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時期新民主主義文化建設運動述論

關海庭 馬勝強

(本文作者 關海庭，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馬勝強，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博士研究生 北京 100871)

新民主主義的文化建設是毛澤東提出來的。延安時期，毛澤東在中央宣傳工作會議上明確提出:“現(xiàn)在我們建立新民主主義社會”，“這個社會沒有文化也不行”，“要學會文化建設。如果文化建設取得偉大的成就，那我們就又學會了一項很大的本領，陜甘寧邊區(qū)就可以在全國成為更好的模范”。毛澤東針對當時的具體情況，明確提出了延安文化建設的四個具體內容，即“報紙、學校、藝術、衛(wèi)生”。①《毛澤東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10、120、111頁。實際上，這些內容可以概括為教育建設、文藝建設和改變落后生活習俗的社會文化建設，而文藝建設是其中的主要內容。

一

延安時期的文化建設運動屬于“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文化運動”②《周恩來文化文選》，中央文獻出版社，1998年，第18頁。，其主要內容是反帝反封建，“去掉買辦大資產階級的文化專制主義”③《毛澤東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21頁。的文化運動，張聞天將此稱作馬克思主義指導的“民主主義的”“新文化運動”④《張聞天文集》 (三)，中共黨史出版社，1994年，第39頁。。這個運動接續(xù)在蘇區(qū)文化建設之后，較蘇區(qū)時期的文化建設更具廣泛性，大體上經歷了三個時期。

第一個時期，從1935年10月中央紅軍到陜北至1938年4月28日毛澤東在魯迅藝術學院作重要講話。這個階段是文化建設的準備階段。

新民主主義文化建設運動有幾個基本背景:一是紅軍在中央蘇區(qū)時就有著良好的文化傳統(tǒng)，紅軍內部和地方組織內部都建有各種形式的文化組織，如“認字組”、戰(zhàn)士劇團等。二是當時延安地區(qū)的文化教育十分落后，全邊區(qū)23縣200萬人口中，僅有小學120所，文盲占總人口的98%，中學生更是屈指可數(shù)。①陳元暉: 《中國現(xiàn)代教育史》，人民教育出版社，1979年，第190頁。中共清醒地認識到:“文化與政治是密切相聯(lián)的，如果沒有文化的提高，要提高政治水平是不可能的?！雹凇蛾愒莆倪x》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78頁。三是1937年7月7日抗日戰(zhàn)爭的爆發(fā)對中國文化事業(yè)產生了重大影響:一方面，“中國的文化中心被破壞了。平津的失陷使我們失去了全國最大的學校中心。上海的戰(zhàn)事又毀壞了我們最大的出版界的中心”③從賢:《現(xiàn)階段的文化運動》，《延安文藝叢書》(文藝理論卷)，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55頁。。中國不但面臨著亡國的危險，同樣面臨著文化毀滅的危險，這是中國文化界人士所不能容忍的，強烈的愛國主義，使新民主主義文化運動的發(fā)展成為歷史的必然。另一方面，隨著北平、天津、上海、武漢的相繼失陷，大批文化界人士和進步青年紛紛涌向延安，增加了延安文化界的力量，這使得新民主主義文化運動的發(fā)展成為可能。以上幾點構成了新民主主義文化建設運動的基本背景。

在此背景下，中共有目的地為文化建設的全面展開做了必要的準備。

首先，是組織上的準備和發(fā)展。1936年11月中旬，在中共中央的直接領導下，中國文藝協(xié)會在當時延安地區(qū)的蘇區(qū)首府保安 (現(xiàn)志丹縣)宣布成立。毛澤東在成立大會上指出:“中華蘇維埃成立已很久……中國文藝協(xié)會的成立，這是近十年來蘇維埃運動的創(chuàng)舉?！薄拔膮f(xié)”的同志要“發(fā)揚蘇維埃的工農大眾文藝，發(fā)揚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抗日文藝”。④《毛澤東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462頁。隨后各種文化組織相繼建立起來，比如“邊區(qū)文化界救亡協(xié)會”、“人民抗日劇社”、“西北戰(zhàn)地服務團”等⑤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科研部:《全民御侮》上卷，中共黨史出版社，1996年，第448頁。。

其次，是思想上的準備。隨著抗日戰(zhàn)爭的全面展開，在延安展開了“現(xiàn)階段的文化運動”的大討論。在某種意義上說，這是20世紀30年代左翼文化運動討論的一個繼續(xù)。由于中國面臨的是亡國的問題，所以討論的直接指向是文化界的投降主義。這種文化投降主義的深層思想基礎，是“對于自己民族歷史的不了解和忽略”⑥陜甘寧邊區(qū)文化界救亡協(xié)會:《我們關于目前文化運動的意見》，《延安文藝叢書》 (文藝理論卷)，第375頁。和文化上的民族虛無主義，要開展廣泛的抗戰(zhàn)，就要堅持文化上的民族性，⑦楊松:《論新文化運動中的兩條路線》，《延安文藝叢書》(文藝理論卷)，第349頁。以動員人民大眾參加抗日戰(zhàn)爭，這就要求文化要深入中國的社會實際。因此，當時討論的又一指向是土地革命戰(zhàn)爭時期文化上的公式主義或教條主義，不會具體地將馬列主義運用到中國的活的環(huán)境中間。在藝術方面，表現(xiàn)為作品的千篇一律;在社會科學方面，表現(xiàn)為對問題理解的不具體化與不通俗。⑧李初梨:《十年來新文化運動的檢討》，《延安文藝叢書》(文藝理論卷)，第367頁。這種傾向的思想基礎同樣在于脫離中國社會的客觀實際。

再次，教育事業(yè)迅速發(fā)展。在1937年至1939年間，邊區(qū)受教育的小學生數(shù)增長了10倍。在成人教育方面，創(chuàng)造了識字組、識字班、冬學、夜校、半日校、民教館等六種社會教育的組織形式，其中以掃盲為主要內容的冬學影響最大，成為文化建設的重要內容。冬學運動是1938年冬天開始的，但在上半年就開始全面謀劃，到1941年前后達到高潮，并向其他根據(jù)地延伸。“從西北高原渡過黃河，越過太行，一直到齊魯海濱，將涌卷起廣大人民的學習熱潮?！雹帷逗鷨棠疚募返?卷，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39頁。

席卷全國的抗日救亡運動是推動文化建設的原動力。在文化界進行理論討論的同時，抗日救亡實踐也不斷發(fā)展。1937年7月初，陜甘寧邊區(qū)民眾劇團成立。這個劇團的舞臺兩邊有副對聯(lián):中國氣派，民族形式，工農大眾，喜聞樂見;明白世理，盡情盡理，有說有笑，紅火熱鬧;橫額是:團結抗戰(zhàn)。⑩艾克恩編:《延安文藝運動紀盛》，文化藝術出版社，1987年，第78頁。民眾劇團深入陜甘寧邊區(qū)20多個縣演出，觀眾達2萬多人次，成績卓著。1937年11月，在延安成立了陜甘寧邊區(qū)文化協(xié)會，組織延安文化界人士開展抗日救亡活動。為了貫徹毛澤東的“文化人要為全民族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工農勞苦民眾服務”的指示精神，中央軍委和中宣部于1937年8月組織了以著名作家丁玲為主任的“西北戰(zhàn)地服務團”。9月，西北戰(zhàn)地服務團隨軍到山西前線工作以后，采用大鼓、小調、相聲、秧歌等群眾喜聞樂見的形式，宣傳黨的團結抗戰(zhàn)政策和抗日斗爭中的英雄事跡。如京韻大鼓《大戰(zhàn)平型關》，每次在前方部隊演出時，都轟動全場。前方政治部還把這些節(jié)目內容編成教材，印發(fā)給連隊的每個戰(zhàn)士。郭小川等20多名青年學生，從延安來到120師359旅，創(chuàng)辦了“奮斗劇社”。1938年前后，大批進步的文藝工作者來到延安，他們帶來了一些中外聞名的文學藝術作品，像上海救亡演劇隊第五隊在延安演出的話劇《血祭上?！?，極大地調動了觀眾的抗日熱情?！棒斔嚒背闪⒉坏揭荒陼r間，就組織了兩期約200多名戲劇音樂美術文學方面干部到前線部隊及后方各機關團體去實習工作，創(chuàng)作反映抗戰(zhàn)的劇目數(shù)量在30個以上;組織了百次以上的公演晚會。①劉增杰編:《抗日戰(zhàn)爭時期延安及各抗日民主根據(jù)地文學運動資料》 (上)，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年，第412頁?！棒斔嚒眲?chuàng)作的三幕劇《大丹河》，“描寫華北一個被日寇占領的鄉(xiāng)村，日寇和漢奸企圖堵塞大丹河，用大水淹死抗日軍民，被老百姓聯(lián)合起來搶下了水閘，粉碎了敵偽的陰謀”。演出時“臺上火把閃亮，群眾熱情洶涌，臺下歡呼鼓掌，非常熱鬧”，“認為這是延安演劇的空前成就”。②《紅旗飄飄》(23)，中國青年出版社，1981年，第97—98頁。

理論上的討論和實踐上的深入，為文化建設的進一步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條件。1938年2月，毛澤東、周恩來等人發(fā)起成立魯迅藝術學院，4月10日召開成立大會。4月28日，毛澤東到魯迅藝術學院發(fā)表講話，明確提出了藝術家應具備的三個條件，即“藝術上的政治立場是不能放棄的”，“要適合時代的要求，大眾的要求”，“要有豐富的生活經驗與良好的藝術技巧”。毛澤東號召藝術工作者“到群眾中去”，只有這樣，才能實現(xiàn)這三個條件。③《毛澤東文集》第2卷，第121、123、124頁。之所以將這個講話作為階段劃分的標志，是因為毛澤東的講話，提出了文化建設的基本原則，為文化建設的發(fā)展指明了一個基本的方向。

第二個時期:從1938年4月到1940年1月陜甘寧邊區(qū)文化協(xié)會第一次代表大會召開，毛澤東在會上作《新民主主義論》的報告，張聞天作《抗戰(zhàn)以來中華民族的新文化運動與今后任務》的報告。這是文化建設的大發(fā)展階段。

隨著理論和實踐的深入，文化建設的原則也逐步明確。1938年5月4日，在多次討論的基礎上，陜甘寧邊區(qū)文化界救亡協(xié)會發(fā)表《我們關于目前文化運動的意見》，認為目前文化運動有三個基本內容:首先，這種文化運動是民族的?！皭蹏髁x和民族主義在目前就是一個東西”④從賢:《現(xiàn)階段的文化運動》，《延安文藝叢書》(文藝理論卷)，第360頁。?！笆韬鲎约好褡宓奶攸c，或者不去理解自己民族的弱點”，都是錯誤的。中國文化中“歷代久遠的各種藝術形式和技巧”，自強不息的奮斗精神，都是應該繼承的。⑤陜甘寧邊區(qū)文化界救亡協(xié)會:《我們關于目前文化運動的意見》，《延安文藝叢書》 (文藝理論卷)，第378頁。其次，這種文化運動應該是民主的?！皼]有民主的運動，民眾對于抗戰(zhàn)沒有自覺的關切的心情，就不能產生堅強的上下一致的團結”⑥從賢:《現(xiàn)階段的文化運動》，《延安文藝叢書》(文藝理論卷)，第362頁。。再次，這種文化運動要能夠密切地聯(lián)系民眾的生活。“文化人的一切創(chuàng)作活動，應該以中國民眾的現(xiàn)實生活為內容”⑦從賢:《現(xiàn)階段的文化運動》，《延安文藝叢書》(文藝理論卷)，第362頁。。實際上，新民主主義文化運動一開始，就按照民族化、民主化、大眾化的原則向前發(fā)展。

到了這個階段，有了理論上的指導，文化建設的成就集中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

一是在文藝方面更加自覺地為政治和工農兵服務，也出現(xiàn)了藝術性較高的文藝作品。1940年初冬，西北戰(zhàn)地服務團住在晉察冀邊區(qū)平山、靈壽兩縣交界的一個小山村。戰(zhàn)地團成員收集了大量反“掃蕩”過程中人民群眾可歌可泣的故事。其中方冰和劫夫很快就創(chuàng)作出了《王禾小唱》和《歌唱二小放牛郎》，服務團的歌詠隊緊張排練，在當?shù)剡M行演出?！稌x察冀日報》發(fā)表了這兩個作品，很快在全邊區(qū)傳唱開來①吳歡章、徐如麒:《中國詩人成名作選》，上海文化出版社，1986年，第148頁。。1938年8月7日，延安“戰(zhàn)地社”、“戰(zhàn)歌社”成員紛紛走上街頭，打出“街頭詩運動”的條幅，號召“有名氏、無名氏的詩人們，寫吧——抗戰(zhàn)的，民族的，大眾的”!一時間延安的大街小巷，溝溝洼洼，掀起了轟轟烈烈的“街頭詩運動”。詩作者有著名詩人艾青、柯仲平、蕭三等，也有一般的工人、干部、戰(zhàn)士，涌現(xiàn)出了一批膾炙人口的好詩篇。一時間，詩“成了革命事業(yè)里的宣傳與鼓舞的武器”。正如謝覺哉說的那樣，“敵人看了驚，人民看了樂”。②牛興華等著:《毛澤東在延安》，中央文獻出版社，1999年，第94頁。當時的延安還是一座充滿歌聲的城，“延安城里也是滿城歌聲回蕩”③《紅旗飄飄》(23)，第92頁。?！皺C關干部，學校師生，部隊官兵都唱歌演戲……”既有信天游、蘭花花、南泥灣等旋律的悠揚溫馨，又有代表民族抗日精神的黃河怒濤。光未然、冼星海在陜北土窯洞里創(chuàng)作的《黃河大合唱》，唱遍了所有抗日戰(zhàn)場，唱出了民族的苦難和炎黃子孫的剛強。據(jù)冼星海的描述:“當我們唱完時，毛主席和幾位中央領導同志都站起來，很感動地說了幾聲‘好’?！雹堋逗鷨棠净貞浢珴蓶|》，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52頁。周恩來則欣然命筆:“為抗戰(zhàn)發(fā)出怒吼，為大眾譜出呼聲?！雹菖Ｅd華等著:《毛澤東在延安》，第94頁。

二是在教育方面，社會教育迅速發(fā)展。以掃盲為內容的冬學運動深入發(fā)展，《陜甘寧邊區(qū)施政綱領》正式規(guī)定:“推廣新文字教育作為邊區(qū)教育工作中主要項目之一”⑥《胡喬木文集》第1卷，第39頁。。干部教育也有了長足進展，1939年5月，中央發(fā)出開展學習運動的號召，并在“中央設了干部教育部，負責領導全黨的學習”⑦《毛澤東文集》第2卷，第179頁。。到1939年末，中央先后組建了中央黨校、陜北公學、安吳堡青年訓練班、澤東青年干部學校等17所干部教育學校⑧《全民御侮》上卷，第444頁。。

三是中共的知識分子政策不斷完善。知識分子是推動文化建設的重要力量。抗戰(zhàn)爆發(fā)前后，知識分子奔赴延安形成了一股潮流。到1938年底，各地奔赴延安的知識分子已達十多萬，形成了一個延安知識分子群體。知識分子進步十分明顯，如陜北公學從1937年9月至1939年6月，共培養(yǎng)學員6000余人，其中約有3000人加入中國共產黨。公學建設前3年，訓練了1萬多名學生，其中有80%以上到敵后去工作。⑨《全民御侮》上卷，第441、445、447頁。1939年12月，毛澤東為中共中央起草了《大量吸收知識分子》的決定，特別強調要在政治上關心知識分子，明確了吸收知識分子的政策，并對知識分子的使用和生活待遇作了具體規(guī)定。1941年5月公布的《陜甘寧邊區(qū)施政綱領》明確規(guī)定:“獎勵自由研究，尊重知識分子，提倡科學藝術人才?！雹狻逗鷨棠菊勎膶W藝術》，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7頁。1941年6月4日， 《解放日報》專門發(fā)表社論，“歡迎科學藝術人才”。

1940年1月4日，陜甘寧邊區(qū)文化協(xié)會第一次代表大會在延安開幕，毛澤東和張聞天都在會上作了報告。這次大會的召開和兩個報告的內容，標志著新民主主義文化運動的形成。這可以從兩方面理解:第一，從運動的廣度來看，已有相當規(guī)模的覆蓋面，文學、藝術、政治等各方面都成為運動的一個組成部分。通過這個運動把文化各方面的力量都團結起來。像當時參加會議的代表，“包括文化界的先輩、新舊文化人、作家、藝術家、文化青年和文藝青年，各機關團體學校軍隊工廠的文化工作者和軍隊學校工廠的文藝小組組員。自然科學界，醫(yī)藥衛(wèi)生界，也都積極參加。個人代表，團體代表，達四百五十余人”?劉增杰編:《抗日戰(zhàn)爭時期延安及各抗日民主根據(jù)地文學運動資料》(上)，第453頁。。第二，從運動的深度來看，新民主主義文化在理論上已經成熟，對新民主主義文化的內容、特點，都取得了基本一致的看法，這集中反映在兩個報告中。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的報告中，把新民主主義文化的內容和特點概括為:(1)這種文化是民族的。對于外國文化，“凡屬我們今天用得著的東西，都應該吸收”，但要和“民族的特點相結合”，“所謂全盤西化的主張，乃是一種錯誤的觀點”?；揪袷抢^承中國傳統(tǒng)文化。(2)這種文化是科學的?！八欠磳σ磺蟹饨ㄋ枷牒兔孕潘枷?，主張實事求是，主張客觀真理，主張理論和實踐一致的”，必須將古代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一切腐朽的東西和古代優(yōu)秀的人民文化即多少帶有民主性和革命性的東西區(qū)別開來，“剔除其封建性的糟粕，吸收其民主性的精華”?；揪袷欠磳鹘y(tǒng)文化中的封建主義成分。(3)這種文化是大眾的，因而是民主的。“它應為全民族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工農勞苦民眾服務，并逐漸成為他們的文化”①《毛澤東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708頁。。基本精神是強調文化內容上的民主性。根據(jù)毛澤東的論述，繼承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優(yōu)秀遺產，吸收外國文化的合理成分并賦之以民族形式，為人民大眾服務。張聞天在題為《抗戰(zhàn)以來中華民族的新文化運動與今后任務》的報告中，明確提出:“文化只有為大眾所接受時，才成為物質的力量”。青年知識分子“是新文化運動深入到群眾中去的橋梁”。要引導“文化人接觸實際的斗爭，了解當前的政治問題，接近與深入大眾”?！盀榱耸剐挛幕c大眾結合，還必須大膽利用大眾所熟悉的與愛好的一切民間的與地方性質的形式?！雹凇稄埪勌煳募?三)，第58、61、60、50頁。

第三個時期:從1940年的“文協(xié)會”到1942年5月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這是文化建設的理論形成階段。

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論》中提出了民族性、科學性、大眾性的文化建設原則，這些原則需要理論上的論證。之后，在文學藝術環(huán)境方面，由于抗戰(zhàn)進入相持階段，后方出現(xiàn)了短暫的“平靜”局面， “抗戰(zhàn)初期那種下農村、下部隊的蓬蓬勃勃的熱情逐漸衰退了;反映抗戰(zhàn)題材的戲演得少了;以提高和吸收外來文化為理由，這時的舞臺上另換了一套與抗戰(zhàn)沒有多大聯(lián)系、和陜北這種內地農村生活完全無關的描寫大城市生活的戲和一些外國古典戲”③劉增杰編:《抗日戰(zhàn)爭時期延安及各抗日民主根據(jù)地文學運動資料》(上)，第420頁。，像《雷雨》《欽差大臣》《結婚》等等。創(chuàng)作人員中也出現(xiàn)了“關起門來搞創(chuàng)作的傾向”。在文藝同實際和老百姓結合的問題上，一些文藝工作者頭腦一時還未轉過彎來。部分院校、劇團和文藝工作者不顧物質困難、群眾需要及客觀環(huán)境，閉門造車，孤芳自賞，創(chuàng)作實踐中唯大、唯雅、唯外、唯我。在戲劇舞臺上，無論是在延安還是在敵后解放區(qū)，不乏一些好劇目，但也有不顧客觀條件而上演了許多大、洋、古的戲，這同當時群眾文化水平、艱苦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群眾的實際生活存在很大的距離。在延安，知書識字的人多一些，環(huán)境也安定，演幾出大戲是可以的，但在敵后，演大戲就成了當?shù)厝罕姾蛻?zhàn)斗部隊的負擔。一是戲的內容群眾看不懂，不能接受;二是條件十分困難，舞臺、服裝、道具、照明等設備均不能滿足要求。往往一臺戲的道具要派許多民夫搬運，遇到敵人“掃蕩”還要派出戰(zhàn)斗部隊擔任保衛(wèi)和掩護任務。而對群眾喜愛的，又適合戰(zhàn)爭環(huán)境的短小精悍的節(jié)目，一些人反而看不慣，視為“豆芽菜”、“小玩意”，甚至有人主張藝術可以“脫離政治”。④丁曉平: 《胡喬木與〈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華讀書報》2012年5月23日。所有這些，都迫切要求文藝理論要有一個大的發(fā)展。

1942年2月1日，毛澤東在中央黨校作《整頓學風黨風文風》的報告，拉開了整頓三風的序幕。毛澤東親自負責文藝界的整風，并和有關中央領導同志進行了大量的調查研究。毛澤東先后同蕭軍、艾青、歐陽山、草明夫婦、劉白羽、何其芳、嚴文井、周立波、曹葆華、姚時曉、丁玲、羅烽、白朗、華君武、蔡若虹等人談話或通信。同有的人，像艾青多次談話。1942年5月2日，中央召開了文藝座談會。毛澤東先做“引言”的講話，之后，文藝工作者們進行了認真的討論。討論中形成了兩種意見，核心問題還是為“什么人”的問題。5月23日，毛澤東做“結論”講話，指出: “我們的問題基本上是一個為群眾的問題和一個如何為群眾的問題?！币虼?，文藝工作者要把立腳點“移到工農兵這方面來，移到無產階級這方面來”。①《毛澤東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53、857頁。朱德也在會上講話，有針對性地指出:“不要眼睛太高，要看得起工農兵”。

從當時的出發(fā)點來看，毛澤東并不反對研究高雅藝術。“但毛澤東作為一個人民領袖，他擔負著領導共產黨和全國人民爭取革命勝利的重大任務，因此，他會把一切事務都納入到革命的、政治的軌道”②牛興華等著:《毛澤東在延安》，第109頁。，更加關注文藝的政治動員功能。毛澤東的講話，以“文藝為工農兵服務”為前提，闡述了文藝工作的路線、方針和政策等一系列問題，強調了文藝與政治、文藝的源和流、普及與提高的關系，以及文藝批評的標準和文藝界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等重大問題。他說:“為什么人服務的問題解決了，接著的問題就是如何去服務?！薄拔覀兊奈乃?，既然基本上是為工農兵，那末所謂普及，也就是向工農兵普及，所謂提高，也就是從工農兵提高?！薄耙磺形幕蛭膶W藝術都是屬于一定的階級，屬于一定的政治路線的。為藝術的藝術，超階級的藝術，和政治并行或互相獨立的藝術，實際是不存在的?！雹邸睹珴蓶|選集》第3卷，第859、865頁。他還對討論中有些同志提出的問題，如“人性論”、“雜文時代論”、“暴露黑暗論”進行了分析和闡述。《講話》解決了文藝界的根本問題，統(tǒng)一了大家的思想，它將現(xiàn)代革命文藝運動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峰?！对谘影参乃囎剷系闹v話》的發(fā)表，標志著延安時期文化建設指導思想和理論的形成。與此同時，延安的社會文化建設也有了很大發(fā)展，在毛澤東的大力倡導下，知識分子到農村為農民寫春聯(lián)，很多鄉(xiāng)村都建了醫(yī)務所，并大規(guī)模培訓醫(yī)藥人才，封建迷信也得到了遏制。④參見《毛澤東文集》第3卷，第120頁。

延安文藝座談會以后，廣大文藝工作者根據(jù)毛澤東的批示，以更加飽滿的熱情投身到群眾的實際斗爭中去，新民主主義文化運動進一步向民族化的方向發(fā)展。民族形式和內容的有機結合，最先在秧歌劇上出現(xiàn)了新的突破。陜北秧歌是一種民間的集體舞蹈?！棒斔嚒钡奈乃嚬ぷ髡邔@一民間舞蹈形式進行了去蕪存菁的改造，組織了一次以大秧歌為主體的綜合節(jié)目，很受群眾的歡迎，秧歌隊走到哪里，群眾跟到哪里。文藝工作者又把秧歌和戲劇結合起來，發(fā)展成為載歌載舞的秧歌劇，采用陜北廣大群眾都能聽懂的陜北“官話”;唱腔和音樂以陜北民歌為基調。后來，“魯藝”創(chuàng)作出了《兄妹開荒》《劉二起家》等著名秧歌劇。以此為標志，邊區(qū)掀起了熱火朝天的秧歌運動。從1943年春節(jié)至1944年上半年，延安的文藝工作者一年多時間就創(chuàng)作演出了300多個秧歌劇，觀眾達800萬人次。⑤《延安文藝叢書》 (秧歌劇卷)，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前言第2頁。這些秧歌劇真實地反映了邊區(qū)內外的社會生活，從革命戰(zhàn)爭、生產勞動、反封建斗爭，到學習文化、改造后進、破除迷信等方面，幾乎都有所反映。秧歌劇的形式是民族的，而內容是新民主主義的，是民族化的成功杰作。秧歌劇運動后期開始向新歌劇過渡，到1944年冬，大型歌劇《白毛女》在延安問世，中國歌劇發(fā)展到一個新階段。民族化在其他藝術形式上也有了新的發(fā)展。反映群眾斗爭的木刻在古元、彥涵等同志的刻刀下出現(xiàn)，艾青寫了對勞動模范的贊歌，李季寫了《王貴與李香香》的新民歌，歐陽山等寫了歌頌英雄、歌頌光明以及反映陜北新生活的報告文學。此外，“新民歌”運動、“街頭詩”運動都蓬勃開展起來，成為動員人民群眾參加抗日的重要藝術形式。

二

新民主主義文化建設能迅速形成如此廣泛的革命文化運動，絕不是偶然的，有著深刻的社會文化背景和成因。

1.五四運動以后文化建設傳統(tǒng)的發(fā)展，包括中共在革命文化建設上的探索與實踐。 “五四”以后，中國面臨著爭取民族獨立的緊迫任務，以新文化運動為代表的啟蒙運動沒有完成自我精神的超越，很快就轉化成轟轟烈烈的民族救亡運動。從文化發(fā)展過程中衍生出的愛國主義和社會主義，成為動員人民的重要法寶。中共從政治動員角度出發(fā)，自成立時起就始終重視文化建設，在根據(jù)地建設中也伴隨著文化上的建設，到1934年3月，在中央蘇區(qū)有1917個文化俱樂部，參加這些俱樂部文化活動的固定會員就有9.3萬余人①《紅色中華》1934年9月29日。。特別是經過紅軍長征和延安時期的實踐，毛澤東和中共的實踐活動全面展開，充分認識到精神因素的巨大作用，這些對后來中共的歷史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2.以蘇聯(lián)為代表的社會主義文化的影響。中國人接受馬克思主義，是十月革命以后，通過俄國人介紹實現(xiàn)的，接受過程中又加進去了列寧主義，稱作馬克思列寧主義。這樣，所接受的馬克思主義的內容中，很多是經過了俄國人的加工，注入了蘇聯(lián)社會主義文化的模式。由此，蘇聯(lián)社會主義文化成為新民主主義文化的重要來源。蘇聯(lián)社會主義文化的內涵，就是重視愛國主義和共產主義的理想;高揚工農勞苦大眾的革命熱情;宣傳以階級斗爭為主線的無產階級專政理論②聞一:《蘇維埃文化現(xiàn)象隨筆》，江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序言第2頁。。中國人民之所以能夠接受蘇聯(lián)文化，首先因為兩國有相似的歷史環(huán)境:俄國社會具有亞東方性質，資本主義相對弱小，封建經濟的廣泛存在與高度專制統(tǒng)治。俄國與中國不同的地方在于，俄國是資產階級國家，可以利用議會，民主思想傳播得更充分一些。但俄國革命勝利后，遭到了資產階級的強烈反抗，隨之而來的就是無產階級專政的鎮(zhèn)壓手段。這在很大程度上減弱了兩國社會的不同方面，使兩國社會更具有相似性。這種殘酷的斗爭形式，也是中國當時最需要的。其次還因為兩國面臨著相似的歷史任務:推翻封建專制統(tǒng)治，實現(xiàn)民族的真正獨立和國家的富強。所以，以俄國文化為背景的列寧主義中的一些基本思想，像暴力革命思想，黨的民主集中制思想，無產階級專政的思想，很快成為中國革命的制勝法寶。俄國社會政治上的這些特點，使文化具有了現(xiàn)實主義的特點。例如俄國文學是一種“為人生而藝術”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是一種具有高度思想性、藝術性和社會教育意義的文學，著眼點在于社會問題。這對中國文學產生了極大的影響，正如魯迅所說:“俄國文學是我們的導師和朋友。因為從那里面，看見了被壓迫者的善良的靈魂，的酸辛，的掙扎”③《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460頁。。

此后，中蘇文化經過三個渠道日益緊密地結合起來:第一，中國知識分子留學蘇聯(lián)。新民主主義文化運動中的一些重要代表，如蕭三、李伯釗、“魯藝”的副院長沙可夫、“魯藝”的訓育長徐以新等，都曾去蘇聯(lián)留學。④《紅旗飄飄》(23)，第85頁。第二，蘇聯(lián)、共產國際人士來華指導中國革命。第三，文學渠道。從《新青年》 《晨報》時就大量介紹蘇聯(lián)情況，后來到了抗戰(zhàn)時期，列寧、托洛茨基、斯大林、布哈林的著作大量傳入中國。據(jù)北京圖書館館藏的革命歷史文獻簡目統(tǒng)計，館內所藏新中國成立前中國出版的各國共產黨和工人黨情況的著作共有52本，其中專門介紹蘇聯(lián)共產黨情況的達50本⑤見北京圖書館館藏《革命歷史文獻簡目》。。蘇聯(lián)文化中注重為社會服務的現(xiàn)實主義思維模式和社會主義革新中的一些基本原則，正是通過上述渠道傳到中國，“紅軍舞”、“網球舞”、“生產舞”……其中很多是模仿蘇聯(lián)紅軍的，很多樂曲也是從蘇聯(lián)內戰(zhàn)時期紅軍歌曲移植來的⑥《延安文藝叢書》(文藝理論卷)，第4頁。。

新民主主義的文化建設，特別是以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為標志的新民主主義文化建設理論的系統(tǒng)化，對中國革命產生了深遠影響，即直接促進了中共政治文化⑦政治文化是美國學者加布里埃爾·A·阿爾蒙德較早提出的概念，他認為:政治文化是針對政治實體的“取向性模式”，“是一個民族在特定時期流行的一套政治態(tài)度，信仰和感情”，強調政治文化是“政治體系的心理方面”。參見〔美〕加布里埃爾·A·阿爾蒙德、小G·賓厄姆·鮑威爾著，曹沛霖等譯:《比較政治學:體系、過程和政策》，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年，第29頁。在實踐中采用政治文化的概念，至少在以下幾個方面為我們認識事物提供了有效的途徑:一是注重心理因素的分析，強調心理取向和模式。二是注重行為的“分類學”和規(guī)范性的分析。三是注重傳統(tǒng)因素對理論形成的重要作用。的形成。中國政治發(fā)展是“由傳統(tǒng)政治體系向現(xiàn)代政治體系發(fā)展的過程或后果”①關海庭主編:《中國近現(xiàn)代政治發(fā)展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9頁。。這個發(fā)展過程中反映出的政治文化，包括政治心理、政治行為和政治理論。正是通過新民主主義文化建設運動，將中國共產黨從成立至延安時期的政治心理、政治行為、政治理論上升和濃縮到政治文化的層次，并對以后的革命和建設產生了深遠影響。

中共從成立之日起，就投入到了火熱的革命戰(zhàn)爭中，根據(jù)人民群眾的政治心理，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政治行為，在此基礎上創(chuàng)造性地創(chuàng)立了系統(tǒng)的革命理論。到了延安時期，有了穩(wěn)固的革命根據(jù)地，對這些政治心理、行為、理論得以認真總結，形成了中共特定的政治文化。這種政治文化是對中國政治發(fā)展的科學總結，是以新民主主義革命理論為基礎的，是新民主主義革命理論和實踐在政治和文化領域深化的結果。采用“中國共產黨的政治文化”的概念，一是從分類學上可以深刻理解落后國家政黨和文化的特殊規(guī)律;二是從文化角度可以揭示理論背后的行為和心理等社會基礎，更深刻地理解中國共產黨的革命理論;三是可以更深刻地理解現(xiàn)實的文化現(xiàn)象。誠然，中共在正式文件里，并沒有直接提到“政治文化”這個概念，但多次提到:“至于文化，它是政治、經濟的反映，又指導政治、經濟”②《毛澤東文集》第3卷，第109頁。。中共的政治文化，有三個最基本的內容和特征:一是政治性，“五四運動進行的文化革命則是徹底地反對封建文化的運動，自有中國歷史以來，還沒有過這樣偉大而徹底的文化革命”;二是平民性，“它提出了‘平民文學’的口號”，著眼點是廣大工農勞苦大眾;三是能動性，這種“文化革命是在觀念形態(tài)上反映政治革命和經濟革命，并為它們服務的”。③《毛澤東選集》第2卷，第699頁。可以說，五四時期盡管中共還沒有成立，但已經形成了革命文化的雛形，是中共政治文化的萌芽。中共成立以后經過廣泛的革命實踐，特別是延安時期的新民主主義文化建設運動，將這三個內容和特征進一步豐富和發(fā)展:

第一，政治性的發(fā)展。政治文化本來的基本特征，就是將政治和文化緊密結合起來，但將政治和文化結合得如此緊密，還是通過中共來得以實現(xiàn)的。這種政治性的基礎是階級性，是以階級斗爭為主線的政治文化。文化上的政治立場是不能放棄的;“藝術上每一派都有自己的階級立場，我們是站在無產階級勞苦大眾方面的”。為文化而文化，為藝術而藝術，文化和“藝術至上主義者”，“是一種藝術上的唯心論，這種主張是不對的”?！八囆g上的政治立場是不能放棄的?！雹堋睹珴蓶|文集》第2卷，第122、121頁。“所謂超政治的文化是不存在的”⑤《鄧小平文選》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2頁。。具體說來，中共文化上的階級立場，就是“站在無產階級勞苦大眾方面的”。

第二，能動性的發(fā)展。中共十分強調文化的能動作用。中央革命根據(jù)地時期，就建立了“戰(zhàn)士劇社”等文化組織。中國工農紅軍的長征，使中共對能動性的認識產生了一個飛躍，即“革命理想高于天”的巨大作用，更加堅定了堅持文化建設的決心。中央到了延安，立刻開始了大規(guī)模的文化建設?！拔幕欠从痴味窢幒徒洕窢幍模瑫r又能指導政治斗爭和經濟斗爭。文化是不可少的，任何社會沒有文化就建設不起來。”⑥《毛澤東文集》第3卷，第109—110頁。將文化和政治力量緊密結合，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政治理論和動員形式。

第三，平民性的發(fā)展。中共的政治文化，是反映工農勞苦大眾的文化，或者說是最下層人民的文化。當時，廣大勞苦大眾缺少基本的文化生活，這是一個殘酷的現(xiàn)實，并不是不能搞高雅的藝術，而是這種群眾喜聞樂見的藝術形式更迫切。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問題，中共面臨著動員廣大人民群眾奪取政權的任務。正視現(xiàn)實，服務大眾，實現(xiàn)目標，這才是中共政治文化的基本取向。政治文化的平民性，還主要表現(xiàn)在和大眾情感的緊密結合，通過大眾能接受的藝術形式反映大眾的情感。

三

政治文化一經形成就具有相當?shù)姆€(wěn)定性。延安時期是中國共產黨在理論上走向成熟的時期。新民主主義文化建設運動過程中形成的中共政治文化，對中國革命和建設產生了深遠影響。20世紀，同中共相聯(lián)系的大規(guī)模的文化運動有三個:五四運動，延安文化建設運動，“文化大革命”。這當中延安時期的文化建設運動上接五四運動，下連“文化大革命”，其積極影響主要表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了中國政治發(fā)展的基本規(guī)律，指明了政治發(fā)展的正確方向，找到了政治文化發(fā)展的恰當形式，為中國的文化建設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但也由于有些具體的手段和內容沒有及時調整而走向極端。換言之， “文化大革命”的出現(xiàn)，與延安時期形成的政治文化有著文化上的聯(lián)系。毛澤東在“文革”前講到文化問題時明確說過:在延安放了一通空炮，講了一篇空話，二十幾年了，沒有抓。自從說文化部改為帝王將相部，要趕下鄉(xiāng)去，才靈了些。天天講社會主義，搞成修正主義。①參見《毛澤東傳 (1949—1976)》 (下)，中央文獻出版社，2003年，第1380頁?？梢?，從毛澤東本人的思路來看，這種聯(lián)系還是很密切的。

第一，延安時期形成的文化具有鮮明的政治性。這種政治文化從根本上解決了中國共產黨領導革命的合法性問題。即只有通過階級斗爭、無產階級專政才能推翻大地主大資產階級不合理的統(tǒng)治。這種政治文化經歷了人民解放戰(zhàn)爭和國民經濟恢復時期后，其優(yōu)勢充分表現(xiàn)出來。黨正是依靠這種政治文化，使廣大人民群眾清楚地知道為什么要參加革命和建設，并將人民動員起來，取得了革命和經濟恢復的勝利。但是當社會主義建設全面展開以后，由于過分強調文化的政治性，特別是階級性，而忽視了文化的社會性，影響了文化社會功能的發(fā)揮。當黨對階級斗爭的認識上出現(xiàn)了失誤，特別是中蘇關系破裂之后，毛澤東更加看重了意識形態(tài)領域階級斗爭的嚴重性，在認識上出現(xiàn)了嚴重的偏差，將黨內的分歧納入階級斗爭的范圍，文化便成為階級斗爭的重要工具。實際上，這種偏差出現(xiàn)主要是對現(xiàn)實形勢的錯誤估計，也包括對政治性內容的曲解，同時與歷史上形成的政治文化也有一定的聯(lián)系，是階級斗爭為基礎的政治文化的延續(xù)，并賦予了“文化革命”特定的含義。正如《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所說:我們黨過去長期處于戰(zhàn)爭和激烈階級斗爭的環(huán)境中，到了社會主義建設時期，容易把已經不屬于階級斗爭的問題仍然看做是階級斗爭，并且面對新條件下的階級斗爭，又習慣于沿用過去熟習而這時已不能照搬的進行大規(guī)模急風暴雨式群眾性斗爭的舊方法和舊經驗，從而導致階級斗爭的嚴重擴大化②《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 (注釋本)，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7頁。。正因為如此，中共在十二大召開之前，決定不再用“文藝為政治服務”、“文藝從屬于政治”這些提法，而改用“文藝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斑@就把直接的、根本的目標擺到了我們面前，而不需要經過一個間接的目標。這個間接的目標——政治，它的范圍是有限的，是比較狹窄的。而人民、社會主義，這是根本的目標，是非常廣闊的概念。”③《胡喬木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529、537頁。近幾年國家的社會建設不斷發(fā)展，也從另一個方面證明了文化的政治功能無法取代其社會功能。

第二，延安時期形成的中共政治文化有著鮮明的能動性。中國是一個理想與現(xiàn)實合一的一元性政治結構，不同于西方理想與現(xiàn)實分開的二元性政治結構，即西方在現(xiàn)實社會之外還有一個宗教的世界，現(xiàn)實社會主要靠法治，理想社會主要靠宗教，兩者之間有很大的張力。中國社會中理想與現(xiàn)實是合一的，特別重視政治思想文化的作用，重視“借思想、文化以解決問題的方法”，強調“心”的理智與道德功能④參見林毓生:《五四時代的激烈反傳統(tǒng)思想與中國自由主義的前途》，劉志琴編: 《文化危機與展望》(下)，中國青年出版社，1989年，第238—245頁。。這種思維方式在五四時期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五四時期知識分子有一個假定:倫理和思想意識的變革是建設一種新的中國文明的根本?！耙韵扔X之明，覺醒斯世”①李大釗:《厭世心與自覺心》，《甲寅》雜志第1卷第8號，1915年8月。，這種思想是針對此前的觀念提出的。在這之前，人們認為，軍事技術和政治制度是向西方學習的最重要的東西。而五四時期知識分子的認識和以前的改革都根本不同，新知識分子更加關注倫理、思想的作用。五四時代以反傳統(tǒng)為主線的“文化革命”并沒有完全展開，隨著民族危機的加深，越來越讓位于取得民族獨立的政治革命，但重視思想文化作用的思想方式卻保留下來。黨在領導革命的過程中，同樣越來越看到依靠政治文化動員的重要性。隨著政治斗爭的展開，依靠改革思想、靈魂深入到了革命內部，而依靠精神因素推動社會發(fā)展的思想方式，又將政治斗爭延伸到了精神領域之內。到延安時期，中共的政治動員理論基本形成。②關海庭:《中國共產黨的政治動員述論》，《中共黨史資料》2009年第2期?！对谘影参乃囎剷系闹v話》的發(fā)表，更是標志著“文化革命”重點已經從“文藝 (化)革命”轉向了“革命文藝 (化)”，強調革命的思想斗爭和藝術斗爭，必須服從于政治的斗爭。毛澤東力求使“延安經驗適于全國”，抗日軍政大學被視為“培養(yǎng)大批革命干部的無產階級教育典范”③〔美〕麥克法夸爾、費正清編，謝亮生等譯:《劍橋中華人民共和國史:中國革命內部的革命 (1966—1982年)》，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第592、588頁。?！拔母铩敝薪逃锩?、文藝革命的個別做法可以在延安時期找到“原型”。在當時民族危亡的特定環(huán)境下是非常必要的，但是通過思想上政治上的斗爭，解決一切社會問題的思想方法對后來包括“文化大革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重視“思想斗爭”、“思想改造”，也符合中國傳統(tǒng)的思維模式。后來新中國成立初期的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1957年反右斗爭，直至“文化大革命”之前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都是想通過人們的“能動性”，通過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激烈的政治斗爭推動社會的發(fā)展。到了“文革”時期，提倡“斗私批修”，“靈魂深處爆發(fā)革命”，更是將這種能動的作用推到了極端。

誠然，這種思想方式也有其合理性。中國近代以來，屢遭帝國主義的侵略，依靠思想、政治和文化因素，通過對“心”的改造來動員民眾，充分發(fā)揮精神道德因素的作用，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在經濟建設時期，精神因素的作用要充分發(fā)揮出來，要經過許多具體的中間環(huán)節(jié)，諸如制度設計上的義務與權利的統(tǒng)一，過分強調道德上的應盡義務，而不賦予一定的實質權利，義務也不能持久;重視科學和技術革命的作用，因為“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系統(tǒng)的激勵機制，包括“行為科學”的有效運用等等。抽象的強調攻“心”，改造思想，忽視大量的物質和精神因素相關的中間環(huán)節(jié)的建設，很容易走到泛道德主義的方面去，這是“文革”給我們留下的深刻教訓。

第三，延安時期的中共政治文化有鮮明的“平民性”，強調要為“勞苦大眾”服務，反映“大眾的要求”④《毛澤東文集》第2卷，第122頁。。由于中國當時90%以上都是工農勞苦大眾，文化服務于他們是無可非議的，這是文化建設發(fā)展的正確方向。毛澤東出身平民，是一個“平民領袖”，他在彌留之際，反復看的舊照片，就是“他穿著打補丁的褲子在延安給一二〇師干部作報告”⑤《毛澤東傳 (1949—1976)》(下)，第1781頁。的照片。但也應看到，如何處理好為工農勞苦大眾服務與發(fā)揮知識階層作用的關系;大眾文化同高雅文化之間的關系;文化建設過程中的“普及”和“引領”的關系，都是非常重要的問題。張聞天在延安時期就明確指出:“(文化)通俗化的目的，不是為了使大眾停留在今天他們的文化水平，而正是為了要提高他們的文化水平”⑥《張聞天文集》(三)，第48頁。。新中國成立以后，特別是“文化大革命”時期，主要是受到階級斗爭理論的影響，毛澤東過多地強調文化要服務于“底層”民眾而忽視了高雅文化的發(fā)展;過分地強調文化要適合民眾的需要，而忽視了文化要引領民眾、提高民眾的素質。由于這些問題沒有處理好，“文革”最終走向了“反文化”的方面。在打倒“封資修”的口號下，一切高雅文化被統(tǒng)統(tǒng)打倒，只有幾個紀錄片和樣板戲活躍在文藝舞臺上，形成了文化領域百花凋零的局面。最后連毛澤東自己也十分不滿意，批評江青“不要求全責備”，這“不利調整黨的文藝政策”①《毛澤東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444頁。。在教育領域提出:工農兵上大學管大學，用毛澤東思想改造大學。城鄉(xiāng)的老工人、老農民紛紛擔任各級學校的領導，嚴重違背了教育規(guī)律，這些都是要認真吸取的教訓。

實際上，這種以“平民性”為特征的政治文化，在發(fā)展過程中應該體現(xiàn)出兩個結合的過程:一方面，知識階層要同工農大眾相結合，樹立正確的人生觀和世界觀;另一方面，工農大眾更要同知識相結合，這樣才能走出貧窮和愚昧。從總體上說要保持“兩個結合”的互動和平衡。從發(fā)展方向上來說，工農大眾知識化是符合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的，這是政治發(fā)展的一個基本原則。依據(jù)這個原則，充分發(fā)揮知識分子的作用，將他們看成工人階級的一部分，這有利于全社會文化事業(yè)的發(fā)展。改革開放初期，我們重新回到“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的認識上來，全社會很快形成了重視文化的氛圍，就是有力的證明。從中國國情的特殊性看，中國是在經濟和文化極其落后的條件下建設社會主義的，新中國成立初期文盲占總人口的80%。列寧在論證十月革命的必要性時，一個基本的依據(jù)，就是盡管社會主義是在落后國家進行的，沒有社會化的大生產，勞動群眾的文化素質十分低下，但這些完全可以在無產階級奪取政權后，依靠政權的力量得以改變。十月革命勝利后，列寧多次論述提高勞動群眾文化素質的必要性和緊迫性。他指出:“我們的任務是要戰(zhàn)勝資本家的一切反抗，不僅是軍事上和政治上的反抗，而且是最深刻、最強烈的思想上的反抗。我們教育工作者的任務就是要完成這一改造群眾的工作。”他還說:“為了革新我們的國家機關，我們一定要給自己提出這樣的任務:第一是學習;第二是學習;第三還是學習，然后是檢查，使我們學到的東西真正深入血肉，真正地完全地成為生活的組成部分”。②《列寧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07、786頁。而完成這樣的任務，必須充分發(fā)揮知識分子群體的作用，但遺憾的是，我們在這個問題上曾經出現(xiàn)了失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