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起古典詩詞神秘的蓋頭來

劉勰《文心雕龍》“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簡明扼要地概括出了古典詩詞的語言凝練、形象隱喻、意蘊深刻的特點。宋朝詩人王安石稱具有這種特點的詩歌語言為“詩家語”。“詩家語”與古代文言語言以及現(xiàn)代漢語之間都存著巨大的差異，這就導致了我們對古典詩詞理解的困難。其實要揭開古詩詞的層層神秘蓋頭，將其讀通讀懂，還是可以借助多種方法的。

一.借助題目提示

古人曰：“題者，額也；目者，眼也?！痹娢牡念}目，就仿佛是人的臉面眼睛，從人們臉面表情以及眼神能窺探出人的內(nèi)心世界；同理，我們也能從古詩詞題目中受到啟示，進而把握其內(nèi)容以及作者抒發(fā)的情感。例如唐代王績的《秋夜喜遇王處士》：

北場蕓藿罷，東皋刈黍歸。

相逢秋月滿，更值夜螢飛。

[注]蕓藿（huò），鋤豆。刈：割。北場，東皋：泛說屋北場圃，家東田野。

借助注釋，字面意思基本能看懂，寫的是倆鄰居忙完農(nóng)事后在寧靜的秋夜不期而遇的場景；但如果要問詩中表達了作者什么思想感情，就較難回答了。這時我們再來看一下標題“秋夜喜遇王處士”，也許就能準確理解了?！跋病?，高興，喜悅；“處士”，隱士也。題目是表明詩中的人（其實就是詩人自己）秋夜遇到姓王的隱士非常高興，而王處士這樣的隱士生活正是詩人所向往的，詩人在詩中沒有明言，是借助對兩人喜遇場景的描寫來含蓄表現(xiàn)歸隱生活的閑適與快意。閱讀這首詩如果疏忽題目的提示，詩意就可能理解錯了。

諸如《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春夜喜雨》《賣炭翁》《念奴嬌·赤壁懷古》《詠梅》等題目對詩詞內(nèi)容或思想情感都有很強的提示作用。

二.利用詩詞規(guī)律

中國古典詩詞是經(jīng)過若干年的演變發(fā)展而形成的一種特有的文學樣式，它除了內(nèi)容豐富，適宜抒情外，在結(jié)構(gòu)和表現(xiàn)形式上也有許多要求，尤其是章法、結(jié)構(gòu)嚴謹而有法度。我們可以借助詩詞這種特有的結(jié)構(gòu)規(guī)律來解讀。

（1）詩講究起、承、轉(zhuǎn)、合。

“起”，就是起承題目，引領(lǐng)下文，振起全篇；“承”，就是承接前句（聯(lián)），擴展內(nèi)容，為下文蓄勢；“轉(zhuǎn)”，就是思路的轉(zhuǎn)變，或由景轉(zhuǎn)情、或由事轉(zhuǎn)理、或由物轉(zhuǎn)人；“合”，就是收束全篇，概括全篇，回扣主題。例如杜甫的《登高》：

風急天高猿嘯哀，

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

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

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

潦倒新停濁酒杯。

這是杜甫767年（唐大歷二年）秋在夔州時所寫的一首七律。首聯(lián)是描繪了一幅氣勢磅礴的長江秋日圖，視線遙遠，背景廣闊，這些景色只能是在高處才能看見，此聯(lián)起“登高”題，這聯(lián)又是以整體描寫夔州秋天特定的環(huán)境來引領(lǐng)下文。

——這是“起”。頷聯(lián)集中描寫夔州秋天的典型特征，“無邊落木”承首聯(lián)第一句“風急天高”，“不盡長江”承第二句“渚清沙白”，這樣又為下聯(lián)的“萬里悲秋”作了必要的鋪墊和蓄勢?！@是“承”。前兩聯(lián)都是寫景，第三聯(lián)由寫景轉(zhuǎn)向了抒情?！氨铩敝扒铩闭諔皟陕?lián)的景，“常作客”，指出了詩人漂泊無定的生涯?！鞍倌辍保居饔邢薜娜松?，此處專指暮年?！氨铩眱勺謱懙贸镣础Ｔ娙四慷瞄煷笊n涼的秋景，“蕭蕭”的落葉和“不盡”的逝水，不由得想到自己一生漂泊不定，年老后淪落他鄉(xiāng)、體弱多病的處境，無限悲愁之緒頓時涌上心頭。此聯(lián)的“萬里”、“百年”和上一聯(lián)的“無邊”、“不盡”，還有相互呼應的作用：詩人的羈旅之愁與孤獨感，就像落葉和江水一樣，推排不盡，驅(qū)趕不絕，情與景在此有了最好的交融之境?！@是“轉(zhuǎn)”。尾聯(lián)承接頸聯(lián)，進一步抒發(fā)自己的悲秋苦恨之情?！捌D難苦恨”寫出了詩人一生潦倒的生活之苦和一生無法釋懷的國難家愁，對杜甫來講，這種“艱難苦恨”也就是人生的艱難。正是這種“苦恨”（人生艱難）使自己白發(fā)日多。因病無奈斷酒后，悲愁越發(fā)難以排遣，而一人獨自登高望遠，無祈壽延年之歡，只能惹恨添悲，悵惘苦恨。面對眼前所見所聞，無限悲涼之意自然襲上心頭，慨嘆之音自然脫口而出。——這是“合”。

這首詩起、承、轉(zhuǎn)、合非常符合律詩的結(jié)構(gòu)要求，我們?nèi)绻催@結(jié)構(gòu)規(guī)律來解讀，詩意是比較容易把握的。

（2）詞講究上片敘事寫景，下片言志抒情。

詞的抒情性是其最顯著的特征，詞多是抒情在下片，上片多敘事或?qū)懢暗?。不妨以毛澤東用古體詞的格式寫的《沁園春·長沙》為例說明之：

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慈f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攜來百侶曾游，憶往昔崢嶸歲月稠。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這首詞寫于1925年，當時毛澤東去廣州主持農(nóng)民運動講習所，在長沙停留。時值深秋時節(jié)，毛澤東重游當年讀書時常去的橘子洲，寫下了這首《沁園春·長沙》。這首詞上片重寫景，描繪了美麗壯觀的湘江深秋景色，即景抒情，提出了榮枯興衰由誰主宰的問題；詞的下片重抒情，通過回憶，形象地概括了20世紀二三十年代進步青年以天下為己任，有著肩負國家興亡、主宰民族命運的壯志豪情的特征，同時，對上片提出的“誰主沉浮”問題做了氣勢恢宏的回答。上景下情符合詞的一般表現(xiàn)規(guī)律。

三.理會意象內(nèi)涵

意象是融合了詩人主觀情感的物象，是詩人內(nèi)心的“意”與生活之外的“象”的統(tǒng)一體，是主觀意念與客觀物象在語言文字中的融合。意象是詩歌構(gòu)思的核心，是詩人抒情的載體，也是鑒賞古典詩歌的要素。我們可以通過對意象的分析，來破解詩歌所表達的意義。比如杜甫的《絕句》：

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

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

這首詩主要有“遲日”“飛燕”“鴛鴦”三個意象，詩人通過這些意象的組合，描寫了明媚宜人的春光，透露了詩人安適、愉悅、自在的情懷。如果理解了這三個意象，詩意也就能理解了。

中國古典詩歌中意象的內(nèi)涵又常常具有穩(wěn)定性，詩人們常利用這些意象傳情表意，我們可以通過意象體會出詩詞作者所表現(xiàn)的情感。例如杜康（酒）、秋風、落花、流水、芭蕉、梧桐、秋蟬、杜鵑、猿啼、鷓鴣等寄寓憂愁傷感，楊柳、明月、歸雁、笛聲、長亭等表達送別思念之情，禾黍、燕子、舊事、后庭花以及歷史古跡等表現(xiàn)昔盛今衰與亡國之恨，鴛鴦、燕子、紅豆、蓮花、紅葉等象征純真愛情，浮萍、飛蓬、孤雁、沙鷗、扁舟等寓含羈旅愁苦，梅、蘭、竹、菊、松、蓮、玉等是高潔品質(zhì)的象征。讀古詩詞抓住了意象常常就抓住了作者的情感，就抓住了詩詞的主旨。

四.抓住感情詞句

詩詞都是用意象說話，以意境顯情，然而詩詞中常常有一些詞句是直接表達詩人情感的。比如李煜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詞中的“往事”、“故國”、“愁”都是感情色彩濃郁的詞語，特別是透過直接言情的“愁”這個詞語，就能感受到亡國君主深深的亡國之恨、失位之悲，就能理解他心中似江水般洶涌的“愁”。宋太宗趙匡義正是看到他詞中顯明的“愁”意，才派人將他毒死。因此，此詞成了李煜的絕命詞。

古詩詞中感情句常常就是主旨句，比如晏殊的《蝶戀花》：“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詞中“明月不諳離恨苦”是感情色彩鮮明的主旨句，通過這句能把握到這首詞表現(xiàn)的離別之苦這一主題。

諸如李白《夢游天姥吟留別》中“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杜牧《泊秦淮》中“商女不知亡國恨”、文天祥《過零丁洋》中“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杜甫《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中“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等都是感情句、主旨句。

五.擬散文化

擬散文化就是將詩詞語句以散文的文筆轉(zhuǎn)換成現(xiàn)代漢語，將古典詩詞緊縮的語言還原出大自然的原貌與社會生活的真實。

我們先來看一首北宋詞人張先的詞：

天仙子

時為嘉禾①小倅②，以病眠，不赴府會。

《水調(diào)》數(shù)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 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后期空記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注：①嘉禾，宋時郡名，今浙江嘉興市；②倅（cuì），副職小官。

這首詞是張先52歲時在嘉禾擔任判官時寫的。一日官府舉行酒宴，張先感到疲怠，百無聊賴，“不赴府會”，在家里品酒聽曲，聯(lián)想到自己年事高而索居獨處的境況，感慨萬分，寫下了這一首詞。此詞詞意委婉含蓄，情感復雜豐富，不仔細疏通，難解其味。

我獨自手執(zhí)酒杯細細聽著那幾曲哀怨的《水調(diào)》，幾杯酒幾首曲后我昏昏睡去。午后醒來，我醉意雖已消散了，但愁緒仍然很濃。唉，送去了明媚的春天，那么這春天什么時候能再回來呢？天晚了我攬鏡自照，傷心啊，這似流水般消逝的好年景，多少往事空空地在我心頭翻滾。

暮色漸漸降臨了，池塘邊晦色朦朦朧朧，成雙成對的鴛鴦一同睡在沙灘上。風起了，月兒從云縫里慢慢鉆了出來，花兒隨著風搖弄著它那美麗的清影。風漸漸大了起來，我獨自回到屋里拉上窗簾，嚴嚴密密遮住了燈焰。風兒沒有停息，府中的酒宴該散了罷，人們也剛剛安靜了，明晨落花呀，仍舊要撒滿那小徑吧！

此詞轉(zhuǎn)換成散文后，我們能從文中清楚地發(fā)現(xiàn)詞人由屋內(nèi)而屋外、屋外而室內(nèi)的行蹤，詞人的情緒也隨著行蹤的變化、情景的變化而變化，我們從文中也能明顯地感受到詞人憐惜春天的逝去、嗟嘆流光的易逝、慨嘆自己處境孤寂的情緒以及花在月下?lián)u曳生姿的情態(tài)帶給詞人的短暫欣慰；細膩的心理刻畫以及即景生情的寫法，文中也明顯地表現(xiàn)了出來。我們擬出散文，有了對這首詞的初步理解，對這首詞的進一步鑒賞就有了基礎(chǔ)。

古典詩詞格律要求嚴格，每一種體式都有句式、句數(shù)、字數(shù)、平仄、押韻、對仗以及用字用詞等方面的限制，擬散文時要處理好幾種特殊的語言現(xiàn)象。

（1）詞類活用。詩人為了煉意的需要，常常會改變一些詞語的詞性和用法，而這些活用的詞也常常因此成為了一首詩的“詩眼”或一首詞的“詞眼”，解讀詩句時要注意此類活用現(xiàn)象。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屈原《離騷》）中的“哀”字原是一般動詞“哀傷”之義，在此句中活用為為動用法，解釋為“為……哀傷”，用法一變，屈原的那種同情百姓并與之共命運的強烈情感便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蔣捷《一剪梅》）中的“紅”、“綠”原來都是形容詞，此處變?yōu)槭箘佑梅?，是“使……紅（綠）”之義，從這首詞中可以看出詞人抓住夏初櫻桃成熟時顏色由淺紅變?yōu)樯罴t和芭蕉葉子由淺綠變?yōu)樯罹G的這一特征，通過“紅”、“綠”兩詞活用將靜態(tài)的顏色轉(zhuǎn)化為漸進的動態(tài)過程，把看不見的時光流逝轉(zhuǎn)化為可以捉摸到的形象，作者對光陰似水的人生感喟也通過這兩個詞的活用得到了表現(xiàn)。

（2）詞序顛倒。由于古詩詞格律的特定要求，作者會有意將詞句的順序顛倒，閱讀時要借助事理，調(diào)整詞序。

“春江花朝秋月夜”（白居易《琵琶行》）詞序應為“春江朝花（開）秋夜月（明）”；“萬里悲秋常作客”（杜甫《登高》）應為“萬里作客常悲秋”；“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辛棄疾《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應為“望中猶記，四十三年，揚州路烽火”；“楊柳秋千院中“（白樸《天凈沙·春》應為“院中楊柳（旁）秋千（蕩）”。

（3）詞語省略。古典詩詞一字千言，語言跳躍性強，省略的詞語多，疏通時要根據(jù)語境補上省略的詞語，充實詩人留下的藝術(shù)空白，使語言連貫，文意通暢。

“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王昌齡《從軍行》）省略的詞語補上后，應為“（漫天）黃沙（中）（我）（身經(jīng)）百戰(zhàn)（磨）穿（了）金甲，不破樓蘭（我）終不還（鄉(xiāng)）”；“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李白《清平調(diào)》）補上省略的詞語，應為“（我見）云（即）想（彼之）衣裳（見）花（即）想（彼之）容，春風拂檻露（中）華（更）濃”；“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范仲淹《漁家傲》）省略的補上后，應為“（我）（舉起）濁酒一杯（思念）萬里（外）家，燕然未勒（我）歸（鄉(xiāng)）無計”。

（4）語句疏密。古典詩詞依據(jù)不同的表達需要，語句描敘的內(nèi)容或疏或密，疏可行馬，密不容針，解讀時要細加分析。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保◤埨^《楓橋夜泊》）第一句是對三種景物的描寫，“月落”寫所見，“烏啼”寫所聞，“霜滿天”寫所感，一句話三個主謂結(jié)構(gòu)層次分明地體現(xiàn)出景物先后變化承接的時間過程和感受過程，這句布景的密正反映出詩人運思的細密。第二句描寫了兩種景物，“江楓”與“漁火”相對，一個主謂結(jié)構(gòu)，布景不疏不密寫出了旅人面對霜夜江楓漁火時縈繞的縷縷輕愁。后一聯(lián)特別疏朗，兩句話一個主謂結(jié)構(gòu)（“夜半姑蘇城外寒山寺鐘聲到客船”），只寫了一件事：臥聞山寺夜鐘。前兩句雖然詩人寫到了許多景象，但這“夜半鐘聲”給詩人印象特別強烈，它不但襯托出夜的靜謐，而且揭示了夜的深永和清寥，而詩人臥聽疏鐘時種種難以言傳的感受也就盡在不言中了。古詩詞語句或疏或密，都將是在服從符合各類詩詞格律的要求下更具體、更充分地表露出作者的思想情感的需要。這首詩語句疏密有致是與作者情感的表達緊密相關(guān)的。

古典詩詞有時還借助于一些疊詞、擬聲詞以增強語言的節(jié)奏感和韻律感，有時還利用借代、移用、反語、互文等手法以增強語言的感染力和表現(xiàn)力，我們擬散文時也得要細心體會。

讀懂古詩詞，還要知人論世，還要反復吟誦，以上的方法僅是偏重于技術(shù)層面的，真正要掀開古典詩詞層層的神秘蓋頭，應該綜合運用多種方法，多角度解析體悟。

孟華，語文特級教師，現(xiàn)居江蘇揚州。責任編校：舒 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