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昏暗的暮色中,距離福島第一核電站39公里的飯館村只有一幢房屋還亮著燈。60歲的農民細川德榮是少數(shù)仍留在飯館村的村民之一。飯館村曾有6000住戶,很多人在去年福島核事故后逃離了這里。
現(xiàn)在的飯館村幾乎是一座鬼城。住宅、學校、商店、加油站全都大門緊閉,人去樓空。盡管這個村子位于福島第一核電站20公里禁區(qū)之外,但來自福島的盛行風和當?shù)氐匦味甲屵@里的核輻射數(shù)據(jù)始終高得令人擔憂。
“沒人相信會發(fā)生這么可怕的事,”細川德榮說,“我們被告知這里受到核輻射污染后,我的妻子和女兒就去了福島市。他們告訴我們,在這里生活很危險。我想我可能要拋下牛場了。以前,飯館村的牛因為質量好價格能賣得高,現(xiàn)在沒人買這里的肉,政府也禁止我們賣?!?br/> 如今,細川仍靠農場維生,照看著自己的牛和其他村民逃離后留下的動物,而成千上萬的福島人卻選擇逃離家鄉(xiāng)。“20公里禁區(qū)”外,警察在主要道路上設障禁止人員車輛通行。只有載著專業(yè)工作隊的大巴獲準進入,他們的主要任務是除污。
巖倉美穗是最早逃離福島的人之一。地震一周年之際,她出現(xiàn)在香港一場反核活動中。地震前,巖倉和丈夫一直生活在伊達郡地區(qū),距離福島第一核電站80公里。
地震后第4天,通訊恢復,巖倉從朋友那里得知福島核電站出事的消息,但電視里放的是海嘯畫面,收音機里播的是哪里可以領到免費水。巖倉美穗曾去附近政府辦事處詢問是否有碘制劑,得到的答案是:“你在說什么,怎么會有這種東西!”后來她才知道,在需要服用碘制劑的核電站周邊地區(qū),政府辦事處里確實有碘制劑派發(fā)。
一天后,伊達郡地區(qū)開始下雪。巖倉聽說當天的雪中就有核污染物,輻射量可能比廣島原子彈爆炸產生的核輻射高近百倍。在朋友的勸說下,巖倉帶著兩個孩子逃到山形縣朋友家借宿。據(jù)當?shù)孛襟w報道,地震后的幾天,大約有兩萬人離開福島,之后一部分人又陸續(xù)回到家鄉(xiāng)。
為了讓孩子進入山形縣公立小學讀書,巖倉和丈夫決定將戶籍遷到山形,安頓住所就花費了他們一大筆錢。而對于那些經濟條件較差的福島人來說,離開福島并不現(xiàn)實,他們寧愿相信政府粉飾出的事實——這里并不危險。即使在地震前,福島人也甚少考慮核輻射問題。
那些在福島出生、長大的老人,從未打算離開他們的故鄉(xiāng)?!凹词孤牭搅伺c政府相反的信息,他們也不清楚誰說的是真的,他們會說,不要在我面前談核輻射,提到這個話題他們會很不高興?!睅r倉說。
在核污染區(qū)邊緣的久之濱,老人們仍留在家鄉(xiāng)。他們中很多人已經衰弱得無法撤離?!拔抑肋@里的核輻射值很高,但我們能去哪兒呢?”59歲的嵐萱子說。她與89歲的父親、84歲的母親仍然生活在這個受污染的村子里。
當?shù)豊GO組織“健康與福利信息協(xié)會”派出工作人員到禁區(qū)周邊的村子測量輻射值,向村民分發(fā)食品、飲用水和衣物。該組織負責人三浦萬障說,“當?shù)厝诵枰氖切畔?,想知道留在這里有多危險。他們覺得自己被拋下了。大多數(shù)人在事故后就逃離了這里,但老人卻不愿意離開,或是年紀太大無法撤離。因為擔心核輻射,救濟組織也沒來這里?!?br/> “日本是有產權概念的社會,你要人們離開家,就要賠償財產,這跟切爾諾貝利不一樣,政府沒辦法賠,要疏散十幾萬人也非常困難,政府能做的非常有限。地震、海嘯幾十兆日元就可以解決,核輻射幾千兆都沒辦法解決?!狈春巳耸?、旅日作家劉黎兒說。
日本政府曾打算拿出4.5兆日元用于去年大地震的賠償,在質疑聲中又追加了5兆日元,但保守派專家估計賠償金額至少360兆日元。
1995年阪神大地震的經濟損失大約是9兆日元,2011年地震、海嘯部分的經濟損失估計在16兆到50兆之間。據(jù)東京大學教授兒玉龍彥估計,福島核事故釋放出的輻射物是廣島原子彈的30倍,清除這些核污染物,需要800兆日元,相當于10個日本年度預算。
“福島核電站反應堆里的燃料棒不但熔毀,還熔出,這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遭遇的情況。研究出開發(fā)、回收的技術至少還要等10年。專家對核電廠知道得很有限,所以官員、東京電力公司、學者都說的三個字是‘想定外’,意思是現(xiàn)實已經超乎他們想象?!眲⒗鑳赫f。
超乎外界想象的還有福島人面臨的困境。如今,福島幾乎成了核輻射污染地的代名詞。
福島的車開到東京不給加油,不能停放在停車場;原本要嫁去東京的福島女孩被退婚;保育院拒絕福島小朋友入院或在公園玩;福島人被拒絕入住旅館……日本法務省已接到五百多宗有關福島人在全國各地受到歧視的控訴。
“可能受傷太深了,也不知道這一年有什么改變。表面看沒什么變化,但別人不理解。福島核電站的很多電都給東京人用,本地人用的并不多,以前這里最有名的農產品是水果,都是賣給東京人,核事故后,東京人就不買我們的水果了。”巖倉說。據(jù)統(tǒng)計,福島地區(qū)九成水果無法出售,盡管當?shù)剞r民可以向東京電力公司索賠,但有限的賠償遠遠無法彌補他們的損失。
福島核電站附近海濱,所有漁船都已擱淺。核輻射導致當?shù)夭稉频聂~被認為極不安全。很多漁民現(xiàn)在在污染區(qū)做除污工作,或是在船廠修理受損漁船。久之濱船廠主笈川初男說,在他的家鄉(xiāng),捕魚已經沒有前途了?!拔覀兊聂~以前在東京大市場里賣,但那情景不會再有了?!?br/> 去年6月中旬,劉黎兒走訪福島縣時,有家長反映孩子出現(xiàn)了下泄、口內炎后流鼻血,身體則出現(xiàn)紫斑。劉黎兒說這是兒童受核輻射后的初期癥狀,而兒童受核輻射傷害程度是成人的3倍。她走訪過一個距福島60公里的地方,學生去學校的那條路上核輻射超標達幾十倍。
現(xiàn)在,福島的小學生每人都要戴一個測量計,用來統(tǒng)計每天的輻射量,他們每天只能在室外玩一個小時。有孩子半夜醒來,恐懼地問家長:“會不會有輻射,會不會長大,會不會死?”為了孩子健康,一些家庭由夫妻一方帶著孩子搬到外地生活,原本幾代同住的福島出現(xiàn)了越來越多離散的家庭。
過去一年里,日本社會日漸高漲的反核呼聲,讓更多人開始直面核問題。然而,如何平息福島核事故帶給日本和世界的刺痛,仍是一個漫長而艱難的過程。2011年6月9日,作家村上春樹在西班牙接受加泰羅尼亞國際獎時兩次提到紀念廣島原子彈事件死難者慰靈碑上的話,“請安息吧,我們不會重犯這樣的過失?!?br/> ?。ǜ兄x劉恩慈先生提供日語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