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韓松落
認出風暴,而平靜如海
文 _ 韓松落
張楚最后一個上車,穿藍色T恤衫、牛仔褲,和雜志照片上一樣,瘦,而且黑。在他上車前,有人提議,對遲到的人要集體鼓掌歡迎。果然,掌聲來了,非常猛烈。他笑了,拱手作揖,穿過整個通道,坐到倒數(shù)第二排左邊靠窗的位置。車窗外的白楊樹,瞬間把他染綠。
這是在庫車的第二天早晨。正是秋天,新疆楊的葉子被一整個夏天的陽光曬成墨綠,楊樹下面,常常會有一條溪流,水色泛青,隱隱有寒意。秋收之后的田野里,一片一片鮮艷的紅,是晾曬的辣椒。車子偶然也經(jīng)過村莊和鎮(zhèn)子,被葡萄藤和白楊樹覆蓋的小院前面,八瓣梅、萬壽菊、蜀葵正在開花。
他們說,這里要數(shù)春天最美,到處杏花盛開,從古至今,明媚到近乎盛大。所以,在“龜茲”(西域古國名)前面,人們習慣于加上“杏花”,“杏花龜茲”,而杏花,是欲望之花。
我們在沒有杏花的季節(jié),去千佛洞、大峽谷、王爺府。張楚始終坐在倒數(shù)第二排,被染綠,或者被過于強烈的陽光照射。他拉過窗簾,抵擋著陽光,那姿態(tài)非常熟悉,雖然他的任何一張專輯封面或者內(nèi)頁上都不曾出現(xiàn)過那種姿態(tài)。但我似乎見過那種姿態(tài),18年以來,在想象中出現(xiàn)過無數(shù)遍,因此,也就等于當真發(fā)生過了。
他18年前進入我們的生活。大一,寒假之前,我的同學H拿來收有他歌曲的專輯,那首敘事歌是當年最著名的歌—張楚的《姐姐》。
再說當時的感受是多余的,總之,可以用“被擊中”“呆立”這些詞來形容當時的我。而H在一邊不斷解說,在體育專業(yè)課考試的前一天,他在街上聽到這首歌,為此花掉了回家的路費,買下了那盒《中國火》,他覺得這首歌寫的就是他的生活、他的姐姐、他的父親。他還說:“你肯定不能理解這首歌,你要有姐姐才能明白其中的感受!”他有3個姐姐。
不必有3個姐姐我也能聽懂這首歌。但是你要知道,少年心里,什么都意義重大,缺一分少一毫都非同小可。
后來,在西站嘈雜的地下商場,我找到他成名前的專輯,售價10元,我買了3張,我們當時的生活費是每月100元。但一種狂熱的要獻身于友誼的熱情,促使我不顧一切地要接受他的歌、喜歡他的歌,并努力分享。
我們唱著張楚的歌在學校里穿行,在學校附近的荒原上行走,狂風把我們的歌聲吹得斷斷續(xù)續(xù)。有個夏天的晚上,H的中學同學來了,我們唱著他的歌,而且故意唱成進行曲的樣子,穿過學校。整個夏天,又一個夏天,再一個夏天,然后畢業(yè)。
我們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我們的開始都不夠優(yōu)雅,一下子就鼻青臉腫。我是深山里的養(yǎng)路工,一天要鏟120米邊溝;他是大院門衛(wèi),還負責送報紙。我們都不夠心平氣和。
再見面是5年后,因為張楚的演出。他已經(jīng)身居要職,而辦那場演出的是他們下屬的游樂場。但我們看錯了演出時間,等我們趕到演出地點,只遇上一群清理現(xiàn)場的工人。怏怏地走回去的路上,遇到游樂場的老總,臉色微醺,知道我們沒看到演出,立刻打電話,要正在吃飯的張楚和張淺潛下樓來和我們合影,我們趕緊阻止,但他說出來的話,我一生也忘不了:“給他們錢,他們就得下來合影!”
我見到了張楚!他和我想象的一樣拘謹內(nèi)向,臉色很黑,始終不說一句話,手插在褲兜里,站著的時候,腳并得很緊張。我努力消解這種霸道行徑帶來的傷害,努力說話,甚至和張淺潛談起我們共同的朋友。但是,在他們看來,我們不過是一群穿著西裝的、隔膜的陌生人。我即便是談起18歲聽到《姐姐》,說起在校園里邊走邊唱《一生祈求》也于事無補。
但那有什么呢,他們的音樂是他們出竅的靈魂,和我們無比親近!
張楚不知道這些。如果他可以分身為萬,附著在他的每一張專輯上,或許可以窺見這一切。但他不知道這些,不知道往事呼嘯而至,堵在每一個言語必經(jīng)的拐角,令我說出一大堆勉力拼湊卻言不及義的話。我不停地問他,他現(xiàn)在在哪里,怎么生活,在青島的那段時間心境如何。經(jīng)過一條施工中的公路,公路兩邊是臨時工棚,他突然說:“我爸爸以前就在公路上工作,我們也在這種地方住過?!蔽冶M量以一種置身事外的語氣問他:“那你真有姐姐嗎?”他沒有回答。我終于停下了所有這些在往事壓迫之下變形扭曲的話語。
他沒有義務知道他所引起的風暴,沒有義務回答。而我也終將學會與往昔和平共處。里爾克說:“我認出風暴而激動如大海?!蔽业弥蒙碓谕碌娘L暴中,平靜如海。
外面是沒有杏花的龜茲,幾千年以來的魅影,與烈日的暴曬、蒸發(fā)抵抗,終究也沒有剩下什么。
我坐回自己的座位,白楊樹的綠蔭撲上來,把我染綠。想起那一年,在H的婚禮上,他走到我跟前,深深地說:“來,我敬你的酒?!?/p>
這杯酒,除了一飲而盡,我們別無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