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衛(wèi)國
[基本案情]唐某與翁某原系夫妻關系,雙方于2004年3月6日在重慶市登記結婚。因感情不和,唐某于2007年6月2日向法院起訴離婚,法院于2008年3月1日作出判決準許雙方離婚。2006年4月,雙方共同出資在重慶市購買商品房一套,價值18萬元。2007年5月9日,翁某父親翁某林以翁某向其借款買房為由,向人民法院起訴,要求翁某歸還借款6萬元,并出具翁某書寫的借條一張。人民法院當日立案,在征得雙方當事人同意后,當日調解結案。調解協(xié)議約定翁某應于協(xié)議生效后十日內,向翁某林還清借款6萬元,逾期將按每日萬分之四支付違約金。2007年7月21日,翁某林以翁某未履行調解協(xié)議內容為由,向人民法院申請強制執(zhí)行。2007年11月20日,經法院執(zhí)行,唐某與翁某共同所有的商品房被作價抵償給翁某林。此后,唐某以其合法權益遭受侵害為由,向人民法院申訴,人民法院經復查認為,本案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審理程序得當、適用法律正確,應予維持。唐某不服,向人民檢察院申訴。人民檢察院經審查認為,本案存在事實不清、證據不足以及審理程序違法等問題,并有當事人之間惡意串通、虛假調解損害第三人利益的可能,遂向人民法院發(fā)出再審檢察建議。人民法院經再審后發(fā)現(xiàn),借款事實為翁某與其父翁某林惡意編造,遂撤銷原調解書。
本案是當前民事訴訟活動中“虛假調解”的典型案例。就本案性質而言,表面屬于翁某與其父翁某林之間的債務糾紛,但事實上是二人惡意串通旨在翁某離婚前轉移財產的虛假調解。本案的調解協(xié)議之所以達成,既與翁某父子之間的惡意串通有直接關系,也與法院“當天立案、當天調解”盲目追求調解結案而忽視對案件事實的嚴格審查有關。就本案的后果而言,虛假調解不僅損害了案外第三人唐某的合法權益,同時也對司法公正和法律權威造成了嚴重損害。因此,加強對虛假調解的有效監(jiān)督和制約,實現(xiàn)調解制度的良性運轉極為迫切和必要。
近年來,全國范圍內有關虛假訴訟或虛假調解的新聞報道不斷見諸報端??梢姡斍八痉▽嵺`中的虛假調解案件具有普遍性,且呈現(xiàn)愈演愈烈的趨勢。據廣東省高院的調研數(shù)據,2001年-2009年12月,該省三級法院共識別虛假訴訟案件940件,案件類型涉及房產糾紛、追索勞動報酬、借貸糾紛、離婚糾紛及相關執(zhí)行案件。其中,房產糾紛案件為705件,占已識別案件總數(shù)的75%,且多數(shù)案件的發(fā)生是當事人通過調解制度實現(xiàn)的。[1]而在遼寧大連,2011年3月-2012年10月,大連市檢察院共辦理虛假調解抗訴案件15件,均獲法院裁定再審。[2]根據江蘇檢察院的調查,2010年11月-2011年11月,全省檢察機關公監(jiān)督虛假訴訟案件179件,主要涉及借貸糾紛、離婚析產糾紛、房屋買賣糾紛、購銷合同糾紛等,其中抗訴57件,提出再審檢察建議90件,移送相關部門追究刑事責任或者紀律責任36件。[3]
不可否認,虛假調解發(fā)生的主要原因在于訴訟當事人的不誠信和貪圖利益,但不可忽視的是調解制度本身存在的問題以及法院對調解結案的實踐偏好也在客觀上為虛假調解的發(fā)生提供了土壤。因此,虛假調解的治理,不能僅僅依賴于當事人的自覺行為和有關部門的誠信教育,還需要對其發(fā)生的制度成因進行梳理和完善。
相比“判決型”審理模式,“調解型”的審理模式具有以下特點:第一,審前程序較為簡略。實踐中,民事調解的起訴書副本的送達、開庭時間、地點等事宜的通知等都可以打電話、捎口信的方式簡化,而相關案件證據也不必在庭前交換,可直接到庭上舉示。第二,審理程序的隨意性。在調解過程中,當事人可以親自到庭也可以委托代理人到庭,證據的提出以及訴訟請求的追加、變更等沒有特別的限制,而且庭審中也不對法庭調查、法庭辯論等環(huán)節(jié)嚴格區(qū)分。第三,法律文書制作的簡化。實踐中,很多法院選擇在雙方當事人達成調解協(xié)議后再制作調解筆錄,調解過程中雙方當事人提出的證據以及圍繞案件進行的辯論一般不會被詳細記錄,而最終的調解書的制作也大多是調解筆錄的完整版或者精簡版。在翁某與翁某林的借款糾紛案中,原告翁某林向法院提交的唯一書面證據為其子翁某在2005年3月1日出具的借條,顯然該借條為唐某與翁某夫妻關系存續(xù)期間所立。因此,在未確定該借款屬于翁某個人債務的情況下,原則上應視為唐某與翁某二人的夫妻共同債務,而從訴訟類型上看,該訴訟應為必要共同訴訟。根據民訴法的規(guī)定,唐某作為必須參加訴訟的當事人,法院應當通知其參加訴訟。然而,法院為了快速辦結案件,在調解過程中并未給唐某參與訴訟的程序保障,顯然損害了唐某的程序利益,也違反了法律規(guī)定。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guī)定》第8條對自認制度進行了規(guī)定。其中,該條第1款規(guī)定:“訴訟過程中,一方當事人對另一方當事人陳述的案件事實明確表示承認的,另一方當事人無需舉證,但涉及身份關系的案件除外?!痹摋l其余3款分別就擬制自認及其限制、委托代理人的自認及對訴訟請求的承認以及自認的撤回及其條件等進行了規(guī)定。應該說,自認制度的規(guī)定對于提高訴訟效率、克服證據偏在的缺陷以及防治法官濫用審判權都起到了重要作用。然而,我國的自認制度僅規(guī)定了當事人撤回自認的權利及其條件,而未賦予法官相應的職權,這雖然體現(xiàn)了立法對當事人程序主體地位的保障,但也為 “一方愿打一方愿挨”的惡意串通行為提供了制度漏洞。在翁某與翁某林借款糾紛案中,雖然翁某林僅提供了借條,缺乏諸如翁某林借款能力等其他證據的佐證,但翁某并未對此提出任何異議,并且認可了翁某林的全部訴訟請求。翁某父子之間的這種“默契”的確不易為法官發(fā)現(xiàn)漏洞,即便法院能夠發(fā)現(xiàn),囿于自認撤銷權的缺失,法院也很難對此進行干預。
就虛假調解的直接后果而言,社會公共利益和案外第三人利益為其主要的損害對象。事實上,新修訂的民事訴訟法對此也針對性地增設了“公益訴訟制度”和“第三人撤銷之訴”制度,為有關機關、組織及個人依法維權提供了更加完備的救濟途徑。而在實踐中,出于對當事人隱私權、商業(yè)秘密的保護以及調解協(xié)議的快速達成,法院對于調解案件往往選擇不公開審理,或者即便是公開審理,相關的法律文書也一般不予公開。調解過程及結果的不透明,使得很多相關主體無法及時發(fā)現(xiàn)其利益受損,即便是能夠知曉,鑒于發(fā)現(xiàn)時間的滯后也往往面臨取證上的困難。在翁某與翁某林借款糾紛案中,唐某雖知曉自己的權益受損,但由于未能參加訴訟,相關的案件信息及證據無法及時獲得,致使無法有效維權,其以權益受損為由向法院申訴但被法院駁回就是明顯的例證。
實踐中,法院也很難發(fā)現(xiàn)虛假調解的發(fā)生,即便能夠識別,但囿于“錯案追究機制”以及“不告不理原理”,其缺乏主動糾錯的動力。而對于包括檢察機關和案外第三人在內的相關權利主體而言,則限于發(fā)現(xiàn)虛假調解的時間滯后或證據搜集能力較弱,也難以采用法律賦予的救濟措施。毋庸諱言,虛假調解的雙方當事人本身就是違法行為的實施者,更不會主動糾錯。因此,對虛假調解的監(jiān)督制約機制,需要建立健全規(guī)制虛假調解的防控機制。
當前,我國已經頒行了《人民調解法》、《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建立健全訴訟與非訴訟相銜接的矛盾糾紛解決機制的若干意見》等涉及非訴調解的法律、司法解釋,其中對于人民調解的案件范圍、調解流程以及訴訟與非訴訟的銜接等進行了較為細致的規(guī)定。因此,人民法院在立案審查環(huán)節(jié)及案件審理過程中,對于雙方無實質性爭議的案件,在征得當事人同意后,可將案件交由人民調解機構進行調解。對于當事人申請對人民調解組織作出的調解協(xié)議進行法律確認的,應當適用新民事訴訟法中規(guī)定的確認調解協(xié)議案件的程序進行審查:對于符合法律規(guī)定的,裁定調解協(xié)議有效;對于存在虛假調解現(xiàn)象或者其他不符合法律規(guī)定的,裁定駁回申請。事實上,規(guī)范調解制度的運行程序,不僅能夠有效遏制虛假調解的發(fā)生,而且還有利于減輕法院的司法壓力。
虛假調解的發(fā)生的原因之一就在于法院在案件審理過程中的隨意性。事實上,隨著實踐的發(fā)展,虛假調解的基本特征和涉案類型等已經為實務部門和新聞媒體越來越多的揭露,法院在案件審理過程中發(fā)現(xiàn)并制裁虛假調解行為的難度已經降低。因此,與其在虛假調解案件發(fā)生后再通過專門的審理程序進行救濟,不如法院在案件辦理環(huán)節(jié)加強對調解案件的甄別,從源頭上遏制虛假調解行為。具體而言,開庭審理前應對案件的基本情況進行準確把握,尤其是要對容易發(fā)生虛假調解行為的案件類型要進行重點審查,并明確告知當事人包括虛假訴訟法律后果在內的相關訴訟權利義務。庭審中,應當嚴格審查當事人提交的證據和陳述的事實,尤其是雙方當事人無爭議的證據或者一方當事人自認的事實,同時,對于可能涉及社會公共利益或者其他案外第三人利益的情形,要及時通知檢察機關、其他利害關系人等組織和個人到庭參與訴訟,以確保訴訟主體的完整、適格。在執(zhí)行環(huán)節(jié),應當依法通知案件當事人及利害關系人,確保強制執(zhí)行嚴格依法進行。
新修訂的《民事訴訟法》第14條規(guī)定:“人民檢察院有權對民事訴訟實行法律監(jiān)督”,這也為檢察機關全面監(jiān)督民事訴訟過程提供了直接的法律依據。事實上,在虛假調解的規(guī)制上,檢察機關的介入不僅能夠有效彌補法院對案件事實及涉案證據可能存在審查不嚴的弊端,而且對于其他案外人第三人而言,檢察機關能夠憑借強大的監(jiān)督權力及時、準確、全面地發(fā)現(xiàn)虛假調解情形,進而能為第三人維權提供必要的案件線索和法律援助。不過,由于當前檢察機關依然采取的是“坐堂問案”的消極辦案模式,其監(jiān)督虛假調解案件的措施還有待完善。具體而言:
第一,監(jiān)督對象上,要重點監(jiān)督涉及“公益”調解案件。盡管檢察機關能否提起公益訴訟還存在理論爭議,但現(xiàn)行的民訴法已經規(guī)定了檢察機關維護社會公共利益的職能。因此,對于可能損害公共利益的案件,即便法院未進行通知,檢察機關也應當主動介入。而對于其他私權糾紛案件,檢察機關應當充分尊重相關權利主體的處分權,只有權利人窮盡現(xiàn)有救濟制度仍無法有效維護其權益且其本身確實符合法律援助條件或者涉及法院違法行為的情況下,方可介入案件。
第二,監(jiān)督時間上,堅持訴中監(jiān)督和訴后監(jiān)督相結合。由于審判公開制度尚不完備,檢察機關僅憑事后書面審查撰寫簡略的調解文書和其他卷宗材料難以掌握整個調解過程的全貌,這也正是虛假調解能夠存在的重要原因。因此,檢察機關除在事后審查卷宗材料外,還應當積極介入虛假調解的審理過程,開展訴中監(jiān)督。當然,鑒于檢察機關的辦案力量和司法規(guī)律,檢察機關的訴訟監(jiān)督應當是類案監(jiān)督,啟動程序可視案件性質分為法院通知參與和當事人申請參與。
第三,監(jiān)督手段上,區(qū)分不同案件采用“類型化”監(jiān)督方式。由于虛假調解的直接損害對象包括社會公共利益和案外第三人利益兩種情形。因此,根據虛假調解侵犯權益的性質以及程度不同,檢察機關的方式也應當進行有所區(qū)別:(1)對于損害嚴重社會公共利益的虛假調解,檢察機關應當依法提起(包括提請上級檢察機關)抗訴;(2)對于存在損害社會公共利益情形,但未造成嚴重后果的,地方檢察機關可向同級法院提出檢察建議;(3)對于損害其他案外第三人利益的,在符合法律援助條件的情況下,檢察機關可對其進行支持起訴或者督促有關部門起訴。此外,需要說明的是,各監(jiān)督手段的運用并非一成不變,應當根據案情的變化進行必要的轉換和銜接。
注釋:
[1]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課題組:《關于防范和打擊虛假訴訟的調研報告》,廣東法院網,http://www.gdcourts.gov.cn/gdcourt/front/front!content.action?lmdm=LM53&gjid=20120320022455120735,2013年 2月 19日訪問。
[2]何南寧、葉紅:《打擊虛假調解,辦案“兩路并進”——對話大連市檢察院副檢察長王新忠》,載《檢察日報》2012年10月24日。
[3]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制工作委員會民法室:《民事訴訟法立法背景與觀點全集》,法律出版社2012年版,第19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