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香
(江蘇宏林律師事務所,江蘇 南京210003)
在行政法學者的著述中,除了用到“公物”一詞,還有的用到“公產(chǎn)”一詞。德國、日本和我國臺灣地區(qū)廣泛使用的是公物,而法國的行政法則主要使用公產(chǎn)。公物和公產(chǎn)的概念是否有區(qū)別,我國學者亦有不同看法。有學者認為,對于同一法律性質(zhì)的物或財產(chǎn),由于社會背景的不同和認識上的不一致,在現(xiàn)代行政法學中存在公物和公產(chǎn)兩個概念。雖然這兩個概念實質(zhì)上體現(xiàn)和追求的目的一致,都是給付行政的手段之一,但二者不僅在字面上有所區(qū)別,更為重要的是它們的內(nèi)涵存在差異。二者的區(qū)別主要體現(xiàn)在兩方面:公物和公產(chǎn)概念的區(qū)別是物與財產(chǎn)概念的區(qū)別;公物與公產(chǎn)的區(qū)別體現(xiàn)在對于私有財產(chǎn)能否成為公物(公產(chǎn))的態(tài)度上。有學者認為,公物與公產(chǎn)的概念只是翻譯的不同,表達的是同一個意思,二者本為一體,翻譯為“公物”還是“公產(chǎn)”無非是視翻譯者是注重其使用功能還是注重其產(chǎn)權歸屬問題而定。也有學者認為,公產(chǎn)的概念易于同我國本土概念,如國有財產(chǎn)、公有財產(chǎn)、公共財產(chǎn)等相混淆,故從我國實際出發(fā),使用公物的概念更好。筆者認為,不論是公物還是公產(chǎn),所要表達的都是一類財產(chǎn)。雖然二者有細微的差別,一個偏重于物本身的使用的功能屬性,一個偏重于物的歸屬等法律屬性,但是糾結于究竟采用哪個概念,無益于我們的法學研究。兩個概念在實質(zhì)上并無差異,我們可以先采用一個概念進行研究,在研究過程中如發(fā)現(xiàn)此概念的內(nèi)涵和外延不準確,便再用另一個,這樣才能使我們的研究更具有實效性。本文即贊同第三種觀點,從方便研究的角度使用公物的概念。
何謂公物?首先需了解域外法學理論與實踐是如何界定的。在德國法律體系中,公物還包括營造物。而在日本法上,公物理論主要是移植德國法律制度的產(chǎn)物,因而也基本上沿用當時的概念,即使用的是“概括性公物”的概念。日本法上的公物是指國家或公共團體為了公共目的而提供使用的物(即有體物)。不論是在德國還是日本,被作為公物(乃至營造物)加以理解的包括下述事項:道路、人工河流與天然河流、飛機場、港口、水庫、綠化帶、游樂園、海水浴場、幼兒園、老人公寓、學校等在內(nèi)的教育設施(涵蓋圖書館、運動場館、基礎設施等)、公共停車場(不包括私人停車場)、垃圾處理場、市政府辦公場所、司法系統(tǒng)建筑物等。法國法也采用了概括性的概念,domaine public即是與公物相對應的概念。公物包括兩類財產(chǎn):一類是公眾可以直接加以利用的財產(chǎn),典型的如游樂園、公共停車場等設施;另一類是供行政機關之公務使用的財產(chǎn),如市政府辦公場所、法院建筑物等。對于后者,必須符合公物設定之專屬目的,即必須是專門或者主要供公務使用的。在我國臺灣地區(qū),一般意義上的公物是指為公共利益而使用之財產(chǎn),而這些財產(chǎn)也處于國家或其他行政主體的支配之中。筆者認為,要成為公法意義上的公物,必須同時具備以下兩個條件:其一系目的要件,即為公共利益而被使用。若非直接使用者,如存放于國外之外匯、投資于營利事業(yè)之公股等,則被稱為財政財產(chǎn)而非公物。其二系處于國家或其他行政主體支配之下。公物固不以有體物為限,無體物亦得成為公物。但若非行政主體所得支配者,如“江上之清風,山間之明月”,又如私有公園、博物館等,雖然也是供公眾使用,均非公物之范圍。[1]
通過對域外公物概念及相關內(nèi)容的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國家的法律采用了概括性的公物概念,并對公物的具體包括事項進行了列舉。借鑒以上立法經(jīng)驗,筆者認為,對于公物,可以從內(nèi)涵和外延兩個方面進行界定。從內(nèi)涵方面來講,公物是由行政主體(廣義的行政主體)所提供的,經(jīng)過一定的技術化處理,能夠直接用于公用目的的物,主要表現(xiàn)為財產(chǎn)權的客體。從外延方面來講,考慮到對公物進行列舉將是十分繁瑣的事宜,也不符合公物不斷發(fā)展的趨勢,不妨將法律上的公物分為以下三類:一是傳統(tǒng)物權法意義上的有體物,包括不動產(chǎn)和動產(chǎn)。二是隨著科學技術的不斷發(fā)展而產(chǎn)生的法律上的新型公物,如《物權法》第50條規(guī)定的無線電頻譜資源等??梢哉f,這一部分公物的產(chǎn)生主要源于人類控制自然能力的提高,電流、無線電等都屬于此類。三是因傳統(tǒng)概念擴張(或者說觀念變遷)而出現(xiàn)的公物,這類公物很早便已經(jīng)在法理上加以規(guī)定,只是之前并未將其作為公物予以對待,如經(jīng)營許可證、公共職位等。
就公物所有權的法律性質(zhì)而言,到底是屬于民法上的所有權(即物權法體系所確認的所有權),還是公法制度意義上的所有權呢?不同時期的學者對此有不同的觀點,經(jīng)歷了由否認公物上所有權到承認公物上所有權的過程。在法國,根據(jù)19世紀主流學者的觀點,公物上并不存在所有權,只存在行政主體保管公物的權利(抑或權力),而這種權利在本質(zhì)上屬于一種警察權力,而非一種私法意義上的權利。在20世紀時,對公物所有權采取否認態(tài)度的學者主要有L.狄驥和G.熱茲。他們認為行政主體對公物的態(tài)度可用公共使用觀念或財產(chǎn)目的觀念來說明,因而可以取消公物所有權這一概念。直到20世紀初期,法國著名行政法學者莫里斯·奧里烏才第一次提出公物所有權的概念。在此之后,隨著法治理念的變遷,特別是對于公共物品理解的加深,這一概念被絕大多數(shù)法學家所接受,對于公物法律治理的研究也成為學術界的熱點話題,當然首當其沖的便是公物所有權的法律性質(zhì),即它究竟屬于民法上的所有權,還是公法上的所有權。
其實,這兩種意見在實際的應用中并無區(qū)別,只是理論基礎有所不同。其中一種理論以民法為基礎,另一種理論以行政法為基礎。持公物所有權為民法所有權觀點的學者認為,公物所有權只是由于供公共使用的原因,才受到了行政法上的諸多限制,在公共使用的范圍內(nèi)排除了私法的適用。在公共使用的目的被排除之后,行政主體就恢復了全部民法上的所有權。依照這種見解,公物中包含了兩個因素:公共使用的使命和所有權。公共使用對所有權進行了一種外在的限制,導致所有權的權能不能全部展現(xiàn)出來,是所有權因公共利益目的而承擔的一種役權,類似于民法上的地役權。德國法采用此學說,以《德國民法典》確立的統(tǒng)一所有權制度為前提,進而為了確保公物的利用,以行政法規(guī)等形式設定公法上的相關限制,涵蓋了公物的設定、廢止等相關管理事項。而在我國臺灣地區(qū),除公物之設定、廢止、使用目的之確定及依公物特征不能適用民法規(guī)定者外,有關公物之一般法律關系,仍受民法之支配。
私人所有權注重為了自身的目的而支配物,而公物所有權是為了公共利益的公共使用目的而支配物,行使的方式、范圍等要受到一定的限制。公物所有權的效果是為了公共目的而在對物的支配體現(xiàn)出的限制內(nèi),所有權具有公權的性質(zhì)。公法所有權是和民法所有權不同的所有權的另一種形式,但是其最初來源于民法上的所有權,是從民法相應制度移植而來的,因而與民法所有權之間具有一定的相似之處。當然也應當注意到,公物所有權由于受到包括行政法在內(nèi)的公法制度的規(guī)制,體現(xiàn)為不同于民法所有權的獨特的行政法上的所有權。這正如行政合同是由民法中的合同制度嫁接到行政法中,已經(jīng)形成了不同于民法合同的行政合同一樣。公法所有權與之類似,能夠形成此種情況是現(xiàn)實法律中公法與私法適用的不同原則相互作用的結果。這也是私法公法化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即所有權的使用受到公法規(guī)范的限制。從學理上講,所謂所有權的使用受到公法規(guī)范的限制,主要是對所有權的占有、使用等權能的限制。具體而言,對于占有的限制是指法律規(guī)定某些特定的財產(chǎn)不得為私人所占有,國家以強制公權力的形式剝奪了該項權能的行使;而對于使用的限制是指國家以公法制裁作為手段,拘束所有權人不得行使收益和處分的權能,如若違反,則國家可以科以相應的刑事或者行政處罰。由此可見,公法所有權屬于美濃部達吉所述的行使之限制情形,也是所有權社會化的一種體現(xiàn)。
近年來,由于所有權的爭議始終無法得出確論,學界漸漸避開公物所有權的問題,而從功能意義上探討公物的實際管理權,并從這個角度去定位公物上公權力的性質(zhì),即目前在學界較為流行的概括性管理權能說。概括性管理權能說認為,學界將過多的目光著眼于公法所有權性質(zhì)的討論(即屬于民法上的所有權還是公法上的所有權)是不會產(chǎn)生實際效益的。它只是在法律沒有規(guī)定的情況下對于理論的一個引導,不能解決實踐中的問題。概括性管理權能說對所有權的性質(zhì)問題在所不問,而專注于其實際管理權;如果國家以法律明文規(guī)定公物的管理權,則有關公法所有權性質(zhì)的爭議也自然失去了法律意義。
如果尚無公物管理權的法律法規(guī),則可依照行政公物的一般法理進行探討。公物管理權否定了公法和私法的區(qū)別,我們直截了當?shù)貙⑵渥鳛楣镏黧w所擁有的所有權(及其他權利根據(jù)),從內(nèi)容拘束性來理解就足夠了。依據(jù)這一學說,對于公物的管理行為,有的屬于行政行為,也即屬于公權力的范圍,最典型的是采礦許可、道路使用許可等情形;而有的屬于民事行為,即非公權力行為,如以招投標方式采購公務所需的物品,就屬于民事行為。正因為如此,對于公物性質(zhì)的確定依賴于行政主體管理權的行使,應當按照具體的情況予以具體的分析。
從以上理論可以看出,公物所有權經(jīng)歷了從否認到承認,從私法所有權到公法所有權,再到避談公私所有權而轉向從功能意義的角度去分析并創(chuàng)立概括性所有權能說的發(fā)展過程。這幾種學說是否均一直向前發(fā)展,是令人懷疑的。首先,避談公私所有權而從功能意義角度去解釋公物管理權,看似解決了實際中的管理問題,實則避重就輕。一旦將來管理者與被管理者發(fā)生所有權糾紛,還是會回到這一問題上來。因此,避開所有權、只談公物管理權并不是一個很好的思路,只是對公物立法缺位現(xiàn)狀的暫時應對。我們認為,公物所有權仍然是一種民法所有權,理由如下:
第一,所有權是民法上的制度,是指所有人依法對自己的財產(chǎn)享有的占有、使用、收益和處分的權利。雖然公物所有權權能在某種程度上要受到一定的限制,但這并不構成創(chuàng)造公法所有權的充分條件,而恰恰成為了民法所有權存在的證明。類似于民法上的地役權,受到行政法規(guī)制的公物所有權是一種行政役權。行政主體只對公物在公用期間進行管理和利用,在沒有經(jīng)過所有權人同意情形下,并不能對公物進行任意處分,即使行政主體是所有權人也不例外。
第二,在公物的公用目的實現(xiàn)之后,公物所有權即可回復原始狀態(tài)。所有權確定的是物之歸屬,該制度存在的意義在于定紛止爭。因此,不管所有權的主體是誰,體現(xiàn)的都是物之歸屬權。在公用目的結束之后,作為民法所有權即適用民法之規(guī)定,不受公法規(guī)制,所有權人得依所有權完整權能處置所有物。此時,所有權之絕對權性質(zhì)得以完整體現(xiàn)。
第三,公物所有權受到行政法之規(guī)制實是私法公法化的一種表現(xiàn),即所有權之公法限制,但這并不阻礙其作為民法所有權之性質(zhì)?!八袡嘀ㄏ拗疲⒎窍∮械默F(xiàn)象。如沒收(形罰的沒收或警察權的沒收)、征收(公用征收)、征發(fā)(船舶汽車及其他特定物的征發(fā))、強制收買(地方鐵道及其他公共企業(yè)的收買)、換地處分(耕地整理及土地區(qū)劃整理)、收納(煙草專賣法及其他專賣法之專賣貨物的收納)等,其為對所有權的享有自由之限制,已屬人所共知……所謂法令之限制,當然是包含著公法限制的。即可以說民法對于所有權的行使自由應遵守公法的限制之點,已有先見。其中,如所有權的警察限制、公用限制、軍事限制及財政限制,即為顯例?!盵2]公物所有權的行使要遵守行政法之規(guī)定,在公用目的的范圍內(nèi),不得違背公共利益隨意處置,實則為私法公法化,同時也是所有權社會化的一種體現(xiàn)。
研究公物所有權的目的在于明晰所有權歸屬,以便從法律上進行規(guī)制,使得公物的管理更為科學合理。由此可見,其研究意義極為重大:
首先,對公物所有權的研究為我國公物的相關立法提供了相應的依據(jù)和得以建構公物制度的理論基礎。目前,我國的公物立法還處于空白狀態(tài),僅限于學者的討論。一旦啟動,必然會牽涉公物所有權問題。公物所有權的公法性有多濃厚,與民法上所有權的關系如何,都將是研究的重點問題。
其次,對公物所有權的研究可以確定物之歸屬,同時防止行政機關或其他行政主體隨意處置、拋棄公物,從而更好地保護、利用公物。學術界的一般通說認為,“財產(chǎn)所有權是自由的保證”。對于公物來說,只有確定公物所有權,才能保證所有權人的自由。必須明確公物所有權,從而確定公物的范圍,使所有權人能夠切實享有公物上的權利,防止國家機器過多占用資源,造成國家權力與公民權利的失衡。我國公物利用的現(xiàn)狀不容樂觀,以隨意變賣、侵吞等方式破壞公物的情況還時有發(fā)生。所有權人的確定有利于當事人選擇相應法律來保護自己的財產(chǎn)。
最后,對公物所有權的研究有利于保障公共利益的實現(xiàn)??梢哉f,公物是國家保障所有公民平等受益權的最為重要的手段之一,對于保證社會所有個體過上有尊嚴的生活發(fā)揮著十分積極的作用。如前所述,公物所有權的主體包括國家、集體和私人,行政主體在為公共利益的目的使用公物時,只擁有對國家所有的公物進行相應處置的權利,集體和私人所有的財產(chǎn)必須經(jīng)過一系列的程序方能為公共利益目的而被使用。確定公物所有權形態(tài)對于在集體和私人所有的財產(chǎn)上設置公物而言,更易獲得相對人的理解和支持,從而有效實現(xiàn)公共利益的目的。
[1]吳庚.行政法之理論與實用[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135.
[2][日]美濃部達吉.公法與私法[M].黃馮明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2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