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金輝
(南開大學 中文系,天津 300071)
1940年,林同濟、陳銓、雷海宗等人創(chuàng)立《戰(zhàn)國策》半月刊,稱戰(zhàn)國策派,是中國文化與文學史上孤絕獨樹的學派,在主流權力話語下,因長期深受誤解而被排擠在歷史的暗角。他們以“戰(zhàn)國時代”為理論背景,倡導“尚力政治”、“權力意志”、“超人”、英雄崇拜等。林同濟(署名獨及)《寄語中國藝術人——恐怖·狂歡·虔恪》(簡稱《寄語中國藝術人》)是戰(zhàn)國策派的美學綱領,可惜有關中國現(xiàn)代美學史的書籍均無提及,隱喻著其被視為主流外的異端,只有零星的文章用政治或美學角度詮解。用政治話語解剖的文章認為恐怖是政治“退讓”,狂歡的本質(zhì)是“征服世界”,酒醉與異性伴是淫逸縱欲,消磨抗日意志[1]。或指說狂歡是奸淫擄掠的“希特勒和東條的面譜”,是“法西斯思想的文藝觀”[2]。凡此論調(diào)無疑是意識形態(tài)的方枘圓鑿。以美學視域評介的文章則基本上還是持藝術以藝術的評判,但略嫌含糊、主觀臆測過強或在三道母題的銜接上尚欠圓滿一致。
如果說《寄語中國藝術人》是戰(zhàn)國策派的狂飆藝術論上篇,則同樣出自于林同濟的《中國心靈:道家的潛在層》(簡稱《中國心靈》)即是落潮藝術論下篇,親自解讀恐怖、狂歡與虔恪,比任何其他揣測文章更具說服力,為《寄語中國藝術人》畫上了完整句點。因此,唯有結(jié)合與對照《中國心靈》,才能讀懂《寄語中國藝術人》,方可領略到戰(zhàn)國策派的美學旨趣?!吨袊撵`》為研究戰(zhàn)國策派學者向來所忽略的文章,究其原因,可能由于該文是用英文寫作并刊載于美國《觀念史雜志》第三卷第三期(1947年6月),只向外國人宣說道家哲學,沒翻譯成中文在國內(nèi)發(fā)表,國人因而無緣閱讀之故。即使多年后這篇文章被翻譯成中文而收錄在林同濟的文集中,也許被人們視為一般性介紹中國思想的文章吧,其仍未受到學界關注。《中國心靈》對道家哲學多溢美之詞,也以道家思想解析《寄語中國藝術人》?!都恼Z中國藝術人》是中國現(xiàn)代美學史上少見的藝術論,富有創(chuàng)意與美學理論價值。它借查拉圖斯特拉的口吻而道出其藝術主張,甚至可以看作是尼采美學的中國式發(fā)凡,為暮氣沉沉與靜穆不動的中國文化注入兩種具有活力的浪漫元素:恐怖與狂歡。
尼采將藝術分為醉境與夢境兩種境界:狄奧尼索斯是酒神,代表醉境;阿波羅是太陽神,代表夢境。叔本華描述當一個人對認識現(xiàn)象的模型突然感到惶惑,“充足理由律在其任何一種形態(tài)里看來都碰到了例外,這種驚駭就抓住了他”,“假如我們再補充上個體化原理崩潰之時從人的最內(nèi)在基礎即天性中升起的充滿幸福的狂喜,我們就瞥見了酒神的本質(zhì)”[3]。也就是當一個人認知世界的方式與固有價值觀一旦不再恒久有效時,即會產(chǎn)生并陷入存在的恐懼與生命的焦慮。為了顛覆中國儒道傳統(tǒng)藝術,查拉圖斯特拉向中國藝術家發(fā)出挑戰(zhàn),開出第一道母題—恐怖,描畫暴風雪中的掙扎。滿天烏云,“茫茫天地,我何所為而生,生何所為而去?”無窮的時空中,生命看到最后的“死亡、毀滅”,“恐怖是生命看到了自家最險暗的深淵”[4]147-153。對死亡與毀滅的恐懼,是傾覆儒道文化價值之后的焦躁,生命失根,精神無所依據(jù),如同出于叔本華上述的惶恐。接著,就開始進入狂歡的醉境。
其提出的第二道母題是狂歡,它生于恐怖。看到生命的深淵,認定生命的“無能”,“忽然間不知從哪里刮過來一陣神秘的風,揭開了前面的一角黑幕,你恍然有所見,見得了一線的晨光,見得了陸地的閃爍”??駳g是“時空的恐怖中奮勇奪得來的自由亂創(chuàng)造”!恐怖是無窮壓倒了自我,“時空下自我無存在”;狂歡是自我毀滅時空,“自我外不認有存在”??駳g必須借助生命的兩大秘密:“大酒醉”與“異性伴”,但不是街上俗徒與道德家所謂的縱欲,他們不能體會“酒之仙,色之圣”[4]65?!按缶谱怼笔怯⑿鄣漠a(chǎn)生,處于酒神狄奧尼索斯的特有狀態(tài),而“異性伴”則是美人配英雄的戰(zhàn)斗慰藉??謶智楦惺潜瘎〉乃囆g特征,狂歡意味超越悲劇與命運,主體壓倒客體支配。
按林同濟所言,反叛與批判人世,面對戰(zhàn)斗受阻,出現(xiàn)精神危機,情緒轉(zhuǎn)化成狄俄尼索斯式的酩酊大醉,“在感情上自我放縱”,沒有掌握好自我,“索性自暴自棄”。這種狀態(tài)“有點神迷心醉,既覺得有點痛苦,又覺得有幾分喜悅,他找到了一種非常道家的發(fā)泄方式——酒醉之人辛辣的笑聲”[5]185,亦即道家色彩的出世行為。
虔恪是第三道母題,是“自我外發(fā)現(xiàn)了存在,可以控制時空,也可以包羅自我”,時空與自我相安息戰(zhàn),它們之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絕對之體”。它崇高偉大,“你愿服從,愿信仰”,“嚴肅肅屏息崇拜”[4]。不經(jīng)恐怖與狂歡,就無從體驗虔恪。虔恪這個宗教性的概念,恐怕很難在尼采作品中得到肯定。林同濟對虔恪的解釋是酒醒后,緊張緩解了,“一聲輕笑,他放棄戰(zhàn)斗,隱退山林??癖┑呐涯孀兂闪酥t卑的隱士。暴風雨之后是心平氣和的落日”[5]186。然而,《寄語中國藝術人》的論旨是反對儒道范式下的藝術,其何以最終折返而又回歸道家呢?
《寄語中國藝術人》最終折返回歸道家,首先當從陳銓的思想邏輯與理路著手來探究。陳銓以留德的經(jīng)驗與知識結(jié)構,主要從尼采哲學中汲取了“權力意志”與“超人”學說?!皺嗔σ庵尽笔亲钤嫉膭訖C力與創(chuàng)造力的唯意志論,它同時具有權與力的雙重含義,是“超人”所必備的條件特質(zhì)?!俺恕钡韧陉愩屟壑械挠⑿?,可概括為奮發(fā)向上,勇于突破環(huán)境與自我超越的能人或政治強人,反之則流為“末人”。
陳銓認為,惟有把中國打造成與西方列強同樣水平的軍事科技與經(jīng)濟強勢,才能自保求存與平等對話。“權力意志”是關于權與力的哲學,被戰(zhàn)國策派消化后而更具體地高揚“民族至上,國家至上”的“尚力政治”。在只有強者能生存的前提下,為了自強與趕上列強,須要講求“權力意志”,振作戰(zhàn)斗的精神能量。只有英雄與“超人”才有能耐對外采取強硬威懾的姿態(tài),以捍衛(wèi)國家主權,為民族效勞。讓“超人”與英雄領導群倫建設國家,全民相應地要崇拜英雄,配合與調(diào)動積極性,把各自的潛能與生命力發(fā)揮到極致,以便達到軍事上的強固防御。在尼采的學說中,“超人”與國家是不能并存的,因為國家抑制“超人”與天才發(fā)展;陳銓卻把“超人”依附在國家底下,將“權力意志”引向民族復興的領導。于是,尼采的個人主義、反叛精神與“權力意志”都被設定在“超人”自由競爭與崛起的過程中,而國家則是“超人”最終的歸宿,“超人”必須具備為民族為國家的公心。
雷海宗指出,二戰(zhàn)讓人們感到“哀莫大于心空”,西方宗教與中國的家族主義失效了,布爾什維克主義的現(xiàn)實面又讓人失望,“這是20世紀的時代悲哀”[6]。何止始于二戰(zhàn),中國戰(zhàn)前的動蕩政局、現(xiàn)代轉(zhuǎn)型與價值變更足以令中國人萌生存在意識。例如,魯迅就其中一人,并以自己的方式“穿越虛無”[7]。陳銓小說也蘊含存在的命題,1934年出版的《革命前的一幕》里,夢頻上大學后凡事想問個究竟,開始失眠,時常莫名地悲哀,感覺一切皆虛幻,心靈沒有歸宿,衡山對她說這是“時代病”[8]。戰(zhàn)時,國破家亡,幾乎全體中國人均面對悲劇的命運。儒家的仁義大同之道業(yè)已成為烏托邦,沒能阻擋住帝國主義的炮火,人們不免患上時代病,面臨信仰危機與精神空虛,遂生存在意識與焦慮。從20世紀20年代末至抗戰(zhàn)時期,包括陳銓等人的文化民族主義者把一切統(tǒng)御在國家大義與集體利益之下,以民族救亡與圖存為首要前提與最高意義矩尺。這種國家主義一旦上升為意識形態(tài),即成為民族與國家神話。為了履行義務與責任,個體可為集體犧牲一切,個人即墜入了生存的蒼白,喪失了主體意識與意志,只能為民族與國家而存活。這里我們套借存在主義的話語言之,即是個人“偶然”被拋入戰(zhàn)亂中承受各種痛苦,為了救國救民而茍活,當“超人”或“末人”只可二者選擇其一,從而顯出生存的荒謬?!俺恕保櫭剂x,是超越一般人,這個概念的定義即注定有非“超人”的存在。“超人”與英雄畢竟屬于少數(shù),所以除卻難以救藥的“末人”(如漢奸、個人主義者、悲觀主義者等),還有許多游移在“超人”與“末人”之間的非“超人”——第三種人。他們躑躅于責任與幸福和個人與國家的內(nèi)心激烈沖突中,代表著民眾中的大多數(shù),是時代病的主要患者,其思想與生存狀態(tài)更值得關注?!俺恕笨蓱?zhàn)勝虛無,當不成“超人”,則是精神彷徨的第三種人。陳銓作品之所以含有存在主義色彩,除了時代因素外,還在于他的理論根源是擇取尼采學說,而尼采正是存在主義先驅(qū),所以也自然導向存在意識。第三種人該如何自處?答案就在虔恪中。
虔恪應分為對“超人”與第三種人兩個層面來論述。第一個層面,“超人”的“絕對之體”是以老子的“無”為終?!都恼Z中國藝術人》所指的“絕對之體”就是道家的“無”。我們可借用尼采的“駱駝”、“獅子”到“赤子”的三段變化來對應與解說恐怖、狂歡與虔恪以及“超人”的誕生。從非“超人”到“超人”的遞進晉階,是釋重、創(chuàng)造到新生的過程,具象化為“駱駝”、“獅子”到“赤子”的變化。非“超人”像“駱駝”負重,走向沙漠;“超人”擁有“獅子”般精神的“權力意志”,而欲進一步完成理想的“超人”,則須像“赤子”般的無世俗善惡辨別,方有冷靜與重新創(chuàng)造的能力?!榜橊劇钡呢撝睾帽瓤植赖呢摵桑驗榭植朗菚r空毀滅自我;“獅子”的狂野有如狂歡的狀態(tài),因為狂歡是自我毀滅時空。如果僅僅停留在這兩個階段,只達到初步的“超人”,因為狂歡是“自由亂創(chuàng)造”。只有進入“赤子”的變化,擺脫既有價值觀念才是“超人”真正創(chuàng)造力的起始,這是“赤子”的第一個內(nèi)涵,相當于老子的“復歸于嬰兒”。第二個內(nèi)涵是虔恪的“自我外發(fā)現(xiàn)了存在,可以控制時空,也可以包羅自我”,亦即“無”。由是,我們可以說恐怖、狂歡與虔恪的建構受啟于尼采的“駱駝”、“獅子”與“赤子”。尼采哲學沒有本體論,而林同濟則賦予“赤子”以別于西方主客對立的本體,也就是道家式的虔恪(“無”)。
創(chuàng)造是無止境的,“超人”需經(jīng)歷“赤子”的第二個內(nèi)涵—虔恪,“致虛極,守靜篤”的“無”境域,韜光養(yǎng)晦。這是因為“守柔曰強”,“歸根曰靜,靜曰復命”,如此則“道乃久,沒身不殆”。虔恪“可以控制時空”,完成一項創(chuàng)舉后而回返恐怖與狂歡以便再創(chuàng)造,是不斷循環(huán)往復的過程。有論者雖參考林同濟《中國心靈》來解讀《寄語中國藝術人》,但指出恐怖和狂歡與道家思想“有很大區(qū)別”,因為道家壓抑情感表達,而虔恪中的尚力因素與道家是對立的,所以虔恪是純粹美學意義上“審美的情感愉悅”[9]。這是沒能了解到恐怖是生死的前奏,狂歡是道家的形神放逸。道家的道雖然是“無”,卻不是空無,是一種蘊含無限原動力的虛無,于是方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至于虔恪中的尚力因素,對于“超人”而言,可視為老子思想的用世與技術化操作,亦即黃老的治術,始可持盈保泰。
虔恪的第二個層面是針對第三種人而發(fā),其“絕對之體”以海德格爾的本真為終。其實,林同濟是以海德格爾的學說來格義道家。海德格爾的“無”與老子的“無”是“相通的”[10]。海德格爾認為死亡喚醒存在,所以當林同濟提出第一道母題“恐怖”是害怕生命滅亡時,業(yè)已萌生存在意識。海德格爾的存在哲學所關注的,即是陳銓、林同濟與雷海宗所意識到的時代病,并由陳銓訴諸于文學作品中。再者,陳銓留學德國時已知道存在哲學,也指出存在哲學等學派代表了西洋文化“從物質(zhì)到精神”的趨勢[11]81。林同濟更于1947年到法國訪問存在主義大師薩特。從尼采、海德格爾到薩特,戰(zhàn)國策派主將們對存在意識都有自覺的關懷與求索。雖然《寄語中國藝術人》與《中國心靈》沒有提及海德格爾與存在哲學,但恐怖母題是“時空下自我無存在”,是客體性的存在;狂歡母題是“自我外不認有存在”,是主體性的存在,而最終的虔恪是“自我外發(fā)現(xiàn)了存在”,亦即主客合一的本體性自由,這些都涉及存在主義的范疇。
“超人”以“無”為終,第三種人以“本真”為終。之所以產(chǎn)生如此中西概念交叉依歸的現(xiàn)象,是因為“超人”要出入“有”“無”,與世事周旋,又亟需“赤子”與“無”去污除垢,既淑世又超世。而第三種人的時代病主要由西方文化與政治的沖擊所造成,終須相應的西方解藥來復還本真以抽身。盡管中西的存在意識產(chǎn)生背景有異,但對主體的關切卻是一致的。
為何《寄語中國藝術人》始于反對儒道,卻終于折返道家?林同濟指出,中國人有雙重性格,就社會性而言尊崇儒家,但作為個體“卻是不折不扣的道教徒”[5]180-181。陳銓雖然反對儒釋道的人 生態(tài)度,可是潛意識里可以說仍有道家傾向。他認為老子并不消極,發(fā)表了許多政治思想與人生智慧,贊美《道德經(jīng)》是“世界哲學史里最偉大的著作”[11]74-82。他也指出“人生是有限制的,真正 的自由,不在外界,而在內(nèi)心”[12],隱約透露了他重視道家式的精神超越。可見,林同濟所謂中國人的雙重性格至少對陳銓而言是有力的概括。他們最后回歸道家,因為他們意識到時代病是戰(zhàn)國策派思想所無力解決的。所以,惟有與老子相近的海德格爾的存在哲學能將其疏導舒緩,從而跳出“沉淪”返回本真。
國家主義往往會牢牢支配各領域事務與人們的思想行動。在戰(zhàn)國策派“民族至上,國家至上”的理論框架下,即使陳銓意識到這些理論會造成、加重或無助于時代病,但為求民族自強復興,也只能反復強調(diào)超越時代與自我,在“超人”與“末人”之間作出有限的自由選擇。因此,他宣說戰(zhàn)國策派思想的文學擔負強烈的時代使命,屬于戰(zhàn)國策派文學,也另有描寫日常生活的非戰(zhàn)國策派文學作品。戰(zhàn)國策派文學中,存在意識表現(xiàn)為人物面臨信仰危機與精神空虛,遂產(chǎn)生存在焦慮,沒有人生目標、惶惑苦思、自暴自棄、多愁善感,或患有躁郁癥、失眠、頭痛、自殺傾向?!叭松鏋槭裁??”陳銓的《天問》、《仿徨中的冷靜》、《死灰》等作品中提出了這種人生虛無的設問。如此看來,那本真是陳銓給予第三種人的救贖嗎?“超人”昂揚奮進,超越自我與創(chuàng)造時代新價值;本真退守本己,抽離世俗性,確立獨立思考與精神。本真雖不與“超人”矛盾沖突,但為了不模糊戰(zhàn)國策派文學的使命,造成三道母題次序的中途斷裂,并削弱對非“超人”的批判,陳銓表面上不愿意但潛意識中卻給予第三種人以本真的救贖,這讓我們閱讀到其深邃的潛文本與審美旨趣,從美學概念引向人生哲學概念,也為我們提供了另一種對戰(zhàn)國策派的新認識與考察其文學的新視域。
在戰(zhàn)國策派文學中,日?!俺翜S”不具審美價值與主體性??植琅c狂歡或只經(jīng)歷其半途后,當不成“超人”的因素致使第三種人面對存在虛無的時代病。陳銓極力表現(xiàn)他們的心境,似乎愛莫能助,卻潛意識中給予其本真的救贖。例如,賦予《天問》的云章當英雄的“權力意志”,可他錯用來謀害鵬運;《革命前的一幕》中的凌華有張老表的末世心態(tài)當反面教材,也有衡山作“超人”榜樣,但終究不顧家國大義,耽溺在情愛的小我天地里;《彷徨中的冷靜》中的王德華營救革命黨友人,自己卻看淡人生;《再見,冷荇!》中的蕭華廷閱讀尼采著作后一時狂喜,不過仍舊無法振作起來;《野玫瑰》里的曼麗反駁漢奸父親的假道理,但被父愛軟化;《歸鴻》里的王楚西替軍閥交涉軍火買賣,卻沒感應到死亡的警鐘;等等。陳銓潛意識中是讓他們尋回去蔽后的本己,以便達到精神自由與把握命運。但是,他們?nèi)詿o法自救于喪失自我、獨立思考或創(chuàng)造精神,“此在”的本質(zhì)因而被遮蔽,成為第三種人。第三種人之中也有少數(shù)成功被救贖成超人的例子?!犊耧j》中,戰(zhàn)前的李鐵崖、翠心與薛立群自得于個人舒適享樂的生活,戰(zhàn)時深受醒悟轉(zhuǎn)而投入抗戰(zhàn)工作。
至于非戰(zhàn)國策派文學,在沒有創(chuàng)作使命的負擔下,上述潛文本上升為主題。第三種人于此雖然沒有罹患時代病,但陷入日常生活的世俗塵勞與物質(zhì)異化中。如《婚后》里的淑琳、《電話》里的夏瓊湘、《訂婚》中的競明、《安慰》中的廖月琴、《難說》中的廣運、額爾絲,等等。陳銓愿意給他們本真的救贖,但他們只有部分人擺脫“沉淪”,突顯了本真的珍貴與艱難。
《寄語中國藝術人》是戰(zhàn)國策派的美學綱領,須結(jié)合《中國心靈》才能讀懂戰(zhàn)國策派的美學旨趣,后者是學者們向來所忽略的文章?!都恼Z中國藝術人》始于反對儒道,卻終于復歸道家,因為中國人有雙重性格,就社會經(jīng)世而言是儒家信徒,但作為個體卻是道教徒。陳銓、林同濟與雷海宗所意識到的時代病是戰(zhàn)國策派在實用工具導向之下無力填補的思想缺陷,即是海德格爾的存在哲學所關注的焦點,因而以海德格爾的學說格義道家作為藥方,從美學引向哲學概念。虔恪的“絕對之體”對于“超人”而言是老子的“無”,對于第三種人而言是海德格爾的本真。本真雖不與“超人”沖突,為了不模糊戰(zhàn)國策派文學的使命,陳銓在潛文本與非戰(zhàn)國策派文學作品中給予第三種人本真的救贖。這就為我們提供了另一種對戰(zhàn)國策派的新認識與考察其文學審美觀的新視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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