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 潔
提及詞義的單位,人們通常會想到兩個概念:一是義位,二是義項,并認為義位在詞典中即表現(xiàn)為義項,甚至認為是同一概念在不同學科中的指稱。
1908年,瑞典語言學家諾倫首先提出“義位(sememe)”這一名稱,布龍菲爾德把它作為結構語言學的一個意義單位。1949年后,美國奈達沿用布氏的義位,認為是“一組語義上相關的義素”、“諸義素的總和”。張志毅、張慶云(2001)對義位的大中小三種概念進行區(qū)分,認為義位應是一個中觀概念,介于宏觀和微觀之間,并從多個視角對義位進行界定:(1)直觀定義:義位相當于義項;(2)操作性定義:義位是自由的、語義系統(tǒng)的最小單位;(3)屬性定義:義位是最基本的語義單位;(4)分析性定義:義位是義素的綜合體;(5)系統(tǒng)性定義:義位是語義系統(tǒng)中的抽象常體;(6)結構性定義:義位是由義值和義域組成的。蘇寶榮(2008)對詞義單位劃分出義系、義點、義位與義項幾個層次,指出:“一個詞語在特定語境中所表達的與其基本意義相近、相關,而又有這樣或那樣區(qū)別的話語意義,就是這個詞的義點”,并指出“義位是人們頭腦對詞語義點進行加工的產(chǎn)物……它具有主觀和客觀雙重屬性”。因單音節(jié)詞在古代漢語中占絕對優(yōu)勢,蔣紹愚(2005)認為義位就大概等同于詞典所列的義項,在討論詞義的發(fā)展變化時,要以義位為單位,以便消除傳統(tǒng)訓詁學中的一些認識模糊之處。
可見,義位是由義素組成的,既客觀反映詞義存在,又需要經(jīng)過人為歸納和加工的詞義的基本單位。然而,義位等于義項嗎?關于義項,存在以下一些認識:
(1)鄒鄷(1980):“義項就是辭書中按字義源流縱橫的發(fā)展,對一個字的全部涵義分別進行訓釋,它是辭書表述字義的條目,是辭書特有的釋義方式?!?/p>
(2)張清源(1980):“義項就是詞典中詞義的分項。一個詞有多少個固定的理性意義,就應列多少義項?!?/p>
(3)胡明揚(1982):“義項指的是多義詞中相對獨立的意義項目,在詞典中一般用數(shù)字分項注釋?!?/p>
(4)潘竟翰(2000)界定義項的標準為三條:“①義項是語義的最小運用單位;②多義詞的外部關系是對立的,各有區(qū)別性義素相分別,相互之間不能有重合、包容、交叉關系;③義項的內(nèi)部有同一關系,有共同義素相維系?!?/p>
(5)符淮青(2006)認為狹義的義項是:“詞義最小單位的名稱,它在詞典中有形式的標志。它區(qū)別于詞典中廣義理解的義項,是經(jīng)過細致分析后所得到的最小的詞義單位?!?/p>
(6)《語言學百科詞典》:“義項指同一個詞的每個詞義。只有一個義項的詞為單義詞,具有兩個以上義項的詞為多義詞?!?/p>
綜觀以上論述,學者們在對“義項”的認識上存在較大分歧,這也成為我們立論的根據(jù):
①義項是詞義學概念還是辭書學概念?②義項解釋的對象是字還是詞?③若承認義項的對象是詞,是否僅為多義詞,義項的內(nèi)部有無共同義素,在詞典中僅有一個意義的詞的解釋單位是什么?④義項若指向同一個詞的每個意義,通假義所記錄的不是同一個詞,通假義列在該詞下,該怎樣指稱?⑤是否將義項解釋的內(nèi)容限于理性意義,語法意義是否為義項建立的根據(jù)?⑥義項有哪些特性,能否“分合”?以下我們將針對這些問題進行討論。
中國辭書的編纂出版歷史源遠流長,《史籀篇》應該是見于著錄的最早字書,但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尚算不得辭書。至漢代,出現(xiàn)了在漢語言學史上具有重要意義的幾部小學專書。有人將《爾雅》前三篇視為最早的“同義詞典”,實際上,它屬于同訓纂集,是具有相同訓釋的詞語匯編。從其體例來看,每一訓條是將具有相同訓釋語的各詞匯集在一起,后用一個訓釋語解釋,一條之中的各詞不全是同義關系。受其編纂體例之限,在單一訓條之中無法直接體現(xiàn)各詞的多種詞義關系,而是采用重出的方式,把一個詞的多個意義分別歸到不同的訓條之中,被訓詞多次出現(xiàn),或出于同篇,或出于異篇,服從義類的需要。如[1]:
本義 +引申義?!夺屧b》:“永,長也。”又:“永,遠也?!?/p>
基本義 +假借義?!夺屧b》:“來,至也。”又:“來,勤也。”
引申義 +假借義。《釋言》:“干,捍也?!庇?“干,求也?!?/p>
語法義 +假借義?!夺屧b》:“哉,間也。”又:“哉,始也?!?/p>
本義+近引申義+遠引申義?!夺屟浴?“濟,渡也。濟,成也。濟,益也。”
這應該算是辭書史上較早的詞義編排方式,后世產(chǎn)生的系列“雅書”也繼承了《爾雅》的這種方式。如《小爾雅·廣詁》:“彌,久也?!庇?“彌,蓋也。”其優(yōu)點是以訓為綱,便于查檢者找到同訓詞,但不利于掌握整個詞的意義系統(tǒng),難以把握詞義之間的關系和發(fā)展脈絡。
許慎所著的《說文》被公認為是我國語言文字學史上第一部字典,主要解釋與字形密切相關的字的本義。《說文》所釋字義通常具有單一性,若另有他說,許慎則以“一曰”、“又曰”、“或曰”標明。如:
《玉部》:“瑩,玉色。……一曰石之次玉者?!?/p>
《馬部》:“駙,副馬也。……一曰近也。一曰疾也?!?/p>
有人認為:“這實際上已是‘分項’釋義了,而且有的別義與本義之間還有引申關系,這便是義項的濫觴?!?王粵漢1991)我們認為《說文》的“一曰”尚不完全具備后代辭書義項的性質(zhì),它是許慎對字的本義難以決斷時將他說列出備考,但在客觀上卻向人們展示了有些字不止一個詞義(不超過三個)。
其他的小學訓詁專書都有類似的編排,如《玉篇·糸部》:“繩,索也。直也。度也?!薄稄V韻·上平聲八·微韻》:“非,不是也。責也。違也。亦姓?!边@類訓詁專書的訓釋大都采自前代各種訓詁材料,故多纂集之功而乏解釋之力。
至宋朝,從戴侗《六書故》一書詞的釋義及編排方式來看,先釋本義(正義),再釋引申義(引之、因之、引而申之等),后假借(借),這種有意識的詞義分條排列可以算作義項的早期形式,為后世的辭書編纂所借鑒。如“張”[2]:
菑良切 弓施弦也(繃弦于弓)。
張之滿曰張(布滿、充滿),去聲(證略)。
張帷幕亦曰張(張開)(證略),別作“帳”。
水張盛亦曰張(漲),別作“漲”。
而明朝梅膺祚的《字匯》則“采取多種措施,使以字義為中心的形音義項體系定型化”,他指出:“大抵古人制字,多自事物始,后之修辭者,每借實字為虛字,用以達其意?!?轉(zhuǎn)引自鄒酆1983)編者正是以對語義學的粗略認識為基礎來完成每個字的語義體系的。在編纂方式上,按不同音切分列不同音義項,并用“〇”作為劃界的標志。如[3]:
蓋 居太切 該去聲 覆也,掩也,苦也,車蓋也,又發(fā)語端也。
〇又古杳切 甘入聲姓也,又齊邑名。蓋大夫王驩。
〇又胡閤切 音合 與盍同 何不也。(證略)
〇又葉居氣切 音記。(證略)
這就較前人在詞義編纂的方式上有大大的進步。而《康熙字典》的產(chǎn)生可以說是漢語傳統(tǒng)辭書在詞義編排上的最終成熟,其對釋義模式的精心設計是建立在一定的編纂體例基礎之上的:“字有正音,先載正義,再于一音之下,詳引經(jīng)史數(shù)條,以為證據(jù)。其或音同義異,則于每音之下分列訓義。其或音異義同,則于訓義之后又云某韻書作某切,義同。庶幾引據(jù)確切,展卷了然?!比纾?]:
殆 【唐韻】徒亥切 【集韻】【韻會】【正韻】蕩亥切 并駘上聲 【說文】危也。又近也。又始也。又將也,幾也。又賈誼《新書》……又與怠通。又葉養(yǎng)里切,音以。(每義均有書證,略)
至此,辭書的分項解釋體例已完全成熟,并為后世辭書所繼承。由此可見,辭書對詞義的分項解釋是義項產(chǎn)生的基礎,最初是為解決詞的多個意義(訓釋)在工具書中的呈現(xiàn)而采取的編纂方式。
由義項演進的歷史我們可以看到,義項自產(chǎn)生起,出現(xiàn)的環(huán)境就是各類辭書。雖然它是為解釋意義而創(chuàng)制的一種辭書編排方式,并且是以單個詞義為解釋的內(nèi)容,但絕不等同于詞義。也就是說,詞義的基本單位“義位”在辭書中可以表現(xiàn)為義項的形式,但不能逆推,說義項就是義位在辭書中的表現(xiàn)。
義位是詞義的基本單位,是詞義學中的一個理論概念。而義項是辭書學(或詞典學)中的一個術語,它完全屬于一個操作概念。在辭書出現(xiàn)之前,人們就有了義位的樸素認識,但義項卻是伴隨著辭書發(fā)展的進程而出現(xiàn)的?!掇o書編纂基本術語》中明確指出:義項就是字、詞典中“按一個字頭、詞頭的不同含義分列的注釋項目”。也就是說,只要是在字、詞典中對意義的解釋條目就是義項,若數(shù)量超過一,則按數(shù)目分項排列,既便于編纂者編排,也便于使用者查檢。
在辭書中,義項的形式也不是單一的,符淮青(2006)對此分出三類:
1.一個義項是一個意義。包括:
(1)單義詞的義項。如:
光壓 射在物體上的光所產(chǎn)生的壓力。
(2)經(jīng)過細致分析確定的多義詞的義項。如:
淺 ①從上到下或從外到里的距離小。②淺顯。③淺薄。④(感情)不深厚。⑤(顏色)不濃。⑥(時間)短。
2.一個義項是幾個相近意義的集合。如:
輕 ③數(shù)量少;程度淺。
3.一個義項是某幾個方面意義的概括,其下細分為不同的意義。如“打”,《新華字典》處理為:
③指某種動作。例打(捉)魚|打(買)酒|打(收)糧食|打(織)毛衣|打(畫)格子|打(捆)行李|打(發(fā))電報|打(做)短工。
這三種類型的義項所包含的意義內(nèi)容是不一樣的。符淮青將第一種稱為“義項(狹義的義項)”,第二種稱為“義項組”,第三種稱為“義項目”。應該說,只有第一種義項才和義位對應。而義項組是由幾個相近的意義排列在一起形成的,它們之間有相同之處,但在上下文語境中又會產(chǎn)生差異,于是,這個義項組中的幾個意義就分別稱為“義項變體”(蔣紹愚2005),因其在語言中出現(xiàn)的頻率不同,高頻者稱為“中心變體”,其余稱為“非中心變體”,而中心變體就是這個義項的中心意義。
由此可知,義項與義位并非同一概念,兩者之間也不是一一對應的關系,義位屬于詞義學的范圍,是詞義的基本單位,而義項屬于辭書學的范圍,是釋義的基本單位。但二者并非截然無關,詞義義項的建立要以義位為基礎,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即使明確了義項的概念和實質(zhì),也不是所有的問題都能迎刃而解,因為義項雖為辭書學的概念,卻因解釋的內(nèi)容是語言中最復雜的意義,于是又與語義學有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因此,要全面認識義項,就要從語義學和辭書學兩個角度加以研究。
中國古代長期字詞不分的傳統(tǒng),導致人們常常將語言的外在形式與內(nèi)在意義混為一談。漢字是記錄漢語的書寫符號,形體是根本,其本身并無意義可言,它的意義是其所記錄的詞語的意義。由此可知,義項解釋的直接對象不是字。
古漢語單音詞占絕對優(yōu)勢的局面,使得人們過去在研究漢語詞義,尤其是古漢語詞義時,無須考慮語素這一概念,認為義項就相當于義位,就是詞義的運用或表達單位。如《辭源》對“?!钡慕忉?,每一義項都可獨立使用,故解釋的均為詞義。
①恒久,經(jīng)常。②法典,倫常。③普通,平庸。④古代長度單位名。⑤古代繪日月圓形的旗幟。⑥樹木名。常棣的簡稱。⑦副詞。(1)常常。(2)曾經(jīng)。通“嘗”。⑧姓。
然而,現(xiàn)代漢語中雙音節(jié)詞早已成為詞語構成的主趨勢,古漢語中大量的單音節(jié)詞已降格成為單音節(jié)語素,即使就多義詞而言,情況也有區(qū)別。符淮青(2004)從義項的角度對現(xiàn)代漢語多義詞進行分類:(1)全部義項是詞義的多義詞;(2)一個義項是詞義,其余義項是語素義的多義詞;(3)詞義義項多,又帶有語素義義項的多義詞;(4)多義不成詞語素。如《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6版對“?!钡慕忉?
①一般;普通;平常。②不變的;固定的。③副時常;常常。④指倫常。⑤名姓。
除了明確標注詞性的義項③和義項⑤以外,其余均非詞義,但仍需列項說解,故屬于義項的范圍。這樣,作為音義結合體的單位,無論是詞還是語素,只要是出現(xiàn)在辭書中的對其意義進行解釋的分項,都屬于義項。甚至對大于詞的單位,如成語、歇后語、固定詞組等的解釋分項,也稱為義項。如《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收錄詞組“舍生取義”、“常用對數(shù)”等,為此進行的專門解釋同樣也作為義項而存在??梢?,義項的解釋對象范圍已經(jīng)擴大,只要是辭書中對語素、詞、詞組的意義的解釋都屬于義項。
義項既為辭書按字頭、詞頭的不同含義分列的注釋項目,那其解釋的內(nèi)容自然就是意義。人們常將義項與詞的義位對應起來,認為義項是詞義在辭書中的分項解釋,是義位在辭書中的表現(xiàn)。但這個“詞義”是否僅表現(xiàn)為詞的理性意義?對于這一點,要先從詞義說起。
符淮青(2006)曾列舉了眾多學者對意義的說解,并提出了自己對詞義的看法:布龍菲爾德給意義的定義是,“說話人發(fā)出語言形式時所處的情境和這個形式在聽話人那兒所起的反應”,但沒有認識到“詞義是一種同詞的語音形式聯(lián)系的思想意識形態(tài)”,沒有看到“語言對詞義的表述的性質(zhì)和作用”,有一定的局限性。維特根斯坦從“操作論”的角度看待意義,認為“一個語詞的意義就是它在語言中的應用”,他這種企圖用“用法”來代替“意義”的做法同樣是欠妥的?!霸~的意義指詞所反映的有關事物的一般的本質(zhì)的特點,詞的用法指詞能充當什么句子成分,能同哪些詞搭配,能出現(xiàn)在哪些語境中”,應稱為“功能、分布”,不能混淆兩者的界限。最后符淮青陳述了一個事實:人們是在考察詞的各種用例中分出不同的意義,借助于生活經(jīng)驗和科學認識去概括說明各個詞義所表示的各種事物現(xiàn)象的一般本質(zhì)的特點。據(jù)上說,詞義的定義可以歸納為:在詞匯系統(tǒng)內(nèi),一個詞在構成句子實現(xiàn)語言交際功能的過程中所承擔的意義。蔣紹愚(2005)結合古漢語詞匯將詞義分為六類:理性意義、隱含意義、社會意義、感情意義、聯(lián)帶意義、搭配意義。張志毅、張慶云(2001)用基義和陪義對詞義進行分類,大概相當于理性意義和附屬意義。李運富(2010)認為對詞義應從詞的語義屬性和使用屬性兩方面加以認識,語義屬性是針對詞的理性意義而言,使用屬性包括詞的使用語境(語法功能、語義搭配),使用語體(書面、口語、文言、白話),使用語義(附加義、修辭義),使用范圍(地域、時代),使用頻率等方面。
我們贊同李運富的觀點。對于實詞而言,其語義屬性占據(jù)主要地位,它是義位之間相互區(qū)別的基礎,必然也就是義項區(qū)別的根據(jù)。如《漢語大字典》和《漢語大詞典》均將“典章法度”與“綱常、倫?!眱蓚€義項區(qū)分開來,就在于二者的理性意義有明顯差異,我們列表來分析其理性意義。
義項 類別 屬別 功用 產(chǎn)生 內(nèi)容 特征典章法度 名物法律制度規(guī)范約束,維持社會穩(wěn)定、正義國家政府涉及國家和個人一切行為的制度穩(wěn)定、公正、約束力綱常、倫常道德標準規(guī)范約束,維系人際關系儒家思想仁義禮智信 穩(wěn)定、約束力
除了理性意義對義項具有決定性作用外,還要考慮使用屬性對其產(chǎn)生的影響。如《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6版對“常性”條的解釋“一定的習性”標明了“〈書〉”,以此指明其使用的語體為書面語;《辭源》對“常山蛇”的解釋“喻一種陣法”,則指明了其修辭意義。對于虛詞來說,理性意義已經(jīng)退居到次要地位,而其功能和分布即在語境中表現(xiàn)出的語法意義則起著決定作用。如《漢語大字典》“從”:
?介詞。(1)表示起點,相當于“自”、“由”。(2)表示對象,相當于“向”。(3)表示原因、途徑,相當于“因”、“由”。(4)表示任憑。
這一類語義空靈的虛詞義項,就必須從功能和分布上加以注釋。
可見,義項所解釋的內(nèi)容就是意義,對詞而言,部分與義位相等。因此,解釋的內(nèi)容就不單限于理性意義一端,尤其對于虛詞,對其語法意義的解釋就顯得尤為重要。因此,義項的解釋內(nèi)容包括被釋對象的語義和語用兩方面。
由于義項出現(xiàn)的典型環(huán)境是多義詞,所以一般情況下,人們在談及義項時首先想到的是多義詞的義項。關于多義詞,通常認為是指“包含互有一定聯(lián)系、而又相對獨立的多種意義的詞”(胡明揚等1982)。也正因如此,使人們誤認為義項是多義詞的專屬,義項的內(nèi)部要有“共同義素相維系”。這里由于混淆了義位和義項的概念,出現(xiàn)了兩個認識上的誤區(qū):(1)義位由義素組成。義項中沒有義素,故無須用“共同義素相維系”;(2)義項之間互有關聯(lián)。義項是辭書對所釋內(nèi)容的處理手段,對于詞義的解釋而言,引申義列不是唯一的決定因素,故除要參照詞義的引申義列外,還要考慮其他因素。
漢語的詞義發(fā)展是一個連續(xù)統(tǒng),屬于一個泛時的概念,在一個詞的引申義列之中,既有依托于同一詞形的多義詞的各個義位,也有不同形(包括不同音和不同字)的同源派生詞,如上舉《六書故》中“張”的各同源派生詞。這就形成了一個相當龐雜的微觀詞義系統(tǒng)。然而語文辭書編纂通常以詞形(或字形)為綱,若將一個個微觀詞義系統(tǒng)納入,會給編纂和使用造成很大的不便。
因此,作為一個操作概念,義項是辭書編纂者對被釋對象意義的一種技術處理。在建立義項時,并不將其內(nèi)部語義聯(lián)系作為唯一的決定因素,義項的解釋對象打破了多義詞引申義列的限制,只需將與該詞形(字形)有關系的意義一并納入,那么就不必受制于意義間的關聯(lián)。本義(包括詞的本義和字的本義)、基本義、引申義(包括比喻義)、假借義,以至于在共時層面難以建立聯(lián)系的姓氏名、地名、??泼榷紝儆诹x項的解釋對象。否則,對于不在基本引申義列中的意義,如《漢語大字典》所列的“?!钡氖醉棡樽值谋玖x“衣裳”,該如何指稱;對于通假義的解釋,如《辭源》、《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中對“?!蓖ā皣L”的解釋項及“姓”義,又該如何指稱?
義項雖最先作為對多義詞意義的分項解釋,但是后來所指范圍有所擴大。若被釋對象(語素、詞、固定詞組等)是單義,或是辭書中只列出的一項釋義,也應稱為義項。如《現(xiàn)代漢語詞典》、《漢語大詞典》對單義詞“常識”的釋義“普通知識”,是義項;《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常數(shù)”只列出一個釋義“表示常量的數(shù)”,也是義項。由此,我們認為義項不是多義詞的專屬,而是超越引申的界限,即對于沒有引申意義的單義語言單位及不限于引申意義,還具有假借意義的語言單位的釋義項目都歸于義項。
義項是在辭書中對注釋對象的不同意義的注釋項目。然而,我們看到不同辭書對同一被釋單位所列出的義項卻并不相同,甚至是大相徑庭。原因何在?這就需要對義項的性質(zhì)進行討論。
1.義項的概括性與區(qū)別性
首先,義項的概括性不等同于意義(詞義)的概括性,這需要從語義(詞義)學和辭書學兩個角度加以分析。
從詞義學角度來看義項的概括性,有兩方面:(1)詞義反映概念。概念的形成是將感性認識上升到理性認識的過程。詞義內(nèi)容是在概括某類客觀存在的普遍特征,并舍棄那些個性化的具體特征之后形成的。如對“人”的解釋,在不同的辭書中表現(xiàn)不同。
《說文》:人,天地之性,最貴者也。
《辭源》:①人類。能創(chuàng)造并使用工具進行勞動、改造自然的動物。
《現(xiàn)代漢語詞典》:①能制造工具并使用工具進行勞動的高等動物。
《漢語大詞典》:①能制造和使用工具進行勞動,并能用語言進行思維的高等動物。
可見,不同的辭書在解釋“人”時,力圖排除民族、性別、年齡等屬性,僅表現(xiàn)能概括“人”這個概念的本質(zhì)屬性,從而揭示“人”這個詞的概念內(nèi)涵,使讀者獲得關于人的正確認識。
(2)詞義抽象語境義。語言中的詞處于兩種狀態(tài),一是使用狀態(tài),一是貯存狀態(tài)。前者是在具體語言環(huán)境中使用的意義,它是具體的、靈活的、單一的;而后者則是收錄在辭書中的詞義,它具有相對的概括性、穩(wěn)定性和豐富性。因此在參考古代訓詁材料為辭書建立義項時,一定要將詞義注釋和文意注釋區(qū)分開來,防止語境義的闌入。
從辭書學角度來看義項的概括性,實際上是在編纂過程中根據(jù)辭書的規(guī)模、屬性等對義項進行的加工處理,即以客觀意義為基礎,將相鄰的或意義相近的義項進行減省和歸并。如“?!睏l在《辭源》和《漢語大字典》中義項的數(shù)量就有較大區(qū)別:
《辭源》例見本文第三節(jié)。
《漢語大字典》:
①同“裳”。裙子。②常規(guī);常法。③綱常;倫常。④規(guī)律。⑤本質(zhì)。⑥古旗幟名。上繪日月圖形,為天子之旗。⑦車上所樹之戟。⑧永久的;固定不變的。⑨一般的;普通的。⑩日常的。?副詞。經(jīng)常;常常。?古代長度單位。八尺為尋,兩尋為常。?木名。指棠棣。?通“長”。?通“嘗”。副詞。曾經(jīng)。?通“尚(shàng)”。?通“祥(xiáng)”。?用同“嫦”。?古地名。在今山東省微山縣東南。?水名。指常水。?姓。
兩部辭書性質(zhì)不同,《辭源》重源不重流,故無須將所有義項全數(shù)列出,只需選取典型或常用的義項,并且盡量增強每一義項的概括度。如義項②就包括了《漢語大字典》中的義項②③,這也是概括性的表現(xiàn)。
義項在體現(xiàn)概括性的同時,也必須強調(diào)其區(qū)別性。即義項與義項之間,一定存在某方面的根本差別,或體現(xiàn)在語義上,或體現(xiàn)在語用上,通過意義分析和語感都能獲得的差異。在同一語境中,所對應的義項不能出現(xiàn)或此或彼、可此可彼的情況。應該說,“義項的概括性與可區(qū)分性,義項的概括與區(qū)分過程,是互相對立又互相依存的矛盾統(tǒng)一體”(汪耀楠1982)。
2.義項的客觀性與主觀性
意義是客觀的,由此推導義項也應該表現(xiàn)出客觀性。這已成為共識,無須贅述。
然而,義項又是主觀的,這與詞典編纂者對意義的主觀認識和表述直接相關。換句話說,義項的存在具有客觀性,而義項的呈現(xiàn)卻具有主觀性。這一方面受到編纂者主觀因素的影響,即在語義學層面對意義的認識和分析;另一方面,義項既然是出現(xiàn)在辭書中的語義解釋,就必然要契合辭書的編纂需要。關于義項解釋的對象、內(nèi)容,我們已經(jīng)有較為清晰的認識,由此歸納和整理得出的應是義項的應然狀態(tài)。也就是說,針對義項的解釋對象(語素、詞、詞組),應該將以其為“字頭”、“詞頭”的所有意義一并列出,包括本義、基本義、引申義、假借義等。然而,每部辭書會根據(jù)自己的規(guī)模、屬性進行相應的調(diào)整、取舍或歸并,這屬于義項在辭書編纂中技術處理的不同。
事實上,對義項的研究要在三個層面進行,一是存在層面,二是表述層面,三是呈現(xiàn)層面。“存在”考慮的是義項的有無,即義項的應然狀態(tài);“表述”考慮的是將存在的意義轉(zhuǎn)化為語詞形式;“呈現(xiàn)”考慮的是選擇哪些表現(xiàn)“存在”的“表述”示人。這分別涉及義項的建立和釋義問題,關于這些,我們將另文論述。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對義項作出較為全面的界定:義項是字典、詞典中的一個基本釋義單位,是字典、詞典中收錄的作為字頭、詞頭的語言單位的不同含義分列解釋的詞義項目。區(qū)別于義位,義項是釋義單位;以字、詞典收錄的語言單位為對象;以字頭、詞頭為統(tǒng)領,以不同含義為指歸。
附 注
[1]例引自管錫華:從《爾雅》的多義項談到辭書多義項的起源和性質(zhì).辭書研究,1988(4).
[2]例取自鄒酆:中國辭書學史略.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
[3]例取自鄒酆:《字匯》在字典編纂法上的創(chuàng)新.辭書研究,1983(5).
[4]例取自豐逢奉:《康熙字典》編纂理論初探.辭書研究,198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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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管錫華.從《爾雅》的多義項談到辭書多義項的起源和性質(zhì).辭書研究,198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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