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慶
(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5)
余三定老師是我的師長輩,承蒙不棄,惠賜大著《中國新時期學術熱點研究》,拜讀之后,收獲實多。此前,我已經通過e-mail 跟余老師交流過一些看法。現在不妨接著大家的話再說幾點,請大家批評指正。
一、學術史研究的重要意義。我們經常說“鑒往知來”,“往”就是歷史,學習和研究歷史,不僅能使我們知道歷史上人事的興替,更重要的是,可以使我們更好地調整當下、規(guī)劃未來。司馬遷著《史記》,在于“述往事,思來者”,“網羅天下放失舊聞,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1]。雖然學術史無法跟人類的大歷史相比,但它對學術自身的發(fā)展來說可謂意義重大。學術史的研究,通過辨章學術、考鏡源流,可以使學術認識自己(其實,這并不容易),直接推動學術的發(fā)展,也可以通過總結經驗教訓遺惠后人。學術史研究的重要意義大概就在這里吧。
二、學術與政治的關系。這是現當代中國學術史不可回避的一個問題。剛才,白少帆先生說到:傅斯年曾代理北京大學校長,1949 年來到臺灣后,傅斯年又兼任臺灣大學校長;臺灣大學是北京大學在臺灣的延伸,從兩所學校的歷史上看,學術都受到政治的強烈影響。我不知道是否完全理解并轉述了白先生的意思。劉曙光老師剛剛談到,北京大學的學術研究追求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如果研究一下兩校的學術史,對兩校的學術研究是否獨立、是否自由,我們或許可以作更深的討論,可能會有更深的認識?,F在,學術研究中最大的問題是:學術研究不能獨立;學術研究沒有成為廣大學人的最高追求,在很多人那里,搞學術只是一種手段,并沒有成為目的。如果學術只是一種手段,學術的品格必然下降,學人也沒有自尊可言。我覺得學人應將學術作為目的去作,而不是為了作官去作,為了評職稱去作,為了申報項目去作,為了取得經費去作。我一直固執(zhí)地認為,學術是一種高雅的娛情。學術可以陶冶性情,學術可以變化人的氣質,學術可以造就崇高。學術研究本是求真求是的過程,唯有品格獨立才行;不仰人鼻息,學術才有可能崇高。據馮友蘭回憶,蔡元培先生掌北京大學并力行改革之后,“當時有一句口號:為學術而學術。這個口號在新中國后受到了批判。其實這一口號所反對的是為做官而學術,這在當時是切中時弊的”。“馮友蘭在晚年重提‘為學術而學術’,也是有針對性的。對‘為學術而學術’的批判,實際上導致了目前教育中的官本位、行政化。這是一個深刻的教訓。”[2]
今天我們在北京大學聚會,有關北京大學的問題,似乎還可以多說一點。1919 年7 月16 日《晨報》曾載傅斯年來稿《安福部要破壞大學了》,文中比較了胡仁源(1914-1916 年任北京大學校長)所辦北京大學與蔡元培所辦北京大學的不同:“胡仁源辦的大學是衙門,蔡校長辦的大學是大學。胡仁源做的是官,蔡校長做的是校長。胡仁源辦的是空架子,蔡校長辦的實事求是的學校。我固不能說蔡校長辦的大學如何完美,如何不可及,不過由蔡校長辦法辦下去,很有些發(fā)展的希望,要是由胡氏的辦法辦下去,大學里不能保存一線的人格?!盵3]雖然胡仁源的辦學并非如傅斯年所說的那樣嚴重,但其辦學跟蔡元培先生的辦學還是有很大區(qū)別。早在1912 年,蔡元培先生任教育總長時,就指出過兩種不同的教育:“教育有二大別:曰隸屬于政治者,曰超軼乎政治者。專制時代,教育家循政府之方針以標準教育,常為純粹之隸屬政治者。共和時代,教育家得立于人民之地位以定標準,乃得有超軼政治之教育?!盵4]又據馮友蘭的回憶,他最欣賞蔡元培先生的“三不主義”:不做官、不當議員、不納妾。馮友蘭的學生蒙培元解釋道:“‘不做官’在教育上的體現,就是學術自主、學術獨立。蔡元培的一個重要貢獻,是將北大辦成一所獨立自主的大學?!盵5]有了蔡元培校長,是北京大學的幸運,這使得其學術研究有了獨立的可能。
研究當代中國學術史,不可避免地要和中國當代之前的學術史作比較,也不可避免地需要將中國學術史跟外國的學術史作比較。中國古代學者從事學術研究,一般都有一些自尊和獨立的精神。雖然一些人的讀書是為了稻粱謀,可是很多攻苦力學者并非如此見識短淺。他們或者公食之余,悠游學問,不以學問為謀食手段,故能致其精微,如清代訓詁大家王念孫;或者像清代古音學大家江有誥,“自奮于窮鄉(xiāng)孤學”[6],終至“集音學之成”[7]。這可能是中國古代和現代作學問的不同。我覺得,余老師也可以作一下這類學術生態(tài)方面的比較研究,對當代中國學術的發(fā)展不無借鑒作用。
三、學者的社會責任感。剛才董京泉先生講到,我們所敬仰的一些學術大師大都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我個人覺得,學人的社會責任感也是學術史上的一個重要的話題?,F在有學者主張,學術應該積極解決當前的社會現實問題,不能“為學術而學術”。上面已經提到,“為學術而學術”是針對“為做官而學術”而發(fā)的,“為學術而學術”并非要逃避社會現實。我們主張,學術研究應該有益于社會,但應該獨立于政治;所以,學術獨立并非認為學術應當脫離社會,須知,社會和政治完全是兩回事。還有一點需要指出,有益于社會是廣泛的,并非專指那種短期內就能立馬見到成效的學術研究,比如,人文科學的研究對社會具有長遠的利益。學人應該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積極從事于改造社會的工作,通過不斷地改進我們的社會,引導社會向善,使社會更加和諧、舒暢。學人可以通過自己的學術感染周圍的人,周圍的人又可以感染他們周圍的人,就如同水波紋一樣,影響逐漸擴大。學人固然可以娛情自樂,僅僅滿足于在自己的書齋之內;學人當然也應該考慮更多地從事社會教育工作,通過學術來改造國民,轉移社會風氣。從研究學術到改造國民,再到轉移社會風氣,學人應該大有可為。熊十力先生曾講到學人的作用:“我常想,應當以講學結合有志之士多人,代替政黨的作用,為國家培植根本,為社會轉移風氣。你不要小看了講學的力量。朱九江先生,一傳為康南海之萬木草堂,卒以此震撼一個時代。”[8]我個人覺得,“為社會轉移風氣”應該成為學術的最終目標和學者的當然追求。
四、有關“學術大師”的爭論也是余老師書中關注的一個熱點問題,剛才大家也談了許多,我只簡單地談一下我個人的看法。竊以為,學術大師不能人為地有意識地“造成”。很多人很為我們現在缺少學術大師而心焦,這種心情可以理解,可是我們不能“克隆”,不能在矮子里面選將軍。學術大師可以是身后的追認,不必作生前的爭搶。如果非要說一說學術大師的評判標準,我覺得,思想性是學術大師的一個必要條件。學術必須是有思想的學術,思想也必須是有學術的思想。
注 釋:
[1]《漢書·司馬遷傳》“報任安書”。
[2][4][5]蒙培元《馮友蘭與蔡元培》,《讀書》2011 年第9 期。
[3]劉廣定《大師遺珍》,文匯出版社2008:190。
[6]王國維《觀堂集林》,中華書局1999:407。
[7]段玉裁《江氏音學序》“晉三(江有誥,字晉三)集音學之成”。
[8]徐復觀《中國人的生命精神——徐復觀自述》,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47-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