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六年辛未,乾隆帝南巡,江浙吳中士子各進獻賦詩。錢大昕進賦一篇,入選一等。第二年三月“束裝入都”,“始入內閣票簽房辦事,每三日一入直,十日一直宿”。①11
從此錢大昕走上了仕宦之途,京城成為其第二故鄉(xiāng)。然而他的生活并不安定,屢有遷居之累。
移寓
客居燕臺兩寒暑,好似澤雉游樊籠。虎坊菜市三易寓,去住蹤跡風轉蓬。
我生倚著詎定在,雪泥指爪隨虛空。重陽風雨倏又過,借車攜具何匆匆。
書簽藥里手摒擋,村夫子態(tài)與我同。枳籬周遮當硯北,繩床曲彔安墻東。
舍后老槐恰兩本,經秋樹影猶蔥蘢。芻尼定巢久不去,侵曉軟語枝頭工。
主人兀坐風簾卷,苦吟竊比寒號蟲。褚生季野吾執(zhí)友,論文說賦相磨礱。
同心并命蛩負蟨,容膝共此一畝宮?;菚荷卜€(wěn)想,底事落讬悲途窮。
直沽紫蟹味不惡,淶易清釀時復中。明朝好約高陽侶,醉鄉(xiāng)竟去從無功。②958
因詩中有“客居燕臺兩寒暑”句,則詩人入京已兩年。根據(jù)其詩移寓珠曹街與禮堂夜話注:“予以壬申六月至都,寓繩匠人衚衕;十二月,寓草場衚衕僧舍。癸酉二月,寓潘家河沿。”②970而詩中“重陽風雨倏又過,借車攜具何匆匆”,則說明了第四次的移居即癸酉“九月,寓椿樹衚衕”。②970詩人從乾隆十七年到都,僦居繩匠衚衕開始,一直到居于潘家河沿(此處時間詩注與年譜矛盾),都是和褚鶴侶同寓。①11而年譜又說:“十八年……冬初,王恭人自南來,禮堂亦至?!倍嗽娭信c詩人“同心并命”、“共此容膝”的只有“褚生季野吾執(zhí)友”,可知錢大昕夫人王氏和王禮堂尚未搬來。此詩作于乾隆十八年(1753年)癸酉秋冬之際無疑。詩首言“客居燕臺兩寒暑”,蓋約略計之,其實到京只有一年多。一年多而四次移居,更可見去住蹤跡如雪泥指爪。詩人此處有一點對于痕跡易消的怨懟。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居所的頻易讓詩人難免有托身無所的困擾?!拔疑兄n定在”,詩人發(fā)出了這樣的嘆息。但是值得玩味的是,詩人用的是“我生”而非“我身”。生是帶有時間性的,是生成的。而身是空間性的,是既成的。詩人所關心是能否把我生倚靠在一個“定在”上,即想通過一個固定的痕跡能夠找尋到自己的此生。希望自己生活過的痕跡能夠留存下來以證明這樣一個生命存在過。這種思維的出發(fā)點是一切懷古思維的出發(fā)點,即通過固定的物來還原一個時間。而屢次的移居讓這種個人的印記無法深刻地打在每一個住過的地方上,因此詩人與居所,互相都是時間上的過客,一旦離開就不再有更多的關聯(lián)了。詩人所住過的地方,之前有無數(shù)人匆匆住過又搬走,詩人離開的舊所,又將不斷有新人入住。京官移居本就是很普遍的現(xiàn)象。③因此詩人在多首關于移居的詩作中,沒有什么懷古的情懷。他對于住所的描寫,是當下的,是對當下自己如何生活的描摹。偶爾涉及帶有時間印記的不外乎院中古樹,然而這并不帶有任何前輩私人的印記。詩人的幾篇移居詩中,只有一首提到了前輩:“先生自署支離叟,前輩曾題安樂窩。”②1015詩人在此自注:“陶晚聞、阮裴園、沈欽伯諸前輩俱曾寓此。”但這里提到了前輩,卻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懷古,詩人沒有談到如何欽慕前輩學識,或是羨慕前輩仕途顯貴,而只是談到了一個問題,前輩住過這里。至于前輩誰題寫了安樂窩,或是安樂窩三個字并沒有具體地被載之紙墨都無所謂。安樂窩只是一種抽象的情懷,詩人要表達的是自己和他們都心安于此地。換句話說,詩人并不把前輩看做古人,而是看做和自己同時代的人。
再回到“我生倚著詎定在”這一句,詩人想要通過一個確定的印記來想固定自己的生命這樣一個不斷由進行時到過去時的狀態(tài)(也即斯賓格勒所說的不斷從時間變成空間,從生成到既成的過程),這在任何情況下都是徒勞的——時間永遠不可能停止。一個有否定意味的“詎”字就表明了詩人對此是了然的,但是他還是要有所感慨,感慨自己的生命如“雪泥指爪隨虛空”。我們能感覺到詩人所追求的不僅僅是有屋宇來庇護自己的肉身,他其實也在思考一種生命價值的問題,不斷地遷居,之前的生活印記不斷消退,是否意味著這段生命的徒勞無功?
詩人在京的未來歲月還經歷了多次移居,但是這首詩中此種感傷意味最明顯。蓋因詩人是初入京師生活節(jié)奏有了很大改變,加之這三次移居時間間隔太短所致。繩匠人衚衕、草場衚衕、潘家河沿都在虎坊和菜市附近。故詩曰“虎坊菜市三易寓”,三次易寓都是在周遭打轉。在近處屢屢搬遷雖則相對容易,但這種生如飄蓬的不安定感開始在詩人心中生成了。
移寓珠曹街與禮堂夜話
殘氈斷帙舊柴車,畫里村夫子不如。僂指桑根幾度宿,五年光景七移居。
(自注云:予以壬申六月至都,寓繩匠人衚衕;十二月,寓草場衚衕僧舍。癸酉二月,寓潘家河沿;九月,寓椿樹衚衕。乙亥二月,寓憫中寺街;六月,寓橫街。至是,凡七移寓矣。)
積潦晴馀聚白沙,新蒲雨后迸青芽。荊高酒伴如相訪,白紙坊南第一家。
刻燭論心水乳投,廿年親串意綢繆。前身兄弟機云似,仍占東西屋兩頭。
圍爐燈火夜團圞,丈室居然夏屋寬。爨婢奚奴無彼此,兩家原當一家看。
團焦小小類吳艭,茶灶藤床蠟屐雙。先算安排筆硯地,棗花陰里讀書窗。②970
這首詩的小注清楚交待了詩人七次移居的時間地點。詩中有“五年光景七移居”,且于詩集中在丙子年一卷時間相合,又“丈室居然夏屋寬”,則此詩寫作時間當為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丙子夏。此時詩人與夫人以及王禮堂住在一起。
自珠曹街移居宣武門外題壁
真似山僧慣打包,桑根三宿等閑拋。勞如車軸無停轉,拙比林鳩未定巢。
市近米鹽喧耳畔,客疏塵土積堂坳。年來學得安心訣,榮膝三間是樂郊。②980
因潛研堂詩是按照編年順序,此詩在御試賦得夏云多奇峰詩之后(1757年),①14在送座主海寧相公予告歸里即次留別元韻之前,而海寧陳世倌請辭在乾隆二十二年,④則此詩亦當作于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遷居宣武門外也在此時。
移寓
幾度柴車轣轆行,喧囂為避市人聲。門開一面西山對,庭敞三弓夜月盈。
新燕呢喃邀作客,古槐磊落事為兄。玉虛道院南鄰近,時有天風讀碧笙。
藤床木幾手揩摩,洗足關門耐養(yǎng)疴。巷僻最宜生客少,家貧猶蓄古碑多。
先生自署支離叟,前輩曾題安樂窩。(自注:陶晚聞、阮裴園、沈欽伯諸前輩俱曾寓此。)僦直從來需記月,催租也似吏催科。②1015
此詩沒有具體交代移居地點,只說了“門開一面西山對”,“玉虛道院南鄰近”。按朱一新《京師坊巷志稿》記載:
潛研堂集:壬午冬移寓詩:玉虛道院南鄰近,時有天風度碧笙。自注:陶晚聞、阮裴園、沈欽伯諸前輩俱曾寓此。又過將軍教場舊寓,庭前槐大半已枯,感賦詩:廿六年前僦此廛,槐陰如繖一庭圓。⑤
由此可知,此次是移居將軍教場胡同。而其時間則在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壬午冬。自此可以把錢大昕在京城的住處和時間列一個表格:
時間 居住地乾隆十七年壬申六月(公元1752年) 繩匠人衚衕十二月(公元1753年) 草場衚衕僧舍乾隆十八年癸酉二月(公元1753年) 潘家河沿九月(公元1753年) 椿樹衚衕乾隆二十年乙亥二月(公元1755年) 憫中寺街六月(公元1755年) 橫街乾隆二十一年丙子夏(公元1756年) 珠曹巷乾隆二十二年丁丑(公元1757年) 宣武門外大街乾隆二十七年壬午冬(公元1762年) 將軍教場胡同
錢大昕的第一首移居詩作于1753年,而第二、三、四首則作于1756年到1762年之間,寫作第二首時候已經是詩人第七次遷居了,之后的移居相比之前沒有那么頻繁了。而后三首詩中所反應出的整體心態(tài)也是和第一首不同的。我們在后三首詩中已經看不到那種對于生活痕跡轉瞬即逝的留戀和無奈?!澳陙韺W得安心訣,榮膝三間是樂郊”,詩人已經開始慢慢地適應這樣的生活了。
第一首詩中,詩人的感情比較直接,把寓京生活比作澤雉游樊籠,期待與高陽酒侶一醉忘憂,希望回到無功無名的日子。而之后三首詩詩人不用如此消極的方式來排遣了,他轉向了讀書。
“先算安排筆硯地,棗花陰里讀書窗?!彼查_始漸漸喜歡那種無人打擾的寧靜了,“巷僻最宜生客少,家貧猶蓄古碑多”。
注釋
①錢大昕.錢辛楣先生年譜[M].浙江書局,1876:11.
② 錢大昕.潛研堂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970.
③ 鄧之誠.骨董瑣記[M].北京:中華書局,2008:409.
④ 趙爾巽,等.清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出版社,1977:10474.
⑤ 朱一新.京師坊巷志稿[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219.
[1]錢大昕.潛研堂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2]陳文和.嘉定錢大昕全集[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
[3]趙爾巽.清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1977.
[4]鄧之誠.骨董瑣記[M].北京:中華書局,2008.
[5]朱一新.京師坊巷志稿[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
[6]邸永君.清代翰林院制度[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