，為景德鎮(zhèn)，我也要做一點事情?！秉S老的笑容里盡是希翼與堅定。比起陶瓷，他仿佛更愿意談?wù)撟约海務(wù)撟约簭哪暧椎嚼线~的人生，也許他的青花與他的人生、他的個性是纏繞不清的。

◎人心鉆，石也穿：黃賣九的青花人生

“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什么，都是家庭和社會的影響，慢慢一步一步走，自己熏陶自己。爺爺和父親都做陶瓷，小時候家里窮，看到大人辛苦，也幫著畫一些。8歲上學的時候就開始接觸，12歲開始正式學畫瓷?！?/p>

黃賣九并不是一開始就愛青花，正如流傳在景德鎮(zhèn)陶瓷藝術(shù)界的“賣九先生三絕技，新彩青花半刀泥”所說，黃賣九能畫釉上彩，也能畫釉下彩，薄胎刻瓷更是一絕。與青花結(jié)緣，還要從西藏支邊說起。

“1959年，我21歲，到西藏支邊，那時候喜歡搞宣傳，支援西藏的時候需要人才，組織了一批人，想辦一個瓷廠，這之前都靠走印度，走絲綢之路到西藏，于是想為什么不能在西藏自己創(chuàng)辦瓷廠？隨后成立了江西省支援西藏工作組，市委副書記任組長，帶領(lǐng)了21個人到西藏，后來又去陶瓷學院進修，繪畫考過了，理論的東西是以后可以自學的，工藝的東西是自學不來的。我就提出了要求，不分班進修，我需要哪門課程就去哪一個班學。粉彩、古彩、新彩，只要與陶瓷有關(guān)的都要學，拼命地不停地學，這樣一個特殊的條件下，把我的人生改變了，在西藏待了4年，這是我的一個轉(zhuǎn)折點，打下了一個很好的基礎(chǔ)?！睆哪菚r起，他的視野漸漸開闊起來，他越來越愛王步先生的作品。黃賣九說，從這時起，青花，這永不凋謝的藍就一直深埋在他心底。

自元代始創(chuàng)青花，景德鎮(zhèn)的制瓷就開始改變，人們不再追求青白瓷“如冰似玉”的效果，轉(zhuǎn)而注重瓷器的繪畫裝飾，花卉、纏枝、折枝、龍紋、云紋、山水、人物、寓言故事、神話傳說等，都成為青花圖案的題材。上世紀30年代名噪一時的“青花大王”王步首創(chuàng)借鑒中國水墨畫技法創(chuàng)作青花，以青花料為墨，大膽采用灑注青花料色的分水方法，做到“料分五色”，以達到“墨分五色”的效果。

回想起自己苦練青花的情景，那段傾注了全部熱情與精力的日子依舊歷歷在目。

“文革十年，畫十年毛主席像，又給我一次鍛煉，人瘦的不得了，拼命地畫，因為在陶院里有基礎(chǔ)”，文革后，黃賣九回到以生產(chǎn)出口瓷為主的紅星瓷廠，為出口的餐具、咖啡具設(shè)計畫面，他業(yè)余時間還負責畫廠里所有的宣傳畫。“從那個時候開始接觸青花，那時候王步的青花是畫得最好的，在我們景德鎮(zhèn)，‘分水是傳統(tǒng)工藝，不是哪一個人創(chuàng)造的，墨分五色，他把寫意的國畫運用到畫瓷上，也有人問我，你的好還是王步的好，我說不好這樣講，他有他的人生高峰，我有我的人生高峰，這一步是他第一個走，我是在他的基礎(chǔ)上去發(fā)展，王步先生是第一個吃螃蟹的，這是不能否定的。王步先生去世后，我有過擔心，那時候我還在研究粉彩，我就想怎么辦，我就學青花分水，一定要把青花留下來，王希懷（王步兒子）很好，問什么都講，所以我就繼承了這一塊青花，一定不能丟掉，我又是民窯署署長，又不能公開的學，大家都來學這個就不要干活了。我就到晚上，等單位下班了以后學，每天工作十八個小時，就這樣堅持了十幾年?！?/p>

“人心鉆，石也穿”。是黃賣九說起自己學藝經(jīng)歷時反復用到的話。1966年，黃賣九開始投入分水青花的揣摩與研究中。在他的心目中，高雅的青花是我國最高藝術(shù)水平的代表，懷著對王步青花的羨慕之情，他不斷嘗試，畫了許多分水青花作品，一直放在自己的工作室里，沒有輕易示人。一次，廠長偶然發(fā)現(xiàn)了黃賣九的青花創(chuàng)作，大為驚嘆，在廠長的支持下，黃賣九的青花作品出現(xiàn)在當年的景德鎮(zhèn)陶瓷節(jié)上?！耙涣料?，大家評價很高，我的壓力也很大。如何把王步的分水青花繼承發(fā)揚好，成了我陶瓷藝術(shù)生活中最重要的事?！?/p>

◎青花夢：要做民族的真東西

景德鎮(zhèn)的青花料分五色，頭濃、二濃、正濃、正淡、影淡，分水青花在操作中還講究用水法，即根據(jù)花面的要求采用高水、中水、低水。只有分水，才能疏落茂密，在陶瓷坯胎上呈現(xiàn)出深淺濃淡不同而變化豐富的形象，既有對比，又有和諧，體現(xiàn)特有的節(jié)奏和韻律，從而達到中國水墨畫的“墨分五色”。通過分水，一朵牡丹用一種青花料就能達到千變?nèi)f化、層次豐富，水料相融的藝術(shù)效果。

說到青花分水的技法，黃老起身帶我們來到了他的工作室，一個碩大的條案上鋪著宣紙，筆墨就在一旁，這幅未完成的瓷板畫長五尺六，當年王步先生最大的瓷板畫不過二尺八，可見黃老在繼承這一技法的同時也在不斷追求著自己的藝術(shù)高峰。

明代就出現(xiàn)的分水青花，是先勾線，在線條以內(nèi)分水。黃賣九則不勾線，而是以水料流動直接分水?！耙霉P在筆面上帶著水，筆不能碰到瓶胎，要在水面上引導它過去，工藝是很難的，還要找出它的陰陽光，要有層次感，五尺六的，一塊要畫半個月，今年創(chuàng)作三塊。

“看上去都是一種顏色，但是層次一定要分出，墨分五色。繪畫是直接拿筆怎么畫都可以，瓷板上作畫要的是層次感，溫潤、韻味?！狈炙嗷?，筆不能直接接觸陶坯，這種獨特的“懸筆法”，是由青花先繪畫后上釉燒制的特性決定的，加水后若筆觸坯體，會損壞坯胎，拖起泥水，燒制后的青花顏色混濁。

“我們常常說青花分水就是中國畫的潑墨在陶瓷坯胎上的應(yīng)用，追求類似的藝術(shù)效果，但實際操作中技巧大不相同，不僅是懸筆。紙上用墨，筆墨效果層次立即呈現(xiàn)，而青花料一到坯胎上就是一團黑，看不見料色厚薄和層次，全靠畫者心中有數(shù)；紙是平面，水的暈染只向周圍呈現(xiàn)，而陶瓷是立體的，要注意筆的導向和收水的位置，否則就會如洪水泛濫，四處亂流；水墨接觸宣紙就會滲出墨韻，料水接觸胚體會被吸干，所以國畫控制水的滲出，青花控制水的吸干……”黃賣九平靜地談起青花與潑墨畫的似與不似。

“一定要把景德鎮(zhèn)傳統(tǒng)工藝保存下來”，這位年逾七十的老人依舊想為景德鎮(zhèn)的傳統(tǒng)工藝做一點事情，“想辦學，免費招學生，本來陶院又有理論又有工藝，我們文化怎么發(fā)揚光大，要做民族的真東西，不知道這個夢啊還能不能實現(xiàn)?！睂τ谂畠汉团?，黃賣九一直要求他們，一定要做傳統(tǒng)的工藝，為景德鎮(zhèn)和我們國家陶瓷做一點什么。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人的思想也是有限的，如果大家都來做，發(fā)揚的就快，學習要持之以恒，學一兩年就走掉了，這樣的學生是最難帶的。景德鎮(zhèn)現(xiàn)在是在十字路口，瓷都文化怎么展現(xiàn)出來，要保留城市發(fā)展和變遷的痕跡?！秉S賣九對景德鎮(zhèn)青花瓷的發(fā)展保持著“愛之深、責之切”的關(guān)心。正如他說“走路、吃飯、睡覺之前都在想我的事，開始他們都不懂，要把心用在上面，只有一個心，怎么畫好。”他生動的靈感就來自這樸素的用心上。

◎生命與靈魂：用心感悟要看懂它

瓷器也有它的靈魂，“每天在手上把玩，要手感、質(zhì)感，像玉一樣就是它的精神，不要看著很粗糙，所以要精氣神啊，一件作品要怎樣才算好，有一次我畫鳥，四個喜鵲，沒有一個開口叫，人家問我為什么你的喜鵲不叫，我說不能叫，無聲勝有聲，另一個你擺在家里，一走進來哇啦哇啦叫，你感到不舒服，也許叫的時候你沒有聽到，一件作品擺在家里，百看不厭這個就是精氣神，就是靈魂。陶瓷是不容易的，要看懂它?！?/p>

在黃賣九眼里，青花是有生命的，“青花沒有毒性，原來日本人說他們的工藝顏色可以五千年不變，我說我這個青花，與地球同在，越長越有魅力，柴窯燒制的瓷器拿出來，過了五十年之后，春天變天的時候它都會冒汗。柴窯，金木水火土陰陽五行，是人體的結(jié)構(gòu)，我們陶瓷也是這樣的，也是陰陽五行，為什么叫陰陽呢，陰面，是我們礦物質(zhì)沒有見陽光時，它是一塊原料、一塊瓷土，改變它的質(zhì)地，上升為工藝品，一燒出來它就見陽了，1300多攝氏度，燒出來的東西就是個寶?！蹦且豢涛乙菜坪趺靼琢?，燒瓷器的規(guī)則和中國人做事情遵循的法則一樣，是天時、地利、人和。一坯工力，過手七十二，方克成器。這就是中國人，這就是中國人燒出來的瓷器。

如何保留這珍貴的傳統(tǒng)工藝，如何傳承與發(fā)展，也成了黃賣九經(jīng)常思索的事。

“傳統(tǒng)工藝受社會、環(huán)境、條件影響，慢慢發(fā)展過來，上一輩跟我們這一輩的思維都不一樣，現(xiàn)在我跟我兒子接受的東西也不一樣，但是我們要怎么辦？要年輕化，要保持這種與時俱進的腳步不要停。我們怎么去讀懂，去認識我們的祖宗，人生是一本書，自己都讀不懂自己的書，這就難了，即便不容易讀懂，我們也要去讀，要去悟，我們不能把祖宗這么好的文化遺產(chǎn)斷送了，我們要怎么發(fā)揚，有社會責任，我們的發(fā)展不一定就到了頂峰，我們自己跟自己比，一年比一年要近一點就好，人只有高峰，沒有頂峰，只能在我們自己的有生之年，盡量走到自己的高峰，所以在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好的東西發(fā)揚，不好的東西去掉?！?/p>

黃老說到現(xiàn)在也沒有很滿意的作品，還沒有符合自己的要求，陶瓷有很多文章可以做?！坝腥苏J為我是個大師，裝飾是會讓它更美，但陶瓷是一個團隊精神的體現(xiàn)，每一道工序、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很重要?！闭l會想到，把青花繪得如此美妙的人，竟會是如此質(zhì)樸而純粹的七旬老人?！肮P底淋漓八大真，荷藤魚驚見精神。以瓷代紙堪稱絕，賣九青花四時春?！?997年10月，黃賣九在新加坡舉辦個人陶瓷青花藝術(shù)作品展，新加坡文化藝術(shù)部部長朱添壽欣然寫下這首七絕。現(xiàn)在讀來，這七絕寫的不僅是他的青花，更是他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