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是的。這是早晚的事。晨晨悟出來了?;橐鍪莻€瓶子,決裂就像瓶子底下的小木片,不斷注水就會浮上來。很久以來,她和他都在往這個瓶子里注水。
第十四章
1
晨晨躺在床上哭,忽然聽見章青回來了,好像不是一個人……天天!這小子怎么回來了?不假不節(jié)的回來做什么?晨晨馬上坐了起來,拉過枕巾抹了把眼淚。不過她沒急著出去,想聽聽爺倆說什么。
章青說:“你自己和你娘說,我不管?!?/p>
“好吧,我說就我說。你和她也說不出好來。反正你是反對派,你倒是拿個建設(shè)性意見出來??!故步自封,樹葉掉下來砸了腦袋,所以啊,你出不了作品,出來也賣不出去——彈的都是老調(diào),人家誰要看?。俊碧焯斓穆曇粲旨庇挚?。
“沒規(guī)矩!和大人這樣說話?都是你娘寵壞的!”章青很生氣。作品,啥時候成了這個小赤佬的話把了?
晨晨拉著臉走出來,喝道:“吵什么吵!嫌我死得不快??!”
“媽?!碧焯旖辛寺?。他看看晨晨,又望望他父親,心下有些詫異。這兩個人才一個月沒見怎么憔悴得這般厲害?想來這段時間沒少嘔氣。
“你怎么回來了?學(xué)校放假?”晨晨冷冷地說。心想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兒。
“媽,你病了,臉色這么不好?!?/p>
晨晨說:“問你話呢?!?/p>
章青過來要扶晨晨,晨晨一甩手,走到沙發(fā)前坐下,對天天招手:“你過來,坐這兒。說,什么事。我聽見了你和你父親的話?!?/p>
“我要買‘小黑’。”
“什么小黑大黑的,狗嗎?”
天天“噗”地笑了:“什么呀,媽,是計算機!商務(wù)手提IBM的XX31,黑色的,愛稱小黑。”
“好啊,買吧?!?/p>
天天愣住了,哇,這么爽氣?
不料他母親又說:“打工掙錢了?今天回來就為買這個,買了再回去?”
天天語噎。真是厲害,將死我了!
“不是啊媽……”
“你買商務(wù)干什么?你又不經(jīng)商?!背砍拷刈鹤拥脑?。
“媽,媽……”
天天急得臉通紅。
晨晨把一雙眼睛定在了天天臉上。
“媽……我退學(xué)了……”
晨晨差點從沙發(fā)上滑下來。一切的一切我都白做了?孫禿子的形象冒了出來,晨晨覺得特別委屈。
“真的?”看著兒子點頭,晨晨氣得直哆嗦,“誰給你這個權(quán)利!你怎么自說自話的?你究竟要干什么!你是不是要氣死我?我知道,你們兩個都想氣死我!”
章青辯道:“又扯上我做什么?”
晨晨根本不理章青,火冒三丈地盯著兒子。
天天也有點害怕。事先沒跟父母商量的確不太好,可是,商量也是白商量,他們根本不會聽他的。事已至此,只有硬著頭皮上了。
“媽,你冷靜點,我跟你說我的計劃……”
“我沒法冷靜!我跟你一起到學(xué)校去,取消那個退學(xué)申請!家長都沒同意,這個破學(xué)校居然自說自話就辦了?!不撤銷,我告它去!”
天天一看要壞事,他是模仿母親的筆跡簽了那份退學(xué)申請的,急急忙忙從那堆行李里翻出一個夾子來,送到晨晨面前,拉母親坐下。
“你先看看這個。如果不同意,我明天就回去。”
晨晨見兒子快要哭出來了,便將信將疑接了過來——
這是份詳盡的計劃書,共有三頁。標(biāo)題是《雅韻書吧策劃書》。經(jīng)營目標(biāo)、服務(wù)對象、地理位置、租房面積、進貨渠道、首次投資額、毛利率、投資回收期等等,很是詳盡。
晨晨仔仔細細看了幾遍,合上夾子不做聲。
客廳里靜悄悄的,只有掛鐘的沙沙聲??諝饫镉袔追志o張。這情形有點像法庭宣判——晨晨是法官,被告當(dāng)然是天天,章青則是旁聽。
“法官”開口了:“這個東西先放我這兒……電腦是一萬五?”
天天歡快地說:“媽,你答應(yīng)啦?”
“我答應(yīng)什么了?你以為開書吧這么容易?”
“媽你想想,我這個大專有多大意思?沒有路子根本找不到好工作,就是操作工人家也要熟練工的,你們有路子嗎?要是有,我早就進本科了,我?guī)讉€同學(xué)還比我少幾分呢,他們不就進了?媽,你別急,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是這樣想的,即使我本科畢業(yè)也還是給人打工,像你那樣已經(jīng)很不錯了……可是,你掙了多少錢呢?咱們不還在多層樓上住著嗎?那還是爸爸單位的福利啊媽!我要大房子,我要別墅,我要有一般人沒有的東西,過高質(zhì)量的生活!靠打工是掙不來的……”
晨晨默默聽著。兒子是有目標(biāo)的,他的目標(biāo)晨晨自己連想也不敢想的。原來指望他能書包翻身,可真正拔尖的讀書人能有幾個呢?錢,錢,錢,有錢才有面子有地位啊,要是有錢,我從信貸處長的位置上下來就辭了,還用賴在圖書室?要是有錢,我老早給人行腳底看了,還用得著人家來叫我內(nèi)退?沒錢就沒自尊,沒錢就沒自由,沒錢就只好受氣!
“好吧,”晨晨說,“媽支持你。反正手里的錢遲早都是你的——不過,成也好,敗也好,你自己扛著。要么樓上樓,要么樓下搬磚頭,就看你自己了。我從沒指望沾你的光……對了,告訴你們,行里叫我內(nèi)退。也就是說,我不用上班了——章青你不用看我,我不會要你養(yǎng)的,每月也還有1000多呢。夠我用的了……”
章青苦笑笑,沒說話。
晨晨又轉(zhuǎn)向兒子:“你的計劃不實惠,首期投資40萬?一來我沒這么多錢,二來別像打淮海戰(zhàn)役似的,搞那么大干什么?還是試試水吧——這樣,反正我也沒事,我們分頭摸下情況再說。”
天天使勁點頭,很奇怪母親怎么一下子變了——也許內(nèi)退刺激了她吧。什么內(nèi)退啊,不過比失業(yè)好點。
2
兒子回來了,章青沒地方去,只好回大房間。分居的事不了了之。當(dāng)然,各睡各的,秋毫無犯。
晨晨辦完交接就回來了。章青有課。天天也不在家,估計找一起退學(xué)的高中同學(xué)商量鋪面的事了。原先他們打算合資的,可晨晨堅決反對。商場如戰(zhàn)場,在利益面前親兄弟都會翻臉。合不出什么好來,別到時連朋友也沒得做。她想到了楊暢。
從今天起,她不再是職業(yè)女性了,她將混跡于俗氣的家庭婦女中。唉,慢慢適應(yīng)咯,人總得適應(yīng)環(huán)境吧,不然怎么辦?總不能不活吧?——當(dāng)然,章青的事倒是有時間管一管了,這塊心病不去,晨晨恐怕真的活不成。
晨晨整理完天天帶回來的幾個大包,將一堆臟衣服扔進洗衣機。
聽著洗衣機在隆隆轉(zhuǎn),晨晨坐在沙發(fā)里出神。
那只藏在辦公室的女式手機只好拿回來了。晨晨又翻了一遍信息和來去電,沒發(fā)現(xiàn)章青的號碼。別真是女同事的吧?不!他有另外一只手機的,那天搶包就已經(jīng)證明,只是不知道號碼而已。不如我一個個撥,要是他接了,看他往哪兒跑!
晨晨走進臥室,關(guān)上了房門。
電話本上有十幾個號碼。聽見女聲她就掛斷——這個事和女人無關(guān),好幾個男人說,你怎么好久沒音訊啊……有個男聲聽起來有點像章青,晨晨就多說了幾句——當(dāng)然,她故意改變了嗓音,可不能暴露自己。
真的沒有章青。如果他們有關(guān)系肯定這只電話里有痕跡的。那么,這只手機到底是不是他同事的呢?這個要弄清楚!她撥通了章青學(xué)校辦公室的電話,慌稱自己是學(xué)生家長,撿到一只手機,并留了自己的手機號。
在事情沒徹底搞清楚前,她還得保留這只手機。晨晨想了想,決定把它存到中國銀行金庫去。反正她要去取些錢出來。天天不是要買“小黑”嗎?
做完這些事,晨晨覺得心里舒坦些了。
天天打電話說不回來吃晚飯了。夫妻兩人悶著頭各吃各的。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們很少說話了,也就是說很少吵架了。
章青洗了臉出來,對正在收拾碗筷的晨晨說:“我散步去?!?/p>
晨晨不響。
章青出門。
晨晨扔下手里的東西,悄悄尾隨其后。章青在新村口攔了輛的士。晨晨跟著也攔下一輛,說,跟上前面那輛,它停你也停,別跟太緊。司機暗暗笑了笑。這不是電影里的把戲嗎?
不過5分鐘車程!這小子真奢侈。晨晨下了車,在心里罵道。
見章青走進網(wǎng)師巷,晨晨沒有馬上跟進去,只在巷口探頭張望:看他進哪個門。
章青進了上次那家茶館,還是要了一壺黃山毛峰,坐在老位置上。
紫菊已經(jīng)上班了,章青前兩天打電話證實了。當(dāng)然,他沒打到她辦公室,只說自己是她很久以前的一個朋友,不知道她現(xiàn)在是否還在這里上班。那個男人很和氣,把紫菊辦公室的電話告訴了章青,并說她現(xiàn)在就在。
其實他只想看看她。他已經(jīng)來過很多次了,一次都沒見到她。
會不會搬家了呢?章青招呼老板過來,問道:你看見過對面那個黑門里有個30多歲的女人嗎?長發(fā),像古典美女。老板搖搖頭,笑道:我只注意這個。他做了個點錢的手勢。
章青笑笑。
近來,他一直有慌慌的感覺——副主任被擼、和妓女睡覺,雙重的不安折磨著他……他不得不承認,她再漂亮再像紫菊也還是妓女,再怎么說,她拿錢了,她為的就是錢,要錢的女人不是妓女是什么?
晨晨看清丈夫落腳的地方就回去了。當(dāng)然沒有打車——這錢花得實在沒有必要。他真是老爺派頭。還不是系主任的頭銜鬧的?家里不能喝茶?對,肯定約了人吧!晨晨想掉頭回去,一想,就算是約人也沒什么啊,男男女女一起喝茶的多得是。要是聶偉民請我喝茶我能不去?但不管怎么說,他撒謊總是不對頭。想瞞我什么呢?
晨晨心掛兩頭,另一頭就是兒子,她得給兒子把關(guān)。現(xiàn)在的世道多險惡啊。晨晨只要一想起“朋友”“人際關(guān)系”等敏感詞,就會想起楊暢來。
天天進門就喊:媽——好消息!一個絕好的機會!啊呀熱死了,快11月了還這么熱。
晨晨說,別脫衣服,坐會兒就不熱了。說下去??!
我那個同學(xué),就是你看見過的小高,他姐姐有個書店想盤掉,我已經(jīng)和她說了,優(yōu)先給我。媽,她只要6萬,她那些個書就值6萬呢,貨架就白送啦。她讓我看了她的進銷記錄,乖乖!你知道嗎?就今年春節(jié),從大年初一到初五每天租出去5萬多本啊——
晨晨不信,吹牛!不可能的事。
媽,你這就不知道了?,F(xiàn)在的玄幻、武俠還有青春校園小說熱得不得了,租金也便宜啊,新書一塊五一天,老書一塊錢一天,周轉(zhuǎn)很塊的。現(xiàn)在的書出得多,書商亂賺錢的。媽,你知道誰有錢有閑看書嗎?像你們這種中年人根本不會有心情看書,上班就累死了……
少跟我提上班的事!書店多少平米?月租金多少?做多少銷售額能把成本做出來?多長時間能收回首次投資?晨晨一連串地問。
天天眨巴著眼回答不上。
晨晨繼續(xù)道,所以說,嘴上沒毛做事不牢啊。你以為財是那么好發(fā)的?——不過,這是個機會。比起你原來的計劃實際多了……市口好嗎?
好。旁邊是中學(xué)——中學(xué)生有錢有閑,不像大學(xué)生,想著就業(yè)、掙錢,沒有心思看這種閑書的;再有,附近有幾個大新村。
晨晨嘆了口氣說,造孽啊,出這種書,開這種店,不是給家長制造麻煩、貽誤孩子學(xué)習(xí)么?
媽,這沒辦法。即使我們不開這個店,人家也是要開的。沒什么道德不道德良心不良心的,資本的原始積累就是這樣。經(jīng)濟學(xué)家們老為要不要兼顧道德吵個不停——道德這東西誰能說得清呢?
少來!晨晨道,我給你8萬,添點新書和需要的東西——你自己好好經(jīng)營,知道“開關(guān)”店的意思吧?也就是說,開了就等著關(guān)啊,一開始擺譜的十有九虧,沒有風(fēng)險意識不行。上海老城隍廟的五香豆有名吧?人家最初是擺地攤……
天天打斷說我忙去了。再不走,恐怕得聽上半小時。
這么晚了還出去?晨晨說。
我到同學(xué)家去。天天的聲音從樓梯上傳來。
晨晨支著頭,七想八想。忽然想到了什么,點點頭。
3
第二天下午,晨晨拿著數(shù)碼相機出門了。進了那個茶館,悄悄問老板:“昨天晚上有個客人坐在哪個位置?”晨晨說了章青的體貌特征。老板說,記得,這人三天兩頭來——你問他做什么?哦,他是我偶像。偶像?對,我妹妹的初戀情人……晨晨眨了眨眼睛,不往下說了,意思是:你明白了嗎?老板點點頭,把晨晨領(lǐng)到那個位置。問,喝什么?他喝什么我也喝什么。老板奇怪地看看她。
晨晨坐在窗前,目力所及有兩個住家和三個店面。晨晨吃不準(zhǔn)是哪家。又問老板,是不是他每次來都坐這里?
是啊,他總盯著那里——老板手指了指。
晨晨按照老板指示的方向望去——那邊一家黑漆門,蠻氣派的,像是大人家。晨晨拿起相機,對著那門。只要那個女人一露臉?biāo)妥ヅ?,再想辦法證實她的身份。
來了!一個看上去30多歲的女人走了過來,掏鑰匙的時候朝這邊望了望,晨晨的心怦怦跳,趕緊按下快門。
晨晨把相機放進包里,對柜臺里的老板揮揮手,說:走了。
兩個怪人。老板看著晨晨的背影搖搖頭。
第十五章
1
章青不怕看見老主任,虧心是他而不是自己;柳老師就不同了,明明是他誤拿了人家的,卻沒有承認,事后卻對晨晨說是同事的,不是自相矛盾嗎?他想把手機從晨晨那里弄回來,可是怎么也找不到。本來有可能藏在單位里,可現(xiàn)在她不去了呀,唯一可能就是藏金庫了。他知道,存折首飾甚至房卡都存放在中國銀行金庫的??墒侵烙惺裁从??沒有密碼啊……不過也好辦,可以代理嘛,只要把她的身份證弄到手。
不行!萬一發(fā)現(xiàn)了怎么解釋?有什么不好解釋的!就說還給同事啊,哪有拿了人家東西不還的道理?章青自問自答。
章青偵察了下晨晨,似乎睡得很死,便躡手躡腳溜到客廳。
她的包真沉,章青打開一看,原來是只照相機。拿相機做什么?哦,可能要到哪里去玩,現(xiàn)在空了么,或者是給天天書店拍照,做些宣傳。不管它。身份證果然在內(nèi)側(cè)口袋里,他用指頭夾出來,放進自己的包。
夫妻倆吃了早飯前后腳出了門。
章青自然是去取手機。
金庫在負一樓。柜臺里有兩個女的,里面那個比較年輕,不過40歲的樣子,豐滿時髦,低著頭在寫什么,看不清她的臉;另一個年近50歲,剪了短發(fā),很精干的樣子,側(cè)對著大門,面前有臺電腦。
我密碼不記得了,能否用身份證查?章青問那個年紀稍大的女人。
可以,但必須是本人。
不可以代理嗎?
不可以。
完了。他本想弄出來,悄悄放到柳老師的辦公桌底下,然后假裝突然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全完了!
還沒走到門口,章青覺得內(nèi)急,很急,趕忙向保安打聽廁所。急急忙忙沖進廁所,可根本沒幾滴。別是那個妓女……
章青緊張起來。
他決定去醫(yī)院。當(dāng)然,他不會到私人診所去。騙錢不說,還貽誤病情。要去就去大醫(yī)院,找專家——原因很簡單,首次確診率高嘛。
章青昂起頭,察看門診大廳里的游動字幕。哦,一正一副兩個主任呢。聶偉民,這個是正主任。就掛他的號!
章青沒有坐走廊里的椅子——惡心死了,誰知道坐過些什么人呢。
一個女學(xué)生出來了,滿臉的痤瘡。
“陳建新——誰是陳建新?”
章青呆了一會才反應(yīng)過來:“哎——”
“哪里不舒服?”聶偉民看了看病歷,全新的病歷,沒用醫(yī)??ǎ俸?。
聽了章青的描述,聶偉民盯著章的眼睛問:“告訴我實話,是不是有過不潔性行為?”
2
生活總是為難人。晨晨有難題,聶偉民也有難題。他的《性病診治》剛剛面世就出現(xiàn)了盜版。這本書可不容易啊。從搜集資料到出版,整整十年!甚至,妻子也因為這部書才離開他。她說書比她重要。
兩個月前通過了終審,以為沒問題了,出版社忽然打電話來,要求他在十天之內(nèi)提供性病患者的實例圖片,作為書中的插圖,而且不能用過去的圖片資料。說做不到這點,就有擱淺的可能。十天!如果十天內(nèi)沒病人那他就死定了!就在他快要急瘋的時候,老天爺可憐他,給他送來了一個叫陳建新的患者。
聶偉民做這件事時是很小心的,只拍攝特定部位,這樣的照片假如不是刻意提醒,就連本人也認不出來,絕對不會造成傷害。
現(xiàn)在,這本書被盜了。經(jīng)濟損失是肯定的了,他拿的是版稅,也就是說,多賣一本盜版就少拿一份錢,盜版盜版,盜的是作者的心血啊……真是可惡!
他決定到文化稽查部門去申述。
紫菊正在整理卷宗。有人敲門。聲音禮貌而拘謹,一定是生人。
門開了,兩個人都一愣。
聶偉民眼前一亮。這個女人才叫高雅——一件素凈的白底小花休閑西裝,活潑而不失莊重,時尚而不流于浮華。臉色雖然蒼白,倒顯出一種脫俗的美來,他喜歡帶點兒憂郁的美,那樣的美直抵心靈。
紫菊像是被電著了,他身上有種東西能攝人魂魄。是他的氣勢!是他居高臨下的氣勢。這種氣勢不僅僅是身材上的優(yōu)勢,而是詩書滿腹的底氣。
紫菊禮貌地先伸出手:
“您好。”
聶偉民注視著她的眼睛說:
“您好,來給您添麻煩了?!?/p>
“不客氣?!弊暇諟睾偷卣f。
他沒有笑。他不想空氣里混有調(diào)侃的、無所謂的輕佻。
他從皮包里拿出兩本書放到她面前,說:“您看下,一本是正版,一本是盜版。”
因為插圖的紙張?zhí)貏e,紫菊一翻就翻到了。她的臉“騰”地紅了。
聶偉民笑了。這個女人很純。
“下班后,我可以請您喝咖啡嗎?”聶偉民微笑著問。他的聲音很好聽,她心跳起來。
“這個……好吧?!?/p>
她有點迷糊。為什么答應(yīng)他呢?她不知道。
“好,現(xiàn)在是3點半,你們5點下班吧,我5點10分來接您,好么?”聶偉民低聲說。
紫菊點點頭,又一次緋紅了臉。
接下來的時間里紫菊一直處在恍惚中。那時,整整一個月,她是在與世隔絕中度過的。自責(zé)也好,反省也好,非常痛苦。心情越來越不好,越來越不想見人。后來,同學(xué)逼著她去看心理醫(yī)生,經(jīng)過治療,她終于肯上班了。今天是離婚后第一次接受男士的約請……
離約定時間還有十五分鐘的時候,紫菊梳理了下頭發(fā)。她喜歡長發(fā)。上班的時候她把它盤在了頭頂,現(xiàn)在把它放下來,恰好垂到腰際。她的頭發(fā)黑得不純粹,帶點兒栗色。她又涂了一次唇彩,顏色和絲巾相同,看上去整體感很強。
聶偉民很準(zhǔn)時,手里捧著一個咖啡色和蜜色交織的竹編小籃,白色的百合,粉紅色的紙襯。
紫菊沒敢看他,低著頭接過花籃,把它放在了窗臺上。
他們走了10分鐘左右,走進一家新開的咖啡店。
3
還沒到6點,天已經(jīng)黑了。天天三天兩頭不回來吃飯,家里也就三天兩頭吃餃子。章青雖沒說什么,臉色是越來越難看了。晨晨只作沒看見。
今天晚上又是餃子。章青看了看說,不吃了,賭氣沖了包方便面。晨晨也覺得再不能吃這個了,還是到超市看看去,買點凈菜回來。
她走了出去,又退回來拿相機——今天月色不錯,報上說,主要街道的路燈都換成宮燈了。晨晨想拍幾張回來。反正呆在家里也難受。
她慢條斯理地在街上晃悠。這兒不錯照一張,那兒挺好也來一張。
就在她又一次亂對鏡頭時,晨晨不禁呆了:這家咖啡店靠窗坐著一對男女,這不是聶偉民和黑門里的女人嗎?他們?不可能!這怎么可能呢?她寧可相信公雞生蛋!
不得了,一定是幻覺!這兩個人經(jīng)常在自己腦子晃的……晨晨嚇?biāo)懒?,趕緊逃回家。
夜里,晨晨心神不寧,老在床上翻來翻去。章青本來就失眠,被晨晨一折騰更睡不著了,他說要不這樣,我睡到閣樓去。晨晨生氣道:“好好,分就分!反正是遲早的事!”章青沒接口,拿了被子和枕頭,搬了只充氣床墊上去。
晨晨尷尬了,她不知道要掛哪一科。精神科?她被自己嚇了一跳。那是去不得的。晨晨沒精打采地走出醫(yī)院,下意識往聶偉民家的方向望了望??纯此??
晨晨又想見又怕見,不知為什么她有點害怕他。也許,這就叫愛?可是,她曾經(jīng)愛過章青啊,怎么沒有這種感覺呢?
不知怎么搞的,晨晨已經(jīng)到了聶偉民家門口。她猶豫著,要不要敲門呢?要不要呢?
門卻一下子開了!聶偉民把一個女人送了出來。我的天!晨晨驚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
聶偉民眼明手快,一把攬住軟癱下來的晨晨。紫菊愣住了,這人怎么啦?沒事,是我一個朋友,也許是來找我的。那我先走了,還要開個會。好的,晚上通電話吧。
聶偉民半扶半抱把晨晨弄到了長沙發(fā)上,拿出聽診器聽了聽,翻了下眼皮,然后沖了杯口服葡萄糖擱在桌子上。
“唐晨晨,唐晨晨……”
晨晨眨眨眼,想爬起來。聶偉民按住她:“別動,躺會兒?!?/p>
這女人怎么跟聶偉民搞在了一起?她不是章青的姘頭嗎?肯定是扔了章青又勾搭上了聶偉民!可是聶偉民怎么會認識她呢?不管怎么說,他和她在一起了呀!
自己和他最終走到一起的可能很小,可是她極不愿意他另有女人。單身一天,她就有一天的希望。將來怎么樣誰都不知道。就在昨天,她還以為偉民“守身如玉”呢……
晨晨淚流滿面。
聶偉民以為她害怕,忙道:“不要緊的,有點低血糖?!闭f著,站起來,從一只餅干筒里拿出一塊巧克力遞給晨晨。
晨晨接過巧克力坐了起來。
聶偉民把那杯葡萄糖水遞給她,她呷了一口,皺了皺眉,又還給聶偉民。
晨晨說:“謝謝你。剛才那個人是你同事?”
“哦,不是的,是新聞出版局的?!?/p>
“哦?!背砍克闪丝跉?。
人家是工作關(guān)系——不對!到家里來做什么?孤男寡女的……新聞出版局?這么說,他的專著出版了?
“你出了新書?”
“是啊,我的新書出來了。唉——現(xiàn)在的盜版真是不得了……”
“盜版是不是看紙張?。俊背砍繂?。
聶偉民把兩本書拿給晨晨,說:“你比較一下就知道了。”
晨晨翻了翻,赫然看見一張不堪入目的照片,她嚇得趕緊合上。忽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又翻開。她盯住圖片橫看豎看,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細密的汗水從額頭上滲出來……一只很熟悉的戒指跳進晨晨眼睛,仿佛是只尖利的鉤子,要把她的眼球鉤出來!
這不是章青的戒指嗎?市面上獨一無二的款式!——再看那手、那部位,不是章青是誰?!
她的頭轟地炸了,仰面倒了下去,重重地撞在墻上。
一張裸體圖片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你唐晨晨又不是18世紀的貴婦人,這么脆弱?聶偉民很奇怪。
過了幾分鐘,晨晨眼睛睜開了。聶偉民見她面無人色,簌簌發(fā)抖,好像很冷的樣子。他眼睛一轉(zhuǎn),往樓上跑去。
過了一會兒,他拿了件女式的呢外套下來,蓋在晨晨身上。
她的?晨晨呆呆地望著他,無力地閉上眼睛。
聶偉民的“出走”和那張圖對晨晨的打擊可以說都是致命的。前者她失去了“情人”,后者失去了丈夫。她很想站起來離開這里,可是一點力氣也沒有……
該吃午飯了,怎么辦呢?聶偉民摁著指關(guān)節(jié)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弄點粥吧,讓她在這兒吃點,看樣子她很虛弱,需要休息。
晨晨嘶啞的聲音突然在他身后響起:“你的書能不能送我一本?”
“可以啊?!?/p>
他上樓拿了一本新的下來,遞給晨晨說:“你先躺會兒,我去煮點粥你吃?!?/p>
晨晨說,不麻煩了。
晨晨沒脫衣服就往床上一倒,用被子蒙住了頭。被子里又黑又悶,晨晨透不過氣來。
倒不如死了算了——
不!死的不該是我!章青該死,黑門里的女人該死,電話里的女人該死,手機女人……
她從床上跳起來,又翻開那本書。
這個病章青是從哪里得來的?看起來不會是“黑門女人”,這個人能跟聶偉民有關(guān)聯(lián)就不會有臟病——他是醫(yī)生啊,當(dāng)然知道女人干不干凈。那么,是電話里的女人還是“手機女人”呢?或者這兩個根本就是同一個人?
晨晨突然想起什么,沖到衣柜前,取出照相機。
第十六章
1
月亮是屬于女人的,它是女人的心。夜深人靜,紫菊常常望著或缺或圓的月亮淚流滿面。仿佛那不是一個物體一個星球,而是一個懂她了解她的愛人。
紫菊的心很薄很脆弱,而聶偉民恰好給了她一種適度的溫暖。如果說他們是一見鐘情那沒有錯;如果說他們的感情是一點點濃起來的也沒有錯,他們的情感在小心翼翼中成長,就像在月光下,在溫柔的夜色中,悄悄開放的花兒。
今晚是圓月,是幸福的月亮。
紫菊依偎著聶偉民,頭靠著他的肩。慢慢走著。
他們見面都是臨時約的,自由隨意,沒有壓迫感。這是一種生活的智慧。
他們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散步。一走就是幾個小時,甚至通宵。路上,通常是他說她聽。他講小時候的事,講追女孩子的事,講他的論文,講他的奮斗史,但是他從未提起他的前妻,也從未問她前夫的事。
她很高興這種默契。
但是,紫菊對那幾張插圖心存疑慮?;颊咄鈫??如是偷拍,可是侵犯隱私啊。但她不能問,也不方便問。即便他真的有什么過錯,她也不會怪他的——遇見她之前,專業(yè)是他唯一的寄托……病人的手正好放在那個部位,還戴了只戒指,這不是留下隱患嗎?但是,斷斷不能說出來的,她不想讓他擔(dān)心。世上的事不會那么巧吧?
聶偉民發(fā)現(xiàn)紫菊神色不對,忙問,怎么了?
沒怎么。紫菊道。
聶偉民突然舒開手臂把紫菊攬進懷里,吻住了她……
兩米開外,有只鎂光燈閃了幾下。
2
晨晨有的是時間,她蹲守在聶偉民家附近好幾天了。
剛才的親昵證明他們的的確確是一對戀人。上次在咖啡館看到的根本不是幻覺。他們在一起已經(jīng)有段日子了。
晨晨心也酸,眼也酸,收起相機,邊走邊抹眼淚。
是聶的出現(xiàn)使女人拋棄了章,還是因為章不同意離婚改投聶的懷抱呢?不管什么原因,明擺著章青是明日黃花。章青啊章青,看看吧,弄得你神魂顛倒的女人是什么樣的貨色!哦,人家不要你,你就玩妓女?你把我唐晨晨當(dāng)什么了?凡事都有個度是不是?你一定是瘋了,瘋了!
當(dāng)然,晨晨承認自己也是過了界的,但這是為了兒子,性質(zhì)不一樣。況且,這個死禿子已經(jīng)有了報應(yīng)——昨天的報紙上說,某大學(xué)孫××以留校為誘,強奸一名大四的女生,不日開庭審理云云。
蒼天有眼??!
晨晨打開一瓶葡萄酒就著瓶口往肚子里灌了半瓶。
3
夜里,章青神清氣爽地躺在閣樓的充氣床墊上,玩著沙畫。
他的病在聶偉民的精心治療下徹底好了。這件事將成為他一個人的秘密。咳,什么官不官的。沒帽子更涼快!有什么了不起!想是這么想,心里到底不舒服的。什么友誼、提攜,都他媽為了一己私利!不就是賣官嗎?他媽的,腐?。±献硬挪缓湍銈兺骱衔勰?!
章青一會兒做阿Q,一會兒做英雄,一會兒這樣想,一會兒那樣想,腦子里忙得一塌糊涂。
唉,怎么總看不到紫菊呢?不會總是不巧吧?肯定是時間不對……但是,他不能整天整夜守在那里吧?一來沒空,二來人家茶館可是有打烊時間的。
她溫暖的笑顏和身體的芬芳一直在折騰著他的心。恨不能自己變成個隱身人隨時進出那個門洞……
章青抱緊了枕頭,把臉埋了進去——仿佛它就是紫菊。
他再也不想碰妻子了。晨晨就像游離在他生活外的一個幽靈,如此而已。
4
然而,晨晨不是幽靈,她是一個女神,一個復(fù)仇女神。這是章青想不到的。
這天章青有課,早早到學(xué)校去了。他前腳走,晨晨后腳就忙起來,她要打一場大仗惡仗,沒有充分準(zhǔn)備是不行的——這跟做演員有異曲同工之妙,臺上三分鐘,臺下十年功。
一切有條不紊。
晨晨先是到法律事務(wù)所咨詢有關(guān)問題,再到銀行把存單、有價證券、房產(chǎn)證、股東證券交易卡、首飾以及那只三星手機取出來——章青雖然不知道保險箱密碼,但他知道家里東西都存在這個金庫了。他會要求法院財產(chǎn)保全的。
她不需要更改存折的戶名,因為章青根本不知道有幾張存折、有多少金額。不是誰主張誰舉證嗎?你章青說有多少財產(chǎn)拿證據(jù)出來啊!
晨晨把裝著“細軟”的包斜背在肩上,騎上自行車——別看這座城市又干凈又漂亮,不太平啊,那么多的盲流公安管得過來嗎?晨晨就碰到青天白日掏她口袋的,而且正騎著自行車呢!一次丟了50塊,一次沒得逞——有人提醒她了。為此,那人還挨了小偷打。
她把照相機和那幾張照片取出來,其余的,換了個銀行。
忙完就中午了,她走進聶偉民和那個管盜版的女人去過的咖啡館,是的,這個地方能給她需要的勇氣。
門口的小姐禮貌地說:“您找人嗎?”
晨晨白了她一眼。狗眼珠子!難道我不配來這里吃東西?!晨晨下意識看了看有點皺的舊款休閑棉衣,沾滿了灰塵的棉皮鞋。這幾天和混蛋們周旋簡直沒了人形。
聶偉民坐過的那個位置現(xiàn)在正有人。有這么多的空位子你不坐,偏要坐這個!晨晨很生氣。她站在那個男人旁邊,盯著他。開始他沒在意,后來覺得有點不對,這人怎么老站這兒啊?他說:“你想干什么?”
晨晨惡狠狠地看著他——她最討厭別人這樣看她了,難道我沒穿衣服?!
男人招手叫小姐。
一個女孩子過來了,問:“請問您要什么?”
“她在等我位置嗎?”他指指晨晨。
姑娘這才發(fā)現(xiàn)站在客人那一邊的晨晨。她說:“請跟我來,那里有空位?!?/p>
那服務(wù)員走了幾步發(fā)現(xiàn)晨晨沒跟上來,回過來說:“您是?”
“我不是來找人的!”晨晨聲音高了起來。
大廳里所有的人都轉(zhuǎn)過臉來看。
那姑娘鬧了個大紅臉??雌饋沓龅啦痪?,也許是什么鄉(xiāng)鎮(zhèn)來的吧?晨晨倒有些過意不去了,平靜地說,我等這個位置。
好吧。服務(wù)員小姐走開了。她都沒敢回頭,生怕這個女人又沖她發(fā)火。
座位上那個男人只好把剩下的半杯咖啡一口氣喝了,邊走邊罵:“神經(jīng)?。〗裉炫鲋顺嗬?!”
晨晨坐進還帶著那人體溫的沙發(fā)圈椅。
這個位置是黑門里那個女人坐過的,對面是聶偉民。晨晨瞪著對面的空位子,仿佛那張椅子就代表了他。她可以生氣,卻又無權(quán)生氣。晨晨想到這個,不由沮喪地垂下了頭。
人的頭顱不能總是高貴而理直氣壯地昂著,這是很遺憾的。
晨晨翻了翻制作精美的菜單,這回她沒有看價格,她要好好犒勞自己。
第十七章
1
章青連上兩堂課,覺得有點累,靠上椅背想休息一下。柳老師清脆的聲音傳了進來:“你們說,我的手機還能拿回來嗎?”
“誰知道啊,這個女人太怪啦,明明找到了失主還自己拿著?,F(xiàn)在的人怎么這樣不要臉啊?!币粋€陌生女人說。
“我覺得你要不到了,我都打過很多次電話了,不是關(guān)機就是不接……”章青聽出來,這是總務(wù)處的小孫。
她們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哎,他怎么回事?現(xiàn)在都快成啞巴了。至于嗎?”小孫說。
陌生聲音說:“你們說誰?。俊?/p>
章青估計是誰努了努嘴或是打了手勢,聽得那女人“哦”了一聲。
小柳說:“別這么說,換做你,你不難受?”
“不可能。我沒做官的命,也不受這份罪。哎,你知道他的短命官是怎么弄掉的嗎?你們到底要不要聽?要不要聽???”
章青實在忍不住了,在椅子上動了一下。
柳老師輕輕說,我們出去吧。
腳步聲哩哩啦啦地遠了。
羞愧、傷心……所有逼著他發(fā)瘋的感覺一起涌了上來。
腳步聲又來了。
她們進來我就出去!
不對,這個腳步聲怎么這么像晨晨?。?!
真是她的話,不管什么事,她那喇叭一吹,還不是“轟動效應(yīng)”?
章青緊張極了。但愿不是,不是……
可的確是!
晨晨大步走了進來。
章青坐在椅子上沒動,他努力鎮(zhèn)定下來。
“你怎么來了?”
晨晨沒搭理他,走到柳老師的辦公桌前,把包往桌上一放,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她睇著章青。
章青被她看得心里發(fā)毛。會不會為柳老師的手機而來呢?這個女人真是瘋了!
“是不是為手機的事???你這么不相信人怎么行?你把手機留下,給我留點臉吧好不好?”章青的語氣近乎哀求。
“放你娘的屁!我倒是想給你臉啊,可你有臉嗎?!”
章青腦子里嗡的一聲。完了,末日到了。這個女人是有備而來,不鬧個翻天覆地絕不會罷休。還是逃吧,秀才碰到兵,有理說不清。他急忙站起來,往門外走。
“走?好啊,你要是敢走出這個門,我就讓學(xué)校里的每個人知道你干的好事!走吧,只管走!”
章青趕緊站住。走不得又留不得,僵在了那里。
晨晨重重拍了下桌子說:“你給我說個明白,我今天死了也要死個明白!我哪兒對不起你了?你要這樣對我?!”
幾個人在門口探頭探腦。
章青結(jié)結(jié)巴巴說:“你看你,瘋了……這里是學(xué)校啊,叫人家聽了像什么話,你注意點影……影響……”
“我注意點?你干這些不要臉的事怎么就沒想過要注意呢?讀書讀到夾層里去了?”晨晨的嗓門絲毫未減。
柳老師她們和另一個男老師陸續(xù)到了門口,他們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很是尷尬。柳老師稍一猶豫還是進來了,小孫和那個陌生女人也跟了進來,那個男老師退了出去,拿出手機。
晨晨從包里拿出那只白色的三星手機往桌子上“啪”地一扔。
小柳差點叫起來,我的手機!這個女人是誰?她是章老師的什么人?妻子?情人?手機怎么在她手里?手機是章老師拿的?他為什么拿我的手機?假如是拿錯了,為什么不承認?
她和小孫面面相覷。
晨晨沒朝進來的人看一眼,對章青說:“這是誰的?你說!”
章青和小柳對望一眼。晨晨捕捉到了章青的眼神,章青的眼睛里是:“完蛋,落她手里了?!背砍柯D(zhuǎn)過頭,朝著章青視線的方向——
噢,原來是個年輕姑娘!
晨晨輕聲問道:“請問,這個手機是您的嗎?”
小柳下意識地點點頭。
晨晨笑著說:“好。您很誠實……”說著,伸出右手。
柳伸手去握。不料晨晨翻手一記耳光!
人們一陣驚呼。
晨晨的沖天大火突然爆發(fā):“你的手機怎么會在我丈夫手里?小小年紀不學(xué)好,盡做陰鷙的事!有養(yǎng)沒教的東西!父母供你讀大學(xué)容易嗎?我今天替他們教訓(xùn)你——”
人越來越多,人群里有人叫道:“錯啦,錯啦,人家不是學(xué)生是老師……”
“老師?這樣的人還配做老師?”
柳老師捂著臉奔了出去。小孫和陌生女孩跟著走到門口,遲疑了一下又返回——她們不想錯過一場好戲。
章青氣急敗壞地去拉扯晨晨:“你發(fā)什么毛病?!走,回家再說……”
晨晨一扭身體:“放開你的臟手!”
她又從包里拿出第二件“武器”——紫菊和聶偉民的照片。她把它們摔到了章青臉上:“上面有你的心肝寶貝吧?好好看看!”
眾人一陣騷動,好多人伸長了脖子,有個把膽大的還走過去……
章青手忙腳亂地拾起一地的照片,赫然看見紫菊和那個皮膚科醫(yī)生親熱的照片!他一陣暈眩跌坐在地上。
晨晨決不給章青喘息的機會,又從包里拿出那本《性病診治》來,扔到章青面前:“有膽子翻開來看看!”
章青什么都明白了。他已經(jīng)完了。他看清了那本書的作者是聶偉民,聶大夫。但是他不甘心,怎么見得這書和自己有關(guān)系呢?
“這是什么?”
“你還裝?這是你嫖娼的證據(jù)!”
眾人一片嘩然。
“什么證據(jù)?你別血口噴人!”章青作垂死掙扎。
晨晨奪過書翻到那張插圖,指頭點著它說:“你看看,看看!這個戒指是你的吧?我告訴你,買這個戒指就是監(jiān)督你!還以為我真給你禮物啊?早就看出苗頭不對了!”
“那你也不能證明那是我?!闭虑嘤X得自己快要暈過去了。
“你們說說,你們大家說說,我做了他二十年的妻子會不認識他的身體?”
屋里屋外鴉雀無聲。
章青身子搖了搖。
老主任來了。
老主任趕開看熱鬧的人,對晨晨道:要是章老師欺負你,我們也是不答應(yīng)的——不過,在這里說不好吧?可以找我們校領(lǐng)導(dǎo),他們一定會幫你教育他的?!?/p>
章青氣得眼冒金星,指著老主任:“你……你……你……”半天沒說出話來。
老主任笑笑說:“老章,別激動,當(dāng)心身體啊……”
晨晨什么話也沒說,拿起照片和書就走,身后三三兩兩跟了幾個人。
老主任也走了。
周遭一下子靜了下來。
章青呆若木雞。過了好久,慢慢向校外走去。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不知不覺到了紫菊家對面的茶室。老板一見他,親熱地招呼說:“今天怎么這個時候來?”
章青木然看他一眼,坐到老位置上。
老板心里發(fā)酸,可憐,作孽啊。他坐到了章青對面,招呼服務(wù)員來一壺黃山毛峰,他說:“這茶我送了。我被你們堅貞的愛情打動啦?!?/p>
“什么堅貞愛情?”
“這兒是你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對不對?”
章青像見了鬼似的望著老板說:“你瞎說什么呀……”
“我沒瞎說,有個女的40歲模樣……”老板如此這般說了一通。
原來她一直在監(jiān)視他、盯他的梢。他一直以為她是個炮筒子,一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磥硭村e她了,她根本就是個有心計的女人。一切的一切,意在毀了他。這會兒她正在校長那里給他們看那本書呢。
他再也沒有臉面回到單位了,他無法面對學(xué)生和同事。
他的愛情也走到了絕壁。那幾張照片擊碎了他唯一的夢想和寄托。仿佛有把刀子捅進了他胸膛,一陣劇痛后,他吐出一口鮮血。
2
章青回到家。
家里真靜啊。
他摸出口袋里的香煙,在屋子里轉(zhuǎn)了幾圈,卻找不到打火機。
章青踱到廚房里,點著了煤氣。湊到火上使勁吸了一口,著了。
他盯著火苗。
這火真好看,藍藍的,像一朵藍色的菊花。
老主任點這把火真的不應(yīng)該,人心怎么可以這樣歹毒!你就是不攛掇晨晨找領(lǐng)導(dǎo)我也完了呀……再說了,我完不完關(guān)你什么事?影響你了么?做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有什么意思呢?
千怪萬怪還是怪自己糊涂,什么女人不好碰要去碰一個妓女呢?偏偏還得了性病,偏偏晨晨有這本書……咦,她怎么會有這書呢?莫非她認識聶偉民?從未聽她提起過呀。章青覺得自己鉆進了一個圈套,那繩子早就套在他脖子上了。
他拿起那只水壺灌滿了水放在火上?;鹆芡?,不一會兒水就開了,發(fā)出“嗚嗚”的鳴叫聲。章青眼睛模糊了,他想起了這只叫壺的來歷,晨晨曾經(jīng)的關(guān)懷……然而,都過去了,往事如風(fēng),風(fēng)過無痕,一張久遠的舊照片早已沒了生命的鮮活。死了,都死了。
水壺的蓋子跳了幾跳,歪了。沸騰的水沿著豁口淌下來,火滅了。怒放的菊花變成魔鬼的利牙。煤氣所特有的幽幽甜味慢慢擴開,逐漸加濃。章青感覺有風(fēng),轉(zhuǎn)頭一看,陽臺上窗戶沒關(guān)。
他走過去,探出身子四處張望了一下,遠遠看見一個女人過來,像是晨晨。但他不能確定,他已經(jīng)無法確定。也許他根本看不清人的真面目——就像被潛艇的推進器攪昏的深海魚群。
他沒再想什么,縱身一躍。
3
晨晨沒有去找校領(lǐng)導(dǎo)。她只想懲罰章青對她的背叛和輕蔑。
爽快是爽快,可她隱隱感覺,這個家難以為繼了。接下來怎么辦?離婚?不不,這個問題晨晨早想過了。轉(zhuǎn)移財產(chǎn)只是做最壞的打算,她是不想離婚的,這也就是她忍耐到現(xiàn)在的原因——要不是他欺人太甚,今天是不會這么做的。怨不得她,他這是咎由自取。
看個電影放松放松吧。
美國災(zāi)難大片,氣氛很緊張??沙砍恳稽c兒也看不進去,腦子里在七想八想。他是什么時候染上性病的呢?我怎么一點不知道?……對了,他小便早就不對頭了,還有搬到閣樓睡。現(xiàn)在好了?要是他好了,也不在外面胡鬧,我還要他嗎?
他這會兒還在學(xué)校?估計不會。那么?
晨晨坐不下去了,心想,還是回家看看吧。
晨晨看到自家陽臺下圍了很多人。出事了!晨晨趕緊跑過去,撥開人群。??!章青!他的上半身躺在綠化帶里,雙目緊閉,面如死灰,身下一大攤血。他怎么啦?!晨晨哭喊起來。
人們七嘴八舌:你丈夫真是命大,要不是二樓的棚子,早沒命了。不知道他是怎么掉下來的,是晾衣服不小心吧?我們已經(jīng)打了120了,哦,還有110,有人在新村口接車的。我們不敢搬動他,估計是昏迷了,還不知道他傷了什么地方……
晨晨急得不知怎么好。有人提醒她:“你最好多帶點錢?!背砍繘_上六樓,喘著粗氣打開房門。啊呀,哪來的煤氣味……晨晨奔進廚房關(guān)煤氣,開排氣扇,打開所有的窗。要不是陽臺的窗開著,估計自己進來就暈倒了……章青一定是自殺!我的天!
晨晨來不及多想,趕緊把家里所有的現(xiàn)金和信用卡帶在包里,沖下樓去。
救護車、警車都來了,醫(yī)護人員把章青移上擔(dān)架,晨晨跟了進去。車子鳴叫著急速而去。
他們剛下救護車,記者警察就圍了上來。晨晨急了:“你們都他媽死開點,救人呢,沒看見?!讓開點,讓開點……醫(yī)生!醫(yī)生!”
一個護士模樣的人領(lǐng)著擔(dān)架進了急診室的外科。
里面已經(jīng)有兩個病人了,推車上一個農(nóng)民工樣子的人胸口的衣服上滿是血跡,醫(yī)生在翻他的眼皮,摸他的頭頸。
這可是等不得的!章青這分鐘活著,下分鐘死了呢?晨晨急得要命,對那醫(yī)生說:“你們怎么只有一個醫(yī)生?其他人呢?要是來三個重病人只好死兩個?”
那個病人的家屬不樂意了:“你這女人瞎說什么啊,誰死了?”醫(yī)生不滿地對晨晨看了一眼說:“你別吵好不好?”
“不好!你先看我這個,他可等不得?!?/p>
那個家屬說:“誰叫你來得晚?!?/p>
晨晨沒理她,繼續(xù)催那醫(yī)生。
醫(yī)生聽了聽章青的心臟,翻了翻他的眼皮,開了張單子遞給晨晨,說:“做個頭部掃描,拍個胸片還有骨盆,外科沒床位,先住觀察室吧?!?/p>
所有的檢查做完,已經(jīng)兩天過去。所幸只是斷了三根肋骨。失血過多,章青才昏迷的。
章青輸了兩袋血后,臉色緩了過來。眼睛還是沒有睜開。晨晨問醫(yī)生,他什么時候能醒。醫(yī)生沒吱聲,檢查了一下氧氣,對她看了看,才說,已經(jīng)醒了。
晨晨湊近章青的臉,輕輕問:“你怎么樣?”
他沒回答,也沒睜開眼睛。他在想,我怎么沒死呢?這下倒好,繼續(xù)受活罪。
警方來做筆錄了,一個記者跟在后面。
“您好,先生。我們知道您已經(jīng)蘇醒了,請您回答幾個問題好嗎?您是怎么從樓上摔下來的?有人推您嗎?”一個30多歲的警察湊近章青耳朵說。
晨晨緊張得手心里都是汗,她不知道章青會怎么說。不會說她逼他自殺的吧?那么明天的報紙……不,不會的,他不敢說的。
晨晨關(guān)照自己一定要沉住氣。她留了張紙條給兒子,說他爸爸不小心摔下陽臺,在醫(yī)院呆幾天就沒事。她只能這么說了——即使她不說,別人也會告訴他的。
章青喃喃說了句什么。那警察又說:“你確定?”章青微微點了下頭。
警察離開了,記者也走了。天下太平。他一定是說自己不小心掉下來的,不然他們不會離開。
病房里人很多,隔壁床上是個出車禍的,身上到處插著管子。醫(yī)生和護士每隔幾分鐘就來看看,好像他隨時都會死掉。
晨晨看得心驚肉跳。
她想起了新村里那個生肺癌死的人,想起了那些花圈……要那些花圈做什么?還不是做給活人看?還有那些哭的人,哭什么哭!活著的時候?qū)θ撕命c就是了。章青啊章青,你這是何苦?錯了改就是了,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呢?也真是個沒出息的!有了問題就逃避,你也不想想,你逃避了,可天天呢?我呢?人家會怎么說我們?你啊,到臨死想的還是自己啊……
她知道,現(xiàn)在他一句話也不想跟自己說,他在怨恨她。知識分子么,有什么比臉面更重要呢?可你章青能一輩子不理我么?
晨晨坐在床邊的白色方凳上,把紙盒里的牛奶倒進不銹鋼茶杯里,插上吸管,送到章青嘴邊。章青把頭轉(zhuǎn)了過去。晨晨只好把茶杯放到小桌子上。
過了會兒,章青的手從被子里伸出來,想去按鈴。
晨晨說,你想要什么?
“小便。”章青終于說話。
晨晨要把便器塞進被子,章青卻搖頭。
晨晨急了,說:“總不見得讓護士來弄你小便吧?人家是姑娘!”
天天來了,手里拎了花籃。
晨晨接了過來,說:“你買這東西干什么?不實惠,而且花是和人爭氧氣的……”
天天打斷母親說:“爸爸怎么樣了?”
“還好,報銷了幾根肋骨?!?/p>
“怎么會掉下來呢?老爸練什么功???還算好,老媽你就燒香吧,多虧了2樓的遮陽,給人家做個新的吧,一個大窟窿了?!?/p>
“這是當(dāng)然。你怎么到現(xiàn)在才來?”
“店門被撬了?!?/p>
“丟了什么?”
“沒事兒,店里沒放錢,蟊賊偷不到東西搞破壞唄——你別管這事了?!?/p>
天天站了會說,走了。
4
這天下午,出車禍的人轉(zhuǎn)到了重癥室。
病房剛剛安靜下來,章青學(xué)校來人了。兩男一女,手里拿著鮮花和補品。
晨晨只認得那天勸架的老頭,緋紅了臉招呼他:“您好。”
老主任意味深長地看看晨晨,笑瞇瞇點頭。晨晨不敢看他,支吾著問,這兩位是?
哦,我們系的汪主任和剛從北京調(diào)來的李主任。
晨晨向他們點頭。
章青很想背過身去,但他不能動,只好閉上眼睛裝睡。
那三個人只好和晨晨說話,無非是你辛苦啦,讓他安心休息,諸如此類。
他們只字未提嫖娼之事,晨晨倒是覺得奇怪,怎么不來求證呢?
她送他們到門口,忽然嘆了口氣。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嘆氣,就覺得心口悶悶的,堵得慌。
晨晨兩臂相扣靠在門上,茫然地看那些護士們忙進忙出。病人的哼唧聲從一個個開著的門洞里飄出來,仿佛是在地獄里受苦的鬼魂。
晨晨一眼瞥見那個搬走的病人家屬,忙拉住問:“他好些了嗎?還在重癥病房?”那人搖搖頭,死了。
死了?
死了。
晨晨目瞪口呆。不過一天工夫?。?/p>
過去若夢,未來若夢,爭個什么呢?晨晨淚如雨下。聶偉民只是她心里的神,一個虛幻的影子,她是郝思嘉,聶偉民是衛(wèi)希禮。
她拿了只蘋果,把凳子搬到章青床邊削了起來。
冷風(fēng)從窗戶縫里鉆進來,激得她打了個寒戰(zhàn)。
明天就是冬至了,冬至起九,天真的要冷了。
章青忽然說:“我們離婚吧?!?/p>
聲音很輕,卻猶如雷鳴。晨晨手一抖,刀毫不客氣地在手上咬了一口,鮮血冒了出來。
她似乎沒感覺到疼。
離婚?是的。這是早晚的事。晨晨悟出來了?;橐鍪莻€瓶子,決裂就像瓶子底下的小木片,不斷注水就會浮上來。很久以來,她和他都在往這個瓶子里注水。
“我們離婚吧?!闭虑嘣僖淮握f。
一年后,離了婚的晨晨在老年大學(xué)門口碰到老行長。他告訴她,楊暢辭職了,有人看見她在深圳。
這一年,天天的書吧盈利不錯。(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