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地理學”視野下的李劼人文學思想

王學東

(西華大學人文學院，四川成都 610039）

“文學地理學”視野下的李劼人文學思想

王學東

(西華大學人文學院，四川成都 610039）

關(guān)于巴蜀地域文化與四川現(xiàn)代作家的小說創(chuàng)作，已有諸多的研究，產(chǎn)生了豐碩的成果。然而，在巴蜀文化視野之下，四川現(xiàn)代作家文學觀念的形成，則是一個相對缺少的研究領域。我們知道，區(qū)域文學有其獨特的地方性，指導作家進行創(chuàng)作的文學思想又怎么不帶有區(qū)域色彩呢?這里從“文學地理學”的視野來思考李劼人的創(chuàng)作，特別是探討區(qū)域文化之下李劼人的文學思想，以及這種文學思想所蘊含的獨特價值。

文學地理學;李劼人;文學思想

關(guān)于巴蜀地域文化與四川現(xiàn)代作家的小說創(chuàng)作，已有諸多的研究，產(chǎn)生了豐碩的成果。大多數(shù)研究是以四川現(xiàn)代作家與巴蜀文化關(guān)系為探討的切入點，對四川現(xiàn)代作家的獨特性進行探討。特別是從巴蜀文化出發(fā)對四川現(xiàn)代文學進行現(xiàn)代闡釋，以彰顯出四川現(xiàn)代文學的特質(zhì)成為大部分研究者的研究路徑。然而，在巴蜀文化視野之下，四川現(xiàn)代作家文學觀念的形成，則是一個相對缺少的研究領域。我們知道，區(qū)域文學有其獨特的地方性，指導作家進行創(chuàng)作的文學思想又怎么不帶有區(qū)域色彩呢?

李劼人的歷史小說被譽為“近代華陽國志”，反映了近代四川社會的歷史變遷。同時，他又是成都民俗風情的畫家，善于從民俗風情的方面去觀察社會的變化，注重渲染地方風情的魅力，以別具一格的地方語言，寫出了成都人的神韻和特色。這里即從“文學地理學”的視野來思考李劼人的創(chuàng)作，特別是探討區(qū)域文化之下李劼人的文學思想的形成，以及這種文學思想所蘊含的獨特價值。

一

地理與整個社會的建構(gòu)與發(fā)展有著密切而且相當重要的關(guān)系，中國古代學者早已注意，并有重要的建樹，清代學者顧祖禹的《讀史方輿紀要》就是其中的重要著作之一。該著在《凡例》中說道，“天地位而山川奠，山川奠而州域分，形勢出于其間矣。是書以一代之方輿，發(fā)四千余年之形勢，治亂興亡，于此判焉。其間大經(jīng)大猷，創(chuàng)守之規(guī)，再造之績，孰合孰分，誰強誰弱，帝王卿相之謨謀，奸雄權(quán)術(shù)之擬議，以迄師儒韋布之所論列，無不備載?；驔Q于幾先，或斷于當局，或成于事后，皆可以拓心胸、益神智。”在古代，山川、州域等“地理”，不僅是天下治亂的依據(jù)，帝王縱橫馳騁的根基，還是個人神智修養(yǎng)的依托?？梢?，“地理”堪稱是影響社會大局、個人精神的重要維度。同樣，經(jīng)歷了現(xiàn)代轉(zhuǎn)型的社會，盡管我們是以“時間”維度來定義現(xiàn)代性的，且極為看重“時間”與現(xiàn)代性的復雜關(guān)系，但是我們的現(xiàn)代生存之思，與“空間”有著深刻的糾纏。正如1976年?？略凇稒?quán)力的地理學》中所說的一樣，“我們時代的焦慮與空間有著根本的關(guān)系，比之時間的關(guān)系更甚?！保?］在以“時間”來定義的現(xiàn)代社會乃至現(xiàn)代性等問題上，空間問題、地理問題，是影響著我們精神甚至是決定性影響的重要維度。

地理直接參與到整個社會的建構(gòu)，也就對文學的發(fā)生和發(fā)展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影響。特別由于古代社會的交通不便，文學中的地理因素更加凸顯，這使得中國古代文學具有了突出的地域文化特色。中國古代文學的兩大源頭《詩經(jīng)》與《楚辭》，即是明顯的地域差異，形成了北方文學與南方文學的不同風格。進入20世紀，這種文學地域性差異在現(xiàn)代性的同一性追求、意識形態(tài)的統(tǒng)一等語境之下，有所弱化。但各地域由于長久的文化積淀，以及作家地域生存中的復雜體驗，使得20世紀中國文學的地域性特色依然十分明顯。嚴家炎就認為，“對于20世紀中國文學來說，區(qū)域文化產(chǎn)生有時隱蔽、有時顯著然而總體上卻非常深刻的影響，不僅影響了作家的性格氣質(zhì)、審美情趣、藝術(shù)思維方式和作品的人生內(nèi)容、藝術(shù)風格、表現(xiàn)手法，而且還孕育出了一些特定的文學流派和作家群體?！保?］所以，以“地理視角”來探討現(xiàn)代文學，是一種極為重要的研究范式，形成了一門獨特的學科“文學地理學”。

在文學地理學的知識建構(gòu)和方法論探討中，已有大量的學者做出了重要的貢獻。梅新林認為，“文學地理學中的‘地理’，依次包括:1.作家籍貫地理;2.作家活動地理;3.作品描寫地理;4.作品傳播地理等四個層序，通過對這四個層序動態(tài)的、立體的、綜合的分析研究，不僅可以使我們更真切地了解文學家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復原經(jīng)過文學家重構(gòu)的時空場景，揭示隱含于文學家意識深層的心靈圖景，而且還可以由此探究文學傳播與接受的特殊規(guī)律?！保?］他不僅提出了文學地理學研究方法的“四個層序說”，同時也指出了明確該研究領域的終極目標即是從“時空場景”到“心靈圖景”，以探討“物質(zhì)的空間”到“精神的空間”的轉(zhuǎn)化過程。文學地理學的研究，即是探討“空間場景”如何參與到“精神圖景”建構(gòu)的復雜關(guān)系。

二

巴蜀的空間場景，特別是對“蜀空間場景”的再現(xiàn)和刻繪，是李劼人文學的重要特征。

李劼人對他所生存著的這一個“真實的蜀空間場景”異常感興趣，并花費大量時間投入其中。他不但主編過《蜀風》、《風土什物》、《四川時報·副刊·華陽國志》等“蜀空間場景文化”的刊物，而且還撰寫過《舊帳》、《漫談中國人之衣食住行》、《說成都》等文章，詳細地考察了具體、真實的“蜀空間場景”，特別是成都這個“空間場景”中的城市街道、名勝古跡、歷史掌故、風俗人情、地方特產(chǎn)等。

更重要的是，李劼人不僅直接體驗、收集、考查、介紹蜀的相關(guān)情況，還全身心投入到小說中“蜀空間場景”的描繪和展示。而李劼人的“蜀空間場景”展示，借用宋代黃伯思在《校定楚辭序》中的概括“蓋屈宋諸騷，皆書楚語，作楚聲，記楚地，名楚物，故可謂之‘楚辭’”，也說是說，李劼人“蜀文化空間”，以“蜀語”為形式，以“蜀地”為平臺，以展示出這個空間中的物、事、人的形態(tài)和基本面目。

首先，在李劼人的歷史小說中，他大量地使用了“蜀語”即四川方言，以此營構(gòu)出“蜀空間場景”的獨特表現(xiàn)形式。當然，李劼人的“蜀語”本身就是一個復雜的組成，這與蜀地作為一個移民聚居地，以及復雜的社會構(gòu)成有關(guān)。謝應光就以《死水微瀾》為例，認為李劼人的小說，“至少有三種話語系統(tǒng)相互交織在一起。一是20世紀初的四川方言，大多數(shù)至今還在沿用;二是四川的袍哥行話，今天大多已經(jīng)絕跡;三是當時的官話，即政府和知識分子使用的那些半文半白的口語和書面語?！保?］在李劼人小說中的“蜀語”，兩個重要的組成部分是“四川方言”和“袍哥行話”。如他小說的四川方言:耍、估倒、腦殼、巴適、生書、精靈、啥子、喪德、伸抖、端公、默道、做活路、撿魌頭、飛疼……;他小說中袍哥行話:吃相飯、舵把子、白頭帖子、通皮、水漲了、湯毛子……正是通過這一系列的“蜀語”，凸顯李劼人“蜀空間場景”的獨特樣態(tài)。

其次，在“蜀語”表現(xiàn)形式的基礎上，李劼人的歷史小說細致而翔實地呈現(xiàn)出“蜀空間場景”。這一個“蜀空間場景”就是現(xiàn)實中的成都。涉及到成都市區(qū)及其郊縣的茶館、公園、街巷、廟宇、賭場、煙館、教堂、商鋪、學校、官邸、商埠，具體如東大街、總府街、湖廣館、靈官廟、青羊?qū)m、勸業(yè)場、滿城、皇城，北川大道、天回鎮(zhèn)、川西壩等地域……在李劼人的歷史小說中多有出現(xiàn)，并且已成為了他歷史小說中的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對于這些“空間”，李劼人一方面對這些空間做了描繪，以他細膩的文學之筆展開了“窮形盡相”的展示，現(xiàn)實了豐富的文學感覺。同時另一方面，他又追述其歷史傳統(tǒng)，把這一空間場景拉開，對這一空間地域的緣起發(fā)展、興榮衰敗、歷史傳說、軼聞掌故一一進行介紹，還原出一個一個真實、具體而完整的“蜀空間場景”。對于“蜀空間場景”的歷史性展示，幾乎成為李劼人小說的一個重要特征。在我看來，李劼人對于“蜀地”的歷史性展示興趣，不亞于其文學性展示的興趣。

最后，在這樣的“空間場景”之中，李劼人除了對“蜀空間場景”本身感興趣，不遺余力地描寫之外，他還進一步以“蜀事”、“蜀物”、“蜀人”充溢于期間，形成了一個立體感的“蜀空間場景”。郭沫若早在《中國左拉之待望》就看到了李劼人的小說中，“青羊?qū)m看花會，草堂寺喂魚，勸業(yè)場吃茶，望江樓飲酒，鐵路公司聽演說流淚，后院講堂罵土端公……都由他的一支筆替我復活了轉(zhuǎn)來?！保?］在這個“蜀空間場景”之中，填充著諸多有意味和民俗特色的“蜀物”:川人的服飾、室內(nèi)擺設、節(jié)日民俗、貨物建筑、花園亭臺、交通用具、川菜川戲、蜀錦蜀繡、飲食起居等都編織在“蜀空間場景”中。

這里，李劼人“蜀空間場景”中灌注的“蜀事”、“蜀人”，更顯示出別具一格的韻味和價值。他的大河三部曲，就是“蜀事”，而且是“蜀人的大事”，構(gòu)成了波瀾壯闊的“近代蜀史”。如《死水微瀾》以蔡大嫂這一個人物形象為中心，牽引出蔡傻子、羅歪嘴、顧天成等人物，由此探析庚子事變前后四川社會歷史的重大變遷，也由此透視到整個中國社會的重大變遷?！侗╋L雨前》則集中在1901—1909年這一時段，直接以政治性的歷史人物為中心，直接展示社會革命力量的醞釀、失敗與聚集。而之后的《大波》，再現(xiàn)辛亥時期四川的歷史巨瀾，涉及保路同志會成立、蒲殿俊等被捕、開紅山血案、龍泉驛兵變、重慶反正、趙爾豐假獨立、巡防軍嘩變、洗劫省城、尹昌衡奪權(quán)、四川軍政府的成立……堪稱一幅完整的四川辛亥革命史。在這些“蜀事”中，直接的參與者便是“蜀人”。包括前面所提到的這些蜀人之外，李劼人的歷史小說塑造和描繪了大量的“蜀人”，如生活在“蜀空間場景”中的袍哥、貧民、教民、糧戶、商人、官吏、教師、學生、妓女、士兵，他的歷史小說或者說是“近代蜀人史”。當然，更為重要的是，他不僅是將“蜀空間場景”中的“蜀人”描繪出來了，而且還展示出了他們具有“蜀”特征的生活性格和精神靈魂。蔡大嫂、伍大嫂、黃太太等“蜀女性”，便是有膽有識、敢作敢為又追求享受、精明能干的“川辣子”。

總之，在李劼人的歷史小說中，他以“蜀語”、“蜀地”、“蜀物”、“蜀事”與“蜀人”，一起構(gòu)筑出一個豐富的“蜀空間場景”。所以巴金說，“只有他才是成都的歷史家，過去的成都活在他的筆下?！保?］李劼人的小說，不僅追求把“蜀空間場景”刻畫出來，而且還復活了一個真實的“空間場景”——成都。

三

李劼人的這種對“蜀空間場景”的關(guān)懷，不僅在他的歷史小說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同時對于揭示李劼人的文學思想，有著重要價值，凸顯出了他獨特的文學思想。

第一，李劼人的小說充分利用了“蜀語”，深入到“蜀地”，就是要還原一個真實的“蜀空間場景”，在對真實的“蜀空間場景”的刻畫和還原的過程中，便形成了他文學觀念的“真實旨趣”。

在《〈大波〉第二部書后》后，李劼人就說道:“你寫政治上的變革，你能不寫生活上、思想上的變革么?你寫生活上、思想上的脈動，你又能不寫當時政治、經(jīng)濟的脈動么?必須盡力寫出時代的全貌，別人也才能由你的筆，了解到當時歷史的真實?！保?］他談到創(chuàng)作中的諸種內(nèi)容，不管是生活上的還是思想上的脈動，還是政治、經(jīng)濟上的脈動，都是為寫出“時代的全貌”。他文學中的這種時代全貌的呈現(xiàn)，最終指向的是歷史的真實?？梢哉f，在李劼人的小說中，文學的旨趣是在于“時代的真實”、“歷史的真實”的展現(xiàn)。

當然李劼人文學思想的“真實旨趣”追求，也極大地影響到他作品的文學價值。如他的大河三部曲《死水微瀾》、《暴風雨前》、《大波》，公認為其藝術(shù)水準是逐漸下滑的。但是對于李劼人的文學的追求來看，其“真實旨趣”是在不斷凸顯，并且越來越接近李劼人所認同的文學思想。這樣，盡管藝術(shù)水準有所下滑，但他還是義無反顧地在文學的“真實”之路上不斷地向前推進。

第二，為了實現(xiàn)“歷史的真實”的“真實旨趣”，他的文學表達上，具有一種“求真意志”，即為了“資料的真實”而展開的多種“實驗的方法”。

李劼人非常傾心于左拉派，看重該派的實驗的方法。他說:“左拉派的長處，就是他用實驗的方法，不顧閱者的心理，不怕社會的非難，敢于把社會底面，赤裸裸揭示出來。”［8］具體而言，李劼人“實驗的方法”，其表現(xiàn)就是為了“資料的真實”，特別是“蜀語的真實”、“蜀地的真實”、“蜀事的真實”、“蜀物的真實”，他為此進行了無數(shù)繁雜辛苦的資料收集、整理的實驗。沙汀說:“采訪了許多置身事變中心的人物?！送?，他還搜集了不少早年的書畫資料，包括一些家族的族譜、祭文，乃至流水賬等，以及外國傳教士向本國宗教團體介紹四川鄉(xiāng)土民情的信件。”［9］張秀熟也曾談到，“辛亥革命雖然是他的親身經(jīng)歷，又有直接的聞見，但他為了資料的真實，仍努力收集檔案、公牘、報章雜志、府州縣、筆記小說、墓志碑刻和私人詩文。并曾訪問過許多人，請客送禮，不吝錢財。每修改一次，又要收集一次，相互核實，對所見所聞，天天還寫成筆記，小說的人物，又整理有‘人物紀要’?！保?0］也正是在這樣細致、深入的“實驗的方法”基礎上，使得他筆下的“蜀地”、“蜀物”、“蜀人”、“蜀事”更加真實，也使李劼人的文學思想中“真實旨趣”更加明顯。

第三，由于他腳踏實地、辛辛苦苦地以各種實驗的方法，多方面收集各種原始材料，以便將“蜀空間場景”的真實、完整、形象展示出來，這就使他的文學思想形成為“博、富、厚”的審美情趣。

李劼人認為，“‘一事不知，儒者之恥’，不知道的東西太多了，文學家就不成其為文學家了。當然，樣樣事情都要文學家去親身體會，這是不可能的。我們可以借助于書本，從中去獲得許多廣博知識。這是間接生活。我們有機會還要到生活中實證一下，加以選擇。知道的越多，在你寫作時才可以選擇其中最好的來表現(xiàn)，所謂‘博而后能約’。”［11］在這種“博”追求之下，對作家自己創(chuàng)作的興趣來說，就不再僅僅局限于眼前的故事、人物、環(huán)境了，作家也就對故事、人物、環(huán)境背后的一切也報以了極大的興趣。所以在李劼人的小說中，對于“蜀空間場景”中的人、事、物的歷史溯源，以及各種人、事、物精致品評，使得他的文本變得極為“博雜”，形成了一種豐富的文學文本。

而另一方面，在“博”的追求之下，他對“蜀空間場景”中人、事、物的多重展示，便帶有了“窮形盡相”的表現(xiàn)鋪張、辭藻華麗的特征。所以，他小說中的人、事、物，既是在真實歷史的籠罩之下，又有著豐富多層的質(zhì)感，呈現(xiàn)出了豐富、肥厚的文學形象。當然，這早在司馬相如的《子虛賦》、《上林賦》、《長門賦》、《美人賦》，以及他“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zhì)”的賦學追求中就已經(jīng)體現(xiàn)出來了。常璩在《華陽國志·蜀志》中就提到蜀“多斑彩文章”。所以，李劼人的小說又并非干癟的歷史敘事，也充溢著豐富的文學情趣。

總之，從“真實旨趣”出發(fā)，到“實驗的方法”，形成一種“博、富、厚”的審美情趣，組建起了李劼人的文學思想。也應該注意到的是，這期間也充滿了矛盾悖反。如果說李劼人文學思想中的“真實旨趣”，讓“歷史擋住了人”［12］，那么與此同時，在生存與形而下關(guān)注的視野中，他筆下“人”的形象也是極為飽滿的，極具文學性的。

四

有著鮮明地域特色的李劼人，以其“蜀空間場景”之下的文學思想，構(gòu)建出重要的“精神圖景”，具有重要啟示意義。

第一，李劼人文學思想的這種“求真旨趣”追求，在現(xiàn)代四川文學中，特別是與巴金文學思想的“講真話”具有一致性。而與巴金最大的不同之處在于，李劼人文學思想的“求真旨趣”，是求“蜀文化精神之真”。所以，李劼人文學思想中的“求真”，其實又回溯到“蜀空間場景”，力求展示“蜀之真”。即是通過文學“蜀空間場景”的呈現(xiàn)，以張揚“蜀”獨特的文化特色，在現(xiàn)代社會中與蜀文化精神對接。也就是說，李劼人筆下的“蜀空間場景”，就直接指向蜀文化精神。因此，李劼人文學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求真”，并未陷入資料、史實的泥淖之中，而是通過這些史實，更為真切地展示出了蜀文化的特征。

我們看到，正是這種意識，使得李劼人的小說成為一種多重意識的織體:一方面是蜀地空間及其歷史的理性陳述與表達，另一方面又是時時刻刻投射出蜀文化反叛、多變的追求;一邊是蜀空間場景的還原，一邊又是世俗人情的繁文縟節(jié);這里是冰冷的、細致的考據(jù)和材料，那邊又是繁復、色彩斑斕的實用世界。這種多層意識，不僅有他求真理念的閃現(xiàn)，體現(xiàn)出他獨有的蜀文化精神，也使得李劼人的小說具有了豐富的多層空間意蘊。

由此，“文學地理學”視野之下呈現(xiàn)出來的李劼人文學思想，不僅讓新時代生活于斯的巴蜀作家更好地繼承這些理論并實施于創(chuàng)作中，而且使古代巴蜀文學優(yōu)秀傳統(tǒng)和鮮明特色進一步發(fā)展。同時，他的文學思想，也成為整個巴蜀文藝思想和文學理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對此進行探討，將使巴蜀文化的研究更加豐富、完整。

第二，也更為重要的是，李劼人“真實旨趣”的文學追求，實則是他對“蜀之真”或者“蜀”獨特價值的固守。由此，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其表現(xiàn)就是時刻固守著“蜀之真”的最后藝術(shù)防線。這樣，在整個20世紀文學發(fā)展過程中，他的文學姿態(tài)就顯得與整個文學的洪流不一致，頗為異樣。這種異樣，就是郭沫若最先發(fā)現(xiàn)的李劼人的“舊”的特征。郭沫若在《中國左拉之待望》中就說，李劼人“表現(xiàn)法雖舊式，但頗親切有味”，“筆調(diào)甚堅實，唯稍嫌舊式”。［13］

但正是這種“舊式”，以及這種地域性文化的堅守，又使李劼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對于世界文學夢想，以及現(xiàn)代性“宏大歷史”敘事等文學思想具有批判、反思、抵制的意義?！笆澜缥膶W”的到來，現(xiàn)代性的主宰，這已是時代發(fā)展的宏大的主題。馬克思、恩格斯早在《共產(chǎn)黨宣言》中就宣告了“世界文學”到來。但是在這樣的一個過程中，該怎么參與到現(xiàn)代性的建構(gòu)、反思現(xiàn)代性危機呢?區(qū)域文化應該是其中一個有力的省思之境，“這種地域文化的總體特征，實際上是在與中心文化的共時性關(guān)系中呈現(xiàn)出來的差異性特征，是功能性而非實體性的。其功能就是質(zhì)疑和瓦解中心文化的霸權(quán)地位，反思和批判大敘事的合法性問題，同時也在這種反思中借中心文化為參照，完成自身的轉(zhuǎn)換與變化。只有確立這種共時性原則，對話才有共同的場域，才能在對話中放棄各自的獨白性霸權(quán)地位，走向開放與多元。”［14］

有意識地保護、繼承、發(fā)展地方性知識，正是為了人類的精神遺產(chǎn)和精神世界的豐富多彩，為了滿足人們豐富的精神世界的需求。而作為區(qū)域性的知識構(gòu)成之一的文學理論、文藝思想，也就具有了重要的意義。所以，李劼人文學思想的“舊式”，其實就隱含著對于“新式”中心話語霸權(quán)的反思和批判。而他小說所追求的地域文化精神，也成為與中心話語對話、交流的重要方式之一，展示了文化發(fā)展開放和多元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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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福柯:《不同空間的正文與上下文》，轉(zhuǎn)引自《后現(xiàn)代性與地理學的政治》，包亞明主編，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0頁。

［2］嚴家炎:《20世紀中國文學與區(qū)域文化叢書·總序》，《現(xiàn)代四川文學的巴蜀文化闡釋》，李怡，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年。

［3］梅新林:《中國文學地理學導論》，《文藝報》，2006年6月1日。

［4］謝應光:《張力與遮蔽之間——〈死水微瀾〉的語言問題》，《李劼人研究:2011》，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1年，第281－282頁。

［5］郭沫若:《中國左拉之待望》，《李劼人選集》第一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0頁。

［6］謝揚青:《巴金同志的一封信》，《成都晚報》，1985年5月23日。

［7］李劼人:《“大波”第二部書后》，《李劼人選集》第二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953頁。

［8］李劼人:《法蘭西自然主義以后的小說及其作家》，《李劼人選集》第五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453－454頁。

［9］沙汀:《為川壩子人民立傳的李劼老》，《李劼人作品的思想與藝術(shù)》，成都市文聯(lián)編研室編，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9年，第3頁。

［10］張秀熟:《序》，《李劼人選集》第一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5－6頁。

［11］李劼人:《談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李劼人選集》第五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544頁。

［12］吳興明:《歷史該如何藝術(shù)地回首——就李劼人談歷史小說的視角》，《李劼人小說的史詩追求》，成都市文聯(lián)、成都市文化局編，成都:成都出版社，1992年，第43－54頁。

［13］郭沫若:《中國左拉之待望》，《李劼人選集》第一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頁。

［14］段從學:《地域文化視角與現(xiàn)代文學研究》，《廣西民族學院學報》，2003年，第5期。

I206.6

A

1004－342(2013）03－83－05

2013－03－13

本文系宜賓學院四川思想家研究中心資助項目:2012年度四川省教育廳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四川思想家研究中心”立項課題“李劼人思想與巴蜀文化”(項目編號:SXJZX2012－012）階段性成果。四川省哲學社會科學項目(SC12E030），四川省教育廳人文社科項目(12SB142），西華大學重點項目(ZW1120701）階段性成果。

王學東(1979－），男，西華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