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知章籍貫考辨

張 艮

(四川大學中國俗文化研究所，四川成都610064)

賀知章(659-744)，身處初盛唐之交的一位著名詩人，上承初唐之余緒，下接盛唐之雄風，親歷詩風的丕變;其人交游廣泛，上自帝王公卿，下及布衣，既有鄉(xiāng)誼，亦有同僚，與當時重要詩人張說、張九齡、孟浩然、王灣、李白、杜甫、張旭等都交往頗密，在當時詩壇亦頗有高譽。唐代文化多元，儒釋道并行，士人亦多崇佛敬道，賀知章與當時諸多高僧或師或友，交游頗為密切。其人在詩史上的地位由此可見一斑，不過其籍貫卻一直頗多爭論?！杜f唐書·文苑傳》(以下簡稱《舊》)載其為“會稽永興人”;［1］5033《新唐書·隱逸傳》(以下簡稱《新》)稱其為“越州永興人”;［2］5606又因賀知章晚年曾自號“四明狂客”，因疾受道箓，辭官返鄉(xiāng)又徑回山陰，故歷來關于其籍貫之說法，概況有三:明州(今鄞縣)說，越州永興(今蕭山)說和越州山陰(今紹興)說①《舊唐書·地理志》卷四十載“明州，開元二十六年，于越州鄮縣置明州。天寶元年，改為余姚郡。乾元元年，復為明州，取四明山為名?！痹街萦谔鞂氃暌喔臑闀ぁ１疚臑榱藬⑹龇奖?，避免產(chǎn)生混亂，下文涉及明州、越州地名之時，統(tǒng)一稱為明州和越州，不再根據(jù)當時之稱謂，如余姚郡或會稽郡等。若論及山陰即指山陰縣。今人桂心儀《“四明狂客”里貫考信錄》(《寧波師范學院學報》1984年第3期)持越州說，而未及細辯永興、山陰;陳耀東《賀知章籍貫里第的分歧和爭議》(《寧波大學學報》2010年第3期)主永興說;金性堯《伸腳錄》(遼寧教育出版社，1995年)中《賀知章與四明狂客》一文，認為賀知章出生于鄞縣，不過居鄞縣時間很短暫，不久即回到會稽，欲調和越州四明之分歧。本文擬通過對各類史料進行仔細鋪排考辨，辯駁明州、永興說之誤，并證明賀知章籍貫應是越州山陰，即今日紹興。

一 明州說辨

1.明州說之提出及流傳

最早提出明州說的是宋人莫將，其在紹興十四年(1144)任明州太守時，根據(jù)李白《金陵與諸賢送權十一序》文句“即四明逸老賀知章呼余為謫仙人，蓋實錄耳”，［3］1362修建逸老堂，今《四明叢書》收有莫將《逸老堂記》，他擔任郡守期間，修建逸老堂，并繪賀知章像置于堂上，進行祭祀。［4］②按，今《全宋文》卷四四三一亦收有此文，題為《隱德堂記》，誤。據(jù)莫將原文即知堂名為逸老堂，則文自然名為《逸老堂記》，又吳潛有《重建逸老堂碑記》文，亦可為證?？肌秾殤c四明志》未收莫將文，亦無逸老堂記載;《開慶四明續(xù)志》，有“逸老堂”條，但未收莫將文，收了吳潛文;《延祐四明志》載逸老堂已改名為隱德堂，并收莫將文，《全宋文》即據(jù)此，實應題《逸老堂記》。莫將也頗為相信賀知章成仙之說，“得道者或未能忘其鄉(xiāng)里，安知季真不時還來此間耶!”不過，就是莫將自己也承認，“四明之人，初不以季真為鄉(xiāng)人”。［4］203

宋吳潛《履齋集》卷三載其為明州郡守時所作之《重建逸老堂碑記》，碑記作于開慶元年(1259)，從中可以看出，吳潛重建逸老堂主要是因襲莫將的言論，并逐漸圓融之，其實他修建逸老堂有其功利目的，就是為了教化是邦之人，“俾邦之人士景清風而企芳躅，或少裨于夔教云爾?！保?］249-250

事實上，無論是莫將還是吳潛，他們修建或重修逸老堂，都是想有益地方教化，而對于賀知章的籍貫都不是十分在意。最能代表他們這種態(tài)度的是史浩?！端问贰份d他是“明州鄞縣人”，［6］12065曾因反對張浚北伐而出知紹興府，在越州時他作有《會稽先賢祠傳贊》，其中就有賀知章。又因是鄞人，所以他又作有《四明十二先生贊》，其中也有賀知章。覽其所作之贊，或以知章為會稽人，或以為明州人，其寫作目的無非是想征引前賢而有利于地方之教化，對其籍貫倒并不曾真正去關心。

《方輿勝覽》卷七浙東路慶元府下“人物”條亦載有“賀知章”，注云:“李白詩:‘四明有狂客，風流賀季真?！恢略饺?，鄞本越之屬邑?！保?］123吳潛與祝穆皆言知章本越人，為自圓其說，只能從鄞越封屬上閃爍其辭。但從此后代的方志開始就將賀知章為鄞人這一說法慢慢坐實，并有諸多好事者造出許多賀知章遺跡?？疾鞆哪纤魏啊秾殤c四明志》到清代聞性道《康熙鄞縣志》、徐時棟《光緒鄞縣志》中相關記載可以看出這種變化。①胡榘《寶慶四明志》卷八載:“今鄞縣句章鄉(xiāng)小溪之馬湖，有洗馬池故跡，世傳以為賀監(jiān)舊宅。相距三里曰賀家灣，其地賀姓甚多而貧?！壤现^賀監(jiān)始居此，后乃徙剡川也?！币姟独m(xù)修四庫全書》第70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03頁。聞性道《康熙鄞縣志》載:“賀知章，字季真，號石窗，生鄞之響巖山，今名高尚宅。響巖，縣西南五十五里，……唐秘監(jiān)賀知章嘗隱于此，舊有讀書樓，后人稱高尚宅，遵明皇賜詩‘豈不惜賢達，其如高尚心’之義也?！鞭D引自《四明叢書》之《賀秘監(jiān)遺書》外紀卷一，第177頁，第198頁。徐時棟《光緒鄞縣志》載:“賀秘監(jiān)釣臺在響巖高尚澤。……賀秘監(jiān)讀書樓在響巖?！R湖，縣南五十里，相傳賀知章洗馬池?！鞭D引自《四明叢書》之《賀秘監(jiān)遺書》外紀卷二，第196頁，第198頁。宋人胡榘語氣尚不十分肯定，只是“世傳以為”，［8］103至清代聞性道修志則已經(jīng)言之鑿鑿地認為是鄞縣先賢了，出生之地亦已細之又細，連當年的讀書樓、釣臺、洗馬池等都出現(xiàn)了遺跡。［4］177-198清代著名學者全祖望亦不能免俗，認為賀知章生于甬上，亦為附會之說，難以讓人信服。［9］420-421明清鄞縣諸志大多都是以訛傳訛，牽強附會。

2.“四明狂客”名稱解析

由前文可知，莫將的明州說根據(jù)是來自李白稱呼賀知章的“四明逸老”，賀知章并未取號“四明逸老”，李白所謂的“四明逸老”又當來自賀知章的別號“四明狂客”?！杜f》謂“知章晚年尤加縱誕，無復規(guī)檢，自號四明狂客”。［1］5034《新》載“知章晚節(jié)尤誕放，遨嬉里巷，自號‘四明狂客’及‘秘書外監(jiān)’。”［2］5607從莫將、吳潛到聞性道、全祖望及徐時棟等人莫不由“四明狂客”之“四明”出發(fā)，認為此“四明”即指明州，又根據(jù)鄞縣多賀知章遺跡，由此認定賀知章乃明州鄞縣人。

考《元和郡縣圖志》卷二十六，明州乃開元二十六年分越州之鄮縣而置，因境內有四明山而得名。［10］629兩《唐書》記載賀知章之籍貫“越州永興”或《元和姓纂》記載之“會稽山陰”，與明州皆不相鄰。且賀知章于天寶三載歸鄉(xiāng)之時，明州已改為余姚郡，越州改為會稽郡，二者區(qū)別明顯，雖然作為中都督府的越州仍督明州，但史傳一般不會將籍貫明州(余姚郡)者記為越州(會稽郡)，如婺州亦為越州所督，駱賓王為婺州人，但史傳卻斷不會載其為越州人，《舊唐書·文苑傳》載:“駱賓王，婺州義烏人”。［1］5006由此可知，對于史傳記知章籍貫為越州，吳潛等人無法解釋，只好拿鄞越封屬作為托詞，但卻難以自圓其說。

明州說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對“四明狂客”一詞產(chǎn)生曲解或誤解，所以很有必要對其作一細致辨析。

“四明狂客”之“四明”應指四明山，而不是指代明州?！斗捷泟儆[》所引《福地記》云:“三十六洞天，第九曰四明山。”［7］121道教以四明山為第九洞天福地。考《元和郡縣圖志》卷二十六:“越州……管縣七:會稽，山陰，諸暨，余姚，蕭山，上虞，剡?！嘁h，西至州一百四十里。……四明山，在縣西一百五十里。”［10］618-619《新唐書·地理志》卷四十一亦有同樣記載:“越州，縣七:會稽，山陰，諸暨，余姚，剡，蕭山，上虞?！嘁?，……有風山，四明山。”［2］1061由此可知，四明山綿亙數(shù)百里，其中亦有部分在余姚縣境內，或者說是在越州境內。賀知章因為崇奉道教，受箓請為道士，故根據(jù)道教的四明山取號，非常自然?！杜f》云:“天寶三載，知章因病恍惚，乃上疏請度為道士?！保?］5034因病而請度道士，并非突發(fā)奇想，而是因為他一貫信奉道教，所以才會取亦有部分在越州境內的四明山之名為號，而并非表明其籍貫是明州。因此，這里的“四明狂客”一詞雖是由山得號，但其實表達的是宗教的意義，即崇奉道教。

“狂”，即《舊》所謂“知章晚年尤加縱誕，無復規(guī)檢”。［1］5034而“客”，《說文解字》:“客，寄也?！倍巫?“自此讬彼曰客?！保?1］341人生如寄，人生在世間，如過客一般，賀知章崇奉道教，有此想法，亦屬自然，故名“四明狂客”?！八拿骺窨汀庇挚梢岳斫鉃閬碜缘澜潭刺旄５厮拿魃降目窨?，亦即自許為道教中人，暫寓京城或人世，故言“客”。還可理解為四明山雖有部分在越州余姚，但大部分在明州境內，己之故鄉(xiāng)在越州山陰，故相對而言，乃是四明山之“客”。或還可理解為與其官職有關，其晚年任太子賓客多年，或可指太子賓客之“客”，亦通。

賀知章辭世多年之后，他從前的學生唐肅宗乾元元年的一封詔書也可印證其號四明狂客之來由?！杜f》載:“肅宗以侍讀之舊，乾元元年十一月詔曰:‘故越州千秋觀道士賀知章，神清志逸，學富才雄。挺會稽之美箭，蘊昆岡之良玉。故飛名仙省，待詔龍樓。愿追二老之奇蹤，克遂四明之狂客?！保?］5035既贊知章“挺會稽之美箭”，又明言“克遂四明之客”，會稽即越州，乃其故鄉(xiāng)，四明自然指道家之四明山，知章為太子賓客多年，晚年又受道箓，肅宗當知其號“四明狂客”之由，故詔書中有此語，言賀之入道歸越州，實乃得嘗夙愿。

綜上所述，“四明狂客”一號，表明的只是賀知章對道教的信仰，而并非如莫將、吳潛等人所認為的可以表明其籍貫明州的事實。

3.時人贈詩分析

我們還可以根據(jù)知章歸鄉(xiāng)之時唐玄宗等人所贈詩歌來證明賀知章回歸的故鄉(xiāng)乃是越州，而非明州，這些詩歌在《全唐詩》和《會稽掇英總集》分別有收。唐玄宗的詩序就很能說明問題，詩序曰:“天寶三年，太子賓客賀知章，鑒止足之分，抗歸老之疏，解組辭榮，志期入道。朕以其年在遲暮，用循掛冠之事，俾遂赤松之游。正月五日，將歸會稽，遂餞東路……乃賦詩贈行?！保?2］31明白指出歸的是會稽，若是“送賀監(jiān)歸四明”，①當日贈詩收入《全唐詩》的只有唐玄宗、李林甫及李白三人之詩，題目分別是《送賀知章歸四明并序》、《送賀賓客歸四明應制》及《送賀監(jiān)歸四明應制》。唐玄宗等三人連同其他36人贈詩又皆收入宋孔延之編的《會稽掇英總集》(其中姚鵠為晚唐詩人，其詩當為擬作，《全唐詩》卷五五三有收，題為《送賀知章入道》，題下注云:一本題上有擬字。)題目都是《送賀秘監(jiān)歸會稽應制》(唐玄宗的詩題改為《送賀秘監(jiān)歸會稽詩并序》)。這些贈詩題目言“送歸會稽”，其實已能說明問題。當然也不排除一種可能，即當初原題都是《送賀監(jiān)歸四明應制》，宋人在收入集子時有所改動。那么此“四明”亦仍與“四明狂客”之“四明”一樣，都是指道教之洞天福地四明山，都是含有道教意味，序中“志期入道”、“赤松之游”皆與賀知章受箓相關。

當日贈詩幾乎全部都有和道教相關的詞句，如“遺榮期入道，辭老竟抽簪”，“寰中得秘要，方外散幽襟”，［12］31“入道求真?zhèn)H，辭恩訪列仙”，“ 鶴駕吳鄉(xiāng)遠，遙遙南斗邊”，［12］1212“圣代全高尚，玄風闡道微”，“仙記題金箓，朝章?lián)Q羽衣”，［13］832“早年常好道，晚歲更遺榮。授箓歸三洞，還車謁四明”。［13］834這些詩的內容都比較一致，大致為年高德劭，辭官歸鄉(xiāng)，已入道箓，四明訪仙，惜別之情等;與道教有關的意象比較多，如“鶴”、“丹灶”、“仙侶”、“羽衣”、“金箓”、“黃冠”等等。其實這些也頗能說明詩中的“四明”就是關乎道教而非明州。同時，詩中還涉及到許多跟越州有關的山水，如“稽山”、“鑒水”、“鏡湖”、“山陰”等，都能證明賀知章歸的是越州而非明州。

退一步說，假如賀知章所歸之地真是明州，則贈詩中或題中應有歸明州或歸余姚郡一類意思，但幾十首贈詩中無一有此。②桂心儀先生《“四明狂客”里貫考信錄》指出，四明作為明州的稱謂，至宋代才逐漸普遍，也可證明此處四明并非指代明州，見《寧波師范學院學報》1984年第3期。

綜上分析可知，玄宗等人詩中之“四明”，與賀知章別號之“四明”同，亦是從四明山及道教出發(fā)，而并非言其籍貫在四明，而言及會稽則是從其故鄉(xiāng)這個角度出發(fā)的。所以當時送行者所言“四明”，皆非明州，而是指道教第九洞天四明山，且多含象征意味，表明其道教信仰。因此，從時人贈詩中并不能得出賀知章籍貫明州鄞縣的證明，相反可以得到其籍貫越州的佐證。

4.毛奇齡、錢大昕之說

其實關于四明鄞縣說一直就有反對意見。

清初毛奇齡在《蕭山縣志刊誤》云:“夫四明本山名，地在余姚，唐時以余姚縣屬之寧波，稱余姚郡，而因以余姚有四明山故稱明州余姚郡，是明州以余姚得名。賀監(jiān)為唐人，果籍明州，則其稱四明者亦當在余姚，不當在寧波。況不籍明州而籍四明，則世無此籍矣?！保?］218毛奇齡于余姚縣唐時隸屬寧波表述有誤，余姚縣在唐時一直隸屬越州，他認為賀知章籍貫蕭山雖多牽強，但其反駁籍貫四明說卻頗有道理。

錢大昕在《乾隆鄞縣志》中也表示了該有的審慎態(tài)度，云:“案:以知章為鄞人，自莫將始而歷志因之，正史所無，未敢深信，然四明多知章故跡，蓋當流寓于鄞也?！保?4］402錢大昕是乾嘉之際著名學者，實事求是，出言謹慎，認為賀知章是鄞人“正史所無，未敢深信”，但又對“四明多知章故跡”難以解釋，所以推測其可能曾經(jīng)流寓鄞縣，故不列于“人物”而列于“寓賢”。其實，四明多知章故跡，大抵是因為知章自號四明狂客，鄞人自宋莫將之后遂以知章為鄞之先賢，牽強附會，以訛傳訛，所以后世不知弄出多少知章故跡。

5.小結

上文主要介紹了“明州鄞縣說”之流傳及其根據(jù)，并針對其對“四明狂客”進行有意的曲解或無意的誤解而對此詞作了細致的辨析，又從時人贈詩中獲得證明，“四明”應指四明山，且實指意義淡化，更多宗教象征意味。而以“鄞故越封部”含糊其辭的說法來證明賀知章籍貫明州，無論是在正史還是在時人贈詩中都得不到明確的支持。因此，可初步認為賀知章的籍貫應是越州，而非明州。具體是越州何地，永興抑或山陰，下文將再作考辨，同時，這些論據(jù)皆可繼續(xù)證明明州說之非。

二 永興說辨

《舊》載“賀知章，會稽永興人”，［1］5033《新》未加辨析，承襲其說，作“越州永興人”。［2］5606考《舊》之材料與唐人竇蒙《＜述書賦＞注》中注釋賀知章的材料十分相似，一些詞句完全相同，為便于分析，錄之如下:

賀知章，字維摩，會稽永興人，太子洗馬德仁之孫，少以文詞知名，工草、隸書，進士及第，歷官太常少卿、禮部侍郎、集賢學士、太子右庶子、兼皇太子侍讀、簡較工部侍郎，遷秘書監(jiān)、太子賓客、慶王侍讀。知章性放善謔，晚年尤縱，無復規(guī)檢。年八十六，自號“四明狂客”。每興酣命筆，好書大字，或三百言，或五百言，詩筆唯命，問有幾紙，報十紙，紙盡，語亦盡;二十紙，三十紙，紙盡，語亦盡。忽有好處，與造化相爭，非人工所到也。

天寶二年，以老年上表，請入道，歸鄉(xiāng)里，特詔許之。重令入閣，諸皇以下拜辭，上親制詩序，令所司供帳、百寮餞送，賜詩敘別。知章表謝，手詔答曰:“卿儒才舊業(yè)，德著老成。方欲乞言以光東序，而乃高蹈世表，歸心妙門。雖雅意難違，良深耿嘆。眷言離祖，是用贈詩。宜保松喬，慎行李也。兒子等常明執(zhí)經(jīng)，故令親別。尊師之義，何以謝焉?”仍拜其子典設郎曾子為朝散大夫、本郡司馬，以伸侍養(yǎng)。知章以羸老，乘輿而往，到會稽，無幾老終。

元年冬十一月詔曰:“故越州千秋觀道士賀知章，神清志逸，學富才雄。挺會稽之美箭，蘊昆岡之良玉。故飛名仙省，待詔龍樓。愿追二老之奇蹤，克遂四明之狂客。允協(xié)初志，脫落朝衣。駕青牛而不還，狎白鷗而長往。舟壑靡息，人琴兩忘。推舊之懷，有深追悼。宜加縟禮，式展哀榮?？少洷可袝咭病！保?5］192

引文材料基本都在《舊》中出現(xiàn)，只是有些地方詳略有別，從有些詞句使用上尚可以看出二者之間承續(xù)的關系，如“少以文詞知名”完全相同，如“太子洗馬德仁之孫”，《舊》為“太子洗馬德仁之族孫”，“知章性放善謔，晚年尤縱，無復規(guī)檢”，《舊》為“知章性放曠，善談笑……晚年尤加縱誕，無復規(guī)檢”等。同時，《舊》在有些方面更顯精審，如“天寶二年”，《舊》訂為“天寶三載”，“可贈兵部尚書者也”，《舊》改為“可贈禮部尚書”。［1］5034

因此，認為《＜述書賦＞注》可能是《舊》史料來源之一，或者可能是他們有一個共同的來源，當可成立。竇蒙《＜述書賦＞注》注于大歷四年(769)七月，距離賀知章時代相去未遠，材料似可相信，但對照賀知章好友盧象詩歌及序，再根據(jù)其他材料細加考辨，可以發(fā)現(xiàn)無論是《＜述書賦＞注》還是《舊》的記載都是有問題的。

盧象與賀知章相交甚深，他的《送賀秘監(jiān)歸會稽歌并序》較詳細，可補正史之疏，故錄之如下:

先生紫陽真人，□耳河目，神氣有異，年八十六，而道心益固，時人方之赤松子。去年寢疾累日，冥然如夢。長男曾子求于神鬼，長請于天，窺司命之籍，與鬼物相競而角觸焉，而告真人，乃泠然而歸。于是表請辭官，乞以父子入道，俱還故鄉(xiāng)，仍以山陰舊宅為觀焉?；实奂紊衅涫?，尋而見許，擇日度公與男田，時公卿大夫觀者如堵，皆曰賢才也。正月五日，上令周公邵公洎百寮餞別，青門之內，玄鶴摩于紫霄，吹笙擊鼓，盡是仙樂，聞者莫不增嘆，輕軒冕焉。余與真人相知，不以年，不以位，俱承太公之后，見賞王粲之詞，悠悠此別，不覺流涕，輒贈古歌辭一首，庶為真人傳用之耳。

……山陰舊宅作仙壇，湖上閑田種芝草。鏡湖之水含杳冥，會稽仙洞多精靈……①此據(jù)道光元年的山陰杜氏浣花宗塾藏版《會稽掇英總集》。陳尚君先生《全唐詩補編》之《全唐詩續(xù)拾》卷十四亦補收此詩，題為《紫陽真人歌并序》，考四庫本此詩名《歌并序》，又據(jù)《續(xù)拾》卷十二韓宗詩下注，陳先生所據(jù)版本似是四庫本，故詩題可依道光本?！堆a編》本“田田列侍浮丘伯”亦應為“田男列侍浮丘伯”。［16］35-36

盧象的序文與詩歌內容很豐富，且其中細節(jié)可以和史傳對照閱讀?！杜f》云:“天寶三載，知章因病恍惚，乃上疏請度為道士，求還鄉(xiāng)里，仍舍本鄉(xiāng)宅為觀。上許之?！保?］5034《新》云:“天寶初，病，夢游帝居，數(shù)日寤，乃請為道士，還鄉(xiāng)里，詔許之，以宅為千秋觀而居?！保?］5607

對照盧象的詩歌及序文，我們可以知道《舊》《新》所謂的“還鄉(xiāng)里”就是回到越州山陰，“本鄉(xiāng)宅”就是盧象詩序中的“山陰舊宅”，并得到皇帝的詔許舍之為道觀。這證明了兩《唐書》都認為賀知章辭官回到的是越州山陰——就是他的“鄉(xiāng)里”“本鄉(xiāng)”，而卻稱其“籍貫永興”，這就顯示兩《唐書》本傳在記載賀知章籍貫時本身就存在著矛盾與混亂。

筆者認為《兩唐書》及《＜述書賦＞注》所載賀知章籍貫永興有誤，其籍貫應是山陰。下面試著再從各個方面進行補充論證。

1.《元和姓纂》的記載

《舊》:“賀知章，會稽永興人，太子洗馬德仁之族孫也?！保?］5034《＜ 述書賦 ＞ 注》載賀知章為“太子洗馬德仁之孫也”。［15］192賀德仁，兩《唐書》有傳，皆曰“越州山陰人”。查《元和姓纂》:“賀，姜姓……漢末徙會稽山陰……避漢安帝父諱，始改賀氏?！铺又?書)舍人德仁，德仁侄孫彭州刺史默，德仁侄曾孫太子賓客賀知章，生曾?！雹凇杜f·賀德仁傳》“貞觀初，德仁轉趙王友。無幾，卒，年七十余?！钡氯首溆谪懹^初，年七十余，年長賀知章一百余歲，殆非其祖，故《＜述書賦＞注》及《舊》所載有誤，當以為其族曾祖之說為宜。［17］1313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兩《唐書》記載賀知章族曾祖為山陰人，同時《元和姓纂》也記賀知章籍貫為山陰，而這也都和賀知章晚年歸鄉(xiāng)之地完全相符。

2.賀知章詩歌內證

我們考察一下賀知章的詩歌，其《回鄉(xiāng)偶書》(其一)云:“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保?2］1147對照前文所引盧象詩序及兩《唐書》本傳可知，此處的“家”在山陰。賀知章年輕時即已離開山陰，但歸來時鄉(xiāng)音依舊不改。其二云“離別家鄉(xiāng)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唯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12］1147年少離鄉(xiāng)，垂老歸來，當年人事已大半消磨，只有門前鏡湖之水似乎無甚變化，綠波依舊。兩首詩所指故鄉(xiāng)皆為山陰。

他的《采蓮曲》“稽山云霧郁嵯峨，鏡水無風也自波”，［12］1147“稽山”“鏡水”也是描繪故鄉(xiāng)的佳山水，他在京城時作的《答朝士》于鏡湖之后而言“鄉(xiāng)曲”，［12］1147“鄉(xiāng)曲”自然是指山陰。這幾首都是寫故鄉(xiāng)，寫的都是山陰的山山水水，而與永興、明州無絲毫之聯(lián)系，都充分表明賀知章本人認為他回到的越州山陰就是他的故鄉(xiāng)。

3.儲光羲、李白等時人詩歌

據(jù)今人考證，賀知章乃儲光羲舅氏，儲光羲的《獻八舅東歸》即知章歸鄉(xiāng)時贈別所作?！鞍司?，謂賀知章，行八?！垬恰^賀為太子賓客，‘寢疾’二句謂其‘病恍惚’事。‘天書加羽服，又許歸東川’，指其為道士還鄉(xiāng)?！缎聲R知章傳》:‘以宅為千秋觀而居。又求周宮湖數(shù)頃為放生池，有詔賜鏡湖剡川一曲?！娭小畺|川’非指蜀地，乃謂東南之剡川，故下云鏡水，禹山?！貥I(yè)作仙居’指‘以宅為千秋觀’事。”［18］120“素業(yè)”，即先世所遺之業(yè)，映證了盧象所說的賀知章的山陰舊宅。儲光羲的詩也有力地證明了賀知章的籍貫。

李白《送賀監(jiān)歸四明應制詩》據(jù)陶敏先生考證當為偽作，［19］不過其集中尚有《送賀賓客歸越》:“鏡湖流水漾清波，狂客歸舟逸興多。山陰道士如相見，應寫黃庭換白鵝?！保?］1010又有《對酒憶賀監(jiān)二首》、［3］1364《重憶》［3］1365等詩。賀知章對李白有知遇之恩，二人結為忘年之交，李白當對賀知章籍貫熟悉，這些詩中的“鏡湖”、“山陰”、“稽山”皆是賀知章回到的應是山陰以及其籍貫應為山陰的證明。

前文已經(jīng)分析過的唐玄宗等人的贈別之詩，其中不少涉及到跟山陰有關的山水，如“稽山”、“鑒水”、“鏡湖”、“山陰”等，也都是證明。

4.關于賀曾子之任會稽郡司馬

《舊》、《元和姓纂》(見前引)皆謂其子名曾，《新》謂其子名僧子，皆訛誤。賀知章長子名應是賀曾子。盧象《送賀秘監(jiān)歸會稽歌并序》有“長男曾子求于鬼神”及“曾子榮過朱買臣”句，［16］35-36稱其長男為曾子。《述書賦注》:“知章表謝，手詔答曰:‘卿儒才舊業(yè)，德著老成。……尊師之義，何以謝焉?仍拜其子典設郎曾子為朝散大夫本郡司馬，以伸侍養(yǎng)。’”［15］192亦稱為曾子。唐玄宗擢曾子為會稽郡司馬，以便其奉養(yǎng)老父，玄宗對賀知章確實恩寵有加。但如若賀知章所歸之地乃是永興，而曾子在會稽為官，兩地相隔，有百里之遙，①《元和郡縣圖志》卷二十六載:“蕭山，緊，東北至州一百里?！睂嵲谑请y以侍養(yǎng)，如若這樣也實在不能看出玄宗對知章的恩寵。因此，從情理上推測賀知章回到的也應是山陰，山陰與會稽是分城而治，故不存在侍養(yǎng)難題。

三 結論

今人考證中，桂心儀先生持越州說，始辨四明之非，但惜未能辨永興說之誤;［20］陳耀東先生力主永興說，［21］但其文材料搜羅未廣，看似雄辯，實已偏頗;金性堯先生收在《伸腳錄》中的學術隨筆《賀知章與四明狂客》一文，由于未能對四明狂客之“四明”作出正確的理解，認為賀知章出生于鄞縣，但他出生后居鄞縣時間很短暫，不就即回到會稽，［22］結論也不正確。

綜上考辨分析，我們可以得出結論，賀知章籍貫應是越州(會稽郡)之山陰，即今天的浙江紹興。其號四明狂客，只是因為他崇奉道教，故以越州余姚境西的道家第九洞天的四明山為號，而并非是其籍貫為明州。根據(jù)考辨可知，《舊唐書》系賀知章籍貫為永興，《新唐書》亦未加辨析，直接采用，實屬訛誤。而后世或爭之為明州或爭之為永興，則是中國地方上一貫有之作風，歷史名人，如果籍貫不詳，各地之人往往皆憑片面之詞引之為鄉(xiāng)賢，以增榮光。故鄞縣、蕭山兩地方志載賀知章為其地先賢皆屬牽強附會，不可不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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