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師大附中七位老師與錢學森的不解之緣

○李洪義 李紅玫

上海交通大學的杰出校友、科學大師錢學森離開我們?nèi)甓嗔耍壬某删鸵约俺刹艢v程，吸引著越來越多的人關注和研究；而振聾發(fā)聵的“錢學森之問”猶如余音繞梁，至今未絕。

回顧偉人的成長歷程，上世紀20年代的北京師大附中就學時期作為錢先生“人生中的第一個高潮”（另一個是在美國讀研究生時期），很有研究意義。錢老曾回憶：“上世紀20年代的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學有個特別優(yōu)良的學習環(huán)境,我就是在那里度過了六年,這是我一輩子忘不了的六年。當年我們在附中上學,都感到民族、國家的存亡問題壓在心頭,老師們、同學們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在這樣的氣氛下,我們努力學習,為了振興中華?！?/p>

北京師大附中的前身是成立于1901年的五城學堂，是中國最早的一所國立中學。1922年《學校系統(tǒng)改革案》確定“壬戌學制”后，該校在著名教育家林礪儒的主持下，率先實行中學“三三”新學制，自定新的課程標準，自編教材，實驗文理分科這些在中國教育史上都是重要創(chuàng)舉。石評梅、傅仲蓀等名家曾在該校任教；趙世炎、錢學森、張岱年等曾就讀于該校。錢學森與學長、學弟一樣感念“濃濃的附中味兒”（李德倫語），認為母?！暗於艘簧螌W的基礎”（張岱年語）。

北京師大附中教學的特點是：起點高，方法活，要求嚴，學生能力強，負擔不太重；北京師大附中教師的特點是：師德高尚、學識淵博、理念先進、治學嚴謹、教書育人。錢先生曾經(jīng)手書17位深刻影響過他的老師，我們留意到，這份名單在其大學之前，除了他的父母和小學老師之外，還包括7位中學老師，他們都是北師大附中的。

國文、思想革命：董魯安（即于力）

生物學：俞君適（即俞謨）

繪畫、美術、音樂：高希舜

礦物學：李士博（即李約）

化學：王鶴清

幾何：傅仲蓀

倫理學：林礪儒校長

以上7位老師，在少年錢學森眼中，可謂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近代著名修辭學家董魯安（1896-1953）——錢先生視他為在附中期間對自己影響最大、印象最深的老師——教少年錢學森國文。董老師實際上把這個課變成了思想政治教育課。錢學森學弟張維院士回憶，董魯安是1920年代附中最為學生稱道的老師之一,他不僅是個樂觀派，而且要求學生多讀魯迅的文章,告誡學生不要忘記自己是中國人,不論將來做什么工作，都要想到自己的祖國，想到自己作為一個中國人的責任。董老師平日里潛心學術，為人謙遜厚道，而在日寇入侵之際，他更顯示出剛烈的一面。據(jù)回憶，北平淪陷時期，董魯安曾與一個持軍刀耀武揚威的日寇軍官在電車上遭遇，董老師鄙視、憤怒地盯視對方，最終，日寇軍官膽怯地轉(zhuǎn)移了視線。據(jù)老舍夫人胡絜青回憶，《四世同堂》中那位大義凜然的詩人錢默吟身上，便有董魯安的影子。

講解生物學的俞君適（即俞謨，1893-1985），有一次給了錢學森一條蛇，笑著說：“將它制成標本不挺好嗎？這事第一要膽量，第二要技術?！边@是錢學森第一次做標本，不僅鍛煉了實踐能力，而且讓他永遠銘記。俞老的孫子俞新民說，1982年2月5日錢學森在給爺爺?shù)囊环庑爬飳懙剑骸暗脦熜麓菏质?，心情激動，近六十年前事，又歷歷在眼前：隨老師到北京天壇采集昆蟲本；在老師住所槐廬吃飯，有蛋裹豆腐羹，蒙賜玻璃酒精瓶裝蛇等。我對老師的教誨是感激不盡的?！逼渲械膸熒檎x可謂情真意切。

方志敏烈士在《可愛的中國》里，謳歌了一位飽含正義感的老師跑上講堂，飽含愛國激情地痛斥日寇亡我中華的“二十一條”。那個“青年教師”是誰？他就是俞謨——弟子中有兩個受其影響而大有作為，一個是方志敏，另一個就是錢學森。

錢學森的繪畫老師——大畫家高希舜（1896-1982）更是了得——他17歲考入長沙第一師范，在當時一師學生里，毛澤東堪稱文章第一，而高希舜堪稱國畫第一。他曾因“畫諫毛澤東”而傳為美談。從小就喜歡文學、藝術的錢學森在北師大附中雖然讀的是理工科，但他對音樂、美術興趣濃厚,他的父親錢均夫曾帶他登門拜訪高先生，請高先生教錢學森畫畫。時光荏苒，錢學森在列舉曾影響過他人生走向的人物時，濃墨重彩地提到了高先生，而且錢學森直到老，第一愛好還是書畫。

錢老在北師大附中讀書時，博物老師李士博編的“礦物硬度歌訣”將礦物的十級硬度編成順口溜“滑、膏、方，螢、磷、長，石英、黃玉、剛、金剛”，在附中舉行八十周年校慶時，時年70歲的錢老在大會講話時一字不差地背誦了歌訣，引來全場驚嘆。

提起化學老師王鶴清，錢學森曾深情地說，當時師大附中很窮，經(jīng)費不足，但是實驗做得很多，化學實驗室對學生隨時開放。學生的求知欲強，把學習當成一種享受而不是一種困難。師生關系密切，息息相通，老師的教學方法是對學生誘導而不是強迫。這段話無疑凝聚了錢老對老師和母校的太多感激和懷念。

當年附中教師可謂群星璀璨，許多名師還是大學兼職教授。錢學森當年的幾何課老師傅仲蓀(1898-1962)是我國著名數(shù)學家和數(shù)學教育家，1920年從北京高等師范學校數(shù)理部畢業(yè)，留母校附中(即現(xiàn)北師大附中)教授幾何。在附中的六年(1920-1926)里，傅先生以其深厚的數(shù)學基礎和獨特的教學風格感染、培養(yǎng)了一大批學生。據(jù)錢學森回憶，自己就是在附中初三時（傅先生在1925年給錢學森等授課）學的幾何，才開始有邏輯思維的。11年后,大師馮·卡門初次見到錢學森時，非常欣賞錢的keennessand quicknessofhismind（即指錢敏銳的思維——編者按）,這種素質(zhì)與錢學森在北師大附中學習幾何時養(yǎng)成的邏輯思維能力有很大關系。

聽傅老師講幾何課，使錢學森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嚴謹科學?！敖處缀蔚母迪壬约壕帋缀沃v義，用古漢語編……給我印象最深的是老師說的：你只要承認公理，定理是根據(jù)邏輯推斷的必然結(jié)果，沒有第二種定理。在中國是如此全世界也是如此，就是拿到火星上去它也得是如此。他的這個講法好，徹底極了，火星上都是一樣的，跑不了?！薄案街欣蠋熃痰煤茫v得少而精……附中給予我的這種獨立思考的精神，我一輩子也用不完?！?/p>

教錢學森倫理學的林礪儒(1889-1977)曾留學日本東京高等師范學堂，1919年春任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后改名北京師范大學)教授，1922-1930年兼任北京師大附中主任（即校長）。他認真試行新的壬戌學制，其辦學經(jīng)驗對全國各地推廣新學制產(chǎn)生了良好影響。林礪儒認定“全人格的教育”為中等教育的目的，切中國民教育體系的核心；在國民教育體系中堅守中等教育的基礎性，是抵制功利主義對基礎教育侵蝕的利器；培植了會通中西、學貫文理、志在振興中華的杰出人才成長的沃土；而且這也是世界教育發(fā)展的趨勢。林礪儒后來還一針見血地指出：必須清除科舉惡習。把中小學看作升學階梯是大錯誤。幾十年普通教育不能改進病根就在此。

錢學森不無憂慮地指出，現(xiàn)在的中學離老師大附中的水平差遠啦!六年小學六年中學、四年大學應該培養(yǎng)出碩士生水平。他回憶，在那樣一種艱難困苦的年代，當時的校長（那時稱主任）林礪儒把師大附中辦成了一流的學校，真是了不起而現(xiàn)在條件好多了，為什么辦不到？要研究一下是怎么回事？“錢學森之問”與我國當前教育中存在的不盡人意的狀況密切相關，發(fā)人深思。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附中先進、科學、正確的教育理念及德才兼?zhèn)涞拇髱煹囊龑清X老日后厚積薄發(fā)的必要條件，也正因為有了附中全人格全方面培養(yǎng)學生做基礎，才使得錢學森在上海交大第一年能夠“玩”著過。因為所學基礎課程的大部分，如解析幾何、微積分、工業(yè)化學、二外德語等，在附中已經(jīng)學習過了。錢學森當時的同班同學陳更新將一、二年級的課程形象地比喻為“包菜飯”，味道不佳；三年級的課比喻成“大三元的大菜”，門門新鮮?？梢婂X學森和他的同學們中學時期基礎打得何其扎實！

以上幾個片段只是錢老在成長歷程中短暫的六年里，幸運地邂逅的七位杰出的中學教師的故事，和他日后輝煌燦爛的科學成就相比，這段歷史似乎被不少人淡忘了。但是他一生之中的兩次高潮之一即在此際萌發(fā)，這是為什么？

從錢學森的回憶中，我們可以深入追溯90年前北京師大附中這些教師充沛的愛國主義熱情、高尚的人格、淵博的學識、高超的教學藝術對學生成長的深刻影響：國文老師使少年錢學森堅定了愛國、報國的信念；數(shù)學老師使他領悟了科學的嚴謹性；美術老師為錢學森打下扎實的藝術修養(yǎng)功底；生物學、礦物學、化學老師對錢學森動手能力的培養(yǎng)，對于其成為具有很強實踐精神的科學家起到了重要作用；倫理學老師的全人格教育為其世界觀的形成奠定了堅實基礎……是大師造就了大師，是教育家培養(yǎng)了大科學家。那么，大師的培養(yǎng)模式能否復制？北京師大附中現(xiàn)任校長劉滬指出，當年的校訓“誠、愛、勤、勇”是優(yōu)秀人才的必備人格特征，沒有一條直接與分數(shù)、升學相關，這可能就是問題的關鍵。劉滬分析，在新的經(jīng)濟形勢下，我們的教育環(huán)境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多重因素導致教育變得更加功利。錢學森在中學時代非常善于主動學習，而在如今這種分分必爭的高度緊張狀態(tài)下，學生哪有時間博覽群書、醉心實驗？人們忘了教育是“百年樹人”的事業(yè)。用劉滬的話說：“我們現(xiàn)在太強調(diào)‘不能輸在起點上’、‘不能輸在跑道上’，但其實，只有真正跑到終點的才是勝利者?！?/p>

少年錢學森的茁壯成長與七位附中老師的言傳身教密不可分，而由此觸及的現(xiàn)代教育的癥結(jié)卻令人深省?？缡兰o科學大師充滿焦慮的“錢學森之問”固然留給我們一個不能釋懷的懸念，但它同時也在拷問每一位教育工作者，從現(xiàn)在起，“我”或者“我們”能夠做些什么？“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一人振臂疾呼無以改變現(xiàn)狀，卻期待能激起教育界更多同仁共鳴，眾志成城，讓“錢學森之問”早日得到圓滿的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