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童話的現(xiàn)實和真相
——評伯恩哈德的《退休之前》

謝 芳

(武漢大學 德文系， 武漢 430072)

奧地利當代著名小說家、劇作家托馬斯·伯恩哈德(1931-1989)的劇作《退休之前》于1979年6月29日在聯(lián)邦德國斯圖加特市的國家劇院首演，引起了公眾的廣泛關注，被評論家本雅明·亨利希稱為“伯恩哈德最復雜的、他的最可怕、最好的劇作”*Jens Dittmar (Hg.), Thomas Bernhard/Werkgeschichte,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90, S.210.。促使伯恩哈德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的直接緣由是1978年發(fā)生在聯(lián)邦德國的一起引起轟動的事件：當時的巴登—符騰堡州總理漢斯·卡爾·菲爾賓格被發(fā)現(xiàn)在納粹時期曾任海軍法官并且在二戰(zhàn)即將結束時宣布過死刑判決，這位前納粹分子也因此結束了其政治生涯。在《退休之前》中作者也明顯對當時聯(lián)邦德國有關菲爾賓格納粹歷史的討論作出了自己的回應。這部劇作共分三幕，其情節(jié)大致如下：主人公魯?shù)婪颉せ衾諣栐诩{粹時期曾任集中營代理指揮官，他在隱藏十年之后平步青云，成為法院院長和州議會議員，并且因年齡原因而即將退休。魯?shù)婪蚺c姐姐薇拉以及坐在輪椅上的癱瘓的妹妹克拉拉一起住在一座老宅里，30年來他一直和姐妹二人一起為原希特勒手下的黨衛(wèi)隊和警察頭目希姆萊秘密慶祝生日；劇本所展示的正是今年霍勒爾家為慶祝希姆萊生日所做的準備工作以及生日晚餐的情況。劇本將近結束時，魯?shù)婪蛞蚝染七^多而欲槍殺二姐妹，最后突然心臟病發(fā)作，昏倒在杯盤狼藉的餐桌上。伯恩哈德在1965年不來梅文學獎的獲獎致辭中如此寫道：“我不能再寫您們的城市音樂家*《格林童話》中有一篇題為《不來梅城的音樂家》的童話，寫幾只動物團結一致將強盜們趕出其巢穴。的童話了；……童話已經(jīng)結束，……現(xiàn)實和真相一樣并非童話，真相從來都不是童話?！?Thomas Bernhard, Meine Preise,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2009, S.117.實際上伯恩哈德的小說和戲劇創(chuàng)作所呈現(xiàn)給我們的，也絕非一個像童話一樣的美好世界，而他的被評論家視為其“最復雜”、“最可怕”劇作的《退休之前》自然更不是一篇童話。那么伯恩哈德究竟想在《退休之前》中表現(xiàn)什么樣的現(xiàn)實和真相？該劇的“復雜”和“可怕”之處究竟何在？而這些又與作者本人的人生經(jīng)歷、世界觀、文學觀以及創(chuàng)作方法有何關聯(lián)？對上述問題的探討將有助于加深我們對伯恩哈德及其作品的理解和認識。

一

在《退休之前》中，作者不僅觸及前納粹分子在聯(lián)邦德國擔任要職這一現(xiàn)實問題，而且也揭露了納粹思想在戰(zhàn)后聯(lián)邦德國社會的繼續(xù)存在這一隱藏在現(xiàn)實中的真相——這實際上也是作者著筆的重點，并且對此予以了辛辣的嘲諷和無情的批判。

有關前納粹分子在聯(lián)邦德國擔任領導職務的問題，作者主要通過主人公的經(jīng)歷以及劇中人對這一現(xiàn)象的描述加以表現(xiàn)。如魯?shù)婪蛟鵀榧袪I代理指揮官，而現(xiàn)在任法院院長和州議會議員，從中我們不難看出作者對菲爾賓格事件的影射。根據(jù)薇拉和魯?shù)婪虻慕淮?，在當時的社會上還有一些前納粹分子比魯?shù)婪驌碛懈鼮橹匾穆毼唬骸啊覀儸F(xiàn)在有一位 / 曾經(jīng)是納粹黨黨員的聯(lián)邦總統(tǒng)”，“而且我們畢竟還有一大批其他的 / 曾經(jīng)是納粹黨黨員的 / 擔任領導職務的政治家”[注]Thomas Bernhard, Stücke 3,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88, S.110, S.23, S.36, S.36, S.62, S.74, S.93.。從當時聯(lián)邦德國社會的現(xiàn)實來看，伯恩哈德筆下人物所說的話也確實并非憑空杜撰，除了以上所提及的巴登—符騰堡州總理菲爾賓格具有納粹歷史外，曾任聯(lián)邦德國總統(tǒng)的瓦爾特·謝爾也被懷疑納粹時期為納粹德國工人黨成員，1979年伯恩哈德還因德國語言文學科學院接納謝爾為名譽會員憤而退出該科學院。

由上述社會現(xiàn)象出發(fā)，作者由表及里，將筆觸深入到人們的思維方式，進一步描繪了納粹思想在戰(zhàn)后聯(lián)邦德國社會的根深蒂固、其具體體現(xiàn)及其所具有的普遍性。

該劇主要圍繞霍勒爾家在十月七日這天為希姆萊秘密慶祝生日一事而展開。通過情節(jié)設置和服裝、道具的運用，作者首先充分展示了主人公納粹思想的頑固。從魯?shù)婪虻幕貞浿形覀兛梢缘弥錇橄Ｄ啡R慶祝生日的表面原因：原來希姆萊曾到魯?shù)婪蛩诘募袪I視察并且與其會面，從此之后魯?shù)婪虮愠蔀橄Ｄ啡R的忠實追隨者；實際上對魯?shù)婪蚨韵Ｄ啡R不僅是其心目中的偶像，而且已成為納粹思想和納粹時代的象征——這也是魯?shù)婪?0年來堅持為其慶祝生日的深層原因。恰恰正是因為魯?shù)婪蚴且粋€頑固的納粹分子，他才將希姆萊的生日視為“一年中的高潮”[注]Thomas Bernhard, Stücke 3,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88, S.110, S.23, S.36, S.36, S.62, S.74, S.93.，并且發(fā)誓只要活著就要為希姆萊慶祝生日。魯?shù)婪蛟谶@一天還動用一切手段使自己產生一種重回納粹時代的幻覺和想象：在其老宅的五斗櫥上擺放著希姆萊的照片，他身穿黨衛(wèi)隊軍裝和裝扮成納粹時期模樣的薇拉一同觀看記錄了自己納粹時期經(jīng)歷的相冊。上述情節(jié)設置以及服裝、道具的運用雖看似夸張，但卻極其鮮明地刻劃了主人公的納粹分子特征。

對于劇中人物的納粹思想作者也用不少篇幅通過人物語言加以描述，我們可以將其概括為以下幾個方面：(1)對于猶太人的偏見和仇恨。這一點在魯?shù)婪蚝娃崩砩暇型怀鲶w現(xiàn)，因為他們將生活中的一切惡行都歸咎于猶太人。在第二幕，魯?shù)婪蚧丶液笙蚪忝枚酥v述自己在州議會上通過演說成功地阻止了在自家窗前建殺蟲劑工廠一事，在此過程中他將話題轉移到猶太人身上，認為猶太商人才是此事的罪魁禍首。薇拉在第一幕魯?shù)婪蚧丶抑皩死D述的魯?shù)婪虻脑?，可以說充分表明了魯?shù)婪騼刃纳钐帉τ讵q太人的深刻偏見和仇恨：“即使在幾千年之后猶太人也將在德國被痛恨 / 即使在幾百萬年之后 / 只要那時仍有德國人和猶太人存在 / 魯?shù)婪蜻@么說”[注]Thomas Bernhard, Stücke 3,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88, S.110, S.23, S.36, S.36, S.62, S.74, S.93.。而薇拉本人也和魯?shù)婪蛞粯优c猶太人為敵，她討厭克拉拉整日埋頭讀報，斷言“那些最骯臟的報紙的出版者 / 是猶太人”[注]Thomas Bernhard, Stücke 3,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88, S.110, S.23, S.36, S.36, S.62, S.74, S.93.。(2)將納粹分子對于包括猶太人在內的集中營囚犯的折磨、屠殺視為正當行為。這一點主要見之于曾經(jīng)為集中營代理指揮官的魯?shù)婪虻难哉?。在談到自己的上述?jīng)歷時他一再聲稱：“我并不內疚”[注]Thomas Bernhard, Stücke 3,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88, S.110, S.23, S.36, S.36, S.62, S.74, S.93.，因為在他看來自己僅僅是履行了自己的職責，他甚至宣稱這樣做是為了祖國和人民： “事實是我們?yōu)榱俗鎳?/ 做了一切人力所能及的事情”[注]Thomas Bernhard, Stücke 3,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88, S.110, S.23, S.36, S.36, S.62, S.74, S.93.，“我們?yōu)榱说聡嗣竦男腋?/ 完成了一項任務”[注]Thomas Bernhard, Stücke 3,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88, S.110, S.23, S.36, S.36, S.62, S.74, S.93.。(3)不甘心法西斯德國的失敗。也正是基于這一點，魯?shù)婪蚝娃崩旁偃龑⒍?zhàn)即將結束時美軍對法西斯德國的轟炸稱為“恐怖襲擊”，并且將克拉拉的癱瘓歸咎于美國人。他們認為美國人使德國遭受了慘痛損失，毀滅了德國的全部文化。(4)堅信納粹分子會在德國重新掌權。魯?shù)婪蚝娃崩Ｍ麑碛幸惶炷軌蚬_地為希姆萊慶祝生日，而且堅信這一天會到來，這不僅僅因為他們知道現(xiàn)任國家領導人中有為數(shù)不少的前納粹黨黨員，而且也因為他們自認為代表著終究會贏得勝利的善和正義。在以上所列舉的幾個方面中，作者著墨較多的是劇中人物的反猶太主義傾向——它所體現(xiàn)的是一種極端的、反動的民族主義，這一思想既構成了法西斯理論的核心內容，同時也是戰(zhàn)后納粹意識得以繼續(xù)存在的精神土壤。

在《退休之前》中，像魯?shù)婪蚝娃崩@樣具有頑固的納粹思想的人并非特例，因為他們還擁有不少暗藏的志同道合者，如魯?shù)婪虻耐路ㄔ侯檰柪帐┮约稗崩氖烊巳R奧波德夫人，借此作者進一步表現(xiàn)了納粹思想在戰(zhàn)后聯(lián)邦德國社會存在的普遍性——而這一點恰恰正是該劇的一個明顯的“可怕”之處。勒施在納粹時期曾和魯?shù)婪蛟谕患袪I工作，并一直和霍勒爾家一起秘密為希姆萊慶祝生日；因去年慶祝完生日后差點被人發(fā)現(xiàn)在大衣下面穿著黨衛(wèi)隊軍裝，勒施今年不敢再來霍勒爾家，但他卻打算獨自在家完成這件事；萊奧波德夫人的丈夫曾為黨衛(wèi)隊軍官，她家也和霍勒爾家一樣保存著納粹時期的紀念品，如軍服和勛章，一封元首來信，甚至還有一些被殺害的猶太人的飾品。不過與魯?shù)婪蚝娃崩粯?，上述二人也迫于眼前的形勢不敢公開自己的納粹觀點。對于魯?shù)婪蚝娃崩€有許多暗藏的思想上的同道的事實，作者也通過薇拉之口一針見血地加以揭露：“大多數(shù)人都和我們想法相同而且只能暗中這樣 / 即便他們聲稱持相反意見 / 他們可全都是納粹黨黨員”[注]Thomas Bernhard, Stücke 3,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88, S.110, S.37, S.38, S.44.。

《退休之前》的副題為“一出德國靈魂的喜劇”。在劇中作者也對于納粹思想在戰(zhàn)后聯(lián)邦德國的繼續(xù)存在這一隱藏于現(xiàn)實中的真相，通過情節(jié)、服裝、道具以及人物語言的運用，予以了喜劇式的夸張和嘲諷。伯恩哈德筆下的納粹分子魯?shù)婪蚝娃崩燥@得荒唐可笑，是因為他們被賦予了黑格爾所說的喜劇人物所特有的“主體性”，即其所追求的目的與否定性的、反面的事物相聯(lián)系，違背傳統(tǒng)的倫理觀念，但卻被當作善和正義而理直氣壯地加以追求，最終只能遭致失敗。借助于魯?shù)婪蛟趹c祝希姆萊生日達到高潮時的突然昏厥這一結局，作者也充分表現(xiàn)了完全失去歷史存在依據(jù)的反動的納粹思想的擁護者的自不量力。

二

盡管《退休之前》涉及前納粹分子在聯(lián)邦德國擔任要職以及納粹思想在戰(zhàn)后聯(lián)邦德國社會的繼續(xù)存在這一現(xiàn)實內容，但該劇卻絕非一部單純的政治劇，因為在探討上述問題的同時，作者也著力揭示了表面喜愛音樂且受人尊重的霍勒爾家家庭成員之間以強者對于弱者、異己者的控制、侮辱、折磨為體現(xiàn)的權力關系，及其隱藏于內心深處的仇恨心理和殺戮愿望，從而使隱藏在人性深處的黑暗真相得以顯現(xiàn)。如果說前者(權力關系)構成了伯恩哈德劇作中所一再出現(xiàn)的主題，那么后者(仇恨心理和殺戮愿望)在其其他劇作中則較為罕見。以上所述也許正是《退休之前》之所以在評論者眼中顯得“復雜”和“可怕”的一個原因。

在第一幕，作者首先通過薇拉和克拉拉的談話交待了父親生前與其他家庭成員之間的控制與被控制的權力關系。她們的父親是一位社會地位較高的法學家，他在家中則是一個掌控一切的強硬的暴君；而她們的母親則是上述家庭權力關系中弱勢和孤立無援的一方并且成為其犧牲品：她最后以自殺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在此種父親占據(jù)主導地位的家庭關系中，父母與子女相互之間的情感也顯得微妙而可怕：父親喜愛薇拉且討厭克拉拉，魯?shù)婪蚴悄赣H的寵兒；薇拉雖同情母親在家中的處境，但卻不喜歡母親，她甚至向克拉拉承認：“我曾常常在夢中把母親殺死 / 扼死砸死刺死”[注]Thomas Bernhard, Stücke 3,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88, S.110, S.37, S.38, S.44.， “如果她還在 / 我可能會把她殺死”[注]Thomas Bernhard, Stücke 3,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88, S.110, S.37, S.38, S.44.；而克拉拉則痛恨父親，認為“那樣會更好 / 如果他(指父親)足夠早地給我買一把手槍 / 以便把他擊斃”[注]Thomas Bernhard, Stücke 3,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88, S.110, S.37, S.38, S.44.。

上述霍勒爾家家庭成員之間的權力關系模式及其情感方式在父母死后又在其三個獨身且一同生活的子女身上得到了延續(xù)并且變得更為復雜——這也是《退休之前》前兩幕通過明場的人物語言、動作和道具所重點展示的。

在三人的共同生活中，魯?shù)婪蝻@然是強者，扮演著像父親一樣的暴君角色，并且完全掌控了薇拉和克拉拉這兩個弱者。作為擁有較高社會地位的法院院長和州議會議員，魯?shù)婪蛟谏鐣献匀猾@得了貫徹和實現(xiàn)自己意志的權力——以上所提及的其成功地阻止在自家窗前建殺蟲劑工廠一事便是一個例證。在兄妹三人的共同生活中，魯?shù)婪蛲瑯诱f一不二，為所欲為——這一方面是因為社會生活賦予了他過度膨脹的權力欲(意志)，另一方面也因為他是家中經(jīng)濟來源的唯一提供者。該劇第一幕開始至第三幕結束一直懸掛在霍勒爾家房間墻上的魯?shù)婪蛩┑姆ü匍L袍(薇拉將其取出以便熨燙)，便是他在社會生活和家庭生活中權力地位的象征。魯?shù)婪蛟诩抑兴缪莸谋┚巧谠搫〉闹饕楣?jié)，即為希姆萊慶祝生日一事中也得到了突出反映。薇拉私下里認為魯?shù)婪蛞恢眻猿肿鲞@件事是瘋了，并且害怕在十月七日這天看有許多死人照片的相冊，克拉拉也因反對納粹思想而對此事極度厭惡和痛恨，但她們又不得不違心地按照魯?shù)婪虻囊庠感惺?，因為薇拉只想迎合討好魯?shù)婪颍死瓌t由于身體殘疾不得不受制于魯?shù)婪蚝娃崩?。薇拉在說服克拉拉和他們一起做這件事時所說的話，也點明了魯?shù)婪蚝徒忝枚说目刂婆c被控制的權力關系：“我們必須做他所要求的事情 / 我們必須做他所要求的一切事情”[注]Thomas Bernhard, Stücke 3,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88, S.40, S.81, S.82, S.18, S.82, S.14, S.39.。在今年的十月七日這一天，薇拉又按照魯?shù)婪虻姆愿?，在他回家之前為慶祝希姆萊的生日做好所有的準備工作，去年的這一天魯?shù)婪蜻€要她剃光克拉拉的頭發(fā)，給她穿上集中營囚犯的囚服。在生日晚餐上薇拉必須在一邊為魯?shù)婪蚍鄡圆⒑退煌^看，而克拉拉則不許打攪二人，絕大部分時間都保持沉默。

從三人的思想和相互間的情感來看，薇拉雖和克拉拉一樣作為弱者受制于魯?shù)婪蜻@個強者，但卻因與其志趣和性格相投而成為其同盟者和幫兇，克拉拉則是二人共同的敵人，是家中的異己者和被孤立者——加之身體殘疾她也成為三人關系中最為弱勢的一方。魯?shù)婪蚝娃崩哂蓄B固的納粹思想，他們不僅相互理解和欣賞，而且還關系曖昧。魯?shù)婪蚝娃崩砻嫔蠈死写媸肿阒?，對外稱不愿把她送到療養(yǎng)機構，而是想讓她與家人待在一起；實際上二人這樣做的真實原因是怕克拉拉出去后暴露家庭內幕。作為一個反對納粹思想的左翼分子，克拉拉因家中發(fā)生的一切蔑視、厭惡、痛恨魯?shù)婪蚝娃崩辉隰數(shù)婪蚺c其談到勒施曾將他從火中救出一事時，克拉拉也毫不掩飾地對魯?shù)婪虮磉_了這一點：“但愿他沒有救過你的命”[注]Thomas Bernhard, Stücke 3,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88, S.40, S.81, S.82, S.18, S.82, S.14, S.39.，“我討厭你 / 你和你所做的一切 / 你所是的一切 / 你所曾做過的一切 / 我討厭薇拉”[注]Thomas Bernhard, Stücke 3,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88, S.40, S.81, S.82, S.18, S.82, S.14, S.39.。而在指責薇拉對魯?shù)婪驑O盡奉迎時克拉拉也如此說：“我佩服你 / 我真的佩服你 / 但我也蔑視你”[注]Thomas Bernhard, Stücke 3,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88, S.40, S.81, S.82, S.18, S.82, S.14, S.39.。魯?shù)婪蚝娃崩瓌t不但對薇拉這個思想上的異己者充滿仇恨，而且還欲將其置于死地。對于以上所引用的克拉拉的話魯?shù)婪蚴侨绱嘶卮鸬模骸拔覀儽驹撟屇阋粋€人待著 / 那么現(xiàn)在你壓根就不會存在 / 你早就倒斃了”，“像你這種人 / 我們在我們的時代干脆就用毒氣殺死”。[注]Thomas Bernhard, Stücke 3,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88, S.40, S.81, S.82, S.18, S.82, S.14, S.39.薇拉在克拉拉揭穿她雇用聾啞姑娘在家?guī)兔Φ恼鎸嵞康?以使自己和魯?shù)婪虻乃魉鶠椴粸橥馊怂?時，也對其道出了潛藏于心中的愿望：“有時我真想 / 把你推到 / 非常陡峭的城墻邊 / 而且把你推下去 / 推到水里 / 連同你所有的悲慘”[注]Thomas Bernhard, Stücke 3,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88, S.40, S.81, S.82, S.18, S.82, S.14, S.39.。盡管出于理智和克制，魯?shù)婪蚝娃崩桓艺娴臍⑺揽死?，但他們卻常常通過侮辱對她施以精神上的折磨：他們以克拉拉的恩人自居，一再提醒她不要忘了自己是一個殘疾人，稱克拉拉為瘋狂、反常的恐怖主義者，她所閱讀的左翼報紙和書籍則被貶為垃圾。薇拉對克拉拉所說的下述幾句話實際上也對其與魯?shù)婪虻纳鲜鲂袨樽龀隽饲‘數(shù)目偨Y：“技巧就在于 / 不完全殺死 / 所恨的人 / 一再去折磨他 / 但不完全殺死”[注]Thomas Bernhard, Stücke 3,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88, S.40, S.81, S.82, S.18, S.82, S.14, S.39.。

在《退休之前》前兩幕對于霍勒爾家家庭成員的關系及其相互間的情感的展示中，作者也逐步揭開了隱藏于人性深處的陰暗可怕的真相。伯恩哈德之所以在表現(xiàn)霍勒爾家?guī)讉€兒女之間的權力關系時插入不少此前父親與其他家庭成員之間相似關系的回述，并且在描述魯?shù)婪蚝娃崩@兩個被嘲諷的人物對其敵人克拉拉的仇恨和殺戮愿望的同時，也表現(xiàn)了克拉拉這個被寄予同情的人物對父親以及薇拉對母親的仇殺心理，其原因顯然在于以此強調上述兩個問題在人類生活和人類天性中所具有的普遍性和規(guī)律性。伯恩哈德曾指出：“強權者總是動用他所擁有的一切手段來干掉其敵對者?！盵注]Thomas Bernhard, Eine Begegnung/Gespr?che mit Krista Fleischmann,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2006, S.52, S.122.“殺戳是內在于人的原始本能，它見之于所有的階層和所有的人?！盵注]Thomas Bernhard, Eine Begegnung/Gespr?che mit Krista Fleischmann,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2006, S.52, S.122.而在談及《退休之前》一劇時伯恩哈德也如此說：“所有的人都是怪獸，一旦他們掀開自己的盔甲?！盵注]Manfred Mittermayer, Thomas Bernhard,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2006, S.117.那么伯恩哈德為何要在一部涉及納粹思想在戰(zhàn)后聯(lián)邦德國社會的繼續(xù)存在這一現(xiàn)實問題的劇作中，通過一個家庭故事表現(xiàn)強者對于弱者、異己者的支配和折磨以及人的嗜殺天性？在作者眼中這二者之間究竟有何關聯(lián)？對《退休之前》第三幕的分析將有助于我們對此作出回答。

三

如果說《退休之前》前兩幕以表現(xiàn)人物關系和人物心理為主，基本上沒有重要事件發(fā)生，那么該劇第三幕的人物行動則較為豐富。在這一幕，身穿黨衛(wèi)隊軍裝的魯?shù)婪蚺c薇拉和克拉拉一起共進晚餐，為希姆萊慶祝生日。在此作者通過魯?shù)婪蛩扇〉膸讉€經(jīng)過夸張的行動一方面進一步展現(xiàn)了潛藏于其內心深處的嗜殺天性和權力意志，另一方面也以家庭關系影射社會關系，從人性角度對納粹分子在二戰(zhàn)中的屠殺和侵略行徑的深層原因——它無疑同時觸及人性和歷史的雙重真相——以及戰(zhàn)后納粹思想的擁護者的內在本質予以揭示，而這些顯然也正是《退休之前》被視為作者“最復雜”、“最可怕”的劇作的又一個原因。

由魯?shù)婪蚝娃崩餐^看保存著許多被屠殺者照片的相冊構成了霍勒爾家為希姆萊慶祝生日時最為重要的事件(即人物行動)。借此作者不僅揭露了包括魯?shù)婪蛟趦鹊募{粹分子在二戰(zhàn)中所犯下的罪行，而且也通過其以觀看被屠殺者的照片為樂的心理充分展示了其嗜殺天性。照片上被納粹分子所屠殺的既有剛剛到達集中營的猶太人，也有被法西斯德國入侵的歐洲其他國家的人。與此類照片混雜在一起的，是魯?shù)婪蛟诩{粹軍隊服役時到比利時、俄國等地游玩時拍下的紀念照或在音樂會上聽音樂等生活照。相冊里的照片均由魯?shù)婪虬凑兆约旱南埠眉右哉恚渑帕许樞虮砻?，觀看那些被屠殺者的照片與觀看那些自己游樂或欣賞藝術的照片對魯?shù)婪蚨跃哂邢嗤囊饬x，因為它們均能在他心中喚起美好的回憶并能使他從中得到極大的樂趣。

魯?shù)婪蛟跒橄Ｄ啡R慶祝生日的過程中欲舉槍射屋頂?shù)鯚舻男袆觿t使其嗜殺天性得到了更為直接和形象化的反映。在觀看照片的間歇期間，魯?shù)婪蛞蚧貞浲露榫w激動，他突然從武器盒里拿出一支卡賓槍，兩次舉槍對準屋頂?shù)闹π蔚鯚粲蹌影鈾C，之后又把槍放回武器盒；與此同時魯?shù)婪蜻€說了以下的話：“一個士兵不會把射擊荒廢 / 把射擊荒廢 / 不會射擊”[注]Thomas Bernhard：Stücke 3,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88, S.97, S.97-98, S.111-112.，“我真想朝窗外射擊 / …… / 但我不能這樣做 / 還不能 / …… / 我知道幾個人 / 我想把他們用槍放倒”[注]Thomas Bernhard：Stücke 3,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88, S.97, S.97-98, S.111-112.。顯而易見，作者借助于魯?shù)婪蛴e槍射家中吊燈的外部動作及其語言所表現(xiàn)的，是潛藏于其內心深處的殺人沖動。

為希姆萊慶祝生日的晚餐即將結束時，和薇拉一起翻看完照片的魯?shù)婪蛞蚝染七^多突然又從腰間的手槍皮套里掏出手槍，欲射殺薇拉和克拉拉二人。通過主人公的這一行動，作者既對其嗜殺天性也對其權力意志作了最為鮮明、突出的刻劃。在這一場面中，魯?shù)婪蚴紫扔脴寣χ崩哪槗]舞并且與其有如下對話：

魯?shù)婪颍?如果我想我可以把你們干掉 / 我可以把所有人干掉 / 當然我變得不熟練了 / 但像你們這樣我可以把你們所有人干掉 / (起身)

薇 拉： 請不要魯?shù)婪?/ 你喝得太多了

魯?shù)婪颍?如果我有興致 / 我會把你們擊斃 / (薇拉跳起) / 坐著別動 / 我命令你坐著別動 / (薇拉重新坐下) / 我告訴你們 / 如果我想我會把你們干掉

薇 拉： 這太過分了魯?shù)婪?/p>

魯?shù)婪颍?什么事情太過分 / 這由我定

薇 拉： 如果有人聽見你 / (朝窗戶看)

魯?shù)婪颍?如果我有興致 / 沒有人能聽見我 / 沒有人能把我聽見 / (走向克拉拉并且將手槍對準其脖頸)/ (停頓一下) / 但我沒有興致 / 而且手槍也沒裝彈藥[注]Thomas Bernhard：Stücke 3,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1988, S.97, S.97-98, S.111-112.

在這一場面中，喝醉酒的魯?shù)婪蛲耆珕适Я死碇?，并因而變得六親不認、無法無天：他不僅欲對克拉拉這個敵人，而且也欲對薇拉這個曾將他隱藏十年并且事事順從他的同盟者痛下狠手，甚至不怕被別人聽見；與此同時他的欲掌控一切、甚至欲對薇拉和克拉拉這兩個弱者的生命生殺予奪的權力意志也暴露無遺。

然而伯恩哈德借助于以上所分析的經(jīng)過夸張的人物行動所著力描繪的，顯然并不僅僅是魯?shù)婪蜃鳛閭€體的殺人欲望和權力意志。通過第三幕霍勒爾家為希姆萊慶祝生日的場景以及第一、二幕對魯?shù)婪?、薇拉和克拉拉三人相互關系的刻劃，作者以家庭關系影射社會關系，明顯暗示了二戰(zhàn)期間納粹分子的屠殺和侵略行徑與潛在于人性當中的嗜殺欲望和權力意志的內在聯(lián)系，并試圖以此使人性和歷史的雙重真相得以顯現(xiàn)。伯恩哈德之所以讓家庭暴君魯?shù)婪蛟诘谌簧泶h衛(wèi)隊軍裝登場，其用意顯然亦在于欲使主人公以此種形象代表所有曾經(jīng)的納粹分子，而家中的弱者兼異己者克拉拉則是集中營囚犯的化身——劇本第一幕通過薇拉的回述所多次提及的去年十月七日這天克拉拉被剃光頭發(fā)、穿上集中營囚服一事就點明了這一點。此外劇本第一幕克拉拉對薇拉所講述的每當希姆萊的生日來臨之前自己所做的惡夢，也象征著她與魯?shù)婪蛑g類似于被折磨、屠殺的集中營囚犯與納粹分子之間的關系：在夢中她被一個由渾身長毛的巨獸變成的男人壓死。如果說代表集中營囚犯的克拉拉夢中出現(xiàn)的男人是作為納粹分子的魯?shù)婪?，那么那個渾身長毛的巨獸則意味著其身上獸性的一面，即其嗜殺欲望和權力意志。而一貫以強者身份對薇拉和克拉拉這兩個弱者加以操控的魯?shù)婪蛟诤茸砭茣r欲槍殺二人的表現(xiàn)也確實無異于一頭野獸；他在此刻的某些動作和語言同時也能令人想起表現(xiàn)納粹分子屠殺猶太人或其他被侵略和征服民族的電影畫面。伯恩哈德在談及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時曾如此寫道：“我們寫下了歷史教科書上最大膽的一章；而且我們每一個人自身都驚恐萬分并且處于死亡恐懼當中，既未按照自己的意愿也未按照自己的趣味，而是按照天性的法則……”[注]Thomas Bernhard, Meine Preise,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2009, S.120, S.117.在此伯恩哈德也明確指出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人類的自相殘殺與人類“天性”，即與人類身上獸性的一面的內在聯(lián)系——它若不受到包括道德、法律、知識等在內的人類文明的制約便會釀成災難性的后果。伯恩哈德在談及《退休之前》時也指出了這一點：“這就是問題所在：人能在何種程度上壓抑和控制內在于人的這些上百萬個或上十億個可能性？”[注]Manfred Mittermayer, Thomas Bernhard,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2006, S.118.在《退休之前》中伯恩哈德雖未對二戰(zhàn)中納粹分子的屠殺和侵略行徑的社會、歷史原因予以探討，但卻通過對家庭生活場景的勾畫從人性層面對其產生的根源作出了獨特而深刻的揭示。藉此，劇中以魯?shù)婪驗橥怀龃淼脑?jīng)的和現(xiàn)在的納粹分子的邪惡本質也得到了無情暴露，它與其所宣稱的折磨、屠殺猶太人以及其他集中營囚犯是“為了祖國”、“為了德國人民的幸?！钡雀呱醒赞o(即其外在現(xiàn)象)形成了尖銳的矛盾和對比，從而使其顯得更加荒唐可笑并且進一步加強了劇本的諷刺效果。

四

從以上所述不難看出，《退休之前》雖被作者稱為“喜劇”且能在一定程度上引人發(fā)笑，但其中所描繪的現(xiàn)實以及隱藏于現(xiàn)實、人性和歷史中的真相從整體上看卻呈現(xiàn)出陰暗可怕的面貌。伯恩哈德之所以創(chuàng)作出這樣一部在評論者眼中顯得“復雜”和“可怕”的并非童話的劇作，自然與其生活經(jīng)歷、世界觀、文學觀以及創(chuàng)作方法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下面讓我們首先從其生活經(jīng)歷對《退休之前》內容方面的影響談起。

伯恩哈德在不來梅文學獎獲獎致辭中談及自己不再能寫作童話的原因時如此寫道：“我自己也并非童話，并非來自一個童話世界；……”[注]Thomas Bernhard, Meine Preise,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2009, S.120, S.117.在此伯恩哈德指出了其生活經(jīng)歷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關系：因為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源泉的作家自身的生活并非童話，所以其筆下也不會產生童話式的作品。本文開始部分所提及的促使伯恩哈德寫作《退休之前》的菲爾賓格事件就證實其所置身其中的現(xiàn)實社會并非童話；而伯恩哈德童年和少年時代的生活可以說更是與童話相去甚遠：他在這一時期不僅飽受納粹教育的摧殘和折磨，而且也經(jīng)歷了納粹德國所帶來的戰(zhàn)爭災難，親眼目睹成千上萬的人在美軍的轟炸中死去……而這些均使他對法西斯的極權和專制以及戰(zhàn)爭中的殺戳和死亡產生了痛切的感受和體驗，對此他曾在自傳《原因》(1975)中作了較為詳細的描述。伯恩哈德在《退休之前》中對于人的權力意志和嗜殺欲望的表現(xiàn)以及對其與納粹分子在二戰(zhàn)中所犯下罪行的內在聯(lián)系的揭示，可以說均與其童年和少年時代的生活經(jīng)驗作用于其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有著很大關系。此外上述生活經(jīng)歷也使伯恩哈德對納粹意識在戰(zhàn)后繼續(xù)產生影響這一隱藏于現(xiàn)實中的真相有著敏銳的洞察，并且在其作品中一再對此予以揭露、警示和批判?！锻诵葜啊穼@一問題的表現(xiàn)在伯恩哈德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實際上也并非特例，他所寫的《原因》等自傳、《德國午餐桌》(1975)等諷刺短劇以及最后一部劇作《英雄廣場》(1988)均涉及這一內容。伯恩哈德的另一個生活經(jīng)歷則在《退休之前》及其許多其他劇作有關家庭成員之間權力關系的刻劃中得到了更為直接的反映，這就是他與生命中兩個最為重要的人——在童年和少年時代是外祖父，在成年后是年長他許多的女友海德維?！に顾S阿尼切克——的關系，這二人在生活中雖給予他許多關愛、支持和幫助，但也在他面前體現(xiàn)出絕對的權威并且欲對他加以控制。伯恩哈德與上述二人的關系及其所經(jīng)歷的納粹教育的專制暴虐顯然使他對家庭生活和社會生活中權力關系的相似之處有了深刻認識，因此他才在《退休之前》中對此作了相應的描寫。

《退休之前》中的現(xiàn)實以及隱藏于現(xiàn)實、人性和歷史中的真相之所以被表現(xiàn)得陰暗可怕，其原因還在于作者的世界觀在其文學創(chuàng)作中起著較為重要的作用。這一點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方面：(1)以上所說的伯恩哈德在納粹時期所經(jīng)歷的獨裁專制和戰(zhàn)爭恐怖對其世界觀的形成產生了決定性影響，并且使其認識到童話的世界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他在不來梅文學獎獲獎致辭中就如此寫道：“我們站立在全部歷史最為可怕的版圖之上?！诤蟀雮€世紀(指20世紀后半期)我們所有的人加在一起僅僅只是一個唯一的痛苦；……”[注]Thomas Bernhard, Meine Preise,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2009, S.118.在長篇小說《歷代大師》(1985)中，伯恩哈德通過主人公之口更為直接地表達了他對世界和人類的看法——在他眼中世界和人類危險而殘忍，并且處于一種地獄一般的可怕狀態(tài)：“這個世界和這個人類中的一切都達到了這樣一種程度的危害社會秩序和卑劣的殘忍，以至于對我來說幾乎已經(jīng)不可能在這個世界和這個人類當中至少僅僅只有一天再繼續(xù)下去。……世界和人類已經(jīng)陷入一種地獄狀態(tài)，這種地獄狀態(tài)世界和人類在歷史上還從未陷入過……”[注]Thomas Bernhard, Meine übertreibungskunst,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2008, S.61-62.從整體上看，伯恩哈德在《退休之前》中對社會、家庭、人性、歷史的描繪也在相當程度上折射出作者的上述看法。(2)包括叔本華、尼采哲學在內的西方非理性主義思潮對伯恩哈德有關人性陰暗面的認識所產生的影響也不容忽視(其中叔本華哲學對伯恩哈德的影響尤為顯著)。這一思潮批判和超越了傳統(tǒng)的理性主義，強調人的情感意志、本能沖動等非理性活動在人的整個精神和物質存在中所起的作用。根據(jù)叔本華的唯意志主義哲學觀，生存意志構成了人的本質，它是一種盲目的、欲虐殺對自身構成阻擋者的本能沖動并且支配著人的一切行為，人與人之間的爭斗和戰(zhàn)爭也正是基于這一原因。叔本華將人的生存意志比喻為一頭野獸，認為唯有文明才能馴化和制服人心中的這頭野獸，在他看來“法律和秩序的鎖鏈一旦脫落，社會一旦進入無政府狀態(tài)”[注][德]叔本華：《叔本華論說文集》，范進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年，第517頁。，人就會獸性大發(fā)。尼采繼承了叔本華的唯意志主義，但卻以權力意志論取代了叔本華的生存意志論。他將以“渴望統(tǒng)治”、“攫取權力”為特征的權力意志視為萬物的本原，認為它不僅是有意識活動的人的本質，而且也是動物、植物、無機界等一切自然事物和過程的本質。按照尼采的說法，強弱權力意志之爭貫穿于宇宙的發(fā)展過程，生命的原則就是使用暴力，支配、踐踏和征服弱者、異己者，把弱者、異己者當作自己生長、獲得優(yōu)越地位的工具——尼采的學說也因此被后來的法西斯分子所利用。從以上所述可以看出，叔本華的生存意志論將人對他人的殘殺視為人的本能沖動，而且認為文明是對其加以約束的唯一力量，而尼采的權力意志論則不但將權力意志描述為人的本質，而且也以此闡釋了生活中時?？梢姷膹娬邔τ谌跽吲c異己者的控制、踐踏、征服、侵略這一現(xiàn)象。《退休之前》中對于人的嗜殺欲望、權力意志、人與人之間權力關系的展現(xiàn)以及對其與二戰(zhàn)中納粹分子的屠殺和侵略行徑的內在聯(lián)系的揭示，與叔本華、尼采的學說對人性所做的闡述的相通之處是顯而易見的。換一個角度來看，可以說上述理論也為伯恩哈德在《退休之前》中對人性和歷史真相的揭示提供了充分的哲學依據(jù)。

《退休之前》中的現(xiàn)實以及人性的真相之所以呈現(xiàn)出陰暗可怕的面貌，無疑還與伯恩哈德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對于“真”而非“美”(這里的“美”指對所描寫對象的美化)的追求密切相關。伯恩哈德在思想上受到叔本華的先驗唯心主義的影響，認為人不可能認識真理(Wahrheit，又譯“真實”、“真相”)，而作家所寫下的東西也與真實的存在并不同一，而且永遠不可能同一，即使他想作真實和如實的描寫；在伯恩哈德看來其原因主要在于語言的運用只能使真相受到歪曲。盡管如此伯恩哈德仍然主張作家應有真相意志(Wahrheitswille)，并且在其創(chuàng)作中永不放棄傳達真相的嘗試。他在自傳《地下室》(1976)中就表達了這一觀點：“我們不得不說，我們從未傳達過有可能是真相的東西，但我們一生都沒有放棄傳達真相的嘗試。”[注]Manfred Mittermayer, Thomas Bernhard,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2006, S.93.那么伯恩哈德在其文學創(chuàng)作中是以何種方式進行這種嘗試的？伯恩哈德在與克里斯塔·弗萊施曼的談話中對此有所提及：“我始終只寫內在的風景……無人看見的內心活動，這才是文學中唯一有趣的地方。所有外在的東西人們都知道。無人看見的東西，把它寫下來才有意義。”[注]Thomas Bernhard, Eine Begegnung / Gespr?che mit Krista Fleischmann,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2006, S.115-154.伯恩哈德在小說《消除》(1986)中還借人物之口這樣說：“為了使事物可以被理解，我們必須夸張，……只有夸張才能使人看清楚……”[注]Thomas Bernhard, Meine übertreibungskunst,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Verlag, 2008, S.7.由此可見伯恩哈德在其創(chuàng)作中試圖通過以下方式傳達真相：即在內容上不描寫外在的、人人皆能看見的事物，而是將筆力集中于人的內心世界，并且深入到其不易為人所覺察的方面；在藝術表現(xiàn)上采用夸張手法，強調、突出所描寫對象的主要特征，以使其變得更為鮮明。以上所說的伯恩哈德在其文學創(chuàng)作中借以傳達真相的方式，尤其在《退休之前》對于主人公的納粹思想及其嗜殺欲望和權力意志的描繪以及情節(jié)(人物行動)、語言、動作、服裝和道具的運用中有著突出體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