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 糧
馮旭紅
“你說,包谷到底賣不賣?”一到家,還沒坐穩(wěn),母親就問。
咋這么煩,啥事都問我!國強想發(fā)火,但忍住了,平聲靜氣地反問母親:“現(xiàn)在多少錢一斤?”
“降到六毛五了。早些想賣你不讓賣……包谷到夏天就生牛子,不賣就得翻騰晾曬,再放藥裝起來。你大腰疼,我也沒力氣翻……”
國強聽著母親的嘮叨,覺得頭都大了幾倍。去年秋收后母親就提出把那些包谷賣了去,可國強說糧價還要漲,讓等。國強知道這些包谷賣不了多少錢,但想到它們粒粒都是父母的血汗,便覺著應該價高些再賣。而且,國強說糧價還要漲是有依據(jù)的,國家發(fā)布了來年糧食保護價,在網(wǎng)上查看,糧價是穩(wěn)中有升;國強在縣國土資源局工作,知道耕地保護形勢嚴峻,國家高度重視糧食安全,糧價絕對不會跌。十七屆三中全會之后,國強更是覺得糧價會漲不會跌。再說,工資在漲,物價在漲,單位的人情都從一百漲到二百了,獨獨就糧價不漲?
可糧價就是沒漲,包谷的收購價還從去年的七毛多直掉到現(xiàn)在的六毛五。
終日雜務纏身,國強可沒時間去翻騰這些糧食,再者,想到干體力活兒國強就頭疼。
賣或不賣,是得算一下賬。
“有多少斤?”國強問。
“一千六七百斤吧?!蹦赣H答。
“最貴時賣到多少錢?”
“七毛五?!?br/> “還可能漲價不?”對糧價走勢國強已喪失判斷力了。
“估計不會。新糧快上市了,價格有可能還會再掉?!备赣H說。
“賣了吧,”經過一陣思索,國強對父母說,“就當兩千斤,價格還會漲到七毛五,一斤比現(xiàn)在多一毛錢,也不過多賣二百塊錢。早曬晚收翻騰兩三天,再買藥一袋袋包裝,不夠辛苦錢和工夫錢!”
“哪里收?能不能讓他們上門來拉?”既然決定賣,就得翻騰、拉運,國強還是有些怯乎。
“送上門人家都不一定收,還上門來拉?我問了,二娃要,一會兒給他拉去?!蹦赣H說。
二娃是村里的養(yǎng)雞專業(yè)戶,他家離國強家不算遠,小路不過百米,但車不能行,只能袋裝肩扛;走大路不足里地,三輪車、架子車都可以過,但那條路坑洼不平,拉著糧食也不好走。想到這些,國強便覺得麻煩。
晚飯后,稍時歇息,父親借來個工地上拉沙送料的手推車。用手推車一次能裝幾袋?來回得跑多少次?國強又想發(fā)火,但想到沒資格也不應該,便沒言語。
“附近種糧的人少,都沒架子車。這個一回能拉四袋,跑個四五回就完了。”父親說。
拉一車試試,如果路不好走太費力,自己就一袋裝扛。想到這,國強便默默配合父親將包谷一袋一袋抬到手推車上,車廂內一袋,上面壘放三袋,父親掌把,國強推扶,手推車便顫顫悠悠地上路了。有一個坎,兩人用力幾次都沒過去,最后國強在車輪下墊了石塊才得以過去。其它的路段雖然坑洼不平,但卻并不如國強想象中的那么難走。車到二娃家時,國強只是微微出汗。下糧,過秤,三百二三十斤。
父親拉著車子順原路返回,國強從小路回家。感覺用車拉還是省力些,國強把扛糧的念頭放下。第二次拉糧時國強發(fā)現(xiàn),父親已在那個楞坎處墊上石板,提前使些力就沖過去了。
重復著相同的過程,第三次拉糧時國強已是汗流浹背,有些累,有些煩亂,但望著同樣流汗的父親,想著父親的腰疼病,國強把這些糧食假想為敵人,憋著勁誓要戰(zhàn)勝。
拉運五次后,國強終于解放。
“總共二十一袋,一千六百七十六斤七兩,除去四斤二兩袋子,凈重一千六百七十二斤半。六毛五一斤,共一千零八十七塊一毛二?!?br/> “一千零八十七塊?!边@就是父母辛苦一季的收成?半年的毛收入?國強很吃驚,因為他從來沒有認真計算過父母所收的糧食與人民幣的關系。那些糧食是那樣地沉重,沉重得他有時直罵“狗日的糧食”,而到手的這十多張人民幣卻是這么地輕。國強感覺有些心酸。自己的工資少得可憐,月僅一千六百元,但卻比這一千零八十七塊還多五百多元。
糧食安全?谷賤傷農!而且,農產品和工業(yè)品的價格的剪刀差,可能一百年都消除不了。國強有些悲哀。
上網(wǎng),到國土資源論壇,置頂?shù)奶邮恰氨<t線,口號很對實際難為”。版主沉默的低音從各方面論證了保紅線的難行,有個叫綠茶的回帖——“現(xiàn)行以行政和法律手段為主的耕地保護機制,保護的手段和方法單一,農民缺乏保護耕地的內在動力,耕地保護處于被動,耕地保護責任難于落到實處。探討如何利用經濟、法律、行政手段提高農民保護耕地的積極性,做到權、責、利對稱,讓保護耕地的人得實惠,調動廣大農民保護耕地的積極性、主動性,才能達到保紅線的目的?!眹鴱姼杏X一語中的,國強也回了帖:“同意!保紅線沒有農民這一主力軍,必遭挫敗。在目前,紅線還是不保的好,越保紅線,農民越倒霉。”現(xiàn)實的情況是,種糧越多越賠本,這還不是倒霉?
而在將那一千零八十七塊錢交給母親的瞬間,國強決定:不讓父母再種糧,自己每年省出一個月的工資,買糧。
跳樓者
楊光洲
心理醫(yī)生被帶到市郊一座6層的破舊大樓下。樓前,看熱鬧的人擠得水泄不通。一個碩大的桔紅色充氣墊子鋪在地上,救護車、警車停在樓下。樓頂,一個人騎在樓邊沿的護欄上。他可能早有跳樓的計劃,手里居然拿著一只擴音喇叭,他高喊:“太不公平了!這讓人怎么活?他們不讓我活,我就死給他們看!”
“不要這樣嘛!有話好好說!”樓下有人拿著擴音喇叭仰著頭沖樓上喊。
跳樓者大喊:“太不公平了!我非死給他們看。憑什么提拔張三不提拔我?張三是大專畢業(yè),我是本科畢業(yè);我當上正科三年后張三才提拔成副科。我當上副處兩年后張三才剛提拔成副處;我的書法獲過獎,他的字像王八爬的一樣;我酒量也比他大,我喝八兩沒事,他一杯下肚就胡說八道;就連身高他也比不過我,我一米七,他才一米六八……他哪樣都比不上我?為什么提拔他不提拔我?今天就得給我個說法!不然,我就跳樓!誰敢上來救我,我就抱著誰一塊跳!”
跳樓者的領導、同事、現(xiàn)場組織救人的指揮又輪番喊話、勸導,可誰也給不出跳樓者一個滿意的說法。這時,心理醫(yī)生走到現(xiàn)場指揮面前,低聲詢問了幾句,又耳語了一番,指揮一臉地驚愕:“這樣行嗎?萬一……”
心理醫(yī)生說:“他的話已把心理表露無遺。照我說的做吧,放心!”
指揮開始命人疏散圍觀的群眾,接著,桔紅色的充氣墊子撤了,救人的隊伍也撤離了,救護車、警車滅了燈,無聲無息地開走了。樓下只剩下了心理醫(yī)生。
跳樓者沖著樓下喊:“他們?yōu)槭裁炊甲吡???br/> 心理醫(yī)生說:“張三也要跳樓了,他們去救張三。”
“張三為啥要跳樓?他不是被提拔了嗎?”
“張三跳樓的理由和你一樣,覺得不公平!他說,憑什么讓他到縣里去工作,名義上當縣長是提拔,可實際上是去吃苦受累還得擔責任,哪有你待在機關舒服?他說,你每次都比他先提拔是因為你會拍馬屁他只知道實干。你民主測評的票數(shù)是請客喝酒請出來的,你的字獲獎是花錢買來的,你酒量大是喝酒時摻假耍賴裝出來的。你比他高幾厘米,是因為量身高時他脫了鞋你穿著鞋……”
“他真是這么說的嗎?”
“是的。他現(xiàn)在正準備跳樓,誰也勸不住……”
“哈哈!太好了!我得去看看。不!我得去勸勸。張三呀張三,你何必呢,氣大傷身呀,何必動這么大肝火呢?有話好好說嘛!”跳樓者得意地自言自語,忽然又問:“他在哪座樓?快告訴我!”
“張三在環(huán)宇大廈頂樓69層?!?br/> “他為什么選擇在那里跳樓?”
“張三說他一直不如你。這次是你們的最后一次較量,他跳的樓一定要比你跳的樓高,制造的影響一定要比你的大!”
“他媽的!環(huán)宇大廈在市中心,我腳下這座樓在郊區(qū)。環(huán)宇大廈是市重點工程,我腳下這座樓是座破舊危樓!憑什么他跳新樓我跳破樓?憑什么他跳高樓我跳矮樓?你說說,跟我比,他有什么資格跳環(huán)宇大廈?再說了,我跳樓在先,他跳樓在后,憑什么把原來救護我的力量抽走給他用?老兄,幫我攔輛出租車,我得去環(huán)宇大廈,馬上就去!”
兩分鐘后,跳樓者飛也似地跑出了大樓,上氣不接下氣地沖著心理醫(yī)生喊:“出租車呢?我不是讓你攔輛出租車嗎?你真耽誤事!”
心理醫(yī)生說:“張三在家睡覺呢,你也需要休息休息了?!?br/>
失 蹤
王彥敏
檢查結果:小腦輕微萎縮!
這幾個字父親認識。父親剛看完電視劇《守望幸?!凡痪茫览夏臧V呆是怎么回事。
“這以后可咋辦?”兒子對兒媳婦說。
“咋辦?能咋辦?萬一傻了還不把人苦害死!現(xiàn)在,不要說他癡呆了,我也要瘋了!他要是再癡呆了胡鬧,你還讓不讓我活!”兒媳婦越說越激動,聲音越來越大,甚至還帶了哭腔。
父親聽得很清楚。父親最近耳朵很奇怪,有時候似乎什么也聽不見,有時候又出奇地靈。兒子兒媳婦在廚房里說話的聲音并不大,按理說父親是萬萬聽不到的。
早餐父親沒多吃,就喝了半碗小米稀飯,桌上的菜一筷子也沒動。
今天天氣不錯,盡管依舊很冷,但在北方的冬季,已是難得的好天氣了。風沙住了,太陽在干冷的空氣中泛著白光,照得陽洼洼上暖暖的。
父親決定出去隨便走走。去哪呢?父親心里也漫無目的。走了大概有三四個小時吧,父親看到了老院墻——兒子就是在這里出生的。前些年整個村子新規(guī)劃了宅基地,都搬遷到了離這里約有五六公里的地方。兒子接他時,怕他對老屋有所依戀,就把屋內的東西全部搬空了,現(xiàn)在是一院子的荒草和一個空鎖著的門。
父親靠著半截向陽的土墻蹲了下來,父親喜歡在這樣的陽崖根下曬太陽,暖暖的。蹲下來以后父親這才感覺到累了,干脆就坐了下來。
這地方留下太多兒子成長的印跡,這些印跡如今在父親的記憶里依然那么清晰。
父親想起兒子七歲那年他帶著兒子去逛廟會。廟會上真熱鬧,抽簽問卦的、上布施許愿的,還唱秦腔大戲,人山人海。父親把兒子扛在肩頭看完戲后,在會場的飯攤上要了一碗炒揪面。
“兒子,你慢慢吃,爸爸去上個茅廁。”
說完,父親擠出人群。等擠回飯攤,兒子卻不見了。父親沒有顧上吃一口飯,在人群中大聲呼喊兒子的名字,但是父親的聲音很快被人群的嘈雜聲湮沒。廟會上的許多鄉(xiāng)親也開始幫著尋找,直到廟會散盡,還是沒有找到。
父親想,是不是村里的誰先把兒子帶回村了?父親騎著一輛破自行車,雙腳狂蹬,瘋了一樣往回趕。平時要騎近一個小時,父親二十分鐘就趕回來了,在全村喇叭上一喊,得知誰都沒有看到兒子。
父親想到此刻唯一能找的地方就是兒子外婆家了,是不是被兒子外婆家的人帶走了?父親又騎車向丈母娘家趕。天已漸黑,為了走近路,父親橫穿沙漠,沒想到在漆黑的夜里迷失在了毛烏素沙漠里。自行車在沙土中成了累贅,父親將自行車扛在肩頭,依風辨向,朝著目的地摸索。四十里的路程,父親走了整整八個小時。當推開丈母娘家的門,一眼看到兒子正酣然熟睡在外婆家的炕上時,父親一下子癱坐到了地上。
“那時要是有手機就好了?!备赣H回憶到這里時這么想。這么一想,父親感覺到腰間別著的手機在唱,將腰部震動得麻酥酥的,很舒服。父親想伸手去拿手機,卻發(fā)現(xiàn)手不聽使喚,動不了了。父親驚了一身冷汗,他想,一定是兒子打來的,兒子會不會像當年他尋找兒子一樣瘋了似的滿世界尋找他呢?父親想努力站起來,但絲毫動不了。
太陽就要落山了,寒冷一寸一寸侵蝕父親的肌膚。腰間的手機響了無數(shù)次后,父親聽到了手機沒電后自動關機的聲音。
父親想喊一聲,但是怎么也發(fā)不出聲。他感覺到有些餓了,不聽使喚的僵硬的身子開始瑟瑟發(fā)抖,牙關相磕的聲音越來越響。父親還感覺到兒子正在開車往來趕呢。
“會去哪呢?”兒子在客廳里不安地踱來踱去。
“我回老家看看吧?!眱鹤诱f。
“八十多歲的人了,能走那么遠嗎?你是不是也小腦萎縮了?”兒媳婦說。
“那現(xiàn)在怎么辦?”兒子像是在問兒媳婦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還能咋辦?等唄,等明天早上天亮了再說吧!”兒媳婦說完關了客廳的燈進了臥室,一線光從臥室投出來,顯得朦朧而溫暖。
客廳里的兒子在媳婦關燈的瞬間,感覺到一片漆黑,就像此刻的父親,躺在漆黑的墻根,瑟瑟發(fā)抖。
護身符
呂曉陽
二狗準備結束在外的打工生涯回到村子。
最為喜悅的莫過于他的妻子,她的心情像開了花似的,臉上也滋潤了許多。她幾乎天天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