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妤雙,許慶紅
安徽大學外語學院,安徽合肥,230601
卡倫·霍妮(Karen Danielson Horney )是20世紀新弗洛伊德學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她認為,兒童如果缺乏安全感和關愛,就會在內(nèi)心產(chǎn)生一種“基本焦慮”(basic anxiety),這是一種無助感和恐懼感,并且“與基本敵意不可分割地相互交織在一起”[1]68。為了對抗焦慮,個體不僅會發(fā)展出相應的策略,也發(fā)展了持久的性格傾向,即“神經(jīng)癥趨勢”[2],或神經(jīng)癥需要、神經(jīng)質需求[3]338?;裟菰凇段覀儍?nèi)心的沖突》中,將她所發(fā)現(xiàn)的神經(jīng)癥需要按照不同的指向性概括為趨向人(moving toward people)、對抗人(moving against people)和回避人(moving away from people)。第一類人性格缺乏獨立,會借依從來消除焦慮;第二類人則爭強好斗,總是以戰(zhàn)敗別人來證明自我的強大,從而取得別人的重視;最后一類人性格則是對人際關系過度緊張,借離群以保安全[3]341。雖然霍妮探索的是神經(jīng)癥患者的適應模式,但是可以肯定,這些對抗策略也適用于正常人,只不過他們在選擇時具有更大的靈活性。更為重要的是,她的理論啟發(fā)人們?nèi)ソ庾x隱藏在不同性格類型背后的相同心理動因:對抗焦慮。
《黃色糊墻紙》(以下簡稱《墻紙》)是夏洛蒂·鉑金斯·吉爾曼(Charlotte Perkins Gilman,1860-1935)表達其女權主義思想的經(jīng)典之作。以往評論家多從女權主義的角度對其進行解讀,而對小說創(chuàng)作以及敘述人瘋癲背后的心理性格因素影響卻鮮有論及。其實,從卡倫·霍妮的人格理論來看,吉爾曼詬病父權社會的動因與她童年時期因為缺乏關愛而形成的基本焦慮息息相關。在很大程度上,基本焦慮造成吉爾曼對男性極其敏感、憂慮,并驅動她靠反抗父權來合理化內(nèi)心的焦慮。在某種程度上,小說中的敘述人也對建立親密關系感到焦慮,她靠過度壓抑自己來獲得安寧,卻讓憤怒爆發(fā),最終只能借想象性的勝利抗爭來保護自己,從而走入瘋癲。
根據(jù)霍妮理論,基本焦慮始自個體幼年,起因于個體與他人的社會關系,主要是缺乏安全感和仁愛。因此,要說明吉爾曼創(chuàng)作《墻紙》是在無意識中為自己的基本焦慮尋求緩解策略這一問題,就必須追述她的童年時期。
根據(jù)吉爾曼的傳記,童年時,吉爾曼對父親深懷不滿與憤恨,因為父親在她六歲時就棄家出走了。后來,她試圖通過和父親交流讀書心得以得到他的認可,但沒有成功。吉爾曼曾說:“除了在怎樣讀書和保護書方面,他會提出些建議之外,再沒別的什么了。”[4]1152她帶著對愛的渴望去交流,卻沒有得到一點噓寒問暖的溫情。而母親也很少親近她:“除非在我睡著的時候,否則她是不會讓我碰她的,也不會撫慰我的?!边@些受冷落的經(jīng)歷,讓她在感情上總是不能如愿。她渴望得到永久的愛,但“她對被拒絕的恐懼也與日俱增”[5]33。逐漸地,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工作中能夠獲得很大的樂趣和價值。在辛西婭·戴維斯所著的《夏洛蒂·鉑金斯·吉爾曼:一本傳記》一書中就提到:吉爾曼總是希望能為“所有人”或為“世界”工作……這種愿望源自她內(nèi)心深處解放那個筋疲力盡和過度負荷的自我需要……她的個人生活是如此充滿了自責和痛苦[5]17。
可以說,吉爾曼在童年時從家庭中得不到溫暖和情愛,就可能對父母產(chǎn)生敵意,但是出于對愛的需要,她又被迫壓抑自己的敵意而產(chǎn)生了“基本焦慮”[1]65-67,長期焦慮下去就會形成阿德勒所說的自卑情結,而“自卑感總是引起緊張,所以必然會同時出現(xiàn)爭取優(yōu)越感的補償動作,但是它的目的卻不在于解決問題”[6]。所以,吉爾曼才特別需要外出工作,靠工作上的成功來找到自我存在的意義,彌補自己被忽視、被拒絕的缺憾。她“拒絕被困在家務活中,而熱心于努力工作……就是為了能夠逃離”[5]37。她把工作定義為“歡樂、成長和服務,沒有工作,一個人就是乞丐和寄生蟲”[7]。她這種渴望融入社會、生活在群體中的觀念,在某種程度上體現(xiàn)了“一種隱隱約約的焦慮……對愛的需要……某種與人接觸的需要”[1]93。更進一步說,她把工作當成轉移焦慮、緩解內(nèi)心負荷、獲得他人關注和自尊的一種方式。一旦失去工作,她就會感到“自己不被社會所需要,沒有明確的社會身份,沒有生活目標,并且會感到孤獨”[8]19??墒牵淌懿涣斯陋?,吉爾曼在她的自傳里寫到:“我不能一個人生活,這太不令人愉快了,我必須為他人而活。”[5]16
此外,基本焦慮還促成了吉爾曼早期的抑郁癥。童年時期,父母的疏遠和冷落對吉爾曼的成長影響之深刻一直延續(xù)到她整個成年時期。由于對人際關系,特別是對親密關系比較敏感,她在婚后常常感到不安與恐懼。女兒出生后,她實在無法身兼妻子、母親以及作家的三重角色。她希望投身工作以期獲得一份安全感,但又“時常被自卑感所困擾”,所以“精神崩潰是她擺脫恐懼感,從現(xiàn)實中解脫的唯一出路”[9]61。抑郁癥研究學者保爾·吉爾伯特在《走出憂郁》中指出,患有抑郁癥的人在渴望親密關系的同時又會覺得自卑。因此,這種抑郁既是一種疾病,“也是一種對無法獲得的親密關系的渴望狀態(tài)”[8]12-13。吉爾曼婚后被禁閉在家庭的小圈子內(nèi),整日面對家人,這必定讓她感到焦慮,焦慮又使自己更加自卑,她無奈地在夾縫中求生而郁郁寡歡。
可以說,在吉爾曼深陷抑郁的泥沼無法自拔的時候,若不是她丈夫主動提出分居,可能她真會走入瘋狂。病愈后的吉爾曼以自己患病的經(jīng)歷和體驗來創(chuàng)作小說。但是,她只是看到了現(xiàn)實中自己的順從和壓抑所帶來的痛苦,而基本焦慮影響了她的人際關系,特別是與男性的關系,導致她無法與人建立親密關系,這一點她卻沒有意識到。霍妮說,由于人們找不到內(nèi)心焦慮的來源,“把焦慮合理化,乃是逃避責任的最佳解釋,其實質在于把焦慮轉變?yōu)橐环N合理的恐懼”[1]31。吉爾曼認為導致自己焦慮而抑郁的問題不在自身,而是來自父權的壓迫與專制,從而為自己的神經(jīng)崩潰找到了適當?shù)睦碛?,也由此產(chǎn)生了詬病父權社會的心理動因。她將抑郁時的壓迫感、憤怒感融入到作品中的角色中去,創(chuàng)造出“瘋女人”(madwoman)的形象,這一代表她自身的“副本(double)”,言說自己對壓抑和焦慮的憤怒[10]。
上述對吉爾曼成長和創(chuàng)作經(jīng)歷的梳理,基本上闡明了她創(chuàng)作小說在很大程度上是為導致自己抑郁和焦慮的原因找合適的理由。這也就引出了本文另一個要探討的主題:如何通過文本故事,分析出敘述人和吉爾曼類似,對父權制的極度不滿都離不開基本焦慮的影響。
《墻紙》的自傳性已是不爭的事實,吉爾曼在小說的后記中也清楚地講明了這一點。因此,撥開敘述人渴望獨立與父權的壓迫之間的沖突面紗,不難發(fā)現(xiàn),敘述人“我”早已和作者吉爾曼一樣長期處于基本焦慮的折磨中?;窘箲]播下了潛在敘述人內(nèi)心沖突的種子,她一方面希望依賴他人,另一方面由于對他人深深的不信任和恐懼,她又不可能依賴他人。作為一個患病的妻子,敘述人在很大部分上要依賴丈夫而生,需要他的關懷,可她又認為就是因為丈夫,自己才無法恢復健康。她從心底里對于丈夫的悉心照顧感到憂慮與不適應,但是她不敢承認自己有戒備之心,因為那樣她會意識到“自己多么不領情,多么忘恩負義”,這樣否定自己的善良是她無法忍受的。由于她害怕在自己身上發(fā)現(xiàn)對他人的敵意,所以她不得不把絕大部分精力都花在尋求安全保障上。“壓抑乃是獲得暫時保障最簡便最迅速的方式”[1]47,敘述人一直在努力抑制表達自己需要自由、渴望獨立的愿望,抑制做些對自己有利的事,抑制自己表達意見、發(fā)表批評或命令他人。當丈夫反對她到樓下住時,她也認為可能他是對的;丈夫告誡她不要幻想時,她也就聽了;通過病態(tài)地壓抑愿望,令她感到害怕的敵意從意識中消逝了,或者被阻擋在意識之外。這種不分是非的順從,最終讓她覺得寫點東西就疲倦,是個“名副其實的負擔”,“無法做最基本的舉手之勞”,以致當她不愿意順從他人的意愿時,她也無力表示反對意見。她與丈夫以及家人的人際關系不但沒有提高她的自信心,反而讓她覺得自己沒有能力與他人建立良好的關系。她沒有了外在工作的肯定時就一心指望贏得他人的喜愛而找到自我存在的價值,而與他們建立親密關系又會讓她焦慮、空虛、脆弱和依附于他人。敘述人“我”就處在這樣排斥他人令自己感到討厭,接受他人又令自己感到失去了獨立能力的狀態(tài)中,飽受折磨。
不幸的是,壓抑并沒有從根本上消除敘述人的焦慮,只會讓她越來越感到內(nèi)疚和恐懼。此時,出于一種強迫的需要,她要從內(nèi)部消除這種威脅自己、使自己恐懼的情感,這也就發(fā)展出了第二種防御策略——一種類似反射的過程:“第一種‘偽裝’,即壓抑作用,需要第二種偽裝來補充。他‘偽裝’這種破壞性沖動不是來自自己,而是來自外界的某人或某物?!盵1]51陷入抑郁狀態(tài)的敘述人,感覺自己像是被關在黑暗的屋子里,無法掙脫束縛。在她眼里,房子孤獨地遠離公路,有鬼魂出沒,是兇宅。她被固定在床上,做任何事情都需經(jīng)丈夫的同意和指導,沒有行動的自由。逐漸地,她內(nèi)心被遏制的憤怒漸趨失控,她必須找到發(fā)泄的對象,以維持自己內(nèi)心的平衡。而她整天都要面對的黃色糊墻紙,則成了她發(fā)揮想象的最核心目標。文章第一章,敘述人看墻紙就是糟糕透頂?shù)?、“就像藝術中的犯罪”,充滿尖銳的沖突,形象粗野,“在一種未知的矛盾中毀滅自己”;隨著病情的惡化,憤怒逃逸出壓抑的韁繩,幻想性地受傷害更加明顯。她看墻紙則更是罪惡的侵襲,“上面居然有一個割裂的脖子和兩只球狀眼球的形象在凝視著她,還有一個循環(huán)往復的污點沾染其上”。后來,她開始努力去找出墻紙上圖案的形狀,居然看到“一個女人彎著腰,躲在圖案背后爬行”。因為抑郁,她看墻紙的色彩都是陰暗晦澀的、令人反胃,是“一種骯臟的焦油一樣的黃色”,有著“疾病一樣的硫磺色”。第七章開始,敘述人的思維意識越來越不正常,覺得墻紙已經(jīng)會移動了,而它后面藏著的那個女人則在敲打墻紙。她自己內(nèi)心被束縛,受壓抑的感覺被幻化成墻紙中爬行的女性,她們被束縛在象征著父權制的刑具——那縱橫交錯的條條框框里。她們卑微地、無聲無息地爬行著,被墻紙圍困著,被倒掛著,眼睛變成慘白的顏色。到第八章,墻紙仿佛成了囚室的欄桿,扼住了每一個試圖越獄的女人。在即將搬走的最后一天,她撕下大片墻紙,試圖用繩子綁住墻中女人,不讓她們逃走。她覺得自己從牢籠中爬了出來,從昏倒的丈夫身上爬過去,說:“我才不管你和簡尼,我已經(jīng)自己撕開了墻紙,你再也不能把我放回去了!”
吉爾曼通過高超的象征藝術手法,毫不留情地鞭撻了父權權威,讓讀者清楚地看到:父權社會如何以愛為謊言,制約女性創(chuàng)造力,把敘述人逼成了瘋子。然而,正如前文所說,吉爾曼沒有找到自己抑郁自卑的根源,不能真誠地接受他人,不能客觀地享受愛,在長久的壓抑下,她便歸咎于父權制婚姻。類似的,她的代言人——敘述人,作為一個抑郁癥患者,也對親密關系感到恐懼,無法相信丈夫。但她卻欺騙自己,認為自己討厭別人是因為他們防備自己,威脅著自己的安全。她認為自己之所以那么緊張無力,是因為他人的逼迫、監(jiān)視和遏制。她用自己的依附和壓抑掩飾對他人的不滿和排斥,這樣只能導致自己越來越憤怒。而憤怒又驅使她把戒備和敵視投射到丈夫和簡妮身上,即她從別人身上看到的惡,正是她自我內(nèi)心之惡的反射。她自己變得越來越異常,便覺得丈夫也很古怪,簡妮也經(jīng)常目光游離,他們都在凝視那張墻紙。她斥責丈夫是假裝愛護她,簡尼在撒謊,是個狡猾的狐貍!敘述人最終把自己完全等同于墻紙中的女人,幻想通過解救她們而釋放自己心中積聚的憤怒,但是這種想象性的自我解放、追求自由只能導致異化自己,成為瘋子。
吉爾曼曾抱怨,在以男權文化為中心的社會秩序下,“家庭紐帶束縛著每一個女性,很少有人能掙脫。任何堅持獨立生活的人就要以孤獨和忍受某種剝奪為代價”[11]。然而,“個人和世界的關系很大程度上依賴個人和他人的關系”[12],對人際關系的焦慮,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吉爾曼無法擔當起社會給她分配的角色,所以她與社會相關的整個關系網(wǎng)就全部混亂了,對現(xiàn)實的理解也被基本上歪曲了。正因為如此,她所感受的父權社會壓迫之深很大程度上與她因父愛的缺乏而對他人,特別是對男性深感自卑密切相關。作為一部自傳性短篇小說,《墻紙》中敘述人在父權制下的瘋癲,剔除外在父權文化的實際作用,敘述人內(nèi)心的基本焦慮是不可忽略的重要因素。因為合理化焦慮的需要,吉爾曼主觀地讓“我”無法客觀看待文化中的消極因素,而將父權制弊端與自身利益之間的沖突無限放大,在日益強烈的焦慮下而積怨成瘋。所有這些充分說明了這本經(jīng)典著作背后隱藏的無意識創(chuàng)作動機對文本故事敘述者悲劇性結局有密切關系,也就是本文從心理角度探尋吉爾曼的創(chuàng)作及安排敘述人最終瘋癲的心理動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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