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格桑亞西
桂河橋畔的戰(zhàn)俘墓園
文 _ 格桑亞西
炎熱沉悶的盟軍戰(zhàn)俘墓園里,6982個墳塋成行成列,黑色石頭上鐫刻有名字、軍銜、身份識別號碼、十字架和所屬部隊的徽記。
他們中的絕大部分是英軍官兵。
熱帶地區(qū)的好處就是四季鮮花盛放,芳草萋萋。雖不及英格蘭、蘇格蘭的私家園林修剪得漂亮整齊,但身處異國,客死他鄉(xiāng),能夠長眠于這樣美的地方,也算是種安慰了。
這里是泰國城市北碧府,靠近泰緬邊境,它的出名是因為一部叫“桂河大橋”的美國電影。
電影講述二戰(zhàn)中一群英軍戰(zhàn)俘為日本軍隊修筑“死亡鐵路”的故事。他們在驕傲的英軍上校Nicholson領導下,為敵軍建成了運送戰(zhàn)略物資的鐵路大橋,借此證明了自己良好的專業(yè)素養(yǎng)和團隊精神。之后,幡然悔悟的上校又在千鈞一發(fā)之際,炸毀了大橋。
電影中,有勇敢的反抗,有朦朧的愛情,但是看不出死了多少戰(zhàn)俘。那個日本司令官齋藤,為了在短時間內完成架橋任務,倒是表現(xiàn)得通情達理。他寬容甚至遷就英國軍官的傲慢,給他們茶和威士忌,允許他們開party慶祝大橋的竣工。
電影獲得1957年奧斯卡7項大獎,成為膾炙人口的經(jīng)典。然而真實的故事,卻遠遠比電影殘酷。
“死亡鐵路”名副其實,我眼前這座偌大的墓園就是明證。里面安息著的軍人,大部分都不是直接死于戰(zhàn)場。他們的死因都很相似—在修筑鐵路尤其是桂河大橋的沉重勞役中,死于疾病、饑餓、絕望和恐懼。
那是大英帝國一段不堪回首的悲慘歲月。
戰(zhàn)事正酣的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
在廣袤的中南半島,在同古,在密支那,在仁安羌,善于叢林作戰(zhàn)的日軍氣勢如虹,節(jié)節(jié)勝利,驕橫的英聯(lián)邦軍隊被打得落花流水。英國人、印度人、澳大利亞人、新西蘭人、荷蘭人,在昔日被他們蔑稱為“黃種猴子”的日本軍隊的追擊下,成批地被殺死或俘虜。
泰國的“死亡鐵路”,就是那段歷史的真實寫照。共有16000名戰(zhàn)俘和約10萬名勞工在鐵路沿線非正常死亡,415公里的鐵路,平均每公里付出280人的生命。
鐵軌之下,血肉之軀才是真正的枕木。
而上校也并沒有親自炸毀大橋。1945年年初,桂河大橋被美軍飛機摧毀,現(xiàn)在開放的是戰(zhàn)后重新修復的鐵橋。原先的木質橋梁在桂河上游百米處,就在戰(zhàn)爭博物館里面,殘存的橋基和腐朽的木梁依然可以看到。
日本軍隊才不在乎什么《日內瓦公約》,看著高大的西方人在刺刀和皮鞭下勞作,搬枕木,抬鋼軌,精神委靡,日漸孱弱,為了一口食物、一粒糖果、一根香煙爭搶或討好,矮小的日本人一定很開心。
說起來,日本軍人對待英美戰(zhàn)俘的方式和對待東方人尤其是中國戰(zhàn)俘的方式相比,還是稍有不同。
對待中國戰(zhàn)俘,他們更習慣直截了當?shù)貧⒙?,刀劈、槍挑、掃射都是常態(tài),如南京大屠殺。
而面對大群被俘的白人,或許是因為其脫亞入歐后的崇洋心理,他們在骨子里殘留著些許尊重的成分,所以墓園里埋葬的盟軍官兵,直接死于暴力的應該不多,絕大部分人是死于泰國炎熱的氣候、粗劣的食物、營養(yǎng)不良引發(fā)的各種疾病和接踵而至的缺醫(yī)少藥。
這樣的環(huán)境,對曾經(jīng)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西方人等同于地獄。
我已然揮汗如雨,穿行在墳墓的行列里,似憑吊,又像檢閱。
來的人不多,所以我很容易注意到一對年邁的西方夫婦。和我的隨意不同,他們顯然是有備而來,背了行囊,手中拿著紙條,走走停停,像在平常日子里,在陌生的街巷尋找親友的門牌號。
過了一會兒,他們在東北角的一座墳墓前停下,久久佇立,低頭念叨著什么。然后,相依的兩人有些艱難地彎下腰來,輕輕擦拭墓碑,再送上小小的黃色花束。
他們來自英格蘭切斯特,到這里是探望他們年輕的叔叔。
他們是第一次來,今天是親人的久別重逢。兩位老人差不多都有70歲,而他們的叔叔還是個小伙子,他24歲的生命,在1943年8月的桂河大橋附近,被死亡永久定格。
他的墓碑上刻有這樣的話:In loving memory of our only son(愛的記憶里,我們唯一的兒子)。
親人們沒有忘記這個埋骨異域的人。他們懷念他,跨越了世紀,中間隔著遙遠的時空。
沒有想到,我對不同國籍戰(zhàn)俘命運的感覺,在步行通過桂河大橋的時候,意外地得到驗證。因為橋的對面,竟然有三個醒目的紅色中文大字—華軍碑!
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旱难劬Α?/p>
這是始料未及的經(jīng)歷。事前,我從未在任何資料中讀到中國士兵與這座橋梁有關的記錄。
我有些懷疑,迫不及待地趕到近前。沒錯,有鋼筋水泥的碑,尖銳地刺向空洞的天空。有中文介紹,有免費的資料,有捐助者名錄。
循著箭頭的指引,西行300米,走過殘破的引橋,往右轉向一小片樹林,空地中央還有一座碩大的水泥墳墓,外觀是德式鋼盔造型,滇緬戰(zhàn)區(qū)中國遠征軍常用的那種。鋼盔綴著青天白日徽章,下面是年輕的臉,繪有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凝視著祖國來的人,傷感又堅定。
墓前有祭臺,供奉有一瓶中國的二鍋頭酒。
墓是空墓,連衣冠冢也談不上。在緬甸,在泰國,在遼闊的中南半島,他們就那樣隱入異域的群山,湮沒在陌生的土地上,名字無人知曉,尸骨無人收殮,零落成泥碾作塵,散落在熱帶雨林里,成了異國土地的一部分。
據(jù)說,在“死亡鐵路”工地,中國戰(zhàn)俘受到的虐待是空前的。戰(zhàn)爭的最后階段,日軍為了阻止盟軍飛機的轟炸,把成批的中國戰(zhàn)俘驅趕到大橋上,當做人肉盾牌。
不知情的戰(zhàn)機一次密集投彈,就有300多位中國人血染桂河,陳尸累累,以至于在很多年后,當?shù)厝艘膊桓绎嬘煤铀?/p>
等到戰(zhàn)爭的硝煙散盡,和平又重新回到熱帶叢林,斷橋再續(xù),但鐵路已經(jīng)不能通達緬甸。老火車運載的,不再是士兵和軍需,而是逐漸增多的游客。
英國人來了,澳大利亞人來了,新西蘭人和荷蘭人來了。他們整修遺跡,收殮骸骨,為自己的親人建起莊嚴的墓園。然后,日本人小心翼翼地來了,他們又恢復了往日的溫良謙恭,鞠躬也顯得格外誠懇。他們出資修復了許多殘破的道路和橋梁,現(xiàn)在的桂河鐵橋,兩段方形的鋼梁就是戰(zhàn)后新補的,混搭在原先漂亮的圓弧形架構里面,雖然適用,卻分外扎眼。
他們也為自己的戰(zhàn)死者修起了慰靈的塔、鎮(zhèn)魂的碑。
時過境遷,老一代慢慢凋零,傷痛漸漸平復,新新人類遠離了過去的苦難歲月,茂密的熱帶叢林掩蓋了更多的戰(zhàn)爭殘留,肥厚的綠葉和絢爛的紅花裝點了曾經(jīng)傷痕累累的戰(zhàn)場,一切似乎從未發(fā)生。中國人和桂河大橋的故事變成了缺乏物證的傳說,除了這空空的墓和新筑的碑。
據(jù)說,這還是源自一位了不起的泰國婦女。知情的她不忍心看到中國戰(zhàn)俘的故事被湮沒,耗盡家財,賣掉祖屋,在眾多的敵意和排斥中,建起了聊作紀念的墳墓,而她自己也在貧病中死去。
如今,中國人也來了。他們在國家開放和富裕后,終于有機會走出國門,來到東南亞,走過桂河大橋,如我一樣,觸摸到昔日同胞的傷口,焚一炷香,敬一杯酒,不是為了仇恨,只是要告慰那些不屈的靈魂。
我們來得稍有些遲,但我們并沒有忘記,我們的無知只是因為那段被刻意修改或語焉不詳?shù)氖仿?。要感謝所有的墓和碑,無論它們是屬于過去的敵人還是盟友,它們不僅僅是人生的休止符,更是一個個無法磨滅的證據(jù)。
正是這些墓地和石碑,鎮(zhèn)定了浮躁,收斂了野心,它以人類所畏懼卻又不得不面對的坦誠,無聲講述著一幕幕凄迷又殘缺的往事。
每個墓碑下都長眠著一個曾經(jīng)鮮活的生命,他的身后有一個家庭、一個家族,有無數(shù)望眼欲穿的眼睛。
我一遍遍仔細讀著那些墓志銘,或長或短,或深沉或詼諧,或期盼或絕望,它們都是世界上最簡短凄美的抒情詩—
時光飛快流逝,愛的記憶永垂。
他光榮、正直,我們?yōu)樗湴痢?/p>
只是睡著了。
上帝知道。
高尚的犧牲。
消失了,親愛的,我們會重逢。
日落,日出,我們將記住他們。
這一天充滿了悲傷的記憶,他沒有告別就離開了我們。
……
然而更多的人,尤其是我死難的同胞們,他們什么也沒有留下。他們短促的生命,像這片天空每天都在變幻的過眼云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