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磊
現(xiàn)代化不是通過擴街道、建高樓就能到達的。我們在過去沒有做好的事情,全世界幾乎也沒有做好。要注意的是,現(xiàn)代化的路還很長,有必要隨時停下來反思,回頭看看。
最近發(fā)現(xiàn)城市學不經(jīng)意間成為了顯學,這說明人們越來越關心城市生活的走向。而通過城市興衰來講述歷史,不能不看決策者和城市的關系。此時張泉所著的《城殤:晚清民國十六城記》一書,不會被單純地看做歷史資料,而會作為一部城市社會學的讀本。書中分別以安慶、馬尾、天津、香港、澳門、哈爾濱、長沙、上海、北京、南通、杭州、漢口、北碚、天水、南寧、康定一共十六座城市為例,來講述它們各自的興衰。
忽然間想起我走過的很多城市,即便如石家莊,都曾有大量呈現(xiàn)西洋風格的近現(xiàn)代建筑,俗稱為“小洋樓”、“洋房”。更不用說上海、天津那樣的大商埠,自然是以西化聞名。建筑是歷史的遺存,中西合璧的建筑風格,代表了民國以來城市建設的總體思路。這種思路把不止一代的名士和國家綁在了一起。名士們或是鄉(xiāng)黨,或是到此為官,多有留洋的經(jīng)驗。他們懷著報國之心,把自己的個性融入到城中,開始了中國城市的現(xiàn)代化。而事實上,士紳們很難用西洋理論或中國士大夫的理想,去建造現(xiàn)實中的農(nóng)業(yè)社會。在一個以革命為首要目的時代,很少人會像書中的張靜江、盧作孚那樣意識到建設比革命更迫切。當新式的街道和樓房變戲法一般長出來時,它怎樣去適應古老的中國,以及當時目光并不長遠的國人?
這使我想起了張之洞辦漢陽鋼鐵廠時鬧的笑話:張之洞把煉鋼的機爐設在湖北中部的漢陽,鐵用湖北東南大冶的,煤用安徽馬鞍山的,結(jié)果要費大力氣搞運輸;而運來了煤還不能用,要從德國進口;煤進口回來,發(fā)現(xiàn)鋼爐買得不行。張之洞尚且如此,更別說其他人了。同樣,中國城市的近現(xiàn)代化太過被動。如果不是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的失敗,左宗棠、沈葆楨也不會在福州馬尾設立造船廠;如果不是洋人的“圈地運動”,天津不會由一座“衛(wèi)”改成了一座城;如果不是俄國人的戰(zhàn)略,就不可有教堂林立的哈爾濱;若不是張謇的成功,也不會有了南通;而北碚成為了中國大后方科技的中心,更是日本侵華的結(jié)果。這種偶然間的發(fā)展,徹底打亂了古典中國的正常生長,也為那些夢想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士大夫們,提供了一片可以隨意涂抹的試驗田。
每一位士大夫都有他夢想中的一座城,營造這座城既造福了一方,也成就了自己??上У氖牵鞘械慕ㄔ煺卟灰欢〞玫疆?shù)厝说暮迷u,限于貧窮的桎梏,百姓們尚分不出來建城市和開粥廠哪個更重要。而風雨飄搖中的民國政府本身還自顧不暇,搞得城市建設總是像擠牙膏一樣。作者在該書第五章《槍炮與矩尺》中寫道:“士紳們迫切地需要借助外力的協(xié)助,然而,在晚清與民國,他們能夠聯(lián)合的力量,大多數(shù)時候只是一些務實、刻板而又傲慢的軍閥?!?在當時,政壇風云的變革,中國陳腐的官僚體系,戰(zhàn)爭、自然災害……都是建設的阻礙。士紳們既要清除掉前清遺老的阻撓,抵抗洋人各種方式的侵略,又要在捉襟見肘的情況下建好城市。以北京為例,時任北洋政府內(nèi)務總長的朱啟鈐將帝王祭祀用的社稷壇,改建成大眾的中央公園,沒人會注意到他如何四處募捐并飽受冷眼。
那么多古老的城市再現(xiàn)輝煌,新興的城市生機勃勃,似乎都是“轉(zhuǎn)眼韶華夢一場”的事,他們大多走向了本書的題目:城殤!“殤”字既有未成年而夭折,又有為國而死的含義,正符合近現(xiàn)代進程中的城市——安慶僅僅是太平天國年間曇花一現(xiàn);馬尾在甲午海戰(zhàn)的失敗后衰落;人才輩出的長沙幾乎毀于抗戰(zhàn)時的文夕大火;而開頭甚猛的南通又很快被無錫取代,不能排除張謇的過失——當然,責備張謇是太過苛求了,畢竟人難以超越時代。
不過現(xiàn)在看來,那么多古城和新城都“殤”了,也不用太過悲傷,再過二十年,簡·雅各布斯就在《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中,對二十年前的城市建設理念提出了顛覆性的批判?,F(xiàn)代化不是通過擴街道、建高樓就能到達的。我們在過去沒有做好的事情,全世界幾乎也沒有做好。要注意的是,現(xiàn)代化的路還很長,有必要隨時停下來反思,回頭看看。
當然,民國時畢竟是建設了。其中士紳建設者的心血,和建設中的曲折的細節(jié),還是到《城殤》一書中品味了。畢竟整個清末民國給我們留下的,不僅僅是城市里用來旅游的“小洋樓”,還有更多值得反思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