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文霞,何希凡
(西華師范大學 文學院,四川 南充 637002)
有價值的審察 不應有的隔膜
——論余光中對朱自清散文的批評
康文霞,何希凡
(西華師范大學 文學院,四川 南充 637002)
朱自清散文傳世數(shù)十年以來,譽之者眾,毀之者寡,在歷代師生的教學對流中幾成經(jīng)典。然而,學者余光中專門撰文對朱自清的散文作出至為嚴厲的批評,認為其語言淺白累贅,好用女性意象,傷感濫情。細讀余氏文章,他是帶著對現(xiàn)代中國散文發(fā)展的更高期待所作出的清醒而富有價值的深刻審察,但因兩位作家之間存在時空暌隔和個體、個性差異以及由此而來的不同藝術追求,其創(chuàng)作心理和審美追求上的隔膜也是顯而易見的。
余光中;朱自清;審察;隔膜
眾所周知,朱自清在海峽兩岸有著廣泛而深刻的影響,他以清麗沉郁的文風,樸實細膩的語言,在文壇上頗受歡迎與好評。他的諸如《春》《匆匆》《背影》等寫景散文,也一直是大陸和港臺中學語文課本的必選之作,視為白話散文的典范。在評論家對朱自清散文的如潮好評中,余光中卻于20世紀90年代初專門撰寫《論朱自清的散文》一文從意象的營造,抒情的方式以及語言方面對朱自清的散文做出至為嚴厲的批評,認為朱自清的散文“語言淺白累贅”,文字“往往流于淺白、累贅,有時還有點歐化傾向,甚至文白夾雜”;“交待太清楚,分析太切實”,其意象“好用明喻而趨于淺顯”,尤其是“好用女性意象”,“傷感濫情”。細讀余氏文章,朱自清的文章雖然客觀存在著一些不足之處,但余光中并非借否定名家以自我炫耀,而是帶著對現(xiàn)代中國散文發(fā)展的更高期待所做出的清醒而富有價值的深刻審察,再加上兩位作家之間存在時空暌隔和個體、個性差異以及由此而來的不同藝術追求,其創(chuàng)作心理和審美追求上的隔膜也是顯而易見的。
余光中從小就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在臺灣大學外語系畢業(yè)后赴美國進修和在歐洲各地漫游講學的經(jīng)歷也拓寬了他的文化視野及創(chuàng)作題材。加之六十年代中期,隨著政治經(jīng)濟的變化發(fā)展,臺灣由封鎖走向開放,西方文化的大量涌入客觀上也為余光中打開了一個更為開闊的文化視野,余光中憑借著自己的外語優(yōu)勢,通過翻譯西方小說,戲劇,詩歌,為他兼收并蓄中外文化藝術提供了有益條件。可是沐浴過歐美先鋒藝術風氣并感受著現(xiàn)代大都市快速節(jié)律的余光中沒有迷失自己,正如他所堅持的“上承傳統(tǒng),旁汲西洋,卻是我日后遵循的綜合路線。”[1]余光中憑借著自己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深入理解和感悟,以及日后對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化精華的汲取,將西方文化與中國古典文化相融和,在穿越西方的同時守望著傳統(tǒng),散文大氣而不失典雅,現(xiàn)代的張揚美與古典的含蓄美相得益彰,意境優(yōu)美而且飽含詩意。另外,余光中認為應該革除舊散文的一些弊病,這些舊散文或感嘆人生的無常,或歌頌大自然的美麗,或驚喜于孩子的純良,這類散文既無節(jié)奏韻律的起伏有致,又無曲折有趣的意象,他推崇一種“彈性”、“密度”和“質(zhì)料”的新散文。在《逍遙游后記》中,他談到自己的理想是“要讓中國的文字,在變化各殊的句法中,交響成一個大樂隊,而作家的筆應該一揮百應,如交響樂的指揮杖。只要看看,像林語堂和其他作家的散文,如何仍在單調(diào)而僵硬的句法中。跳怪凄涼的八佾舞,中國的現(xiàn)代散文家,就應猛悟散文早該革命了?!庇纱丝芍喙庵袑ψ约旱恼Z言充滿著自信,追求語言的陽剛大氣與灑脫奔放,批判文壇上長期以來盛行的文學語言的陰柔風,主張創(chuàng)作風格的勁健與氣勢恢宏,提倡語言的音樂美與節(jié)奏美,“認為散文可以做到堅實如油畫,遒勁如木刻,而不應該永遠是一張素描,一幅水彩?!盵2]再加上其文章中畫面的快速組接,密集的意象疊加,標點符號的果斷使用,古今中外文化掌故的信手拈來,都體現(xiàn)了現(xiàn)代散文與五四時期以來散文迥然不同的藝術風貌,不僅“更現(xiàn)代﹑更新派﹑更先鋒,跟后起的散文新秀相比卻又更博大﹑更穩(wěn)健﹑更清朗”,[3]余光中正是用自己藝術視野和成功的創(chuàng)作實踐著自己的藝術主張和散文理念,力求擺脫文壇上的陳規(guī)舊習,從而實現(xiàn)藝術上新的突破,力圖為中國現(xiàn)代散文的變革和創(chuàng)新作出重要貢獻。
朱自清在《什么是散文》中認為散文“是與詩,小說,戲劇并舉,而為新文學的一個獨立部門的東西,或稱白話散文,或稱抒情文,或稱小品文。這散文所包甚狹,從‘抒情文’、‘小品文’兩個名稱就可知道”。顯然,朱自清所理解的散文是格局狹小的散文,只是指抒情文,而且抒情文與小品文是可以互指的,它“兼包‘身邊瑣事’或 ‘家常體’等意味,所以有‘小擺設’之目。縱觀朱自清一生的創(chuàng)作道路,其早期的創(chuàng)作多是寫景抒情的散文,對自然風光的描寫充滿了濃郁詩情,中期的創(chuàng)作則以回憶往事為主,在平實的敘述中宣泄著情感的波瀾,后期的散文則多是討論人生社會問題,激進且飽含哲思。朱自清更看重散文的純粹性與抒情性,強調(diào)散文要寫得細致而生動,其散文創(chuàng)作筆調(diào)雖隨意,卻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一個真誠﹑多愁善感的自己。
文學語言是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而不斷變化發(fā)展的,在白話文剛剛興起之初,句法的累贅僵硬,修辭的做作別扭,是那個年代的通病。朱自清又處在由文言文向白話文過渡的重要文學時期,雖然文字雖然清新恬美,樸實細膩,但自身長期受著小資產(chǎn)階級思想及生活的影響,他雖然窮其一生在努力追求語言的完美,但這種追求自然受著時代環(huán)境及他本人個性的局限。努力開拓進取的朱自清用剛剛轉(zhuǎn)型并還不成熟的白話文來寫散文,也就注定了其語言有著不成熟的地方,樸實細膩中卻偶有拗口啰嗦。比如,《漿聲燈影里的秦淮河》一文中“于是槳聲汩--汩,我們開始領略那晃蕩著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憶〉拔》中“他愛唱沙軟而重的眠歌的乳母”;《荷塘月色》中“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朱自清想通過使用大量“的”來增加句子的美感,但這樣反而畫蛇添足,顯得過于冗長,削弱了本真的靈氣,不僅繁瑣僵硬,刻板別扭,而且缺少厚重感。
再比如《漿聲燈影里的秦淮河》一文中,“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襯著蔚藍的天,頗象荒江野渡光景……天是藍的可愛,仿佛一汪水似的……遠處——快到天際線了,才有一兩片白云,亮得現(xiàn)出異彩,象是美麗的貝殼一般?!边@三段雖是描寫夜晚的天空,但卻描繪得有些不真實客觀,按常理,夜晚的天空因為沒有陽光的照射顯然是黑色的,晴朗的天空才會呈現(xiàn)出蔚藍的顏色,有著“淡淡的月”的夜晚,云朵一般也會隨之黯沉,并不會發(fā)出像貝殼般異彩的光亮,朱自清對這些景物的描寫和形容有欠真實客觀。
余光中指出了朱自清散文中的諸多瑕疵,他正是立足于一個散文大家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基于朱自清的散文文本實際和嚴肅深刻的學術思考,站在對中國散文創(chuàng)作更高的期待視野進而反思朱自清散文客觀存在的缺點,并不是嘩眾取寵故作驚人之狀。
我們在欣賞文學作品時雖然可以利用文學本身的特點,通過想象去豐滿形象,豐滿作品。但是,在閱讀過程中還會存在著時空距離和心理距離。由于作者及其文本與讀者存在著時間和空間上的錯位,有著不可彌補的時空距離,而且每部作品都會隱藏一些事實與不為人知的秘密,隱藏著作者寫作時的心靈表達和精神訴求。而文學接受者又存在著個體的差異性,每個讀者的天資稟賦,生活閱歷,文化修養(yǎng)和思想觀念各不相同,以至于在欣賞同一部文學作品時會產(chǎn)生不同的理解與感悟,從而產(chǎn)生心理距離。雖說距離可以產(chǎn)生美,但距離同樣可以產(chǎn)生隔膜,造成讀者閱讀上的障礙和困難,甚至導致讀者理解上的謬誤。這種時空距離和心理距離的存在,使余光中有著與朱自清截然不同的思考問題的方式,能夠更超然客觀地審視其作品,濾過讀者和學者的層層贊揚,不輕易附和文章的思想內(nèi)容與表達方式,能更理性地指出朱自清文章中所存在的問題與瑕疵,并給予客觀的評價與意見。可是這種因時空暌隔而實際存在的心理隔膜也會像一層面紗,掩蓋著朱自清當時的創(chuàng)作真相,造成讀者閱讀的困難和障礙,甚至會產(chǎn)生理解上的偏差和誤讀。余光中與朱自清兩人的生活年代,個性,人生軌跡以及審美情趣的截然不同似一條深深的溝壑,將余光中與朱自清攔截開來,導致他對朱自清文章的創(chuàng)作風格,表達方式與思想內(nèi)容產(chǎn)生理解上的隔膜與偏頗。舉個例子,余光中在文中指出“朱自清散文里的意象,除了好用明喻而趨于淺顯外,還有一個特點便是好用女性意象”。指出《荷塘月色》中的比喻,“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正如一粒粒明珠,又如碧空里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边@樣的女性意象不僅不高明,反而會產(chǎn)生負效果讓人產(chǎn)生庸俗的聯(lián)想。
正因為余光中與朱自清存在著時空距離與心理距離,從而產(chǎn)生隔膜。所以探究朱自清一寫到風景便會聯(lián)想到女性,并用女性意象“來裝飾他的想象世界”從而體現(xiàn)一種陰柔風格的深層原因需要考慮到朱自清自身的個性特征?,F(xiàn)代心理學的研究成果表明:作家在社會生活中特殊的注意力和感受性是根據(jù)作家的個性氣質(zhì)密切聯(lián)系,并受其制約的。個性是在人的生理素質(zhì)的基礎上, 在具體的生活歷程中, 在生存環(huán)境的教育和影響下, 甚至是在意識形態(tài)的包圍和作用下, 通過長期的生活實踐和社會實踐活動形成和發(fā)展起來的。而作家的創(chuàng)作個性是其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養(yǎng)成并表現(xiàn)在他作品中的性格特征。這是作家本身獨特的世界觀、藝術觀、審美趣味、藝術才能及氣質(zhì)秉賦等因素綜合而形成的一種相對穩(wěn)定的明顯特征, 它制約和影響著文學風格的形成和顯示。
而朱自清好用女性意象也是由家庭影響,年幼經(jīng)歷,生長環(huán)境,妻子影響等因素間接塑造成。首先,朱自清出身于封建小官僚家庭,從小就受到了嚴格的家庭封建教育,孤寂和憂郁使他的心靈十分細膩敏感。再加上兩個哥哥很早夭折,而極其迷信的母親從小就給朱自清掛上一副金耳環(huán),男扮女裝,“瞞騙閻羅王”,直到他去北平上大學時還沒有去除,這便強化了朱自清身上的女性色彩。其次,朱自清在揚州這座幽雅恬靜,儒雅緩慢的歷史文化名城中度過了他的青少年時期,揚州素來是人文薈萃之地,風物繁華之城,有眾多的名勝古跡和雅致園林,濃郁厚重璀璨的揚州文化對少年朱自清沉靜平和的性格產(chǎn)生了間接影響。再次,在朱自清的散文《揚州的夏日》與《說揚州》中我們可以了解到,隋唐及其后,揚州就是一座開放的旅游城市。清代中期,揚州成為漕運樞紐和全國最大的鹽業(yè)經(jīng)銷中心,直接帶來了文化與旅游的繁榮,使其成為全國首數(shù)的經(jīng)濟文化大都市,鹽商文化把揚州也打造成為一個高度消費化的城市,由此,揚州有了戲曲和戲院,有了茶館和澡堂,也有了青樓妓院。揚州是一個納妾風氣盛行的“出女人”城市,青樓文化源遠流長。自古揚州出美女,在美女文化氣息濃厚的揚州,朱自清與普通的揚州人一樣,生成了對女性的崇拜。這種特有的地域文化都對朱自清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兒時,他常跟父親在游船中看“狎妓或打牌”,從小的生活經(jīng)歷也加深了他對女性的印象。最后,對朱自清影響很大的還有他的前妻武仲謙,妻子賢良溫柔,以不同的方式將自己博愛善良的個性美德滲入了朱自清的靈魂。
于是,出于對女性美的欣賞和贊美,芳心于女人的一顰一笑,朱自清在現(xiàn)實生活中對女人的外表和服飾有著過多的注意和細微的觀察。正如他自己所說,“女人就是磁石,我就是一塊軟鐵”,因而他的文中一寫到水、月、荷、花等自然景物,就常常本能的條件反應為女人的臂膀、皮膚、裙服等,將其美女化。在《女人》《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阿河》里我們看到了一個真實,大膽率真地追求美的朱自清,但他都能“發(fā)乎情,止乎禮”,動情但不會失控。
即使是同一部文學作品,它所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藝術世界會各不相同。所以,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讀者在閱讀作品的過程中如果在縮短時間距離的基礎上再注重縮短心理距離,積極主動地介入到文本的再創(chuàng)造之中去,回歸朱自清文本中最直接的本意和最純粹的表述,通過這樣一種螺旋上升和反復遞進的文本解讀過程,讀者會更深一層進入朱自清的文本世界,了解到朱自清文中常常體現(xiàn)著的“傷感濫情”是因為生活平靜缺少波瀾,缺少激烈的感情碰撞,過的是平靜而師道尊嚴的生活,性情一如他的文字——拘謹、低調(diào),愛讀書而不愛與人打交道,常生活在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即使在歡樂時,也會莫名其妙產(chǎn)生苦悶和傷感,因此朱自清只有通過作品抒發(fā)自己內(nèi)心中的愁郁,并沒有余光中既婉約又豪放的風格,而顯得“傷感濫情”。
盡管站在自己的閱歷舞臺上,結合自己對豪放大氣文風的崇尚,余光中對朱自清所做出的論斷存在著一定的道理,但我們評價任何一個作家都不能脫離作家生活的土壤,他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以及作家本身的性格導致的文風特點。我們應該還原歷史本來面目,在歷史的情境中以歷史的眼光審視朱自清。出于關心現(xiàn)代中國文學發(fā)展而敢于批評名家、質(zhì)疑名家,這是批評家難能可貴的而具有藝術膽識的文學關懷,但其中也難免存在著諸種隔膜,余光中對朱自清的隔膜不僅在于個體個性差異,也在于更多以自己的審美追求審視朱自清的審美追求。我們既不能因為要為賢者諱,而無視甚至拒絕有價值的批評和質(zhì)疑,但我們又必須警惕即使有價值的批評和質(zhì)疑中也可能存在隔膜,以至于失之苛求和偏頗。
[1]余光中.左手的掌紋[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3:262.
[2]余光中.余光中散文選集(第一輯)[M].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1997:469-470.
[3]王進. 比較視野中的臺灣散文解讀[J].西南民族大學學報,2004(9):140-146.
ClassNo.:I206.7DocumentMark:A
(責任編輯:鄭英玲)
OntheCriticismofYuGuangzhongonZhuZiqing’sProse
Kang Wenxia,He Xifa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Xihua Normal University,Nanchong,Sichuan 637002,China)
Since Zhu Ziqing’s prose has been popular for decades of years, there are seldom criticisms but more recognitions instead. Especially, his prose has been chosen as classical works in Chinese teaching materials . However, a famous Taiwanese writer and scholar named Yu Guangzhong has made a fierce criticism on Zhu's prose in 1990s, pointing out that Zhu's words are too plain and verbose and that he inclines to use women images with gushing sentiment. By a close reading of Yu’s essays, we find out that he is not showing himself by denying famous writers but providing a clear and valuable scrutiny of Zhu’s prose with his high expectations on modern Chinese prose development. Anyway, it is obviously to find the septum on the aspect of creation mentality and aesthetic pursuit in these two writers because they have time and space distances as well as differences in their characters which cause distinct artistic pursuit.
YuGuangzhong; Zhu Ziqing; scrutiny; diaphragm
康文霞,在讀碩士,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1672-6758(2013)01-01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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