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南在南方
陪 床
文 _ 南在南方
在醫(yī)院遇到了許多人,許多事,一些死,一些生。
接到一個電話,劈頭一句:“你媽恢復得可好?”聲音有些熟悉,可我想不起來是誰了,好在他第二句就說,他是5床家屬,就是那個陪床的鄭科。
有點像老友重逢,我們拉拉雜雜聊了好久,快掛電話時我問他:“鄭大叔情況怎樣?”他朗聲說:“前兩天走了,我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老頭子沒有活過一樣,想著給你打個電話,多個證人……”
幾年了,我選擇性地忘了病房、忘了呻吟、忘了陪床,只是不想百感交集,而在此時,無可抑制。
我有兩次陪床經(jīng)歷,一次陪父親,在縣城;一次陪母親,在西安。
“人滿為患”這個詞用在醫(yī)院最合適。父親的病房住了4個人,醫(yī)院忌諱4,4床寫成3+床。
3+床上躺著一個壯實的中年人,一點兒也看不出病容,只是下床走路就邁不開步,用手扶住大腿根兒,像是把什么東西朝回送,然后才能走幾步。他等著做疝氣手術(shù)。
清早,護士端了一個方形盤子進來,上面放了個像剃須刀一樣的東西,還有一把刷子,走到3+床前問:“3+床吧?”躺著的中年人點頭。護士又讓他將腕上的手圈舉起來確認了,說:“我是來做備皮的?!敝心耆藛枺骸吧妒莻淦??”護士說:“備皮是個醫(yī)學術(shù)語,簡單點說,就是把陰毛刮干凈,防止手術(shù)后感染……”
中年人猛地坐了起來,然后又躺下,臉上飛快地布滿紅云。護士說:“不要害羞,這是我的工作,請配合一下,很快的。”然后輕聲請求我們陪床的家屬回避??芍心耆瞬豢?,要刮也得讓男的來刮。護士說醫(yī)院沒有男護士,她做這個事情好多年了,讓他莫怕羞,莫把她當成女的。中年人說:“你本來就是女的?!?/p>
兩人僵持著,中年人的妻子不停地勸他聽話:“這都等了兩天了,躺這兒就得花錢,不刮做不成手術(shù)啊。有啥不得了的呀,你沒刮過胡子?。俊?/p>
中年人依然不肯。我插話說:“不如讓他自己刮?!睕]等護士說話,中年人長吁了一口氣,說:“行?!彼椭^端著盤子去了廁所,病房里瞬間有了一點兒喜感。
10分鐘后,他怪模怪樣地回來,一聲不吭地躺床上了。他妻子拿目光問他,他搖頭說:“刮不成。”然后,他摸索著脫下褲子。我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思,將毛毯攤開舉著,屏風似的站在他床前,他還是扯了被子蓋住臉,護士干凈利落地完成了任務。我第一次看見疝氣癥狀,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從大腿根兒那里滑了出來,聚成了氣囊。
他妻子說:“不知怎么就會了氣功!”這是個開朗的女人,有天說我打鼾就像小火煮小豆米湯,撲哧撲哧。我聽了大樂,這是個生動的比喻。
3床是骨癌病人,沒日沒夜地喊疼。2床實在忍不住說:“能不能喊個不疼的?”3床愣了愣,竟然笑了,說:“可以啊,那我喊個不疼的,嗯呀嗯呀!”
后來我看到一個故事,說有人問和尚如何才能放手。和尚讓來者端個杯子,然后給里頭倒開水。水溢出,來者放了手。和尚說:“疼了,就放手了?!焙蜕谐闪烁呱K狭?,病了,臥在床上呻吟:“哎喲,哎喲?!毙『蜕袉栐趺戳耍f疼。小和尚說:“這般叫著不好吧?”高僧說:“還有個不疼的叫法,我叫不疼的啊?!备呱^續(xù)呻吟:“喔喲,喔喲。”幾聲之后,圓寂。
我一下就想到了3床,他的話也有玄機。
相比母親,父親那回住院有些普通,而母親因為腦出血直接被送進了ICU(重癥監(jiān)護室)。用鄭科的話說,那里離天堂最近。特護病房沒有陪床,我們就陪在緊鎖的鐵門外面,因為這里離親人最近。
每天只有15分鐘見面時間,按要求,我穿綠大褂,戴白口罩。母親看見我,愣了一下,我說:“媽,我不是醫(yī)生?!蹦赣H笑了一下,那會兒她說不出來話。
母親能笑,能流眼淚,手能舉起來,腿能伸直……母親頭腦清醒,但說話口齒不清,用手指水杯,用手指牛奶,點頭或搖頭。
每次見面出來,我都要向弟弟妹妹轉(zhuǎn)告細節(jié),甚至用手機錄音。鄭科就在這時說了一句:“世界太新,很多事物還沒命名,必須用手指去指?!薄栋倌旯陋殹防锏木渥樱屛矣悬c吃驚。鄭科笑著說,年輕時做過文學夢,他的家就在陳忠實那個白鹿原上。
我們坐在醫(yī)院走廊的椅子上,偶爾看看緊閉的門。晚上,我們將藏在陽臺上的鋼絲床拿過來攤開,聊天,有點像臥談。
鄭科在特護病房外面陪了40多天了,每天像是燒錢。他父親還在里頭,做了開顱手術(shù),情況不穩(wěn)定,不能進食,不會說話。他每次進去,拿個留言板,上頭寫:“爸,我是鄭科。”他爸看著他,沒表情。只有一回,他爸像是回光返照一樣接過筆,歪歪扭扭寫了三個字:“讓我死?!?/p>
他把這張紙攤開讓我看,的確是這三個字?!拔野窒氲妹滥兀胨?,不能便宜了他!”他咬牙切齒地說。我小心地問:“咋回事?”他說,他媽去世早,他爸費了老大的勁兒把他養(yǎng)大了。他小時候特別混蛋,沒在警察的幫助下教育好他,不是件容易的事兒。結(jié)婚生子,他好不容易才混出點名堂,老頭子卻一頭栽在地上,還想著撒手而去,憑啥啊!這才60歲嘛,還想著給老頭子張羅個對象的……
說到對象,8床家屬嘆息一聲。這是個年輕人,他弟住在里頭,失戀導致精神錯亂,因襲護士的胸,被醫(yī)生喊進特護室安撫情緒。從特護室出來,他告訴我們各自的親人在里頭的情形,這像是額外的獎賞。兩天之后,他弟轉(zhuǎn)到普通病房,出來第一句說:“哥,我想吃搟面皮,多放醋,多放辣子!”他拍著弟弟的腦袋說:“管飽!”
他弟的床位立刻被一位心梗病人填上,只是這位銅川病人只住了一晚便宣告不治,家屬哭求再給治治,被醫(yī)生打斷:“趁著還有一口氣趕緊回去,不然,運尸是犯法的……”
我們幫著將病床上氣若游絲的人送到樓下,家屬說再見,鄭科說:“這地方別說再見?!?/p>
8天之后,母親轉(zhuǎn)到了普通病房,我把鋼絲床搬到樓下,這才是真正的陪床。
男女混住的病房,雖說有簾子,也常常不拉。病房最基本的禮儀就是關(guān)鍵時候轉(zhuǎn)身,不能轉(zhuǎn)身,那得閉上眼睛,或者拉被子蒙了頭。
盡管這般,耳朵鼻子都醒著。男病人用尿壺,女病人用尿盆。我每次聽一個歌者唱“滴答滴答滴答滴答”,總會想起病床上的小便聲,想起病房里的一個小老頭。我泡茶,他說:“小伙子,麻煩你把水瓶貼著杯子倒,我一聽倒水聲就想尿。”然后,喊他女兒看尿袋滿了沒有。
小老頭只是輕微腦中風,雖說左半身暫時不聽使喚,可在病房卻是個活躍分子,喜歡唱秦腔:“喝喊一聲綁帳外,不由得豪杰淚下來。小唐兒被某把膽嚇壞,馬踏五營誰敢來。敬德擒某某不怪,某可惱瓦崗眾英才……”秦腔《斬單童》里的名段,他把單雄信視死如歸的味道給唱出來了。
醫(yī)生來給小老頭取導尿管時,我趕緊拎著水瓶出去回避。不料回來時,小老頭的女兒跟一個男人吵得不可開交。
原來,小老頭取下導尿管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親自上廁所,躺著尿尿算個什么男人。他女兒有些難為情,小老頭卻不管不顧,堅持要上廁所。病房只剩下一位陪床的男子被他的豪情感染,自愿攙扶,一人卻扶不穩(wěn),于是他女兒只好也扶著。據(jù)扶著去的陪床男子說,小老頭站在那兒,久久尿不出,這時過來一個男子卻不容分說尿個痛快。架就從這里開始吵,女兒責怪男子沒禮貌,看著女人在這里還撒個歡實。男子只是一句:“男廁所!”兩人從男廁所吵到走廊,小老頭勸女兒少說幾句:“回頭用尿壺還不行嗎?”正說話,眼見著病號褲濕了一道,這讓老頭很不滿,也很委屈。女兒瞅他一眼,也噤了聲,扶他回房,一聲不吭替他換了褲子,然后跑到門外找吵架的男人大聲說:“對不起。”
一個陪床的人在電話里說太辛苦,躺著的病人拍著床欄說:“別喊累,躺上來就知道,累比生死難料好得多啊!”
晚7點半到8點,護士會開紫外線消毒燈,患者各自的床頭撐一把太陽傘,陪床的人都得離開。這時,我到五樓跟鄭科聊會兒天,他父親的情況正在好轉(zhuǎn),能認人了,能開口了,他舒一口氣說:“看來,我還能當兒子!”
10天后,母親出院,我把那張鋼絲床送人后,忽然一身輕松。我媽說:“你們受了不少罪,花了不少錢,我爭取多活幾年,不折本兒!”
推著坐在輪椅上的母親,我們就像凱旋,那感覺太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