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祥芹
(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河南新鄉(xiāng)453007)
先秦時期,諸子百家的文字作品,除老子獨著《道德經》一類少數(shù)例子外,絕大多數(shù)是集體歷時完成的。那時沒有“著作權”的自覺,文字作品的主人向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給后人探究作品的作者及其思想造成很大的麻煩?!缎⒔洝泛汀洞髮W》的“主著權”是否歸于曾子?就是本文要復審的兩樁學術公案。
《孝經》的著作者有哪些人,長期爭論不休。據(jù)考辨,大約有“八說”:
一是“曾參所作”說。西漢司馬遷早有記載:“曾子,南武城人,字子輿。少孔子四十六歲??鬃右詾槟芡ㄐ⒌?,故授之業(yè)。作《孝經》。死于魯?!?《史記·仲尼弟子列傳》)當代學者樊水說:“曾子師從孔子學習階段,主要有《論語》句章、《孝經》、《曾子問》、《主言》?!?《曾子》第15頁,中國旅游出版社2012年6月出版)
二是“孔子自作”說。東漢班固說:“《孝經》者,孔子為曾子陳孝道也?!?《漢書·藝文志》)又說:“孔子……已作《春秋》,復作《孝經》何?”(《白虎通義·五經》)
三是“孔子弟子所作”說。北宋司馬光說:“圣人言則為經,動則為法,故孔子與曾參論孝,而門人書之,謂之《孝經》?!?《古文孝經指解序》)清代毛奇齡說:“此是春秋、戰(zhàn)國間七十子之徒所作,稍后分《論語》,而與《大學》、《中庸》、《孔子閑居》、《仲尼燕語》、《坊記》、《表記》諸篇同時,如出一手。故每說一章,必有引經數(shù)語以為證,此篇例也。”(《孝經問》)
四是“曾參弟子所作”說。南宋晁公武說:“今其首章云‘仲尼居,曾子侍’,則非孔子所著明矣。詳其文書,當是曾子弟子所為書?!?《郡齋讀書志》)王應麟引胡寅語云:“《孝經》非曾子所自為也。曾子問孝于仲尼,退而與門弟子言之,門弟子類而成書?!庇诌M一步指實:“馮氏曰:子思作《中庸》,追述其祖之語,乃稱字,是書當成于子思之手。”(《困學紀聞》卷七)清代姚鼐說:“《孝經》非孔子所為書也,而義出于孔氏,蓋曾子之徒所述耳?!?《孝經刊誤書后》)
五是“孟子弟子所作”說。近代王正己說:“總之《孝經》的內容,很接近孟子的思想,所以《孝經》大概可以斷定是孟子門弟子所著的?!?《孝經今考》)當代學者黃忠業(yè)在《〈孝經〉的作者、成書年代及其流傳》中說:“《孝經》本是戰(zhàn)國儒家論《禮》叢書的組成部分之一,于戰(zhàn)國末年由孟、荀學派的儒者編著成專書,即所謂《古文孝經》。所謂《今文孝經》,實成書于西漢初年。而今本《孝經》,則是《古文孝經》和《今文孝經》的合編本,成書于漢成帝時期的劉向之手?!?《史學集刊》1992年第3期.)
六是“漢儒附會”說。明代吳廷翰說:“《孝經》一書,多非孔子之言,出于漢儒附會無疑?!?《吳廷翰集·櫝記》)清代姚際恒說:“是書來歷出于漢儒,不惟非孔子作,并非周秦之言也?!?《古今偽書考》)
七是“曾子弟子或孔子弟子所作”說。當代學者汪受寬從“確定該書撰成年代的大體坐標”和“研究《孝經》的人名稱謂”入手,得出結論說:“《孝經》絕不是孔子或曾子所作,而可能是曾子弟子或孔子弟子所作?!?《孝經譯注·前言》第6至11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7月出版)
八是“曾子為主要作者”說。當代學者駱承烈、沈效敏寫道:“從寫作形式看,《孝經》開頭就是‘仲尼居,曾子侍’,點出了曾子的名字。其內容又全是用孔子與曾子的問答方式表達出來的。從對《孝經》作者的爭論看,曾子也是與《孝經》相關聯(lián)的主要人物。《史記》是最早記載《孝經》作者的書,其《仲尼弟子列傳·曾參傳》說:‘曾參,南武城人,字子輿。少孔子四十六歲??鬃右詾槟芡ㄐ⒌?,故授之業(yè)。作《孝經》。死于魯?!捎趯@段文字的理解不同,對《孝經》的作者問題產生了三種看法:一是曾子作,一是孔子為曾子而作,一是孔子曾子合作。以至后來的曾子弟子作,所有這些,都與曾子是分不開的。”由此得出結論:“《孝經》的主要作者是曾子。”(《曾子與〈孝經〉》第226頁,中國社會出版社2011年10月出版)
以上“八說”,經過甄別,筆者認為,第八種說法“《孝經》的主要作者是曾子”比較穩(wěn)妥可靠。因為駱承烈、沈效敏二位先生綜合考察了《孝經》的內容和形式,對前“七說”中的合理成分和錯誤成分做了科學的揚棄。我想在此基礎上變換文章學的視角,再作深入地論證:
①從文章閱讀學視角看,“孔子自作”說之所以不能成立,首先表現(xiàn)在閱讀司馬遷《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曾參傳》的關鍵句子上出了問題。班固用“孔子為曾子陳孝道”曲解了司馬遷“孔子以為能通孝道,故授之業(yè)”的原意。肯定《孝經》為曾子主著,權威的依據(jù)是司馬遷最早記錄的話“孔子以為(曾子)能通孝道,故授之(曾子)業(yè)”。與歷史最近的判斷比與歷史較遠的判斷更真實。事實是孔子把孝道口頭傳授給曾子,曾子根據(jù)孔子講授的內容用文字加以整理,整理后不是經孔子修改定稿,而是由曾子弟子子思等以及后儒不斷加工而成。如今,山東大學劉紅霞的博士學位論文《曾子及其學派研究》,把《曾子》十篇中的“孝四篇”(《本孝》、《立孝》、《大孝》、《事父母》)與《孝經》對讀,認為《曾子》行孝依靠道德自律,《孝經》強調“依法治孝”;《曾子》論“忠”基本精神在“敬”,《孝經》將君與父連在一起,“以孝說忠”;《曾子》強調君臣之間義務的雙向性,《孝經》強調絕對忠君:因此兩書有本質區(qū)別,從而斷定:“《孝經》并非曾子所作?!边@里存在著“誤讀”:《曾子立孝》只強調人子、人弟、人臣的單向義務,并不是雙向的;《孝經·諫諍章》提出的爭臣、爭友、爭子“不義則爭”,不是絕對忠君的愚孝;《孝經》的孝治思想是對《曾子》孝道思想的繼承和發(fā)展。
②從文章寫作學視角看,“孔子自作”說之所以不能成立,還因為不區(qū)分“話語作品”和“文字作品”,不明白《孝經》有一個從“話語作品”轉化為“文字作品”的過程。對于孔子來說,《孝經》只是他的話語作品,不可能是他的文字作品。司馬遷所言“孔子……授之業(yè)”這個“授”指的是“口授”,而不是“筆授”;班固所言“孔子為曾子陳孝道”這個“陳”指的是“口頭陳述”,而不是“書面陳述”。班固所謂“孔子……已作《春秋》,復作《孝經》”,這個“復作《孝經》”查無實據(jù)。更何況寫作成長的一般程序是先“編”后“著”,《論語》開始編纂在《孝經》著作之前,其文章寫作水平也不如《孝經》那樣成熟。既然《論語》非孔子親編,《孝經》更不會由孔子自作。
③從版本學視角看,“漢儒附會”說之所以不能成立,一因成書于戰(zhàn)國末期的《呂氏春秋》有兩處引用《孝經》的話,如《察微》篇引證說“《孝經》曰:‘高而不危,所以長守貴也;滿而不溢,所以長守富也’。富貴不離其身,然后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庇秩纭缎⑿小菲f:“故愛其親,不敢惡人;敬其親,不敢慢人。愛敬盡于事親,光耀加于百姓,究于四海,此天子之孝也?!憋@然來自《孝經》的《天子章》、《諸侯章》。二因1993年郭店戰(zhàn)國楚墓出土的竹簡中早有《緇衣》一篇,與現(xiàn)行本《禮記·緇衣》的內容基本相同。上述兩例從根本上否定了《禮記》為漢儒所作的判斷。三因曲阜魯壁中出現(xiàn)的古文《孝經》,為秦時孔子裔孫孔鮒所藏,證明在戰(zhàn)國時就有《孝經》。四因曾子的師兄子夏的弟子魏文侯曾作《孝經傳》,更證明戰(zhàn)國初期《孝經》已經成書。五因上博簡《內禮》的出土,證明《曾子》十篇并非偽書,孝道思想早已積淀。這些不但說明“漢儒附會”說站不住腳,而且說明“孟子弟子所作”說也站不住腳。
④從文章本體學視角看,“孔子弟子所作”說和“曾子弟子所作”說之所以難以成立,多因為對《孝經》文本產生誤解。例如,《孝經》之“經”(大法)不能誤解為經典之“經”。又如,《孝經》開頭交代“仲尼居,曾子侍”的背景,不能誤解為這是“孔子曾子弟子所作”的證據(jù)。其實,“仲尼居,曾子侍”(一個老師安然地坐在正位,一個惶恐不安的學生站在旁邊)的場景描寫,恰好向世人交代了師生的主次關系,說明《孝經》是先師孔子單獨傳授給我曾參的,這是面對社會人群和未來歷史而直呼師名和自報作者家門的。再如,《孝經》與《論語》、《曾子十篇》之間的差異,不能誤解為《孝經》非曾子所作的理由。其實《孝經》中的“諫諍”與《論語》、《曾子事父母》中的“孝諫”沒有根本沖突,所存“差異”恰好是“發(fā)展”。復如,《孝經》中出現(xiàn)的15次“子曰”,更不能誤解為全是孔子說的話。先秦兩漢以“子曰”的形式闡發(fā)自己的思想,已成為儒學闡釋的慣例?!缎⒔洝分械摹白釉弧奔瓤衫斫鉃椤翱鬃诱f”,又可理解為“曾子傳述孔子的話”,還可理解為“曾子假托孔子之言,實為曾子的話”。典型例證是《孝經·諫諍章》的話:“昔者,天子有爭臣七人,雖無道,不失其天下;諸侯有爭臣五人,雖無道,不失其國;大夫有爭臣三人,雖無道,不失其家;士有爭友,則身不離于令名;父有爭子,則身不陷于不義。故當不義,則子不可以不爭于父,臣不可以不爭于君;故當不義則爭之。從父之令,又焉得為孝乎!”這段話,用“師之名”表“生之說”,名義上是孔子回答曾子的問題“子從父之令,可謂孝乎”,實際上是曾子自己的創(chuàng)見。因為它既超越了《論語》中的“孝諫”論,又發(fā)展了《曾子事父母》中的“孝諫”論。曾子“假師名立論”,寄寓了對先師的崇敬,又增加了話語的權威性,實為一種論證藝術,一種儒學傳承的話語模式。我們從文本找依據(jù),是確定文本作者的最佳途徑。
⑤從文章主體學視角看,《孝經》的作者主體,既是“孔子弟子”和“曾子弟子”以及“漢儒”這個不斷加工的延續(xù)的“作者群體”,更應該是“孔子弟子曾子為主要作者”這個“作者個體”。“《孝經》為曾參所作”與“曾子是《孝經》的主要作者”這兩個判斷有所區(qū)別,前者忽略了“作者群體”,有片面性;后者兼顧了“作者群體”,又突出了“主要作者”,比較全面。而汪受寬的“曾子弟子或孔子弟子所作”說,是一個亦此亦彼、模棱兩可的模糊看法,它漠視了曾子主著《孝經》這個最直接的密切關系。如果肯定《孝經》為“孔子弟子所作”,就該具體肯定曾子的主筆作用;如果肯定《孝經》為“曾子弟子所作”,就該具體肯定子思的主筆作用。奇怪的是汪受寬偏偏把在后的“曾子弟子所作”置于在前的“孔子弟子所作”之后,流露了自己的傾向,而用一個“或”字連接,又反映了論者猶疑不決的思想狀態(tài)。還是當代學者郭慶斌說得干脆:“《孝經》一書沒有比曾子更近乎實際的作者,稱曾子是其作者最為妥善?!?《曾子的孝道思想與今日之社會和諧》)
孔子授,曾參記。因為曾子的孝道是弟子中完成得最為圓滿的,所以孔子囑咐他作《孝經》。以師生的對白展開,希望得意弟子將孝道傳承下去,發(fā)揚光大。雖然整個文字的記錄是曾子主筆的,但實際上通篇貫穿的是孔子的思想。
《大學》的著作者是誰?因西漢戴圣初編的《禮記》、東漢鄭玄的《禮記注》和初唐孔穎達的《禮記疏》均未涉及,加上《漢書·藝文志》、《隋書·經籍志》、《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經籍志》對之皆無著錄,故千余年來,歧見紛紜。據(jù)考辨,大約也有“八說”:
一是“漢儒戴圣合編”說。《大學》原本是《小戴禮記》49篇中的第42篇,由漢宣帝時人戴圣根據(jù)歷史上遺留下來的一批佚名儒家的著作合編而成。戴圣與其叔父戴德一同學習《禮》,且同受一師(后倉),他們可能依據(jù)共同的古本各自做出了刪定,從而有了85篇《大戴禮記》和49篇《小戴禮記》之分。近代學者蔣伯潛在其所著《十三經概論》第二章“《禮記》題解”中認為:“此四十九之《禮記》為戴圣所傳,蓋自《漢志》(《漢書·藝文志》)所錄之《記》百三十篇,《明堂陰陽》三十三篇,《王史氏》二十一篇,《樂記》二十篇中,選輯而成。”據(jù)《隋書·經籍志》載,《小戴記》49篇是由西漢初期河間獻王所得“仲尼弟子及后學者所記131篇”遞續(xù)刪定46篇,再加上東漢馬融補入《月令》、《明堂位》、《樂記》3篇而成。日本學者武內義雄認為《大學》是漢武帝以后的作品。(《兩戴記考》,江俠庵編譯:《先秦經籍考》上冊第183頁,商務印書館1933年出版)而清代學者陳壽祺卻力駁小戴刪大戴以及馬融補小戴之說,提出“百三十篇之記,第之者劉向,得之者獻王,而輯之者蓋叔孫通”的新見。(轉引自皮錫瑞《經學通論》,中華書局1954年出版)當代學者金建州的《〈大學〉研究考論》認為《大學》是董仲舒所作。(南京師范大學2008年碩士學位論文)
二是“宋儒二程改正”說。施忠連主編的《四書五經鑒賞辭典》認為:“《大學》獨立成書要比《中庸》晚得多。《漢書·藝文志》錄有《中庸說》二篇,而《大學》則遲至北宋司馬光才單獨列卷?!?第3頁,上海辭書出版社2011年4月出版)張明林主編的《四書五經大系》竟把《大學》作者署名為“北宋程顥、程頤”。(第299頁,中央民族出版社2002年6月出版)而“二程”自己并未署名。
三是“無名秦儒所作”說。臺灣新儒家徐復觀根據(jù)《大學》引述《尚書·秦誓》以及《爾雅·釋訓》又引述《大學》等證據(jù),推斷《大學》乃是“秦統(tǒng)一天下以后,兩漢政權成立以前的作品”;并臆測《大學》“成于董仲舒”,或是“某一個今日無從知道姓名的偉大儒者,為了反抗法家,乃將儒家的思想,有計劃地整理綜合而成的教本?!?《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第244至246頁,湖北人民出版社2002年出版)劉強編譯的《給年輕人讀的〈大學·中庸〉》認為:“《大學》舊說為曾子所作,實為秦漢時期儒家的作品”(第1頁,藍天出版社2009年4月出版)。
四是“戰(zhàn)國后儒所作”說。清代人崔述認為:“凡文之體,因乎其時?!洞髮W》之文繁而盡,又多排語,計其時當在戰(zhàn)國?!?《洙泗考信錄·全錄》)現(xiàn)代學者唐君毅認為:“《大學》應是先秦戰(zhàn)國時期七十子后學之宗奉孟子之學者在酌取墨子、莊子、荀子思想的基礎上所完成的作品?!?《中國哲學原論·導論篇》第209至210頁,中國社會出版社2005年出版)
五是“春秋孔氏遺書”說。北宋哲學家張載(程顥、程頤的表叔)說:“學者信書,且須信《論語》、《孟子》?!对姟?、《書》無舛雜?!抖Y》雖雜出諸儒,亦若無害義處,如《中庸》、《大學》出于圣門,無可疑者。”(《張載集》)北宋理學家程顥、程頤依據(jù)《張載集》進一步認為:“《大學》乃孔子遺書,初學入德之門?!?朱熹《大學章句》引)程頤說:“修身當學《大學》之序,《大學》圣人之完書也?!?《二程集·河南程氏遺書卷二上》)明代心學家王守仁說:“圣人懼人之求之于外也,而反復其辭?!敝苯映姓J《大學》為孔子所作。(《王陽明全集》第243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出版)
六是“孔言曾述徒記”說。大體坐實《大學》作者的首推朱熹。他在《大學章句序》中說:“及周之衰,賢圣之君不作,學校之政不修,教化陵夷,風俗頹敗。時則有若孔子之圣,而不得君師之位以行其政教,于是獨取先王之法,誦而傳之,以昭后世。若《曲禮》、《少儀》、《內則》、《弟子職》諸篇,固小學之支流余裔,而此篇者,則因小學之成功,以著大學之明法,外有以極其規(guī)模之大,而內有以盡其節(jié)目之詳者也。三千之徒,蓋莫不聞其說,而曾氏之傳獨得其宗,于是作為傳義,以發(fā)其意?!逼湟怙@然是:《大學》之“經”為孔子自著,《大學》之“傳”為曾子親作。他在《大學》首章之末,又說:“右經一章,蓋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其傳十章,則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也?!?《朱熹四書集注》第7頁,岳麓書社1998年出版)其意又改為:《大學》之“經”為曾子記述孔子之教言,《大學》之“傳”為曾門后學記述曾子之意。朱熹的學生曾追問:“子謂正經蓋夫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其傳則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何以知其然也?”朱子對曰:“正經辭約而理備,言近而指遠,非圣人不能及也。然以其無他左驗,且意其或出于古昔先民之言也,故疑之而不敢質。至于傳文,或引曾子之言,而又多與《中庸》、《孟子》者合,則知其成于曾氏門人之手,而子思以授孟子無疑也?!?《朱子全書》第6冊《大學或問》,第514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出版)盡管朱熹的《大學章句》“序言”與首章之末“按語”微有鑿枘,但從朱熹回答弟子的問話來看,他對《大學》經文存疑,而對傳文則明確肯定出于曾子及其門人。這就大致確定了“《大學》是孔子‘述’、曾子‘作’、曾門弟子‘記’”這個格局。
七是“曾門弟子所作”說。崔述首先對朱熹的說法表示異議,曾發(fā)表《〈大學〉非曾子所作》的文章,認為:《大學》之道“蓋曾子得之于孔子,而后人又衍之為《大學》者也?!?《洙泗考信錄·余錄》,上海香務印書館1937年出版),他否定了曾子本人的參與,而將記述者下推了一代或數(shù)代。郭沫若在《儒家八派的批判》》中把“子思之儒”和“孟氏之儒”、“樂正氏之儒”視為“一系”,曾寫道:“宋代程朱之徒雖然把思孟歸為曾子的傳統(tǒng),但他們的根據(jù)是很薄弱的。他們所表張的《大學》其實并不是‘孔子之言而曾子錄之’及‘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他們之所以如此立說者僅因所謂傳文里面有兩處‘子曰’和一處‘曾子曰’而已。其實假如全是‘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那就不必還要特別表著一句曾子的話了。既特別引用了一句曾子的話,那就可以知道全文決不是‘曾子之意’的記錄了?!试谖铱磥?,《大學》是孟學,而且是樂正氏之儒的典籍?!?《十批判書》第128頁、137頁,科學出版社1956年10月出版)如此將《大學》歸之于思孟學派和樂正氏之儒是向史實接近的,但否認“曾子親作”未免武斷。
八是“曾子主著”說。這是與“曾子獨著”說相區(qū)別的新說。《大學》“相傳為曾子所作”,已流行千余年,見諸各種版本。不但曾氏宗親的著述(《曾氏古今》等)如是說,而且華夏民族儒學文化研究者有關《大學》的論著也如是說,即使懷疑“曾子所作”的批判者亦承認這個傳統(tǒng)說法的存在。關于《大學》作者的爭論,盡管至今未休,但是朱熹的“孔子之言曾子述之,曾子之意門人記之”說仍然占上風,絕大多數(shù)認可《大學》是生活在戰(zhàn)國初期的“曾子所作”。考慮以上“七說”均有一定的根據(jù)和片面的道理,諸如孔子的傳述,曾門弟子的記錄,孫叔通或河間獻王的初輯,戴德和戴圣的合編,董仲舒的審定,程灝和程頤的改正,朱熹的重編,這些春秋戰(zhàn)國諸儒和秦儒、漢儒、宋儒的編改功勞必須高度肯定,其合理加工必須充分吸納。所以,“《大學》為曾子獨著”的判斷是不周全的,表述為“曾子是《大學》的解經傳主”(即《大學》之“經”由曾子“獨解”,《大學》的“傳”由曾子“主傳”),比較切實。為了“誠意正心”,避免曾氏血緣親情的偏頗,有必要轉換文章學的視角,對以上“七說”再做甄別,對“曾子主著”說做深入地論證。
①從文章版本學視角看,“曾子主著”說能覆蓋《大學》的版本變化情況?!洞髮W》的版本分兩類:一類是包含在《禮記》中的未獨立的《大學》古本,包括叔孫通(?—前188)或河間獻王(?—前130)初輯的131篇本和戴圣刪編的49篇“小戴禮記本”以及董仲舒的“大學審定本”;另一類是從《禮記》中抽出來的獨立的《大學》今本,包括程灝和程頤改定的“大學改正本”和朱熹重編的“大學章句本”。《大學》之所以不宜說“曾子獨著”,就是要考慮各種《大學》版本的各自貢獻。如梁濤在《〈大學〉早出新證》(《中國哲學史》2000年第3期)中不認同朱熹將《大學》分為經、傳兩個部分,認為《明道先生改正大學》本比朱熹的《大學章句》本更加接近古本《大學》的原貌,這是別有見地的。盡管如此,我還要說,朱熹對《大學》的“移文補傳”之功決不可低估。他在“此謂知本”之后與“所謂誠其意者”之前,對闕文添加了一段:“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是以《大學》始教,必始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此謂物格,此謂知之至也?!敝祆湓凇洞髮W章句》中注釋說:“右傳之五章,蓋釋格物、致知之義,而今亡矣。閑嘗竊取程子之意以補之?!边@134個字是順應原文思路所做的創(chuàng)造性補充,還原了遺失的內容,使“修身”的兩個前提——“德智兼修”得到落實,既有“誠意正心”的主觀心性改造,又有“格物致知”的客觀實踐基礎;如此完善了文本,才有資格列為《四書》之首。“曾子獨著”說之所以要改為“曾子主著”說,就是要尊重朱熹《大學章句本》已成為今日公認的《大學》范本這個經過歷史檢驗的客觀事實。
②從文章閱讀學視角看,依據(jù)文本思想內容去推斷文本作者是一條正路。不過,這條路要走正,不走歪,頗不容易。因為,見仁見智的多元闡釋必然出現(xiàn)切合文本原義的“正解”和歪曲文本原義的“誤解”兩類情況。
否定“《大學》為曾子及其弟子所作”的許多學者,多半在閱讀《大學》中犯了“誤讀曲解”的毛病。例一,晚清陳澧《東塾讀書記》把《禮記》中的《大學》與《學記》對讀,認為“‘知類通達’,物格知至也;‘強力不反’,意誠心正身修也;‘化民易俗,近者說服,遠者懷之’,家齊國治天下平也;其‘離經辨志,敬業(yè)樂群,博習親師,論學取友’,則格物致知之事也?!?轉引自張心澂《偽書通考》第444頁)二者是對大學制度的反映,是互相發(fā)明之作,是西漢以后的作品。梁濤的《〈大學〉早出新證》用郭店楚簡《唐虞之道》早有“太學之中,天子親齒,教民弟也”的記載,證實西周就有了“大學”,從而有力駁斥了“大學制度出現(xiàn)于秦漢之后”的謬說,并指出了二者的大不同:《學記》屬于以經學傳授為中心的大學具體設施;《大學》屬于系統(tǒng)闡發(fā)“修、齊、治、平”人生理想的儒學大道。例二,馮友蘭通過《大學》與《荀子》之《不茍》、《非相》、《解蔽》諸篇文句和文義的比較,認為《大學》出于秦漢之際的荀子后學。(《中國哲學史》第14頁,中華書局1961年出版)這一判斷把“主德重仁”的《大學》歸之于“主知重禮”的《荀子》學派,捍格不通。例三,徐復觀的“無名秦儒所作”說不但依據(jù)不足,而且推測前后相左,他把《大學》作者視為“抱持與六國之儒或西漢之儒相反立場、認同秦朝暴政及其法家觀念者”,這與《大學》的德性倫理政治取向大相徑庭,顯然難以成立?!盎ノ膶ψx”本是精讀經典的康莊大道,但比較閱讀要根據(jù)閱讀目的選擇好對象。而陳澧、馮友蘭、郭沫若、徐復觀等著名學者偏偏將《大學》與《學記》比,與《荀子》比,與《孟子》比,這樣與寫此文以后的作品相比,比的結果只能看出《大學》的思想影響,而難以追尋文本的寫作年代和作者。
肯定“《大學》為曾子及其弟子所作”的學者,則轉換思路,由“下延”變?yōu)椤吧纤荨?,主要與寫此文以前的作品相比,考察《大學》的思想來源,如此便能較準地追尋到文本作者和寫作年代,從而獲得切合文本原義的“正解”。例一,胡治洪的《論〈大學〉的作者年代及思想傳承》(《陜西師范大學學報》2008年第5期),將《大學》與《尚書·虞書》中的《堯典》、《舜典》、《大禹謨》、《皋陶謨》對讀,與《尚書·商書》中的《仲虺之誥》、《伊訓》、《太甲卜》對讀,與《詩·大雅·思齊》對讀,與《尚書·周書》中的《康誥》、《立政》、《洛誥》、《梓材》、《君陳》對讀,與《論語·憲問》對讀,引述了帝堯、虞舜、大禹、商湯、文王、武王、周公、成王、孔子等圣賢的教言,終于理出了源遠流長的德性政治實踐傳統(tǒng),追尋到了《大學》的思想淵源,得出了較為切實的結論:“《大學》的作者,就其內容來看,應該是既微別于致思心性天道的思孟學派、更大異于強調重知隆禮的荀子學派、而特重德性德行亦即內圣外王之道的曾子的后學”。例二,梁濤的《〈大學〉早出新證》,將《大學》與帛書《五行》對讀,否定了朱熹將《大學》分為經、傳兩部分的合理性,指出“《明道先生改正大學》比朱熹的《大學章句》更接近《大學》的原貌”;將《大學》與郭店楚簡《老子》對讀,發(fā)現(xiàn)《道德經》第五十四章“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xiāng)觀鄉(xiāng)、以邦觀邦、以天下觀天下”的德治思想,恰好是《大學》“修、齊、治、平”思想的最早來源;將《大學》與《中庸》對讀,發(fā)現(xiàn)“《中庸》的思想比《大學》更成熟”,是曾子思想的繼承和發(fā)展,因而有把握地斷定“《大學》應在《中庸》之前”。
③從文章寫作學視角看,依據(jù)文本寫作過程和寫作方法去推斷文本作者也是一條正道。這條路要走正,也不容易。《大學》從“話語作品”轉化為“文章作品”,再從文字起草、綴文成篇到編輯調整、加工改造,前后有一個長達三四百年的制作過程?!翱资线z書”說之所以不能成立,就犯了把孔子的“話語作品”當作其“文字作品”的錯誤。按照文章生產(寫、編、讀)的自然流程和文章主體(作者、編者、讀者)地位的變化,必須將《大學》作者與《大學》編者、《大學》讀者區(qū)別開來。否定“《大學》為曾子及其弟子所作”的許多學者,往往把孟子、荀子、孫叔通、河間獻王、戴圣、程灝、程頤、朱熹等這些《大學》的編審者和解讀者當成原始創(chuàng)作者(盡管文章編輯和閱讀也是對文章的再生產),這就難免不犯“用中后期的文章再生產者取代前期的文章最早生產者”的錯誤。
認為“《大學》非曾子所作”的學者,往往不能從《大學》的寫作方法特征去追尋《大學》的著作權人。郭沫若在《儒家八派的批判》中,抓住《大學》里僅兩句“子曰”、“曾子曰”,就推斷說:“引用了一句曾子的話,那就可以知道全文決不是‘曾子之意’的記錄了。”這種膚淺簡單的“批判”是以“引用孔、曾之言的多寡”為標準來判別文本作者的“誤讀”表現(xiàn)。云韜在《〈大學〉成篇年代新證》中仍然因襲舊說:“《大學》的寫作思路超過孟、荀及其同時代人的邏輯筆法,這為《大學》寫作在孟、荀之后提供了一個有力的證據(jù)?!?《名作欣賞》2011年第32期)邏輯筆法的高低怎能視為判斷作者和寫作年代前后的根本標尺呢?不肖子孫趕不上先圣前賢的邏輯筆法,例子多的是!就一個人的思想發(fā)展和寫作長進而言,后期勝過前期是大量存在的?!洞髮W》的寫法與曾子其他著作大不相同,它既不像《論語》那樣以眾弟子追述“子曰”為主體,也不像《孝經》、《主言》、《曾子問》那樣以“孔子單授曾子”為主線,而只是在闡釋“知止”時引用“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鳥乎!’”作為論據(jù);在闡釋“知本”時引用“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作為論據(jù)。作為《大學》的“經文”并無孔子的話,可見,程灝、程頤的“《大學》為孔子遺書”說不能成立?!洞髮W》如此減少和淡化“子曰”,恰是曾子獨立著作的新筆法。至于在論證“慎獨”時特別引用“曾子曰:‘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乎!’”讀者決不能就此斷定《大學》“非曾子所作”,恰恰相反,如此突出“曾子曰”,正鮮明地標示了《大學》與曾子的極為密切的關系,它不但是曾子弟子對師道尊嚴的崇敬,而且是主著者曾子的思想個性的張揚。李學勤在《從簡帛佚籍〈五行〉談到〈大學〉》(《孔子研究》1998年第3期)中指出,“古人或其弟子在記其言論時,往往直呼其名,此乃是當時著書通例。如《孟子》一書為孟子及其弟子公孫丑、萬章等所著,而文中卻通呼‘孟子’,《墨子》書中的‘子墨子’、《史記》篇末的‘太史公’,情況也是一樣。而《大學》中既然有‘曾子曰’,那么朱子說《大學》系曾子所作,絕非無因?!?/p>
郭沫若等學者“否定《大學》為曾子所作”之所以說是“誤讀”,更表現(xiàn)在他們只看《大學》中“明引”孔、曾的話,不細察深思《大學》中“暗引”和“活用”孔、曾的話。例如,“孝者,所以事君也”一句見之于《禮記·祭義》中的“曾子之言”,這不是曾子孝道思想在《大學》中的移用嗎?看《大學》是不是曾子所作,不宜簡單地看引用孔、曾的原話有多少,根本看“三綱八目”的《大學》寫作構思創(chuàng)意如何繼承和發(fā)展了孔子的儒家思想體系。把《大學》與《論語》對讀,你會發(fā)覺“修齊治平”的《大學》之道,正好創(chuàng)造性地系統(tǒng)表述了孔子“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論語·憲問》)的內圣外王的思想。如果把《曾子十篇》與《大學》對讀,你會更加堅信曾子思想在兩篇中一以貫之,一脈相承:《曾子立事》中“博學審問、慎思篤行”的為學致知之道,“臨事而栗、終身為善”的君子為人之道,《曾子本孝、立孝、大孝、事父母》中“尊親敬長、事君愛民”的移孝作忠之道,《曾子制言》三篇中行“禮”、進“德”、講“義”的仁行天下之道,乃至《曾子疾病》中的“臨終遺言”,《曾子天圓》中的“天人合一”,這一套涵蓋“學道、士道、孝道、王道”的“曾子文章之道”在《大學》的“三綱八目”中幾乎都有或明或暗的對應、繼承和發(fā)展。單說《大學》中的11個“善”字,在《曾子十篇》中就有18個“善”字作了思想鋪墊。當代學者劉光勝在《〈大學〉成書問題新探》(《文史哲》2012年第3期)一文中特意“由《曾子》十篇看《大學》與曾子的關系”,具體比較了《大學》中“曾子曰”以外的內容與《曾子十篇》的相同之處,肯定“《大學》的成書是以《曾子》十篇為思想背景的”;更可貴的是比較了《大學》與《曾子》十篇的不同之處,指出“《曾子》十篇是語錄體,《大學》是主旨連貫的政論文,《曾子》十篇修心論尚處于萌芽狀態(tài),《大學》已完成內部道德世界與外在事實世界雙向貫通的構建,其思想體系遠比《曾子》十篇更為成熟、復雜,且《大學》與郭店儒簡有諸多相同之處,《大學》成書很可能要在《曾子》十篇之后。”基于以上力證,我以為:曾子并非“述而不作”,而是領頭建立了“有曾子特色的孔學”,《大學》堪稱曾子文章著述中的巔峰之作。足見,以馮友蘭為代表的“《大學》是荀學”和以郭沫若為代表的“《大學》是孟學”根據(jù)薄弱,實難成立,而“《大學》是曾學”則根據(jù)充足,可以高度自信并獲得公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