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的朋友

請她澆花，她一雙瞇瞇細眼從尺寸占據(jù)她臉龐三分之一強的厚重眼鏡后斜睨著你：“澆花是舉手之勞，自己做?！闭埶磷雷?，她只在你手指點住的范圍里畫圓，一面嘀咕著桌面花紋看起來像灰塵；請她清洗咖啡壺，她蜷曲在茶水間角落，既瘦又扁的身軀有股殘破衰弱的流浪漢味道，醉酒般吼著你：“現(xiàn)在是我的休息時間！不要來打擾我！”

難得清醒的時候，她會帶著一條萬年抹布巡邏整個辦公室。齊耳短發(fā)、灰色襯衫、黑皮鞋、酒瓶底鏡片、嚴(yán)肅下垂的嘴角，就算告訴別人我們辦公室的清潔工在大學(xué)教書三十年，也會有人相信。她上班不早到，下班不遲退；不在乎她的職責(zé)范圍，不愿意接受一丁點批評，不想理會任何請求；她徑自我行我素，像一顆游走的衛(wèi)星，表面上受制于主星的引力，實際上卻自成一個獨立的世界。

從來沒有人提過要炒她魷魚。雖然她的行為舉止更像一個氣急敗壞的交通警察，而不是一名勤奮勞動的清潔工。當(dāng)一名清潔工表現(xiàn)得一點也不像清潔工時，人們只是視而不見。

我對她發(fā)生興趣，也正因為她的不合流俗。我猜想，她有一顆卡夫卡的靈魂，無助而絕望地禁錮在一個清潔女工的軀殼里。她的倨傲，是為了掩飾她的害羞；她冷漠，因為她蔑視庸劣的人性；她從不積極，由于她的思想并不落實在這塊塵土，卻總是悠游于高層次的精神探索。

同時，你又聽到一些斷斷續(xù)續(xù)的故事片段，增添她哲學(xué)詩意的可信度：她有一個上小學(xué)一年級的孩子，盡管她根本不像個完整的女人，而且分明已經(jīng)長著五十歲的皺紋；有說她的丈夫失業(yè)很久了，可是不見她努力想要保住這份工作，反而如同刻意要丟掉工作似的與每一個人作對。她的眼神頑固，憤怒，不滿，永不退讓。這樣的眼神不會只是一種姿態(tài)，一定代表了什么意義，我想。在我們這么荒謬而可笑的生活里，總有一個人會愿意拿出她全部的勇氣，去質(zhì)問上帝關(guān)于人類的命運。而她的代價就是滑落于所謂正常體制之外，做一名清潔工。

在我眼里，我們的清潔女工活得像一個高貴而受苦的希臘悲劇角色。

當(dāng)其他人都懶得理會她，我卻極力要與她親熱。我懷疑她每天窩在茶水間不出來，無非是為了閱讀《存在與虛無》，如果有一天她邊拖地邊背誦普魯斯特作品的段落，我一點也不會驚訝。經(jīng)過她的身邊，我總是拼命對她微笑，她的不理不睬也不會令我沮喪。

她失蹤了十幾天，然后又拉著她知名的晚娘臉孔，像個失掉旋律的散漫音符在辦公室游蕩。“公司想開除她，但不能。”同事告訴我，“她生病了。根據(jù)勞動法，公司不能開除一個生病的員工。”什么病，我關(guān)心地問。

“精神病。”同事聳聳肩。談到她，一貫的反應(yīng)永遠是聳肩。我不由得輕輕地笑了起來。同事疑惑地望著我。

“沒什么。我只是在想，現(xiàn)實生活里，卡夫卡究竟會有怎么樣的朋友?！蔽医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