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曉壽
編者按:“太行奶娘”,特指一群在太行山上撫育過革命后代的根據(jù)地婦女,她們以英雄母親的形象為大家所敬仰和追尋。硝煙炮火中,她們冒著身家性命的危險,接過來自革命隊伍的認識或不認識的“奶孩”,以樸素的階級感情和圣潔的母愛,艱難地哺育他們成長。“奶孩”長大了,革命成功了,生活在太行山僻壤窮鄉(xiāng)的她們依舊默默無聞,甚至有些已然逝去。
仰望巍巍太行,呼喚“太行奶娘”。《人民日報》高級記者段存章說過:我們追尋太行媽媽是在“追尋一種精神,追尋一種在和平年代我們難以體會到的情誼”,這是一種“我們和人民在艱苦歲月里結下的永遠不能忘記的爹娘般的情誼”。2013年,本刊將陸續(xù)刊載一系列有關這些堅守共產(chǎn)主義遠大理想而為中國人民解放事業(yè)奮力戰(zhàn)斗和付出過的革命干部及其后代與太行奶娘之間的故事,試圖重新喚起那個早已離我們遠去的年代里最真切的回憶和感動。而這些承載著理想與信念的魚水深情,正是鑄就民族獨立、人民解放血肉長城的基石!
聽說麻田鎮(zhèn)垴上村有一位八路軍孩子的奶娘,家里還珍藏著好多奶閨女父母的來信,懷著半信半疑的心情,我由縣城踏上了尋訪之路。雖然道路已經(jīng)硬化,但畢竟有一段七彎八拐的山路。心情急迫,總覺得車速太慢,大概不到75公里的山路走了一個半小時。
細雨霏霏,我找到村委會主任李秀琴說明來意后,她很熱情地介紹起了情況,還說他家存有信件,只是要找的奶爹奶娘已經(jīng)去世多年。心里多少有點遺憾,但畢竟幾十年前的信件尚存還是給了我很大安慰,下一代人能存放著幾十年前的來信,足見老區(qū)人民世世代代珍藏著這份戰(zhàn)爭年代結下的情誼。
由秀琴帶路,我很快找到了這戶人家。雖家中無人,但大門敞開著,真是憨厚的山里人家。秀琴外出高喊幾聲,不一會兒主人就回來了,他背著鋤頭,泥腳泥手,笑著表示歡迎。
主人叫李有順,今年61歲,是那位奶娘的兒子。說到信件時,他掏出一把鑰匙,在桌子底柜里翻騰了好一陣才找出來。信件用一張破舊的報紙包著,他淺淺地笑著說:“我奶姐爹娘來過好多信,還有他倆和奶姐的照片,可惜不全了,奶姐的照片就有這一張了。”
說話間,他把報紙拆開,奶閨女的照片和五封信全都擺開來。照片是一張黑白照,白色的四邊已經(jīng)發(fā)黃,奶閨女帶著紅領巾面露微笑,照片背面幾乎變成了黑黃色,但鋼筆字還清清楚楚——這是小奈在初中讀書時的照片。
我問有順:“你這位奶姐是叫小奈嗎?”他說不是,在這里的時候叫奶愛,走后才改成小奈?!澳虗邸钡暮x再明顯不過,包含著多么深的愛意?。?/p>
我又問:“你奶姐多大歲數(shù)?”有順不假思索地說:“她屬羊,今年67歲,這我很清楚,因為我娘在世時常掛在嘴上,一直說:‘你奶姐屬羊,比你二姐香愛小兩歲,她接的是你二姐的奶,她來時才三個多月,又黑又瘦,你二姐才一年稍多點我就斷奶,奶上了這個奶閨女,給她起的名字叫奶愛?!?/p>
五封來信最早的一封是1965年10月9日,最晚的一封是1973年4月20日,寄出地點均為“上海陵零路675號304室”。
有順說:“信都是我奶姐他娘寫的,她的名字叫任立之,奶姐的爹叫唐英之,他倆原來都在南井上兵工廠。唐英之是個小官官,任立之比他官大,因為要見唐英之比較容易,任立之門外總有人站崗,外人不許進,只有我爹能隨便進去。”有順停頓一下又說:“奶姐在我家五年,我娘經(jīng)常念叨此事。我記得清楚,我娘說過,奶姐爹娘離開南井上兵工廠后,奶姐還在這里,五歲那年才接走。戰(zhàn)爭年代,兵荒馬亂,音訊難通,要不怎么好多年后他們才來信,頭一封信還把我爹的名字記錯了……”
有順的母親名叫江小香,父親名叫李元鎖,第一封來信錯寫成了李有栓。信用毛筆寫成,抄錄如下:
有栓同志:你好!
分別廿年了,不曾通信,很是念你和你的全家。奶愛在你家寄養(yǎng)期間,多煩你全家照料,使我們永遠懷念和感激。奶愛自離開你家后,跟我們轉戰(zhàn)南北。1949年全國解放,我們先在上海工作,以后又轉到北京,奶愛即在上海讀書,現(xiàn)在她已考上大學,身體很好,思想進步,讀書很用功。我們平日常和她談起你們全家的事,她很高興,希望能取得聯(lián)系,想你們一定有同樣之感。時隔很久,不知你家是否仍住原處?家里情形怎么樣?一切都很想念。希望你接到這封信后,速給我們回信,以便今后不斷通信,并將奶愛的照片寄給你們。
祝你們全家身體健康,精神愉快。
奶愛的爸爸唐英之、媽媽任立之
1965年10月9日于北京
信中寫有上海的通訊地址,盡顯期盼回音之念。
第二封信是1965年12月2日用鋼筆寫的,前兩段內容如下:
……你的回信我收到了,知道你們全家情況我們全家都很高興。事隔廿年,現(xiàn)在相互平安健康,這真是托毛主席的福。接到你們的信以后,我們又將二十幾年前抗日戰(zhàn)爭中的經(jīng)歷告訴孩子們,他們非常振奮激動。他們表示,特別感謝你們當年為奶愛操勞照顧,大家都說,若不是你們和老解放區(qū)的鄉(xiāng)親們,奶愛哪能長大成人,我們要向你們表示感謝……
……奶愛(現(xiàn)叫小奈)有弟妹和她一共四個人(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大弟也上了大學了,現(xiàn)在在北京,二弟也在北京讀高中,小妹在上海讀高中,他們的身體都很好……
這封信的后面還邀請奶愛的奶爹奶娘到上海、北京作客,并有“前幾天寄去藍色燈芯絨七尺請收”等語。信中寫有的“托毛主席的?!薄案兄x你們和老區(qū)的鄉(xiāng)親們”等語句是兩位老八路真實的思想寫照。
第三封信寫于次年3月27日,信尾只有奶愛的父親唐英之的名字。從信中得知,這中間有一封發(fā)出的信未曾收到,來信部分內容摘抄如下:
……春節(jié)前,承你寄來的核桃、柿餅和南瓜子等物,早就收到,并隨即回信,不知為何沒有收到,可能是丟失。今接你來信,方知如此,很是遺憾……太行山上的土特產(chǎn)我們非常喜愛,特別是你們寄來的更覺親切。只因路程遙遠,寄費太貴,增加了你們的麻煩,我們實在不過意。為此,請今后勿再寄,只要常通信,知道你們的情況,我們也就很放心,很高興了……小奈的爸爸去年調回北京工作,我最近因工作去北京出差剛回來,以后來往北京機會很多,你家離北京較上海近,今后寒暑假如果小奈能去北京的話,一定寫信告訴你,請你去北京玩……小奈在農(nóng)村搞四清運動,還未結束……她工作很忙……
1966年,史無前例的“文革”浪潮遍布全國,雙方通信中斷。奶娘江小香雖然已到中年,但心里總不放心,一直和老伴說,好端端就不來信了,是不是也叫人家說“黑”了,會不會戴高帽,那倆口子可真是好人……當年和咱山里人一樣受苦。
惦記他們不僅僅是因為奶養(yǎng)奶愛的事,戰(zhàn)爭年代,唐英之還給過奶愛爹娘一家很大的幫助。原來,奶愛的父親調到西隘口兵工廠(八路軍第七兵工廠)后,奶爹李元鎖和江銀秀(村干部)專門去西隘口看他。唐英之熱情地招待他們吃飯,細問家里的生活,并掏心窩子地說:“老鄉(xiāng)們困難,知道……我工作犯了點小錯誤,受了個小處分,職務也降了……”
唐英之出去好一會兒才回來,把60塊錢給了他倆說:“我盡了努力,就算是八路軍支援鄉(xiāng)親。錢不多,但能買兩頭毛驢,莊戶人家沒有牲口不行……”
用這筆款子,江銀秀買了頭黑毛驢,奶爹李元鎖買了頭灰毛驢。當時,驢就是農(nóng)戶家一半的家當,從此兩家耕地、馱貨再不發(fā)愁了。
有順說起這件事時很激動:“那頭大灰驢使喚了很多年,我記得清清楚楚,俺爹不叫打它,一直說這是八路軍給咱的驢……”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兩家的思念卻沒有中斷。1973年春天,奶娘江小香又求人寫了信,很快就收到了回信。第四封信和第五封信都是寫于1973年,由上海發(fā)出,僅署任立之名。3月19日的信摘錄如下:
……你3月5日的信收到了。幾年不通信了,彼此都很想念,今天接到你的來信我們全家都非常高興。這幾年因種種原因,暫時離開原來的地方,去年我們仍回到原處。我們身體都很好,家里小孩一切都很好,請你們勿念。小奈1969年大學畢業(yè)了,她是學醫(yī)的,畢業(yè)之后分配在陜西商縣商洛醫(yī)院做醫(yī)生,每年都回來。她身體還好,請你們放心……元鎖同志全家都健康,我們非常高興,只是我們相隔太遠了,見面不容易,如果有機會的話,我們一定要去看望你們……除到麻田有汽車外,到垴上是否有交通車……
4月20日的信摘抄如下:
……謝謝你,寄來的核桃和柿餅已經(jīng)收到了,老解放區(qū)的一切我們非常想念,特別是你的全家我們更是懷念。小奈現(xiàn)在已經(jīng)30歲了,她在家的時候我們常和她談起你的全家。她現(xiàn)在在陜西,今后我們一道去看望你們,如果我們以后能遷到北京的話,一定請你們來北京……你血壓高,是否請中醫(yī)看看,中藥有許多還是療效較好的,希望你注意身體,血壓高還是可以治療的……給你寄去糧票30斤,請收……
五封信不僅散發(fā)著濃濃的太行情,也體現(xiàn)出老八路與太行老區(qū)人民在戰(zhàn)爭年代似海的深情?!巴忻飨母!薄坝肋h的懷念”“接到來信全家非常高興”“太行山上的土特產(chǎn)我們非常喜歡”等語,無一不彰顯出老一輩人的純樸品德。
我低聲問有順:“還有信嗎?”
他不好意思地說:“信和照片本來還有,可是丟了。我還記得有奶愛姐爹娘的照片,他倆都是胖胖的,找不到了。弄不清是‘大搬家的時候丟了,還是以前就丟了?!?/p>
“大搬家”是指九年前垴上村遷離原址。垴上村當年只有20多戶人家,相鄰的南井上村也只是個七八戶人家的山窩鋪,兩村相距不遠,只隔一道小山嶺,都在重重太行山深處的半坡上。由于地形極為隱蔽,南井上又有終年不竭的水井,所以八路軍軍工部在那深山溝里碹了幾十孔大石窯,建起了復裝子彈廠。工廠人多,石窯宿舍有限,所以兩村都住滿了八路軍?,F(xiàn)在兩個村全部遷離原址,在平坦處建起了新村。
我連夸有順家新蓋的兩層樓的新居,他說:“拆拆蓋蓋,忙壞了,也就丟了許多東西,不過當年奶姐和我父母住的北房沒舍得拆掉?!?/p>
丟失的信件和照片恐怕再也找不到了,不過有這五封信,我也就感到滿足了。
有順零零星星地又和我說了一些瑣碎的事。
奶愛的父母親隨著南井上兵工廠遷離后,奶愛在垴上又住了幾年,一是奶娘奶爹待孩子特別好,舍不得讓她離開,二是奶愛的父母誠心誠意地請求:“這孩子離開了你們難以成人啊。戰(zhàn)爭時期,如果我們倆人犧牲了,你們就把孩子養(yǎng)起來,我們倆死了也放心?!彼?,奶愛直到5歲那年才離開奶娘家。當時正處于災荒年月,兵工廠每月發(fā)給奶孩5斤小米,江小香就把小米炒熟碾成米粉,配上黑糖讓奶愛吃,就是靠著奶水和米粉才把黑瘦的奶愛養(yǎng)胖的。父母抱她走時,奶愛又哭又喊不肯離開。當他們轉過小山嶺看不到村莊時,不料父母手一松,五歲的小奶愛竟哭喊著飛跑回來,緊緊地摟住奶娘的脖子不再放開,娘倆人都哭成了淚人……
一年夏天,任立之特別從上海郵寄來7尺雨布,當時在這里是買不到的……
奶娘1977年身患重?。ㄐ亟Y核)時,他們從上海寄來一個四四方方的小木盒,里面全是這里難買到的藥,本來一直保存著這個木箱子,可惜在“大搬家”時也丟了……
返回的路上,我的腦子里不斷出現(xiàn)的還是那五封信,30斤全國糧票——7尺雨布——7尺燈芯絨——四四方方的小藥盒——兩頭毛驢——核桃——柿餅——南瓜子……這些連成了一串堅實的鏈條。
我用手摩挲著這五封破舊卻沉甸甸的來信,一封貼著天安門和紅日的郵票,另一封貼著兩枚四分延安窯洞的郵票。我不由得思考著,太行老區(qū)人民珍藏的這五封幾十年前的來信,究竟訴說著什么?
(責編 王燕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