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意
(中國人民大學 外國語學院, 北京 100872)
書信體小說《他未曾收到的那些書信》發(fā)表于1903年,此書以義和團運動為背景,較真實地反映了當時中國的時代風貌,一經(jīng)出版就深受讀者歡迎,同年已經(jīng)再版46次,并被譯成多種語言,成為當時德國最暢銷的小說。很難想象這部充滿對帝國主義殖民政策抨擊的作品出自1896—1898年德國駐中國公使的夫人——伊麗莎白·馮·海靖(Elisabeth von Heyking)——之手。本文旨在梳理作家特殊的出身和奇特的經(jīng)歷并評析這部使她一舉成名的作品。遺憾的是,這部當年紅極一時的作品在當今的德國已被遺忘,對小說作者的研究也寥寥無幾。在中國,對伊麗莎白·馮·海靖的研究剛剛起步,希望此篇文章能夠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
伊麗莎白·馮·海靖出身文學世家,其母親阿姆加特(Armgart)是德國著名浪漫派作家阿希姆·馮·阿尼姆和同時代著名德國女作家貝蒂娜·馮·阿尼姆的女兒。伊麗莎白于1861年12月10 日出生在德國卡爾斯魯厄市,父親阿爾貝特·馮·弗萊明伯爵是普魯士駐巴登州公使。伊麗莎白從小在母親身邊接受教育。根據(jù)她母親的回憶,她六歲時,就能看德文和法文書,而且地理學得特別好。伊麗莎白后來也常常談起兒時對異域風光和那里居民的好奇與興趣,認為這很好地預言了她后來足跡遍布世界各地的命運。然而一種生在世上,感到陌生和孤獨的感覺已經(jīng)在她的兒童時期萌芽。
母親過早的去世令伊麗莎白萬分悲痛,瀕于絕望。為了緩解悲愁,她前往意大利旅行,途中結(jié)識自己一位女友的哥哥斯蒂芬·普特利茨,此人在大學執(zhí)教。旅行結(jié)束時,兩人宣告訂婚。斯蒂芬對伊麗莎白充滿好感,而伊麗莎白接受他,似乎不是出于愛情而更多是出于理智的考量。母親的離世使她深感孤獨,為了盡快克服這種孤獨,她很快和斯蒂芬結(jié)婚,但婚后不久兩人就發(fā)現(xiàn)性格不和,而且在對人生目標這一重大問題上兩人也存在很大差異。不久,伊麗莎白便結(jié)識自己丈夫的大學同學,普魯士外交官埃德蒙德·馮·海靖男爵,兩人交往頻繁,惹來很多閑言碎語。斯蒂芬深陷痛苦難堪的境地,最終自殺身亡。
1884年,伊麗莎白和海靖結(jié)婚,從此成為海靖夫人,跟隨丈夫在國外度過20年外交生涯,去過智利的瓦爾帕萊索、印度的加爾各答、埃及的開羅、墨西哥以及中國的北京、天津、上海和青島等地。海靖夫人在自己的日記中詳細記載了他們夫婦的外交官生涯,該日記于1926年以《來自世界四大洲的日記》[1]為名出版。
1896年海靖被德國皇帝威廉二世派往北京擔任德國公使,海靖夫人隨行。德國在完成統(tǒng)一后,特別是在俾斯麥下臺威廉二世親政之后,外交政策開始從以往專注于歐洲轉(zhuǎn)變?yōu)閹в袕娏抑趁裰髁x色彩的“世界政策”。作為一個飛速發(fā)展壯大的工業(yè)強國,其日益強大的國力使它已經(jīng)不能滿足于現(xiàn)狀,對外擴張、拓展殖民地便成為首要任務(wù),而擁有巨大市場的中國自然成為其覬覦的對象之一。海靖夫婦在這樣的背景下來到中國,他們把為德國在中國獲得最大的殖民利益視為最重要的使命,而海靖夫人直接參與了這個使命的策劃和實施,以下日記片段是很好的證明:
在1896年7月30日的日記中海靖夫人這樣記載:“……午餐時,我和海軍元帥對我們獲取殖民地的必要性進行了長談?!痹?月6日的日記中可以看到這樣的話:“埃德蒙德的首要任務(wù)就是將這里的德租界變成一塊繁榮的領(lǐng)地?!焙>阜蛉嗽谕?2月2日的日記中這樣評價自己丈夫的工作:
“這真是一份令人興奮的差事,也是埃德蒙德所做的第一個使我持續(xù)擔憂的工作?!?在這里(中國),埃德蒙德應(yīng)該提高德國聲譽,為德國工業(yè)界爭取一席之地,并獲取一個海軍基地!我們還要問自己該如何抗爭俄國和法國在這里的優(yōu)勢地位……”
其實從1870年起,德國就曾經(jīng)多次派遣地質(zhì)學家里希特霍芬(Richthofen)來中國進行地質(zhì)調(diào)查。他在調(diào)查報告中詳細介紹了山東境內(nèi)豐富的物產(chǎn),更明確指出膠州灣作為深水港的優(yōu)點,強烈建議德國政府占領(lǐng)膠州灣。作為新任德國駐華公使的海靖在北京任職后就開始奉威廉二世之令向清政府索借膠州灣,但遭到清政府拒絕。1897年11月1日,兩名德國傳教士在山東曹州巨野縣張家莊被殺,11月6日消息傳到柏林,威廉二世認為奪取膠州灣的機會已到,下旨命令駐守上海的遠東艦隊司令率領(lǐng)艦隊火速前往膠州灣。同時,德國為了穩(wěn)住清政府,指派海靖向清政府交涉“巨野教案”,以掩蓋德軍艦隊的北上。11月14日德國艦隊開進膠州灣并強行登陸,中國守軍一槍未放撤離炮臺。20日,海靖認為時機已到,便以“巨野教案”為借口向清政府提出諸多要求,包括賠款、修建山東鐵路、租借膠州灣等,但均遭到清政府的拒絕。此后,海靖便以生病為托詞不再與清廷官員談判,實際上是在拖延時間等待德國增援艦隊的到來。12月15日,由威廉二世的弟弟亨利親王親自率領(lǐng)的一支規(guī)模更大的艦隊前往膠州灣。此時清政府還在幻想能和德國進行談判解決膠州灣事件,并希望其他西方國家能夠參與“調(diào)?!?。然而其他西方列強一心期望自己能夠從此事件中獲利,根本不可能對清政府提供任何幫助。萬般無奈之下,清政府于1898年3月6日與德國簽訂《膠澳租界條約》,中方簽約代表為李鴻章,德方為海靖。根據(jù)此條約,德國獲得膠州灣99年的租借權(quán)以及修建膠濟鐵路和開采鐵路兩旁30華里內(nèi)的一切礦產(chǎn)資源的權(quán)利,從此山東正式淪為德國的勢力范圍。
海靖夫人在自己的日記中詳細記載了海靖與清政府談判的整個過程,以下片段尤其值得關(guān)注:
“在最后時刻,他們(中國人)仍舊嘗試將租賃期從99年減少至50年,對于這點埃德蒙德決不讓步。我在家里無比緊張地期待談判結(jié)果,一看到轎子到家門口,我就沖了過去,埃德蒙德馬上沖我喊道:‘所有目的都達到了!’我們倆的快樂心情難以用言語形容 [...]?!?/p>
一段重要的歷史被海靖夫人的日記冠以如此細節(jié)如此私人的腳注,但這又恰恰真實記載了海靖夫婦在為德國政府實現(xiàn)最大殖民目標后的真實感受——欣喜若狂,也反映了他們當時徹頭徹尾的殖民者心態(tài)。
然而,為德國政府立下汗馬功勞的海靖并沒有獲得柏林外交部的任何肯定?!赌z澳租界條約》簽訂后不久,海靖公使即被調(diào)往墨西哥任職,從此不被重用。在北京接替海靖公使職務(wù)的就是奧古斯特·馮·克林德男爵,此人于1900年6月19日在北京遇刺,成為八國聯(lián)軍入京的導火索。
丈夫事業(yè)上的失意使海靖夫人萬分失望,痛感命運不公;陌生的環(huán)境以及長期和故鄉(xiāng)的分離又讓她鄉(xiāng)愁滿懷,備感孤寂,于是潛心寫作《他未曾收到的那些書信》[2]。1902年柏林的《每日評論》(T?glicheRundschau)匿名連載《他未曾收到的那些書信》,此作品于1903年以成書形式正式出版,很快成為暢銷書。可以說是文學創(chuàng)作將海靖夫人從人生的低谷解救出來,而處女作《他未曾收到的那些書信》的成功也使她決定從此步入文壇。1907年海靖男爵因病退出外交界,他們舉家搬到巴登巴登。1915年男爵去世,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海靖夫人還失去了一個兒子。她的晚年是在蔡茨附近的克羅森城堡度過的。1925年1月4日,海靖夫人去世,享年63歲。
《他未曾收到的那些書信》由一個婚姻出現(xiàn)問題的女子在離開中國經(jīng)日本取道加拿大到達美國,再從美國前往柏林,并由柏林重返美國的旅途上,給她在北京結(jié)識的德國男友寫的書信組成。書信體小說原本營造一個私人化的話語空間,理應(yīng)反映非常隱私和個人的內(nèi)容。海靖的這部作品由一封封書信組成,是一個女子寫給愛人的書信,照理應(yīng)該不乏對愛人無限思念的傾訴,但是這本書里更多的卻是借助信中提及的不同地方、各種人物和諸多事件將一個特定時期的時代風云展現(xiàn)給讀者。這就使這部小說遠遠超出一般書信體小說的范疇,成為一部富有多種載體作用的文學作品。
小說書信的時間是從1899年8月至1900年8月,正值北京義和團運動高漲、外國公使館被圍和八國聯(lián)軍入侵,史稱庚子事變的時期。小說讓一個當時歷史的親歷者,也就是書信中的 “我”對當時發(fā)生的事件進行詳細敘述,比較準確地再現(xiàn)歷史現(xiàn)場的真實,展現(xiàn)中國近代史的一個瞬間。
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寫信者“我”——在旅途上經(jīng)過很多地方,如日本,加拿大的溫哥華、班夫,美國的紐約,德國的柏林,還有“我”在德國的故鄉(xiāng)加爾青小城等等。她在信中對這些地方的自然風光和人文景致進行細致的描述,所以這部小說也稱得上一部游記作品。作為旅行的記錄者,作者的身份是特殊的,她既是現(xiàn)實中真實存在的人物,也是文本的虛構(gòu)者,她的身上體現(xiàn)了跨國界、跨種族、跨文化的關(guān)系,通過對異地游歷的記錄和敘述,作者也經(jīng)歷了一個發(fā)現(xiàn)真正自我的過程,能夠更好地確認自己的身份,調(diào)整自己的思想和對世界的認知。
小說書信中最重要的部分當屬女主人公“我”自己發(fā)表的各種觀感。比如小說中的“我”在去美國的郵輪上借著對同行者的描述作出以下評論,以此深刻揭示和批評西方列強當時對中國的殖民主義野心:
“在船上人們聽得到那些無休止的討論,有關(guān)中國的未來,有關(guān)‘開放門戶’以及‘勢力范圍’,也有關(guān)于各國之間的分配和要求。那些在北京的圈子里只是輕描淡寫予以暗示的東西,在這幫旅行者嘴里都以如此殘酷的坦率態(tài)度表達出來。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面對著一幫人形野獸的嘴臉:這幫人覺得自己分得的那份太少,而別人得到的那份總是太多。”
小說中的“我”還在信中記錄了她在旅途中遇見的各種人物:在中國千方百計爭取礦山開發(fā)權(quán)的唯利是圖的殖民者、在美國通過不正當手段發(fā)家致富躋身上流社會的美國新貴、美國老牌政客、狡猾勢利的外交官、美國社會名媛、在中國傳教的神職人員、到過中國對中國較為了解的外國記者、郵輪上的日本游客等等,這些人物都具有一定的代表性。通過對他們的描述或者借助這些人物自己的話語,小說對當時美國的國家狀況、政治形勢、歐洲對美國的態(tài)度、日本人當時的殖民心態(tài)也作了精彩的分析,并對美國未來在世界政治中所起的作用進行了準確的預言。
難能可貴的是,書中的“我”對即將遭受戰(zhàn)火侵襲的中國人深表同情,反對組織八國聯(lián)軍前往中國,譴責以所謂愛國主義名義進行的武力報復行為,認為歸根結(jié)底總是最底層的老百姓是一切戰(zhàn)爭的犧牲品。
“我”甚至對上帝也進行反思,認為能夠目睹世上發(fā)生這么多不公平的事情,卻袖手旁觀的上帝“……就不是那個按照自己的形象創(chuàng)造出人類的上帝,而是人類按照自己秉性里找到的最可怕的特性給自己構(gòu)建的一個上帝”,而是“一個讓成千上萬的人為了少數(shù)幾個人的錯誤而受苦受難的上帝”。
“我”更對當時的新聞報道提出尖銳批評,指出這些聳人聽聞的報道的目的只是為了追求轟動效應(yīng),缺乏任何新聞道德。
可以說小說中的“我”是一個具有強烈社會批判精神的女性。書中既有對中國底層百姓的憐憫和同情,也有對清末中國社會種種弊端的揭露和對西方列強瓜分中國的無恥意圖的批判,以及對當時美國霸權(quán)傾向的精辟分析等等,這些都賦予此部作品以社會批評功能,此小說也因此成為一部社會小說。
另外,小說中的“我”像聊家常似的提到的那些讀者只有從歷史書上才能獲悉的地方和人物,比如:總理衙門、哈德門、李鴻章、慈禧太后、伍廷芳、康格等等,帶給讀者強烈的閱讀震撼,仿佛歷史就發(fā)生在眼前,給此作品添加歷史小說的色彩。
當然,也只有海靖夫人可以勝任對這段特殊歷史的如此細致的描述,因為她的寫作和她個人的經(jīng)歷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小說具有很高真實性,接近自傳體小說,小說中的“我”非常接近作者本人。海靖夫人甚至在小說中直接提到她的外祖父阿尼姆:“我”在信中提到自己在柏林時去拜訪了她的姨夫,“他書桌上方的墻上掛著一尊大理石浮雕。上面是姨夫早已過世的夫人,浮雕的勇敢的側(cè)影和阿尼姆或者拜倫有顯著的相似之處”。當然,“我”和阿尼姆的親屬關(guān)系并沒有海靖夫人和阿尼姆的親屬關(guān)系直接。但是從各種意義上都可以說書信中的“我”就是作者的代言人。
書信中的“您”是一個純粹杜撰出來的人物,也應(yīng)該是作者心目中的理想人物、一個完美的化身?!澳睉?yīng)該是秉著東西方文明平等的觀念來到中國的,以嚴謹?shù)目茖W研究精神和深厚的文化理解力對待在中國大地上的所見所聞?!澳钡男袨楹湍切┍е?jīng)濟或文化殖民主義意圖來到中國的西方商人、外交官以及傳教士截然不同,也不同于那些普通的以獵奇為目的的西方冒險家或者旅行者。這些人對中國都持有一種傲慢的態(tài)度,冷漠地對待中國的實際狀況,對普通百姓的生活視而不見,對中國文化存在嚴重隔閡,總是流露出所謂西方文明人的傲慢與自負以及文化優(yōu)越感,對中國落后的生活環(huán)境牢騷不斷,不會主動去探究正在劇變中的真實中國,也不可能發(fā)現(xiàn)普通中國人身上的美德,無法在豐富多彩的民間生活中以及浩瀚深厚的文學藝術(shù)中體味中國文化的內(nèi)在本質(zhì)和魅力?!澳蓖橹袊?喜歡置身于他們之中,愿意與他們交往,甚至與他們結(jié)為朋友。所到之處,“您”積極了解當?shù)匚幕土曀?學習中國語言,以一種科學客觀、人性平等的態(tài)度考察中國,期望更多更好地了解中國??上н@樣一個完美的人卻是無名的,而且也在使館被圍困的最后時刻死去,永遠留在中國的土地上,留在小說女主人公的心里,并將隨著她的離去而消失。這使這個人物成為一個完全的悲劇人物。
當然小說中的“您”也帶有一定的東方主義色彩,“您”雖然對中國、對中國文化和中國人充滿好奇,也顯示出足夠的好感,并做了一些實際改善中國人生活的事情,比如在寒冷的冬天,為饑寒交迫中的乞丐提供食物,但這里體現(xiàn)的更多是一種居高臨下的“關(guān)注”和“同情”;一提到中國人,“您”總是說:“可憐的、可憐的中國人?!倍詈蟮男袨樵谖鞣饺搜劾锕倘皇怯赂业摹白晕覡奚?但很容易被我們當代讀者,尤其是中國讀者理解為一種“拯救他人”的救世主情節(jié)。
另外,中國讀者還可以借小說信件中記錄的諸多人物的對話了解1900年前后的西方人如何看待中國,如何看待義和團運動以及如何看待他們自己在中國的所作所為。比如書信中記述了一次關(guān)于義和團運動起因的不尋常的對話,一位在中國試圖借著攫取開采權(quán)大發(fā)橫財?shù)纳倘苏J為“中國人可是一個知足常樂、易于統(tǒng)治的民族??!”此話充分體現(xiàn)了一位典型的西方殖民者對中華民族的曲解。對此,常駐中國的德國記者希爾伯施泰因試圖加以修正:
“這是所有民族中最聽天由命的民族?!?他們本來對生活便要求不高,倒也樂天知命??墒窃絹碓蕉嗟娜藖淼竭@里,向他們講述進步和變遷,大家都有一個商品,都想把它作為不可或缺的東西強加給他們,比如宗教、戰(zhàn)爭武器、鐵路和輪船?!?當他們?nèi)找姘l(fā)覺,外國人把中國鄙視地看作是一只西瓜,已經(jīng)熟透,可以切開瓜分的時候,他們的政治仇恨覺醒了。”
希爾伯施泰因的這席話較為客觀、準確地反映出當時中國的狀況,并且體現(xiàn)了作者本人對西方人在中國的所作所為的反省意識?!啊覀冋鎸Σ豢赡孓D(zhuǎn)的重大事件,而這些事件是我們自己的過失造成的?!贝嗽捒梢运闶且粋€有良知的西方人對西方殖民行為的較為深刻反思,也代表了作者本人的態(tài)度。
總體上講,《他未曾收到的那些書信》打破了用歐洲文化中心主義和殖民主義權(quán)勢話語構(gòu)建起來的東方主義的思維模式。小說中的“我”的思想歷程印證作者本人的思想轉(zhuǎn)變,反映她后來成為作家之后對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本性的深刻反思。“我”原本對北京抱有很大成見甚至強烈反感,就像真實的海靖夫人。海靖夫人對北京之所以產(chǎn)生這樣的印象是和她的貴族淑女身份以及她在歐洲受到的教育密切相關(guān)的。初到中國,她必然以歐洲對東方的先入之見和行為準則來觀察這個陌生的國度;不同的文化背景和生活環(huán)境必然引發(fā)激烈的思想沖突。但是,“我”在離開北京之后竟然對它產(chǎn)生無比的思念,她所厭惡的地方變成她思念向往的地方,可見北京已經(jīng)成為她思想的一部分,她已經(jīng)把自己的心留在北京,把自己的情也置于那片土地,再也割舍不下。隨著小說中的“我”在后來把北京當做自己心靈的第二故鄉(xiāng),海靖夫人本人也慢慢糾正了自己以往對北京的認知偏差。
《他未曾收到的那些書信》是一部書信體小說。無獨有偶,海靖夫人的外祖母貝蒂娜創(chuàng)作的《歌德和一個孩子的通信》也是一部書信作,而貝蒂娜的外祖母蘇菲·馮·拉羅歇的成名作《施特恩海姆小姐的故事》(GeschichtedesFr?uleinsvonSternheim)也是一部書信體小說,被當代德國文學批評界譽為“第一部德國女性長篇小說”[3]。海靖夫人繼承了自己兩位偉大前輩女性作家的傳統(tǒng),并將書信體小說這個深受早期德國女性作家偏愛的文學體裁進行了發(fā)展和升華。
海靖夫人在作為外交官家眷期間形成的那些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的想法和世界觀,隨著自己不斷增長的見識,經(jīng)歷更多的事件,遭遇更多的打擊,經(jīng)過足夠時間的反省和反思以后,在她創(chuàng)作這部文學作品時應(yīng)該說得到最大程度的更正。書中借女主人公之口對當時中國尤其是北京的社會現(xiàn)狀、西方列強對中國的分割企圖以及當時美國的政治野心和歐洲國家對中國的政策發(fā)表的種種前衛(wèi)看法,和她在當外交官夫人時記錄的日記中流露的強烈的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思想相比,有了本質(zhì)的不同,可是說是巨大進步。也許作者正是借著文學創(chuàng)作來消解自己由于過去持有的強烈殖民思想引發(fā)的負罪感并由此來進行自贖、自救??傊?這部小說呈現(xiàn)給讀者的作者是一個對殖民主義采取完全否定和批評態(tài)度的人道主義者。
可以說,《他未曾收到的那些書信》既是一部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也是一份寶貴的歷史材料。作者使用的當然是西方人的視角、西方人的敘述方式,對中國有感嘆,有同情,也有很多偏見;作品中反映出的中國,有一定的真實性,也不乏誤解;但這也是一面鏡子,一面“他者之鏡”,反映別樣風貌的中國,讓當代中國讀者回味和思索。
[1] von Heyking E.Tagebücher aus vier Weltteilen[M].Leipzig: Koehler & Amelang, 1926.
[2] von Heyking E.Briefe, Die Ihn Nicht Erreichten[M].Bonn: J.Latka Verlag, 1988.
[3] Beutin W.Deutsche Literaturgeschichte[M].Stuttgart: Metzler, 2001:2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