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淑坤
(河北大學 外國語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2)
社會風尚的變化都會經(jīng)歷一個過程,絕非一蹴而就。中國五四時期翻譯風尚的轉(zhuǎn)變亦是如此。在20世紀的第一個十年,“直譯”相對于“豪杰譯”來說并未占有絕對優(yōu)勢,至五四時期直譯外國的名著幾乎成了共識。但這一轉(zhuǎn)變并不完全是譯者自然選擇的結(jié)果,更有其它因素的推波助瀾。其中,林紓與新文化人之間的論爭是一個極好的例子,也是翻譯風尚轉(zhuǎn)變的一個分水嶺。
眾所周知,林紓用豪杰譯法翻譯了大量外國文學作品,在晚清時期影響很大。進入20世紀,隨著西學東漸日益深入和新式教育的蓬勃發(fā)展,具有新知識結(jié)構(gòu)和理念的知識分子開始大量涌現(xiàn)。以陳獨秀、李大釗為首的新文化人提倡新文學,反對傳統(tǒng)的舊文學,也涉及到對林紓及其文學翻譯的批判。
新文化人對林紓的批評,始于錢玄同與劉半農(nóng)上演的一出雙簧。1918年3月,錢玄同化名“王敬軒”致信《新青年》,從神韻、譯筆、譯名三個方面評價林紓的翻譯,恭維其譯作具有唐代小說的神韻,譯筆雅健,譯名中充滿了“香”“艷”“情”[1]49。而這正是新文學主將們所痛惡的,此信成功地將林紓推到了文學革命的對立面上。劉半農(nóng)發(fā)表《復王敬軒書》予以反駁,認為林譯錯誤百出,原著的價值不大,譯文遠離了原文,這樣翻譯出來的文學書沒有文學味[2]31-33。
錢玄同與劉半農(nóng)的雙簧信,找到了舊的文學翻譯模式的代表,大張旗鼓地將林紓確定為新文學的敵人,而胡適對林紓的批評無疑是對這一對象的認同,確認并穩(wěn)固了林紓作為批評對象的地位。
1918年4月胡適提出,要實現(xiàn)“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就要“趕緊多多的翻譯西洋的文學名著做我們的模范”[1]69。他認為,翻譯外國文學原則就是用白話譯名家名著。他一邊將林譯所青睞的哈葛德的作品歸入二流以下,一邊毫不客氣地點名批評林紓用記敘體的古文翻譯莎士比亞戲劇及其譯文中的訛錯。文學革命者欲“立新”必先“破舊”,因而對林紓的批評與新的文學翻譯理論、原則的確定是相伴而生的。胡適曾經(jīng)說過:“今日所謂有主義的革命,大都是向壁虛造一些革命的對象,然后高喊打倒那個自造的對象?!保?]272林紓可以說就是錢、劉“自造的對象”。具有博士頭銜,身為北大教授、文學革命的發(fā)起人之一的胡適,無疑是具有影響力的。對林紓的批評聲勢經(jīng)由胡適的確認不斷擴大,加速了文學翻譯趨向的轉(zhuǎn)變。
北大的學生傅斯年、羅家倫等對林紓的批評,可以說是名人效應的彰顯。他們的觀點與胡適如出一轍。羅家倫借美國人芮恩施(PaulS.Reisch)之口,批評了林紓的翻譯:“中國人中有一位嚴復的同鄉(xiāng),名叫林琴南,他譯了許多西洋的小說如,Scott,Dumas,Hugo諸人的著作卻是最多的……舊文學的遺傳還絲毫沒有打破;故新文學的潮流也無從發(fā)生。”[4]以此表明自己對林譯的態(tài)度以及對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品的青睞。
傅斯年在1919年3月《新潮》上發(fā)表《譯書感言》一文,是新文學運動發(fā)軔以來“第一篇譯學專論”[5]209。文章將當時的譯作分為四類,“最下流的是林琴南和他的同調(diào)。翻譯出的書既然少極了,再加上個遭極了,所以中國人的知識上發(fā)生好效力的極少”。傅斯年認為,要避免中國譯界的混亂,譯書人就要對作者負責任,還要對讀者負責任。在其闡述中,基本就是以“次下流”和“最下流”的翻譯家嚴復和林紓為例,將他們歸入欺騙作者、有負讀者一類。
從胡適《建設的文學革命論》到傅斯年《譯書感言》,我們能感受到新文學運動的主導者和新生力量除舊立新的急切之情。他們在反對舊文學包括舊的翻譯文學的同時,往往將老一輩作為翻譯及翻譯文學的代表和對比的參照物,大有為立新必先破舊之念。晚清從事翻譯的人很多,何以林紓成為新文學運動者的靶子呢?
首先,林紓主要從事的是文學翻譯,且素有盛名。與之齊名的嚴復主要以翻譯社會科學著作為主。所以,旨在推進文學革命的五四先驅(qū)將矛頭對準了林紓,將他的翻譯作為提倡新文學翻譯的反面教材。相形之下,對嚴復的批評倒成為點綴,遠不及對林紓的攻擊勢頭;其次,林紓的文學翻譯數(shù)量巨大,影響廣泛。林紓一生翻譯了一百多部西洋小說,其中也不乏經(jīng)典。其翻譯之處女作《巴黎茶花女遺事》可謂旗開得勝,其“斷盡支那蕩子腸”的美譽和使得“洛陽紙貴”的魅力在讀者中流傳。五四文學主將們有意對林紓的功績只字不提,放大他翻譯中的缺點、錯誤,將其作為攻擊的對象。林紓這面旗幟的倒下當然也是對他所堅持的舊式文學翻譯及追隨他的眾多讀者的有力打擊;再次,林紓從事文學翻譯具有特殊的客觀條件。他不懂外語,原文的句式結(jié)構(gòu)都不在林紓的視野之內(nèi),翻譯的自由度更大。林紓“耳受手追,聲已筆止”,翻譯的速度、文筆之美自然令人佩服和羨慕,但林譯中的許多問題也是由此而起,因文害意和訛錯就成了新文化人抨擊他的立足點??梢哉f,晚清文學翻譯的幾乎全部特點都在林紓的翻譯中有所體現(xiàn),提倡白話文運動、文學革命的主將們對其深惡痛絕,將他作為文學翻譯的反面典型。
平心而論,林紓翻譯中有誤譯,有刪節(jié)改譯,這也是一個時代文學翻譯的特點。但林紓的譯作對中國文學界起到的作用,林譯小說對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影響,卻不應因為其翻譯中的問題而被否認。魯迅曾經(jīng)描述過接觸西方文學的情景:“我們曾在梁啟超所辦的《時務報》上,看見了《福爾摩斯包探案》的變幻,又在《新小說》上,看見了焦士威奴所做的號稱科學小說的《海底旅行》之類的新奇。后來林琴南大譯英國哈葛德的小說了,我們又看見了倫敦小姐之纏綿與菲洲野蠻之古怪?!保?]563魯迅不但自己看這些書,也推薦與周作人同看:“正午大哥來,帶來書四部。下午,看《包探案》、《長生術(shù)》,夜看《巴黎茶花女遺事》。”[7]107《郭沫若傳》中也記載了郭沫若少年時代被林譯小說“勾魂攝魄”的事。郭沫若讀的第一本西洋小說就是林譯《迦茵小傳》,并為迦茵的故事所感動。此后,他又讀了林紓翻譯的《撒喀遜劫后英雄略》,那“冒險的經(jīng)歷,曲折的愛情,神奇的俠盜生活,浪漫蒂克的情調(diào)”對他更具吸引力,這部小說對他“后來的文學傾向上有決定的影響”[8]12。據(jù)錢鐘書回憶,他也是讀了林譯小說才對外國語文感興趣的,他描述了自己幼時迷戀林譯小說的情景:“商務印書館發(fā)行的那兩小箱《林譯小說叢書》是我十一二歲時的大發(fā)現(xiàn),帶領我進了一個新天地、一個在《水滸》《西游記》《聊齋志異》以外另辟的世界。我事先也看過梁啟超譯的《十五小豪杰》、周桂笙譯的偵探小說等等,都覺得沉悶乏味。接觸了林譯,我才知道西洋小說會那么迷人。我把林譯里哈葛德、歐文、司各特、狄更斯、斯威夫特的作品津津不厭地閱覽。假如我當時學習英文有甚么自己意識到的動機,其中之一就是有一天能夠痛痛快快地讀遍哈葛德以及旁人的探險小說。”[9]269
晉地歷史上有過幾次較為集中的學術(shù)思想高峰期,皆為外地名宦、寓賢與晉地學人學術(shù)交融的結(jié)果。 以下略作梳理。
針對新文化人的批判,林紓在《新申報》上發(fā)表了《荊生》和《妖夢》兩篇小說,又分別在《公言報》和《文藝叢刊》上刊發(fā)了“致蔡元培的信”和《論古文白話之消長》,予以回應。林紓的辯解并未引起時人的理解和同情,最終無可奈何地退出。林紓的落敗,可歸結(jié)為以下幾點:
雖說論辯雙方代表的是“新”和“舊”兩派勢力,但關于翻譯問題的論辯,林紓一直是單槍匹馬,對方雖然也以個人的身份發(fā)表言論,但其身后卻是一個或多個團體。這些團體的共同特征是都屬于新文化人。
從宣傳媒介看,錢玄同化名王敬軒寫給新青年的信以及劉半農(nóng)的回復都發(fā)表在《新青年》4卷3號上,且由劉半農(nóng)自己編輯。胡適《建設的文學革命論》發(fā)表在《新青年》上,傅斯年、羅家倫的文章發(fā)表在《新潮》,蔡元培回復林紓的信發(fā)表在《北京大學日刊》。這些刊物都是新文化的喉舌,這些文章極易引起“新派”讀者的共鳴。而林紓的兩篇小說發(fā)表在上海研究系的《新申報》,致蔡元培的信發(fā)表在安福系的《公言報》,《論古文白話之消長》發(fā)表在《文藝叢刊》。雖說這些報刊也有固定的讀者群,但其更多關注的是維護孔孟之道和舊文學。雙簧信引發(fā)一些舊文人致信《新青年》發(fā)表看法,但真正維護林譯的卻幾近于無。
從論辯個體看,錢玄同、劉半農(nóng)、胡適、羅家倫、傅斯年當時都很年輕,處于血氣方剛、鋒芒畢露的年紀。撇開雙簧信攻訐異己的策略性,這還是一出年輕人的“惡作劇”。他們對于林紓的翻譯持不同見解,對于其譯本中的失誤更是得理不讓人。這些特征,同樣適用于《新青年》《新潮》等刊物的讀者群。而舊文人作為長者,相對沉穩(wěn)老練,相對地更有包容性,有不屑與年輕人辯論的心態(tài)。以嚴復為代表的一些文人曾指出,學術(shù)界中觀點紛呈,優(yōu)者自優(yōu),劣者自然會被淘汰,不必爭辯。這樣一來,被“王敬軒”托舉出來的林紓就更為孤立了。
新文化人對林紓的批判,主要集中在林譯的謬誤和刪改原文上?!巴蹙窜帯薄百潛P”林紓主要是就其翻譯中的神韻、譯筆、譯名,引得紛紛出戰(zhàn)的新文化人也都從翻譯的層面狠狠地攻擊林紓。劉半農(nóng)回復“王敬軒”的信也完全是從翻譯方面講的,他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林譯最大的缺陷,即將翻譯等同于創(chuàng)作,使得譯本失去了原來的韻味。胡適《建設的文學革命論》、羅家倫《今日中國之小說界》都是關于中國的文學建設需要學習西方的文學,因而就需要保留原文神韻的翻譯文學,林紓的翻譯恰恰可以作為反面教材。傅斯年《譯書感言》是翻譯專論,提到(1)用直譯的筆法(2)用白話(3)第二等以下的著作可以用“提要”的方法,而林紓的譯文都在這些要求的對立面上。
林紓的辯解主要是關于文言文與孔孟之道的存留,他的《荊生》和《妖夢》影射新文化人“去孔子滅倫?!?。他致信蔡元培反對“盡廢古書”,唯一提到翻譯的地方是“弟不解西文,積十九年之筆述,成譯著一百二十三種,都一千二百萬言,實未見中有違忤五常之語,何時賢乃有此叛親滅倫之論,此其得諸西人乎?”[1]140。既然不解西文,自然也無法辯解,自己也不清楚對方所指的“謬誤”是真是假?!墩摴盼陌自捴L》一文仍然是高度評價古文的作用,認為“即謂古文者白話之根抵。無古文安有白話!”[2]80盡管如此,他也無可奈何地承認古文的沒落。林紓并未為自己的譯文作出任何辯解,那句“不解西文”更給人以譯文不忠實的口實,因而輿論也就一邊倒地偏向了新文化人。
清末的一些有識之士開始提倡白話文。黃遵憲、梁啟超等致力于新文體的推行,主張言文一致,推行“農(nóng)工商賈婦女幼稚”都能使用的文字,《無錫白話報》主編裘廷梁明確提出“崇白話而廢文言”。有許多報刊都刊登白話作品,另有白話刊物《海上奇書》等[10]。白話文興起并被廣泛使用是大勢所趨,文言的沒落也正如林紓所言,“此古文一道已屬煙消燼滅之秋,何必再用革除之力”[2]80。古文已經(jīng)開始衰落,即便沒有五四人的革除之力,也會逐漸衰微。林紓反對的就是新文化人的“助力”,反對對文言“落井下石”。
林紓認為古文的衰落是曲高和寡所致,嘲笑白話家“不知韓”“然今日斥白話家為不通,而白話家決不之服,明知口眾我寡,不必再辯”[2]80。雖然蔡元培指出許多白話家的古文深厚,但就絕對數(shù)量來說,年輕學生、普通民眾更青睞的應該是白話。這一點可想而知,除非原本就古文深厚和對古文有特殊喜好的人,誰會吃力地的去維護和使用深奧難解的古文?就如今天,雖然人盡皆知古文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重要部分,也會為“古文奇才”慨嘆,但若有人提議將文言文作為書面語言,反對的聲勢可想而知。林紓偏偏就是那個逆潮而動者。
由于以上原因,林紓的劣勢很快顯現(xiàn)出來,輿論幾乎一邊倒地傾向于新文化人,林紓無心再辯,寄希望于“悠悠百年”后的“能辯之者”“正其非”。林紓也因而成為文學翻譯的反面典型。
以對林紓的批判為轉(zhuǎn)折點,五四時期的文學翻譯風尚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方面:
1921年,茅盾在其《譯文學書方法的討論》一文中指出:“翻譯文學之應直譯,在今日已沒有討論之必要?!保?1]直譯在20世紀20年代的絕對優(yōu)勢地位似乎已不容置疑。
直譯在當時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并沒有任何具體的界定,但從當時學者們在不同著述中的論述可知,他們心目中的直譯主要涉及字詞和句法。在強調(diào)直譯的同時,譯者們同時認為要讓讀者能看的懂,“我們以為直譯的東西看起來較為吃力,或者有之,卻決不會看不懂??床欢淖g文是‘死譯’的文字,不是直譯的”[12]。五四譯者們試圖將“直譯”與通順可讀統(tǒng)一起來,但這在實踐上具有相當復雜性。如前文所述,譯者當時所討論的直譯以字詞、句法為中心,這與語體文歐化的目的相一致。歐化的語體文與本族語言的語法、句式有一定的距離,其通順性與可讀性相對減弱,讀者的接受也會存在困難。直譯與通順,在實踐上還存在很大裂痕。
雖然直譯在五四時期成為一種主要的翻譯方法,但這與意譯的存在并不矛盾。茅盾就曾提到,“但直譯的時候,常常因為中西文字不同的緣故,發(fā)生最大的困難,就是原作的‘形貌’與‘神韻’不能同時保留?!臀宜较聜€判斷,覺得與其失‘神韻’而留‘形貌’,還不如在‘形貌’上有些差異而保留了‘神韻’”[12]。言下之意,當直譯既能保留形貌又能體現(xiàn)神韻時,直譯是首選的翻譯方法;當形貌與神韻發(fā)生沖突,則進行意譯取神韻而棄形貌。他的這一論述在當時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語體文指的就是白話文。語體文歐化的討論與直譯方法的盛行互為因果。五四時期堅持直譯的翻譯方法,使得歐化語體文成為當時主要的翻譯語言。胡適說:“只有歐化的白話方才能夠應付新時代的需要。歐化的白話文就是充分吸收西洋語言的細密的結(jié)構(gòu),使我們的文字能夠傳達復雜的思想、曲折的理論?!保?3]24關于語體文歐化的討論,集中反映了幾個方面的問題:其一、語體文歐化的原因是中國既有文字的表達力不夠,敘述與描述常常力不從心,不能滿足新時期文學進化的需求;其二、語體文歐化具體指“文法”的歐化;其三、語體文歐化的限度是一般人能夠讀的懂,不能令人不知所云;其四、語體文歐化的途徑就是直譯西洋句子的文法、句調(diào)。
無論是在翻譯還是創(chuàng)作中,歐化語體文常常會表現(xiàn)出實驗階段的弊端,具體表現(xiàn)為語言的生硬、冗余等。這種現(xiàn)象不僅出現(xiàn)在翻譯新手的譯文中,就是在翻譯大家的譯文中也有所表現(xiàn),如魯迅曾說自己的譯文“句子生硬、詰誳聱牙”;不但出現(xiàn)在翻譯中,也出現(xiàn)在創(chuàng)作中,這種影響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存在。很明顯的一個例子就是虛字“的”的贅用,對此余光中在他的文章《白而不化的白話文》和 《論的的不休》中也有詳盡論述[14]132-141,178-192。
從晚清以“豪杰譯”為主,到五四時期以直譯為主流,不僅體現(xiàn)了文學翻譯方法的轉(zhuǎn)變,也體現(xiàn)了譯者對翻譯本質(zhì)的重新認識。在這個過程中,譯者的理論自覺不斷加強。這包括:1.介紹國外的翻譯理論,比如Tytler的三原則;2.提出對譯者的要求,如譯者的語言能力、文學修養(yǎng)、創(chuàng)造力、職業(yè)道德、開放的心態(tài)等等。對譯者的要求涉及多個方面,不懂外文也可以做翻譯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3.新譯論的提出。如郭沫若的“風韻譯”,茅盾的“神韻”說等,盡管論述還較為簡單,多有不盡人意之處,但開啟了翻譯中美學問題的研究。
由于傾向于語體文歐化,直譯的譯文不可避免地存在生硬、拘泥于原文字句結(jié)構(gòu)等毛病。直譯關注的是譯文能否保存原作的語言特征,意譯關注的譯文能夠流暢,可以說直譯、意譯關注的多是語言層面,這絕非文學藝術(shù)的全部。事實上,原文作者的文風、筆法,原文的體裁及其特征都不是直譯、意譯所能完全涵蓋的。尤其在詩歌翻譯中,“亦步亦趨模仿原文幾乎不可能,即使做到了原文意義不失,仍然不能保證譯出的文字就一定是一件文學作品”[15]。正是體會到了這一點,郭沫若表示在直譯、意譯之外,還當有“風韻譯”,茅盾則提出寧可失去直譯的形貌也要保留“神韻”。
郭沫若與茅盾雖分屬兩個團體,且素有論爭,但他們提出翻譯中的“風韻譯”和保存“神韻”卻有著共同的蹤跡可尋?!帮L韻”和“神韻”之說表明,一些譯者已認識到直譯、意譯等語言層面的要求并不能解決文學翻譯中諸多文學因素的轉(zhuǎn)化問題。
從晚清到五四,翻譯選目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就作家來說,晚清譯者所青睞的是柯南道爾、哈葛德、凡爾納、大仲馬和押川春浪等。就文類來說,政治小說、偵探小說、科幻小說等普遍受到晚清譯者和讀者的歡迎。就篇目來說,晚清作家主要翻譯長篇小說,這與那個時代的譯者和讀者閱讀域外小說的“內(nèi)容”或“情節(jié)”的期待有關[16]42-44。到了五四時期,譯者對譯本的選擇從各個層面都發(fā)生了變化。翻譯俄國文學作品的數(shù)量一路攀升,遙遙領先于其他國家。法國、德國、英國、印度、日本的文學作品也深受青睞。弱小民族文學得到了足夠的重視,但其絕對數(shù)量遠遠小于俄、法、德、英等國家。就作家而言,托爾斯泰、莫泊桑、屠格涅夫、契訶夫、泰戈爾等作家深受歡迎。就文類而言,五四譯者選擇的主要是嚴肅的社會小說,包括批判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等。
但這并不是說,五四譯者摒棄了晚清文學翻譯重視社會功用的傳統(tǒng)。恰恰相反,這種社會功用非但沒有弱化,反倒不斷地得到加強,只不過形式由晚清的“顯”變得“隱”而已。眾所周知,晚清譯者為了達到翻譯目的,除了在選目上有所取舍外,還不惜對原文做大刀闊斧的修改,使之符合譯者的要求、讀者的期待。而五四譯者大多推行直譯,對翻譯社會功用的重視則集中體現(xiàn)在譯本選擇中。
五四時期,中國的文學翻譯風尚發(fā)生了由豪杰譯到直譯的轉(zhuǎn)變,這一轉(zhuǎn)變以新文化人對林紓翻譯的批判為分水嶺。錢玄同、劉半農(nóng)自編自演了一出雙簧,選中林紓作為批評的對象,指責林譯中存在的諸多問題,許多新文化人參與其間,推波助瀾。林紓可謂勢單力薄,他的回應在五四時期顯得不合時宜,也并未引起更多同輩人的理解和同情,因此很快落敗。林紓所代表的用文言翻譯西方小說,具有“刪譯、改譯、選材零散沒有系統(tǒng)”等特征的翻譯退潮,代之以五四時期用直譯的方法翻譯西方名著,翻譯風尚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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