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徐鳳文
古城蘇州的精神肖像
文 _ 徐鳳文
把蘇州當成天堂當然已是千百年來的陳詞濫調(diào)。如今,這座曾被譽為“人間天堂”的城市,不僅要隱身于太湖的煙波浩渺之后,還注定要置身于工業(yè)園區(qū)和新區(qū)這兩處現(xiàn)代化的城市景觀之間。
誰說蘇州是東方的威尼斯?在這個曾經(jīng)的“水天堂”里,呼嘯、喧囂的聲響就在耳邊,然而,蘇州老城依然是一座充滿了中國式魅力的城市:古樸的街巷、靜雅的園林、流水的古城、嫵媚的花季、瑣碎卻風雅的日常生活以及說著一口優(yōu)美動聽的蘇白的姑蘇女子,處處給人以感官的寧靜和慰藉,精致、慵懶、愜意、性感。
1948年,蘇州木瀆,導演費穆正在這里拍攝后來被譽為中國電影史上登峰之作的一部電影—《小城之春》。
電影開頭的一組鏡頭充滿了徐緩、低沉的情調(diào):一道城墻,隔絕了城外模糊的春意;城內(nèi)疏街淺巷之中,是殘破頹敗的家園和雜草蔓生的小道。在這組平行蒙太奇的畫面后,是一個女人獨白的聲音,宛如一段白發(fā)蘇州的影像寫照:“我住在一個小城里,每天過著沒有變化的日子,早晨買完菜總喜歡到城頭上走一趟……”
費穆時代的蘇州城墻確實已經(jīng)破敗了。而在《小城之春》拍攝10年之后的春日的某一天,在全國范圍大拆城墻的熱浪中,雖經(jīng)陳從周等人“苦苦哀求”,這座始建于春秋時期的古城墻依然被拆除了。
是的,正如你想象的,真正的老蘇州也已經(jīng)“城殤”了。
然而,雖然蘇州的許多景觀經(jīng)過刷新,但還是能給人一種舊年代的感覺。這是一種泛黃了的舊,一種黑白電影的味道。那種陌生、舒緩,可以一下子擊中你內(nèi)心最柔軟的地方。
走在干將路上,想起原先的蘇州人也曾醉心于削鐵如泥的三尺青鋒,馳騁江湖,豪氣干云。后來,或許是自京杭大運河開通以后,蘇州人的劍氣、殺氣、銳氣慢慢消退了,蘇州人的文與武、柔軟與堅硬、內(nèi)斂與張揚、淡泊與執(zhí)著,以另一種方式呈現(xiàn)出來。
在蘇州尋訪,很多“老蘇州”會告訴你,現(xiàn)在的蘇州已經(jīng)喪失了原版的味道。比如山塘街,這條修復過的老街雖然貌似老街老版的模樣,但處處透露出電影片場一般虛假、媚俗的氣息。
曹雪芹在《紅樓夢》開篇中曾把閶門、山塘一帶譽為“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假如曹雪芹先生再次來到現(xiàn)在的山塘,不管他是作為一位觀光客慕名而來,還是作為特邀文化顧問應邀故地重游,面對整修之后的山塘街,他會生出怎樣的一番感慨呢?
在中國城市30年的生態(tài)變遷史中,蘇州可能是變化最大的城市之一。在過去十幾年間,新加坡工業(yè)園區(qū)在蘇州城的東面扎下了根,隨后蘇州經(jīng)歷了一段異乎尋常的“資本大躍進”,也使蘇州由一個傳統(tǒng)的消費城市,成為蘇南、長三角地區(qū)乃至整個中國最引人注目的城市明星和財富坐標。
20年前的早春,我曾在江南春雨之中尋訪蘇州,流連于蘇州的小橋流水、老宅深巷、園林名勝和歷史影像。那個時候,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未來的蘇州竟然能夠成為被美國《紐約時報》評價為全球經(jīng)濟的高科技前哨城市,成為一個舉世公認的“制造業(yè)天堂”。
在蘇州街頭,土生土長的老蘇州人越來越多地遇見了來自全國各地的新蘇州人,越來越多的外地人涌入這個城市。按“老蘇州”的說法,在蘇州真正忙到生活節(jié)奏平和不下來的,是那些上個世紀70年代以后進入蘇州、和蘇州血脈聯(lián)系比較疏遠的新蘇州人。
進入蘇州從來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譬如蘇州園林,那些園林大多位于遠離鬧市的小巷深處,在車馬抵達不到的角落里。就說拙政園吧,從前的舊園門是開在北側(cè)遠香堂附近高墻夾弄里的巷門。從舊園門進拙政園,要曲曲折折走上一段幽深的夾道方得進入。
很多慕天堂之名去蘇州旅游的觀光者大多會選擇充滿江南特色的蘇州園林看上一看。然而,正如紀錄片《蘇園六記》的導演劉郎所說:“蘇州園林好看,看懂蘇州園林則不易?!庇翁K州園林,需要儲備好審美情緒,穿過像留園那樣的長廊,進入一種“虛境”。蘇州畫家葉放說,欣賞蘇州園林,需要一種情懷,不用很細微、很淡然的心態(tài)是無法進入角色的。
或許好多人憑經(jīng)驗認定,擁有古典園林和精致文化的蘇州不過是一種再熟悉不過的“明信片城市”。然而,蘇州這座千年之城,其歷史背景的復雜程度遠非“一日游”“三日游”可以品盡……如同蘇州那些曲折回旋的小巷和回廊,時而時空錯雜,時而繁復曲折。
蘇州正是這樣一處充滿浮生氣質(zhì)的文化迷宮。
蘇州總是看似波瀾不驚的樣子,也不大左顧右盼,那棋盤一樣的水網(wǎng),把蘇州城分割成一方一方滋潤的小日子。
或許與地理環(huán)境有關,蘇州常年的溫潤和單調(diào),會使心情不安的人感覺溫吞和沉悶。而如果靜下心來,放棄那些宏大的想法,這些平靜、瑣碎的日常生活場景似乎真的能使人感到恬淡自在,產(chǎn)生一直住下去的渴望。
而蘇州人就是在園子里生活的。作家范小青講:“尋一處僻靜,做一個微醺的晚年,就足夠,別的什么也不想要了?!本退銓こ0傩眨部梢栽谧约业奶炀锹?,疊幾塊石頭,種一簇翠竹,造一個屬于他們自己的園子,私享他們?nèi)粘5挠朴茪q月。
假想你也可以走進這樣一處園子,腳步試探著走過海棠春塢的一路丹青,你能體會到當初主人一兩步便遠離江湖、三五步又行遍天下的隱忍與悠閑的風月情懷嗎?
慕名踏訪位于鳳凰街王長河頭的周瘦鵑的紫蘭小筑。出來的時候已近黃昏,走在幽深小巷之中,回想剛才瞻仰的周家草木,想起靜靜地守候在這里的周家后人,想起蘇州老人說的:“過去那種奢侈風雅的蘇州生活,隨著社會環(huán)境的變遷,不會回來了,再也不會回來了,不可能回來了?!?/p>
蘇州太湖
每次到蘇州,逛過了觀前街上的老字號,我都要到平江路上走一走。
平江路有著蘇州最原始的底色,傳遞著生動豐富的歷史信息。在這里行走是不會讓你失望的。
最好是黃昏,暮色四起,河畔散落余暉的時候,溫煦的陽光打在身上,自然就有一種不須言說的氣定神閑。你走在曲折幽深、房屋密集的小巷里,視線隨著靜靜流淌的古河、斑駁陸離的老屋、臨河長窗里透出的憧憧光影不斷轉(zhuǎn)換,往日的市井輝煌、濃郁的生活氣息似在輕扣心弦??粗鴴煸诘窕ㄩ馨逑铝罆竦囊律?,你會很容易受到一種感染?;蛟S,這就是時間的魅力。
或許,正是在這樣歷經(jīng)歲月打磨、有聲有色的演進中,才形成了蘇州特有的一種考究、一種悠然、一種境界、一種品味。
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晨,走在道前街的銀杏樹下,我忽然覺得,如此幽靜如此舒展的蘇州,是不是一個我們愿意停留下來過日子的地方呢?
相信很多人在離開蘇州以前都會萌生這樣的念頭。
蘇州是一個暗香浮動的地方。早春二月,吳門春曉。清晨,丁香巷,踩著青石板上的露珠,那些盈盈走來的少婦或者容顏和悅的老太太躬下身,三兩聲交談著:“挨個花阿是自家種格加(這花是不是自己家種的啊)?”“還哇,香阿香得勒(是啊,非常香)!”之后,她們攜著清幽的花香漸遠而去。
或許,你早已在沈復、周瘦鵑、陸文夫或者蘇童、朱文穎、車前子的筆下熟悉了那個活色生香的老蘇州?;蛟S,你也知道,他們的“蘇州”也是源于他們的想象與經(jīng)驗。所謂“蘇州”的原型已經(jīng)被一再改寫,它成為被隱喻、公共想象籠罩得太多的一座城市。
人總是在尋找與自己內(nèi)心相對應的東西。很多人說,蘇州是一個經(jīng)過漫漫旅途的行者愿意停留下來過日子的地方?;蛘撸子脨蹱柼m詩人葉芝一部詩劇的名字:蘇州,是很多中國人的“心愿之鄉(xiāng)”。
或許,蘇州恰好為我們提供了這樣一個心愿的詩意舞臺,在規(guī)定的場景里,讓你做一個悠長的蘇州夢。在這個或許是中國最孤獨的千年古城里,心里那些風花雪月的草是一定要鋤去的,然后跌入亦真亦幻的迷宮里,等待積壓在心底的那些詩句迎風搖曳。
現(xiàn)在的蘇州城里,政府也在苦心經(jīng)營著“蘇州風情”。蘇州舊城的建筑風格是復古主義和裝飾主義的,建筑物不再是建筑物,而成了“構(gòu)筑物”和“裝飾物”。街邊的公交車站、路燈、廁所等城市家具卻都裝上了復古的符號和式樣,大量住宅和公共建筑無一例外地套上了古典的外衣,成為新貌中的一筆舊顏。
在鳳凰街的老蘇州菜館吃過了風雅的蘇州菜式,傍晚時分,漫步蘇州街頭,看著這些奇特的“蘇妝”,讓人在新與舊的視覺景象中,思緒不免復雜起來。
蘇州還在繼續(xù)著,風雅還在延續(xù)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