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學術新變與歐陽修散文創(chuàng)作互動關系

劉越峰

（沈陽師范大學 文學院，遼寧沈陽 110034）

北宋仁宗慶歷前后是中國學術史上學風丕變的時期，出現(xiàn)了以范仲淹、歐陽修、李覯、劉敞和石介等為代表的一大批勇于創(chuàng)新的學者，傳統(tǒng)注疏之學的束縛被逐漸突破，同時這一時期也是宋代散文風格，尤其是歐陽修散文風格形成的重要時期[1]。這一時期學風與文風的轉變決不是簡單的巧合，因為無論是學術思想、學術風氣還是散文理論、散文創(chuàng)作都屬于人類的高級思維活動，有著共通的心理基礎，再加之如歐陽修這樣的慶歷學人，往往兼學者與散文家于一身。陳植鍔先生說：“在北宋文化史的各種層面中，與儒家學派關系最密切的是宋代散文，即古文。古文是宋學傳播與傳承的主要工具，北宋古文運動是儒學復興運動最親密的伙伴。無論草創(chuàng)期還是繁榮期，站在儒學最重要位置上的學者，往往也是古文方面最有成就的作家?！盵2]397這就更讓慶歷學術與歐陽修散文之間相互影響成為可能。很好地把握慶歷時期學術轉型與歐陽修散文互動關系，對研究這一時期學術思想、學術發(fā)展和歐陽修散文都將有巨大的啟示作用。

一、慶歷學術新變對歐陽修散文創(chuàng)作的影響

慶歷學術新變的表現(xiàn)是多方面的，與歐陽修散文理論、散文創(chuàng)作相聯(lián)系，至少有經(jīng)世致用、以人為本，嗜古宗經(jīng)和對“道”的闡釋等三個方面值得關注，這里權且選此三點，以作管窺之論。

第一，盡管慶歷學人在一些學術觀點上存在著諸多分歧，但他們在經(jīng)世致用、以人為本這一點上卻能達到高度的統(tǒng)一。在歐陽修的學術思想中，以人為本、重經(jīng)世致用的理念如同一條紅線貫通始終，簡言之，這種理念大體包括重人事和重人情兩個方面。例如，他反對棄百事不關心溺于文的態(tài)度，主張從人情出發(fā)體悟圣人之道，他把制度是否順乎人情作為評判世道治亂的重要標準等。

正是這種學術思想深刻地影響到了歐陽修的散文創(chuàng)作，讓他的散文表現(xiàn)出濃重的經(jīng)世致用的風格，他認為君子的文章也應該同圣人的經(jīng)典一樣，不為空言，與世道的治亂興衰緊密相聯(lián)，尤其是歐陽修重人情的學術理念直接影響到了他注重詩文作品宣泄情感的作用，主張以情感為文。在《縱囚論》中歐陽修明確提出了“堯舜三王之治，必本于人情”[3]288的主張，同時認為“詩文雖簡易，然能曲盡人事，而古今人情一也。求詩義者以人情求之則不遠矣?！盵4]他在實際創(chuàng)作中也身體力行，為后人創(chuàng)造出了許多關注人事、情感充沛的名篇。這類作品主要存在于書信和奏議類作品中。按劉德清先生統(tǒng)計，在歐陽修散文作品中，書信類有六百五十余篇，奏議類有近四百篇，兩者之和幾乎占了歐陽修散文總數(shù)的一半[5]，代表作品如《上范司諫書》《與高司諫書》《論呂夷簡札子》等。另外，形成了歐文“多情“的散文風格，誠如林紓所論：“世之論文恒以風神推六一，殆即服其情韻之美。”[6]85這一觀點學界論述頗多，此不贅述。綜之，無論是歐文切合實際的特色還是重情韻的風致，推其根本都與經(jīng)世致用、以人為本的學術思想有關。

第二，為達到經(jīng)世致用的目的，古代知識分子無不高舉宗經(jīng)復古的大旗，他們在對經(jīng)典中君臣父子、仁義禮智信等方面的闡釋中汲取營養(yǎng)并找到自己改革的理論依據(jù)，以達到體用一源的目的。歐陽修自然也不例外，他重視儒家經(jīng)典，以復古相號召，與前輩及同時代學人相比，歐陽修的宗經(jīng)思想更加全面而系統(tǒng)，簡言之，他在名義上確定了經(jīng)典永不更改、至高無上的地位；確保對經(jīng)典闡釋的準確性；保證經(jīng)典思想的純一性。歐陽修既宗經(jīng)信經(jīng)同時又疑經(jīng)改經(jīng)，表面上看是矛盾，但若仔細思考，就會發(fā)現(xiàn)二者之間有著高度的一致性，那就是疑經(jīng)、改經(jīng)正是為了宗經(jīng)、信經(jīng)。如果說宗經(jīng)復古思想是歐陽修心追手摹儒家經(jīng)典的原動力的話，那么，對歐陽修散文風格有直接影響的卻來自于他對經(jīng)典“簡易”風格的認同與追求。眾所周知，儒家經(jīng)典中本來就存在著追求“簡易”的主張，歐陽修在《筆說》中也明確肯定了“六經(jīng)”簡要的特點，所謂：“妙論精言不以多為貴，而人非聰明不能達其義。余嘗聽人讀佛書，其數(shù)十萬言謂可數(shù)談而盡，而溺其說者以謂欲曉愚下人，故如此爾。然則六經(jīng)簡要，愚下人獨不得曉耶！”[3]1986他主張創(chuàng)作散文也應學習經(jīng)典的簡易風格，這就是他所標舉的“簡而有法”的創(chuàng)作主張，在歐陽修看來“簡而有法”并不是一味求簡，而是“簡”與“法”的兼容體，大體包括三層含義，即簡易與蘊含深廣相統(tǒng)一，簡易與內(nèi)容詳實可信相統(tǒng)一以及理論上把簡與繁的自然統(tǒng)一看作是文章的最高境界。總體而言，歐陽修對文章“簡而有法”的要求也正是圣人經(jīng)典的風格，他追求簡易文風與其復古宗經(jīng)的學術思想有著內(nèi)在的契合點。

第三，對“道”的討論永遠是學術界的一個重要話題，歐陽修把“道”與“人事”緊密相聯(lián)，這一點早已為眾人所知。這里還要稍作論述的是歐陽修平實的治學風格影響到了他對“文”與“道”關系的處理。我們知道，在“文”與“道”的關系上，唐代韓愈以“道”為根本，同時并不否定“文”的獨立價值，但實際上追求的是異于常人的奇特文風。慶歷學者中石介是韓愈忠實的追隨者，他較韓愈走得更遠，完全把“文”看作是載道的工具，攻擊“時文”重文采的言論在《徂徠集》中可謂俯拾皆是，他后期入主太學，更直接導引了奇怪、晦澀的“太學體”文風。

生活在慶歷學術背景下的歐陽修也必然是重“道”的。他在講“文”與“道”的關系時，金玉和光芒的比喻為我們所熟悉，但和韓愈文道并立和石介借道反文的思路相比，歐陽修更加強調文采對“道”和傳道的重要作用。進而言之，他恰恰是在圣人的經(jīng)典中找到了發(fā)揚文采的合理性，例如他在《代人上王樞密求先集序書》中指出“《詩》《書》《易》《春秋》皆善載事而尤文者，故其傳尤遠”。并明確表示：“某聞傳曰：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君子之所學也，言以載事而文以飾言，事信言文，及能表見于后世。”[3]984在歐陽修看來載道和言文不但不矛盾，而且重文采正是載道的圣人經(jīng)典的重要特點之一。他能以圣人經(jīng)典為依托，在其中找到了承認文章文采的依據(jù)，并為很好地闡釋“道”與“文”的關系找到了理論上的支撐點，從而保證了詩文創(chuàng)作正確的發(fā)展方向。從這個角度而言，重視散文創(chuàng)作中的文采也可以看作是當時討論“道”這一學術問題的副產(chǎn)品。

二、歐陽修散文創(chuàng)作對慶歷學術新變的反作用

除了慶歷學術思想、學術風氣影響到了歐陽修散文以外，作為學壇與文壇盟主的歐陽修的散文創(chuàng)作對慶歷學術的發(fā)展也有著不可低估的反作用，其表現(xiàn)主要有三個方面。

第一，散文成為直接參與學術論爭的工具。這類散文即是我們所說的學術論文。歐陽修的學術論文主要有以下幾類：第一類，直接論述學術問題的文章以及有關于學術問題的策問，如《新五代史·宦官傳論》《易童子問》《正統(tǒng)論》《問進士策題》等；第二類，記錄學術人物活動、為學術著作所寫的序跋等文章，如《孫明復先生墓志銘》《傳易圖序》《張令注周易序》《集古錄跋尾》等；第三類，是有關學術文獻的敘錄以及史論類文章，如《崇文總目敘釋》《新五代史·司天考論》等；第四類，借學術名詞來闡發(fā)自己的學術觀點的文章，如《本末論》等。其中一些觀點在當時很有影響，例如，歐陽修認為系辭非孔子所作的主張，圍繞濮議之爭的若干文章以及提出史學中“絕統(tǒng)”論觀點等等，觀點一出即引來了李覯、章望之、韓琦、富弼等人的關注與論爭，促進了學術觀點的傳播，促成了學術爭鳴的熱潮。不但如此，歐陽修的學術論文在中國學術史上的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清代方苞在評價《新五代史·司天考論》時甚至認為：“非有見于六經(jīng)仁義之旨不能作。程、張二子并出公門，北宋理學之興，公與有力焉?！盵7]由此可見，歐陽修正是憑借著高質量、大數(shù)量的學術論文支撐著慶歷學術的發(fā)生、發(fā)展與傳播。

第二，促進了學術論文的進一步文學化。學術論文的文學化，早在先秦諸子，尤其是荀子的散文中就已經(jīng)有表現(xiàn)，作為文學家的歐陽修論辯文風格效法荀子，十分注重學術論文的散文化，他在學術論文中經(jīng)常采用對比、類比、設喻等手法，如《易童子問》中，用磁針吸鐵的例子論述《咸卦》中男女相吸的道理，通俗易懂，形象生動；在《新五代史·周臣列傳贊》中以下棋比喻治國也是成功運用類比法論證的范例。另外歐陽修的學術論文還常有整齊的句式，論辯中充溢著情感，如《南省試進士策問三首·其一》《國學試進士策問三首·其一》等，有的論說甚至有明顯的駢儷化傾向，還時常夾雜著“噫”“嗚呼”等具有強烈抒情性的發(fā)語詞，讓本以議論為主的文章?lián)u曳多情。這樣不但有助于說理，更進一步增強了學術論文的可讀性，實為議論文中的上乘之作。

第三，從文學角度論述學術問題。歐陽修在疑經(jīng)惑傳，表明自己的學術觀點時，并不只從訓詁、考證的角度出發(fā)，而更多地把經(jīng)傳看作是文學作品，從分析文學作品的角度發(fā)現(xiàn)問題，找出答案。他采用的是孟子“以意逆志”的考查方法，如四庫館臣在評價其《詩本義》時指出的那樣：“修作是書，本出于和氣平心，以意逆志，故其立論，未嘗輕議二家，而亦不曲徇二家。其所訓釋，往往得詩人之本志?！盵8]一般而言，歐陽修從文學角度論述學術問題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首先，他十分重視學術文章的文理連貫和文意的和諧統(tǒng)一，《詩本義》可以說是這方面的代表，這部著作對毛、鄭說詩“豈成文理”“文意乖離”的指責特別多見，歐陽修在論述自己的觀點時也常?！耙晕睦砜贾睘槭侄?。其次，歐陽修把是否符合“人情”做為學術論說中破和立的重要論據(jù)，他認為“人情”是衡量一個學術觀點、一部著作真?zhèn)蔚闹匾獦藴?，那些有悖于現(xiàn)實生活邏輯，論述前后矛盾的觀點，都因不盡人情而遭到他的否定?！对姳玖x》《縱囚論》《泰誓論》《易童子問第三》和《為后或問》等篇章都是這方面很好的例證。再次，注重考查學術文章風格的前后一致性，并以此作為去取的依據(jù)，歐陽修認定圣人經(jīng)典的行文風格是簡直流暢的，他在《易童子問》中指責傳為孔子作的“十翼”：“謂其說出于一人，則是繁衍叢脞之言也，其遂以為圣人之作，則又大繆矣?？鬃又恼隆兑住贰ⅰ洞呵铩肥且?，其言愈簡，其義愈深。吾不知圣人之作，繁衍叢脞之如此也”[3]1120?！笆怼蔽恼嘛L格“繁衍叢脞”與圣人簡直文風不符，這是歐陽修得出“十翼”非圣人所作論點的重要論據(jù)之一[9]。

三、厘清學術新變與歐陽修散文創(chuàng)作互動的意義

第一，慶歷學術以經(jīng)世致用、以人為本、嗜古宗經(jīng)等為共同的特色，慶歷學人在這幾點上表現(xiàn)了高度的一致性。而這共通的學術精神、學術理念對慶歷前后的散文創(chuàng)作理念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并對這一時期的散文創(chuàng)作的繁榮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從這個角度而言，歐陽修散文創(chuàng)作成就的取得正是慶歷學風新變的結果，也是全體慶歷學人“合力”作用的結果。同時，歐陽修以其獨特而相對進步的學術理念和卓而不群的散文創(chuàng)作實績，一直處在學術與散文互動模式的“中心”位置，影響著慶歷學術研究理念和散文創(chuàng)作風氣，歐陽修也憑借著兩者之間成功的互動成為中國散文走向輝煌的津梁。研究者從學術角度關注散文研究會更加開闊歐陽修散文甚至是整個宋代散文的研究視野，更有利于我們在更深層次上把握某一時段散文創(chuàng)作理念以及散文創(chuàng)作風格的生成機制，能夠在學理層面厘清散文發(fā)展在繼承過程中表現(xiàn)出來的內(nèi)在邏輯關聯(lián)。

第二，作為散文家的歐陽修在論述自己的學術觀點時常常結合散文創(chuàng)作理論，甚至在其中夾帶著濃重的文學作品分析品評成分。這種論證方法雖然遭到了后世理學家的抨擊，但不容否定的是，歐陽修從散文創(chuàng)作的角度解釋學術問題，這對慶歷學術，乃至于中國學術發(fā)展有著重大影響，它的價值可從三方面來總結：首先，引發(fā)了廣泛的學術爭鳴，有利于當時學術思想的傳播，營造了慶歷前后濃重的學術爭鳴氛圍；其次，進一步引起了慶歷學人，以及后世理學家對復古宗經(jīng)、以人為本等思想的重視與彰顯，以至于二者成為以后理學中兩個重要的論題；再次，歐陽修以孟子“以意逆志”為手段論述學術問題，疏離了漢學繁瑣的考證、訓詁，從文學、人情等角度考查經(jīng)典，往往有切近人事的中鵠之論，直接引導了宋儒以文學解經(jīng)的學術風尚。

第三，還值得一提的是學術與散文的互動并不因為歐陽修所代表的學術時代的逝去而停止運作。恰恰相反，隨著熙、豐時代的到來，學術界更表現(xiàn)出異彩紛呈的局面，學術與散文的互動表現(xiàn)出了更加多元化的發(fā)展趨向，洛學、新學、蜀學等理學流派的思想、學風的異同影響著學者們散文風格的異同。反過來，他們各自不同的散文理論及實踐，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他們不盡相同的學術思想及發(fā)展趨向。毫無疑問，強調儒道佛三者相融共生的蘇軾是學術與散文互動模式中最成功的典范。之所以如此，正是因為蘇軾在學術和散文創(chuàng)作方面都深得歐陽修的真?zhèn)?，因此，他們的學術與散文的互動模式也具有極大的相似之處?；蛘哒f，受歐陽修影響，學術與散文兩個領域在蘇軾身上表現(xiàn)出了更高層次的互動，中國散文也正是在這樣的互動中達到輝煌的巔峰。切實關注并準確把握這種互動關系，對研究宋代學術和散文發(fā)展一定大有裨益。

[1]劉越峰.論“慶歷學術”及其對北宋散文研究的啟示[J].重慶郵電大學學報，2010(3).

[2]陳植鍔.北宋文化史述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

[3]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1.

[4]歐陽修.詩本義·出車，通志堂經(jīng)解本.

[5]唐宋八大家總集·歐陽修散文全集前言[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5.

[6]林紓.春覺齋論文[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

[7]方苞.古文約選·歐陽永叔文約選.三益齋重刊本.

[8]紀昀.四庫全書總目提要[M].北京：中華書局，1987.

[9]劉越峰.歐陽修散文創(chuàng)作對慶歷學術的影響[J].寧夏師范學院學報，200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