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工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浙江杭州310023)
1898到1903年是梁啟超開始提倡實行最激烈的社會、文化和政治變革的關(guān)鍵時期①關(guān)于這一時間分期,國內(nèi)外很多學者都有過相關(guān)論述,最有代表性的如李澤厚。詳見李澤厚:《中國近代思想史論》,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747頁。,也是其逐步遠離和否定盧梭民主主義理論、認同和追隨伯倫知理國家主義理論的國家思想形成的重要時期②在關(guān)于梁啟超國家思想的形成及其與盧梭民主主義和伯倫知理國家學說的關(guān)系研究中,韓國學者李春馥的論述頗有見地。詳見[韓]李春馥:《論梁啟超國家主義觀點及其轉(zhuǎn)變過程》,《清史研究》2004年第2期。。在報紙上他開始介紹西方各種新思想、撰寫大量西方愛國者、革命者和思想家的人物傳記③其間梁啟超所撰寫的關(guān)于外國人物或革命事件的文章有很多,如《匈牙利愛國者嘎蘇士傳》、《近世第一女杰羅蘭夫人傳》、《斯巴達小志》等。另外,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說、達爾文等人的學說、孟德斯鳩的法理學學說、康德的哲學學說、伯倫知理的國家學說等都曾被梁啟超譯介過。,同時用導源于日本文學的生動活潑、“走向自由”的新文體④關(guān)于梁啟超的“新文體”與日本文學的關(guān)系,詳見王曉平:《近代中日文學交流史稿》,湖南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272-275頁;陳建華:《從革命到共和》,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68-76頁。闡發(fā)自己的國家理論和“新民”主張。這些文章在發(fā)展維新派紳士和新知識分子的過程中都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幾乎“燃起了整整一代人的期望”[1]。與這些時政論文同時引人矚目的還有梁啟超自創(chuàng)的政治小說《新中國未來記》和譯作《十五小豪杰》⑤《十五小豪杰》(法文原著為Deux ans de vacances。梁根據(jù)英文譯本Two Year Vacation《兩年假期》)的日譯本《十五少年》轉(zhuǎn)譯):最初刊載于1902年2-8月的《新民》雜志的第2-4、6、8、10-13號上,是法國“科學幻想小說之父”儒勒·凡爾納的冒險主義小說。譯作當時署法國焦士威爾奴原著,少年中國之少年重譯。全書共十八回,梁啟超譯前九回,披發(fā)生(羅孝高)譯后九回。詳見梁啟超:《梁啟超全集》(第十冊),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5666頁;李國俊:《梁啟超著述系年》,復旦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68頁。。這一創(chuàng)一譯的兩篇小說與梁啟超其時“風靡一時”的《新民說》同時產(chǎn)生于1902年,在我看來,這并非巧合,而是梁啟超的政治追求和社會理想使然。從“新中國”、“新民說”,到“小豪杰”,再到緊隨其后的“少年”與“少年中國”,我們不難窺見其層層遞進的推演邏輯和愈近迫切的政治期待。對于“年來身兼數(shù)役,日無寸暇”的梁啟超來說,“此類之書,于中國前途大有裨助”[2]。故創(chuàng)、譯此類小說與在報刊上直接宣揚自己的政治主張當同等重要,正如狹間直樹所言,“梁所有揮灑著報人天分、充滿了情感、意在開啟民智的燦爛篇章都是從政治實踐的角度寫就的”[3]。因此,本文從翻譯的角度、以關(guān)鍵詞為線索,試圖深入剖析“新民”、“豪杰”與“少年”之間的邏輯關(guān)聯(lián),并由此探尋梁啟超等晚清中國知識分子的“少年強則國強”等思想形成的內(nèi)在理路。
1902年正月《新民叢報》創(chuàng)刊,梁啟超“新民”觀從此藉該報逐步得到彰顯①有學者認為梁啟超“正是為了發(fā)表《新民說》才創(chuàng)辦了《新民叢報》?!痹斠姡廴眨莳M間直樹:《梁啟超·明治日本·西方——日本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共同研究報告(修訂版)》,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第63頁。。在《新民》的“本報告白”一欄里,主編梁啟超高揚“取大學新民之意,以為欲維新吾國,先維新吾民”的革新思想,表明“以教育為主腦”、“養(yǎng)吾人國家思想”的辦刊主旨[4],在創(chuàng)刊號同時推出《新民說》的前三節(jié)《敘論》、《論新民為今日中國第一急務》和《釋新民之義》。其他重要部分(前14節(jié))也分別在1902年2月22日的《新民》第2號到同年11月14日的20號上陸續(xù)刊出。由是觀之,1902年的確是梁啟超集中闡發(fā)自己國家主義思想和新民主張的重要的一年。選擇在這一年里,創(chuàng)譯這兩部小說源自梁啟超一向所持的啟蒙關(guān)懷和對文學社會功能的重視,也是他政治熱情和國家理想在文學領(lǐng)域的自然延伸。
“新民”觀是梁啟超國家思想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其理論根源是伯倫知理的國家有機體學說②有學者指出梁啟超所撰寫的《政治學大家伯倫知理之學說》實來自日本學者吾妻兵治翻譯的《國家學》。詳見巴斯蒂:《中國近代國家觀念溯源——關(guān)于伯倫知理〈國家論〉的翻譯》,《近代史研究》1997年第4期。。因此,“新民”的最終落腳點是在新的民族國家。從梁啟超《新民說》第一節(jié)對世界、國家、國民③據(jù)有學者考論,“國民”連綴成詞始見于《春秋左傳》,但梁啟超所言之“國民”一語“已完全脫離舊有語境,不復漢家故物,而是一個深受西方政治學說影響,具有特定意涵的嶄新名詞?!痹斠娫S紀霖、宋宏:《現(xiàn)代中國思想的核心觀念》,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302-307頁。三者之間關(guān)系的論述中不難看出其新民思想的邏輯所在:
國也者,積民而成,國之有民,猶身之有四肢、五臟、筋脈、血輪也。未有四肢已斷,五臟已瘵,筋脈已傷,血輪已涸,而身猶能存者;則亦未有其民愚陋、怯弱、渙散、混濁,而國猶能立者,故欲其身之長生久視,則攝生之術(shù)不可不明。欲其國之安富尊榮,則新民之道不可不講[2]。
既然國民的文明程度與政府、國家的關(guān)系如同“寒暑表之于空氣”,那么“新民”的確成為“中國第一急務”。然而什么樣的國民才是梁啟超所謂的“新民”呢?這樣的“新民”又是怎樣被構(gòu)造出來的,即如何“新”?這里,梁啟超從孟子的“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國”里導出了一個重要命題:“自新”才能“新民”;“新民”才能“行我民族主義”,才能“抵擋列強之民族帝國主義”,以“挽浩劫而拯生靈”。倘若“吾四萬萬人之民德、明智、民力”全能煥然一新,則“外自不能為患”。那么“新”的具體措施是什么呢?方法有二:“淬厲其所本有而新之”和“采補其所本無而新之”。前者闡揚國民“獨具特質(zhì)”、國家文化保持“獨立之精神”的民族主義感情,后者則倡導“博考各國民族所以自立之道,匯擇其長者而取之,以補我之所未及”的進取精神。因此,經(jīng)過此二“新”法歷練過的新國民應該是具有“獨善其身”的“私德”、“相善其群”的“公德”、有愛國思想、有進取冒險精神、熱愛自由、追求進步、自尊合群的“新民”[2],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國民”,是“時時存著為群體、為國家觀念”的現(xiàn)代“公民”[5]。
其實,對一個國民所應具備的素質(zhì)問題,梁啟超早有過關(guān)注。1899年他就曾撰文對此作過相關(guān)論述,其時中心對象是“英雄”與“豪杰”。在他看來,所謂“英雄”,就如同“人間世之造物主”,而“人間世之大事業(yè)”,都為“英雄心中所蘊蓄而發(fā)現(xiàn)”;“英雄能造時勢”,“時勢亦能造英雄”。當此正處于“天下翹首企足,喁喁焉望英雄之時”的中國,急需“我同志”、“我少年”等“二三豪俊”出來“整頓乾坤濟時”[2]。因為若合此數(shù)十豪杰數(shù)百豪杰為一點,則“其力非常之大,莫之與敵”,然后其余四萬萬人“隨此數(shù)十人若數(shù)百人之風潮而轉(zhuǎn)移奔走趨附”,則“天下事未有不濟者也”[2]。如此看來,作為“國民之公腦”的“豪杰”與“英雄”對于一個國家的興盛實在是有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然則英雄與常人是可以隨著時間而轉(zhuǎn)化的,今天的常人即是昔時的英雄。因此,梁啟超接著就樂觀地推導出“二十世紀以后將無英雄”的結(jié)論。究其原因,他認為到那時“人人皆英雄”,而“到人民不倚賴英雄之境界,然后為真文明,然后以之立國而國可立,以之平天下而天下可平”[2]。
對豪杰英雄氣質(zhì)和冒險精神的期待既是梁啟超“新民”學說的題中應有之義,法國科學幻想小說家凡爾納的冒險小說《兩年假期》Deux ans de vacances(英譯版Two Year Vacation)緣何進入梁啟超的翻譯視野也就不言而喻;其選用《十五小豪杰》這個在意旨上與原書名《兩年假期》相去甚遠、語詞情感傾向強烈、喻指分明、且之前已有過闡述鋪墊的時代語匯來作為該譯的書名,其用意不可謂不明顯。他不惜時日將這部經(jīng)過三次轉(zhuǎn)譯的小說引入中國,并自詡自己純以中國說部體段代為翻譯的效果“不負”森田的日譯本,即使“令焦士威而奴復讀之,當不謂其唐突西子”[2]。與之前所譯《佳人奇遇》不同的是,由于《十五小豪杰》無涉政治,梁啟超無需大費周章去改譯或改寫。那么,梁啟超的“新民”思想是怎樣通過翻譯來顯現(xiàn)的?除了小說所描寫的內(nèi)容本身即是梁啟超所熱心倡導的中心話題而無需變更外,在小說的形式方面梁啟超將原著作了適當?shù)恼{(diào)整①有學者認為梁啟超之所以采用“白話”翻譯《十五小豪杰》,在一定程度上是受到森田日譯本“言文一致”的啟發(fā)。詳見王志松:《析<十五小豪杰>的“豪杰譯”——兼論章回白話小說體與晚清翻譯小說的連載問題》,《外國文學研究》2000年第3期。另外,王曉平對梁“報章體”與日本明治時期“文言一致”的新文體之間的關(guān)系也有論及。詳見王曉平:《近代中日文學交流史稿》,中華書局香港分局1987年版第272-285頁。:按照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形式,將原著割裂成很多回,并且給小說的每一回目都加上標題,在開首和結(jié)尾,甚至是小說的行文中間還加上了譯者不少按語,這些處理方式都給譯者預留了大量的言說空間。該譯最初是連載在《新民叢報》上,“每次一回”,由于報紙登載空間的相對狹小,故“割裂回數(shù),約倍原譯”,但梁啟超卻非常自信地認為自己所“割裂停逗處,似更優(yōu)于原文”。表面上看來這是其對于譯文文體的評價,但實質(zhì)上此番文體變動所帶來的闡述便利還是顯而易見。
梁啟超譯《十五小豪杰》的第一回“茫茫大地上一葉孤舟,滾滾怒濤中幾個童子”的開首處,譯者便加一“調(diào)寄摸魚兒”的按語:
莽重洋驚濤橫雨,一葉破帆橫渡。入死出生人十五,都是髫齡乳稚?!稊\精神,斬除荊棘,容我兩年住。英雄業(yè),豈有天公能妒?殖民儼辟新土,赫赫國旗輝南極,好個共和制度?!瓌衲晟偻犽u起舞,休把此生誤[2]。
如果將這段按語、回目標題與上述梁啟超的英雄、時勢與國民的相關(guān)論述比照來看,我們不難看出二者之間的緊密關(guān)聯(lián):“大地”與“怒濤”包蘊的不單是自然界景象,其“茫?!迸c“滾滾”所喻直指當時風云激蕩的中國;而“孤舟”中“幾個童子”的意味更是深長,其于怒濤中浮沉搏擊的形象即是他所擬想的“新”國民之理想期待:“豪杰”。在梁啟超看來,“新”國家必先要有“新”國民。而“新”國民應具備的一個很重要的素質(zhì)就是“獨立自由品格、進取尚武精神的個體主體性”和“責任意識和主人翁精神”[6]。而將此種“英雄”、“英雄業(yè)”與“殖民”、“國旗”、“共和”、“南極”并置,更突顯出梁啟超對于“少年”“國民”與“國家”三者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邏輯,這些大詞新詞的使用與按語末句之“勸”共同為此翻譯小說的中國讀者——也是梁啟超期待中的“新國民”——開啟了一扇“新”的“現(xiàn)代國家”的美好圖景,同時還明示了一條開辟新疆域、創(chuàng)建新功績的成功之路。
那么梁啟超所謂的進取冒險的含義是什么呢?在他看來,最主要的有四個:“希望”、“熱誠”、“智慧”和“膽力”②希望、熱誠、智慧和膽力是構(gòu)成西方文化力本論的四個要素。詳見[美]張灝:《梁啟超與中國思想的過渡(1890-1907)》,江蘇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33頁。?!皩嵺E與現(xiàn)在,屬于行為;理想與未來,屬于希望”,故“希望愈大,則其進取冒險之心愈雄”;“煙士披里純(Inspiration)者,熱誠最高潮之一點,而感動人驅(qū)迫人使上于冒險進取之途”;“養(yǎng)氣者必先積智”,“而進取冒險之精神,又常以其見地之淺深高下為比例差”;“體魄之不可不自壯,而膽力亦未嘗不可以養(yǎng)成”[2]。這些冒險進取精神在《十五小豪杰》的那些勇猛聰明、膽大心細的法國少年身上都能找到。因此,梁啟超對其中人物的推崇和喜愛之情不溢言表,在所譯第一回的結(jié)尾處不禁對小說的主人公武安大加贊賞:“觀其(武安)告杜番云,‘我們須知這身子以外,還有比身子更大的哩’,又觀其不見莫科,即云‘我們不可以不救他’,即此可見為有道之士”[2]。從危急中人物的一句話里,梁啟超即可以讀出這一十五歲未滿的少年為“有道之士”,足可見其濃厚的主觀意識。在他看來,武安雖為一小小少年,但其在危急關(guān)頭所表現(xiàn)的進取冒險精神實在是為他人所不及,對于老大中國的國民來說,未嘗不是一個很好的榜樣。
類似的情況比比皆是。例如在第二回末尾的譯者按語中,梁啟超又針對小說中武安所說的“今日尚是我輩至危至險之時,大家同在一處,緩急或可相救;若彼此分離是滅亡之道也”等語,不禁高聲疾呼:“我同胞當每日三復斯言”;而對于讀者可能會痛恨杜番的“只坐爭意見顧私利”的“自反”行為,便熱心為其開解,說:“讀者勿徒痛恨杜番,且看其他日服從公議之處,便知文明國民尊重紀律之例。觀其后來進德勇猛之處,便知血性男子克己自治之功”。而在第三回終了時有感于西方少年強盛的自由獨立意識,梁啟超不禁對西方國家的“自由”、“國家”與“服從”之間的關(guān)系大加闡述,借此以警醒國人:
學生放假時,不作別的游戲,卻啟航海思想,此可見泰西少年活潑進取氣概?!杂膳c服從兩者如車之兩輪……,相反相成也。最富于自由性質(zhì)者,莫英人若;最富于服從性質(zhì)者,亦莫英人若,蓋其受教育之制裁者有自來矣。立憲政體之國民,此二性質(zhì),缺一不可[2]。
由是觀之,從《新民說》到《十五小豪杰》,對于國民的危機意識的誘導和冒險進取精神的倡導一直是梁啟超國家思想和新民觀的重要主題。在他看來,中國人是沒有進取冒險之精神的,“自昔已然,而今且每況愈下也”。雖然梁啟超認為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唯一與冒險精神相等的概念是孟子的“浩然之氣”、且將冒險精神也命名為“浩然之氣”,但顯而易見的是,孟子的“浩然之氣”與西方的冒險精神是有差異的,前者指的是一種源自道德信念的不可抑制的膽力,道德取向不可忽視,而后者著重的是一種對未知領(lǐng)域的勇敢、鍥而不舍的探索精神,與道德意識實無太大關(guān)聯(lián)。因此,正如張灝所言,“梁對孟子這一概念道德取向的忽視、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都可看成是19世紀末以來由于西方文化的力本論的浸入、儒家道德主義不斷衰敗的一個微妙而準確的反映”[7]。事實上,梁啟超的這一舉措已觸及到社會政治轉(zhuǎn)型期間的知識分子在中西交往活動中所不得不面對的一個重要命題:在引入西方先進新異的思想時,“為了說教的便利”,中國知識分子不得不常常借助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包裝或轉(zhuǎn)換;在有關(guān)道德價值觀和社會政治思想方面,他們在理智上仍相當程度地認同中國文化遺產(chǎn),但他們所肯定的“中學”,似乎遠遠越出其真正理智評價認為正確的東西,或者早已被他們注入了新的思想內(nèi)質(zhì)而不再是早先原汁原味的那個“中學”。梁啟超在這一點上也不例外。我們從他往往要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里尋找一些近代西方制度和價值觀的相似性來看表現(xiàn)得最為典型。
在這樣的一個文化悖論中,對于“少年”及其冒險精神的發(fā)現(xiàn)與發(fā)掘,對于迥異于中國傳統(tǒng)的西方文化因子,梁啟超成功地找到了“豪杰”與“少年”這兩個中國傳統(tǒng)語匯的現(xiàn)代關(guān)聯(lián)。因此,在舉出納爾遜和拿破侖等西方歷史英雄人物來求證自己的觀點之余,梁啟超在《論進取冒險》的結(jié)尾還用英文鄭重附上西方流行歌曲《少年進步之歌》,其用意當是不言自明的。
冒險精神是梁啟超《新民說》所倡導的現(xiàn)代“新”國民所應該具備的基本素質(zhì),具有冒險精神的“豪杰”自當是“新”國民的期待目標與努力方向。而其對于“少年”的發(fā)現(xiàn)更進一步為“新”國民找到了理想的載體。因此,《十五小豪杰》中少年們不畏艱險敢于吃苦、在危險面前沉著冷靜、在危難中團結(jié)友愛的美好品質(zhì)正符合了梁啟超對于中國“少年”、乃至“少年中國”的設想與追求。至此,我們不難看出梁啟超這一從“新民”到“豪杰”,再到“少年”的思想軌跡和邏輯推衍。
首先,如前所述,梁啟超對武安等“少年”身上所具有的獨立進取與冒險果敢大加贊譽,并極力向國人闡揚、樹立新的國民模本。其次,武安等人的少年身份本身也是梁啟超所特別強調(diào)的。從自然生理層面的“少年”再到精神層面的“少年”,我們不能不體察到梁啟超的“新民”邏輯和良苦用心。而且,這一著意與梁啟超本人以及當時所盛行的時間觀和進化觀匯成一股強力,逐漸推演出其時乃至后來都影響深遠的“少年”論述話語?!跋M?、“熱誠”、“智慧”和“膽力”等“少年”特質(zhì)成為“新民”、“強國”的良藥和寄望之所:只有生命力十分旺盛、求知欲非常強烈的少年才更獨立自主、才更善于進取。在梁啟超看來,“常思將來”的少年具有“常思既往”的老年所缺乏的進取、冒險和追求新知等優(yōu)點。少年因為“惟思將來”,認為“事事皆其所未經(jīng)”,所以“常敢破格”、會“生希望心”,能“進取”,能“日新”;少年因為盛氣豪壯、敢于冒險,所以能造世界。在梁啟超追求進化和進步的眼里,老年人如同“夕照”,如同“死海之潴為澤”,而少年人則如“朝陽”、如“長江之初發(fā)源”[2]。因此,對少年諸般優(yōu)秀品質(zhì)傾慕不已的梁啟超決定“今以往,棄哀時客之名,更自名曰少年中國之少年”,并以此筆名發(fā)表了一系列政論文章,還以此與“小豪杰”十分契合的名字作為翻譯《十五小豪杰》時的譯名。至此,老年與少年生理、性格方面的自然不同在這里被梁啟超轉(zhuǎn)換成社會、國家的“新”與“舊”、“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的二元對立。
事實上,梁啟超對“少年”的傾慕和論述與其時日本學界所流行的少年論述話語也有很深的淵源。其對“少年”的發(fā)現(xiàn)與意義重估,“實有鑒于日本之藉‘少年’以想像‘國族’,憧憬‘未來’”[8]。因此,經(jīng)由挪移轉(zhuǎn)借,晚清“中國”遂同樣對“少年”充滿了憧憬渴盼。當然,梁啟超此時對“少年”與“老年”的觀點雖然因受當時知識界中心話語“進化論”的影響而在今日看來不免有失偏頗,但其渴圖借異域少年的灼灼朝氣來刺激老大中國麻木神經(jīng)的良苦用心委實讓人感佩。
梁啟超的這一良苦用心并沒有白費。所譯《十五小豪杰》一經(jīng)刊出,馬上在中國引發(fā)了不小的熱潮:不但該書的銷路奇好,一時之間被冠以“豪杰”和“少年”之名的小說也比比皆是,連開明書店的主持人夏頌萊也慨嘆說:“今新小說界中,若《黑奴吁天錄》,若《新民報》之《十五小豪杰》,吾可以百口保其必銷”[9]。1905年松岑也說“吾讀《十五小豪杰》而崇拜焉,吾安得國民人人如俄敦、武安之少年老成,冒險獨立,建新共和制于南極也”[10]?
從歷史來看,正如受梁啟超影響頗深的胡適所言①關(guān)于胡適與梁啟超的關(guān)系研究,詳見張朋園:《知識分子與近代中國的現(xiàn)代化》,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40-84頁。,梁啟超《新民說》的最大貢獻在于“指出中國民族缺乏西洋民族的許多美態(tài)”,而“‘新民’的意義就是要改造中國的民族,要把這老大的病夫民族改造成一個新鮮活潑的民族”[11]。不過,在本文看來,在梁啟超的新民與國家思想里,一方面,經(jīng)過“新”改造的國民應該具有獨立自主、熱情勇敢的自我意識;另一方面,他們還應該具有強烈的國民意識,在危難中服從于集體、將集體利益放在個人利益之前,個人自由最終服從于國家需要。國民個人的自我意識雖然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身份認同,但既然“我”從根本來說是歸屬于國家這一共同體的,那么“我”對國家共同體所充滿的感情就可以且應當轉(zhuǎn)換成對國家應盡的義務和責任。正如有學者所言,現(xiàn)代化進程中“謀建國民個人主體”和“謀建國家主體”這兩個平行的目標在梁啟超那里變成了目的和手段的關(guān)系[12]:當現(xiàn)代個人主體的建構(gòu)服膺于對外的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主體建構(gòu)時,如何“新民”的問題就轉(zhuǎn)化為如何最有效地建構(gòu)國民的主體意識、并最終融入新的民族國家的建構(gòu)歷程之中??陀^地說,雖然對“新民”的趨重是服務于其最終目的——國家思想,但此處對國民素質(zhì)的重視和對國民自我主體意識的培植亦可顯露出梁啟超與“只襲取西方文明表面東西”的晚清其他改良家的不同之處,從而使我們得以探知梁啟超及其《新民說》對于中國文化在從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轉(zhuǎn)化中的特殊歷史作用?;蛟S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張灝認為梁啟超“比五四青年更早促進中國文化由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化轉(zhuǎn)化”,他“繼承了晚清思想中儒家經(jīng)世致用的傳統(tǒng),同時將這一傳統(tǒng)固有的關(guān)切轉(zhuǎn)變?yōu)橐运膰裥蜗鬄闃酥镜男碌娜烁窈蜕鐣硐搿保?]。
因此,無論是在充滿嚴肅說教氣氛的政論文章中插入淺白活潑的外文歌曲,還是在敘述少年航海歷險的小說中插入大段的政治觀點和嚴肅說教,在今天看來,都不只是簡單的文體或技術(shù)問題,它更是作為政治家和譯者的梁啟超在檢視中西文化的異同過程中有意識“采他人之有補自身之無”時的一種無奈而有效的選擇。對于生長在中國轉(zhuǎn)型初期的梁啟超而言,雖然“他從傳教士的文章和翻譯的西書,就得到了‘足夠’的知識”,可以走在時代的尖端,可以做言論界的驕子,“掀起求變思想的狂潮”,但這種行為的本身卻暗示了中國近代知識分子在社會轉(zhuǎn)型期間艱難的文化選擇和在不同文化夾縫中尷尬的言說境遇。
無論從“如清商度曲,子夜聞歌”的《佳人奇遇》到“如火樹吐花,星橋燦彩”[13]的《十五小豪杰》,還是從霍布士、斯片挪莎、盧梭、培根到笛卡兒、達爾文、孟德斯鳩、邊沁和康德,梁啟超一直以其對時代危機的高度醒覺,不遺余力地向中國輸入大量的歐西先進學說或政治思想,并以此促進中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其影響幾乎波及“過去半世紀的知識分子”[14],且對于近六十年來的中國來說,無論政治、經(jīng)濟、財政、社會、學術(shù),“其(梁啟超)深遠處,幾無出其右者”[15]?;蛟S,鄭振鐸先生對于梁啟超先生譯介工作的一番評定正好可以用來作為本文論述的收束:“國內(nèi)大多數(shù)人之略略能夠知道培根、笛卡兒、孟德斯鳩、盧梭諸人的學說一臠的,卻不是由于嚴復幾個翻譯原作者而是由于再三重譯或重述的梁任公先生”,這原因有一大半是因為“梁氏文章的明白易曉,敘述又簡易無難解之處”,也有一小半因為“梁氏的著作流傳的范圍極廣”。因此,“即使林、梁他們有什么隔膜錯誤的地方,我們還忍去責備他們么”[16]?
[1][美]費正清.劍橋中國晚清史(1800-1911)(下卷)[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546-547.
[2]梁啟超.梁啟超全集[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5609,655,655-677,340-341,354-355,382-383,5666,5664,667-670,5664-5687,5671,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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