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
瑞典文學研究專輯
《失憶》讀后
——在《失憶》新書發(fā)布會上的發(fā)言
余華
今年六月在北京的時候,我的老朋友萬之說他把瑞典文學史上的一部重要作品翻譯成了中文,同時邀請我參加今天的會議。然后,我讀到了《失憶》。
這是一部細致入微的書,里面的優(yōu)美讓我想起了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里面的不安讓我想起了弗洛伊德的《釋夢》,里面時時出現(xiàn)的幽默讓我想起了微笑。一個失憶者在滔滔不絕的講述里(也是自言自語)尋找自己在這個世界里的痕跡:不可知的文件箱,一個新鮮的傷口,幾個日期,一封信,一個地址,一份發(fā)言稿,舊日歷等等生活的碎片,它們之間缺少值得信任的聯(lián)結,而且這些碎片是否真實也是可疑的,但是這些碎片比失憶者更了解他自己,作者在寫到一堆鑰匙時說:“其中一把鑰匙比我自己更知道我的底細?!?/p>
我的閱讀過程十分奇妙,就像我離家時鎖上了門,可是在路上突然詢問自己鎖門了沒有?門沒有鎖上的念頭就會逐漸控制我的思維,我會無休止地在門是否鎖上的思維里掙扎?;蛘哒f我在記憶深處尋找某一個名字或者某一件往事,當我覺得自己已經接近了的時候,有人在旁邊說出了一個錯誤的名字或者錯誤的事件時,我一下子又遠離了。
我似乎讀到了真相,接著又讀到了懷疑;我似乎讀到了肯定,接著又讀到了否定。這樣的感覺像是在讀中國的歷史:建立一個朝代,推翻一個朝代,再建立一個,再推翻一個,周而復始。
因此我要告訴大家,這不是一部用銀行點鈔機的方式可以閱讀的書,而是一部應該用警察在作案現(xiàn)場采取指紋的方式來閱讀的書?;蛘哒f不是用喝的方式來閱讀,應該是用品嘗的方式來閱讀。喝是迅速的,但是味覺是少量的;品嘗是慢條斯理的,但是味覺是無限的。
埃斯普馬克似乎指出了人是失去語法的,而這個世界是被語法規(guī)定好的,世界對于人來說就是一個無法擺脫的困境。而語法,在這部書中意味著很多,是權力,是歷史,是現(xiàn)實等等,糟糕的是它們都是一個又一個的陷阱。這也是今天的主題,失憶的個人性和社會性。埃斯普馬克的這部小說,既是觀察自己的顯微鏡,也是觀察社會的放大鏡。
中國有句俗話叫抱著孩子找孩子。一個母親抱著自己的孩子焦急地尋找自己的孩子,她忘記了孩子就在自己的懷抱里,這是失憶的個人性;所有看到這個抱著孩子找孩子母親的人表現(xiàn)出了集體的視而不見時,這就是失憶的社會性了。
我只有十分鐘時間,我應該馬上回到文學。埃斯普馬克比我年長三十來歲,他和我生活在不同的國家,不同的時代、不同的歷史和不同的文化里,可是《失憶》像是鬧鐘一樣喚醒了我一些沉睡中的記憶,有的甚至是拿到了死亡證書的記憶。我想這就是文學的意義,這也是我喜歡《失憶》的原因。
我在此舉一個例子說明。書中的失憶者始終在尋找一個叫L的妻子 (也許仍然是一個臨時妻子),失憶者幾乎完全忘記了L的一切,但是“我的感官記住了她的頭發(fā)垂下的樣子”。
女性的頭發(fā)對我和埃斯普馬克來說是同樣的迷人。時尚雜志總是對女性的三圍津津樂道,當然三圍也不錯。然而對于埃斯普馬克和我這樣的男人來說,女性頭發(fā)的記憶比三圍美好得多。我有一個真實的經歷,我二十來歲的時候,沒有女朋友,當然也沒有結婚,曾經在一個地方,我忘記是哪里了,只記得自己正在走上一個臺階,一個姑娘走下來,可能是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急速轉身時辮子飄揚起來了,辮梢從我臉上掃過,那個瞬間我的感官記住了她的辮梢,對于她的容貌和衣服的顏色,我一點也想不起來。這應該是我對女性最為美好的記憶之一,可是我竟然忘記了,畢竟三十多年過去了?,F(xiàn)在,埃斯普馬克讓這個美好的記憶回到我身旁。
謝謝你!埃斯普馬克。
還有你,萬之,我的老朋友,你的譯文棒極了!昨晚我和思和一起贊揚了你中文的敘述才華。二十年多年前你從北京坐上火車搖搖晃晃去了挪威,然后又去了瑞典,開始了你遠離中文的漂泊生涯??墒亲x完中文版的《失憶》,讓我覺得你一天也沒有離開過中國,我懷疑你在遙遠北歐的生活是你虛構出來的。
余華,當代中國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