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小雨與陳小美坐對桌,這當然是30年前的事情。30年前,兩人都在工會上班,一個管職工生活,一個管職工文化。兩個人都有個不大不小的毛病,紀小雨老捂著鼻子,陳小美老擠對眼。紀小雨老捂鼻子是因為她做了隆鼻,30年前的隆鼻材料不好,一到陰天就滴答水,所以到了陰天,紀小雨就用塊衛(wèi)生紙捂著鼻子,捂的時間長了,就成為一種毛病,一閑下來或者跟人說話時,她就用手捂鼻子,唯恐一不小心滴答下水來。陳小美大約從小就喜歡擠對眼,自打她上班,單位的人就發(fā)現(xiàn)她喜歡擠對眼。有一次上級部門下來檢查工作,晚上單位宴請,陳小美坐在一位老同志的斜對面,老同志一看陳小美,陳小美就跟他擠對眼,老同志有點好色,以為陳小美給他發(fā)暗號,慌忙找了個理由跑到飯店外面,尋思陳小美一會兒準出來。那天是個大冷天,老同志等了十幾分鐘,凍了個透心涼也不見陳小美的身影,心下惱火,跑回飯店,卻見陳小美在對著每個人擠對眼。
因為這兩點毛病,紀小雨與陳小美就有些自卑,她們不大跟別人來往,有事情就兩個人在一起嘀嘀咕咕,如若哪一天有一方不來,另一方必定心神不寧,坐立不安,不明就里的人還以為兩人在搞同性戀。紀小雨和陳小美知道她們不是同性戀,她們在一起嘀咕的內(nèi)容十有八九跟男人有關(guān),紀小雨沒有男朋友,但是陳小美有了男朋友,陳小美的男朋友非要跟她那個,哪個呢?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發(fā)生婚前性行為。這事擱在現(xiàn)在稀松平常,現(xiàn)在的女人哪個不發(fā)生婚前性行為,如若談七八個男朋友,就得跟七八個男朋友睡覺。如若只談了一個男朋友,就結(jié)了婚,一輩子只跟一個男人睡覺,反倒跟吃了虧似的??墒沁@事擱在30年前可了不得,30年前的人純潔得很,婚前發(fā)生性行為為人們所不齒,如果發(fā)生了婚前性行為卻沒有嫁給那個男人,女人就失了身價,再嫁就得嫁個離了婚的,年齡大的或者是殘疾的男人。所以陳小美遇到這件事很煩惱,她拿不準男朋友將來會不會跟她結(jié)婚,更拿不準如果不發(fā)生性行為男朋友會不會跟她分手。要命的是,她很喜歡她的男朋友。
紀小雨悄悄問:“你們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親了嗎?摸了嗎?”
陳小美臉紅了一下,打紀小雨一巴掌,“親了,摸了?!?br/> “舒服嗎?”
“你呀你,不要臉死了?!?br/> 雖然罵紀小雨不要臉,陳小美還是跟紀小雨說了細節(jié),兩個人一邊說一邊偷偷笑,辦公室來人了,她們還不知道。那人站在門口,咳嗽一聲,兩人才發(fā)覺,湊到一起的腦袋趕快分開。來人是車間的一名工人,名叫徐學剛,30多歲,老婆在農(nóng)村,自個住單身宿舍。徐學剛喜歡練拳擊,宿舍里掛著沙袋,下班后就朝著沙袋使勁,練得胳膊與胸脯一疙瘩一疙瘩的肌肉。徐學剛力氣很大,大拇指粗的鋼筋,掄起大錘,三錘就能砸斷。紀小雨跟陳小美見到他來,連忙一起說:“徐師傅,有什么事?”
徐學剛沒有什么大事,他來找?guī)字Х酃P,說要回家探親,帶粉筆給兒子使。前天他剛來了一次,要了幾支鉛筆。紀小雨站起身,說:“徐師傅,我給你拿粉筆。”她來到放宣傳用品的小屋,徐學剛也跟著進去。一會兒的工夫,兩個人出來,徐學剛手里捏著一支紅色、一支黃色、一支粉色,共計三支粉筆,沖陳小美點點頭,出了辦公室。
陳小美說:“徐師傅將咱工會當成他家了,動不動就來拿東西?!?br/> 紀小雨坐在辦公桌前瞎劃拉,不說話,仿佛沒有聽見陳小美的話。
雖然陳小美很拒絕,但是還是和男朋友發(fā)生了婚前性行為。這婚前性行為不像她想象得那么美好,發(fā)生了五六次了,她還沒有嘗到甜頭??墒羌热话l(fā)生了,就好像跟男朋友有了契約,只要他要求,她就要前往他的單身宿舍為他獻身。因此陳小美就要尋了理由晚回家,她的理由是在辦公室加班,但是陳小美是個不擅長撒謊的人,她怕自己撒謊時會臉紅,因此就要將加班的事情變成事實,如此,跟男朋友做了那件事后,她就要到辦公室呆一段時間。
這一天,陳小美從男朋友的單身宿舍來到辦公室,偌大的辦公室樓只有她一個人唰唰的腳步聲,她擰亮走廊上的燈,打開辦公室的門,就聽到辦公室內(nèi)一聲驚叫。完全是下意識的反應,陳小美探頭往里瞧,看到一個女人赤裸著身子坐在一個赤裸著身子的男人身上。陳小美嚇得掉頭要走,卻聽那女人喊:“小美姐姐,小美姐姐,救救我。”
是紀小雨的聲音,救救她?救救她?難道她被人強奸了不成??茨莿幼?,女在上,男在下,依陳小美不豐富的性經(jīng)驗分析,不像強奸。陳小美閉了房門,站在門口不敢走開。一會兒的工夫,紀小雨披著衣服出來,跪到陳小美的面前,說:“小美姐姐,求求你,千萬不要告訴別人。”
陳小美扶起紀小雨,她想自己跟紀小雨比也好到哪里去。只是這個紀小雨嘴太緊,找了男朋友,關(guān)系發(fā)展到這個地步也不跟她講。哪像她,沒腦子,沒心眼,跟男朋友上床的事情也差點跟她講了。
陳小美說:“我們這樣好的朋友,我哪能出賣你。只是你們怎么在這個地方?萬一被領(lǐng)導發(fā)現(xiàn)了,萬一……可了不得?!?br/> 紀小雨連連點頭,陳小美將她推進屋內(nèi),聽到走廊里沒有異常的聲音,才踮起腳尖靜悄悄地下樓。
再看紀小雨,陳小美就感覺她全身都是內(nèi)容,她問紀小雨:“那男的是誰?談了多長時間了?”
紀小雨紅著臉不說,陳小美又問她:“那個事,感覺好不好?”
紀小雨這才抬眼看她,說:“小美姐姐”,以前她都喊她陳小美的,經(jīng)過這件事后,她改口叫“小美姐姐”,陳小美也坦然接受?!靶∶澜憬?,你跟你男朋友還沒有那個呀?”
陳小美點點頭。
“跟你比,我就不是個流氓嗎?”
“斷了才好。雖然發(fā)生了,斷了才好,等到結(jié)婚時再續(xù)上不遲?!?br/> “哪有那么好斷呀?!?br/> 陳小美頭俯到紀小雨臉前,問:“那件事就那么好受?”
紀小雨點點頭,說:“不試還好,試了,隔段時間不來,心里就癢癢?!?br/> 陳小美吐了下舌頭,還癢癢?她跟朋友試了快十回了,也沒有試出那件事情的好。不過陳小美還是勸紀小雨斷了,說是在勸紀小雨,其實是在勸自己,她勸自己快跟男朋友斷了這件事情,可是越勸,男朋友約她的次數(shù)越頻繁。做完了,陳小雨就感覺心虛,看人看物怯怯的,別人跟她說句話她都感激得不行。因了這種心虛,陳小美對同事格外熱情,對工作格外認真,又因為這種熱情與認真,陳小美屢屢得到同事與領(lǐng)導的表揚,又因為這種表揚,陳小美越發(fā)覺得不應該做那件事情,對那件事有了沉重的心理負擔,更加覺不出那件事情的好來。與對陳小美的贊譽相反,單位的人開始對紀小雨指指點點,因為單位的人知道了紀小雨的那件事情。與紀小雨做那件事的不是別人,是時常尋了理由來工會的徐學剛。兩人在辦公室被陳小美撞見后,就換了地方,有時在工廠外邊的草地上,有時在徐學剛的單身宿舍。也不知道在哪個地方他們又一次被人撞破,這次人家沒有為他們保守秘密,而是傳遍了整個工廠,有人特意跑到工廠外面,尋找那片被人體壓平了的草地,有人趴在徐學剛的宿舍窗戶底下偷聽,有時候偷聽的人多了,站在外邊的人得踩到凳子上才能聽得著。等到陳小美聽到這些傳聞的時候,機關(guān)黨支部書記也聽到了這種傳聞,為了證明這件事情的真?zhèn)?,機關(guān)黨支部書記也在徐學剛單身宿舍窗戶底下聽了一回。室內(nèi)傳出來的聲音證明徐學剛跟紀小雨真的在做那事,機關(guān)黨支部書記一揮手,他身后的三名小青年,立刻轉(zhuǎn)到宿舍門口,“咣咣”幾腳就將木板門踢開。關(guān)于踢開門后看到的情景,工廠里面流傳著幾種說法,一種說法是徐學剛抱著紀小雨站在屋子中央;一種說法是徐學剛站在地上,紀小雨躺在床上;一種說法是紀小雨雙手抓著桌子角,徐學剛站在紀小雨的身后……人們所能夠想象到的做愛的情景都安在紀小雨與徐學剛的身上,工余的時候,吃飯的時候,晚上無聊的時候,這些情景成了人們談話的資料。有的人談著談著,身子底下就起了小帳篷,小帳篷一起,談的興致就更濃了。
等到紀小雨與徐學剛穿好衣服,機關(guān)黨支部書記將他們帶到了辦公室,同去的還有黨支部組織委員、宣傳委員,他們都住單身,聽到這件事,飛一般從宿舍跑了過來。機關(guān)黨支部書記找出紙筆,他與組織委員負責審問,宣傳委員負責記錄。什么時候開始的,誰先勾引誰的,來了多長回,來的時候誰先主動的,“細節(jié),細節(jié)。”支部書記大聲吼道:“一定要講清楚。”
起先紀小雨與徐學剛不肯講,支部書拍桌子砸凳子嚇唬了一通,兩人才擠豆子一般一點點交待出來。當然是徐學剛勾引紀小雨的,這一點兩人都承認。來了多少回?五十多回吧,第一次的時候,徐學剛一下子來了五回。
五回,五回呀,審問他們的人嘴巴子都要掉下來,特別是那個干巴巴的做記錄的宣傳委員,握鋼筆的手都抖了起來。怪不得徐學剛天天練拳擊呢,練好了是做這件事情呀。
審問完了,黨支部書記將審問情況匯報給廠領(lǐng)導,廠領(lǐng)導又將紀小雨與徐學剛叫過去審問,強調(diào)的依然是細節(jié),紀小雨與徐學剛又將做那件事的來龍去脈說了個詳細。記錄人員又做了一份詳細記錄,這份記錄連同黨支部宣傳委員的那份記錄一齊塞進紀小雨與徐學剛的檔案袋里。很快,廠里傳達了對紀小雨與徐學剛的處理決定,處理決定是……陳小雨聽到這個消息,眼淚都流下來了。處理決定是開除紀小雨與徐學剛。紀小雨與徐學剛差點跪下來,別的廠的一對男女做這件事被派出所抓到后,判了流氓罪入獄。他們倆只是開除,還是活生生的身子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天地間,真是要感激……都不知道應該感激誰了。
紀小雨離開工廠的時候,陳小美沒敢送她。她看著紀小雨提著一個網(wǎng)兜,孤零零地離開工廠大門,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紀小雨的事情像把刀子剜進陳小美的心里,剜得里面鮮血淋漓,血肉模糊。陳小美覺出那件事的可怕,以前她就沒覺出那件事的好與美,現(xiàn)在一下子又覺出那件事的可怕,因此陳小美打心眼里拒絕那件事情。男朋友再提那種要求時,她的腿都禁不住打哆嗦。她接二連三地拒絕男朋友,接二連三地要求男朋友跟她結(jié)婚,可是男朋友說:“組織正在考察我,準備將我提成科長,現(xiàn)在結(jié)婚,不是耽誤前程嗎?”
男朋友不同意結(jié)婚,陳小美急得心里邊掉眼淚,這種事情又不能跟父母、跟同事說,日日窩在心里,真是百爪撓心的感覺。待了一段時日,男朋友突然提出分手,聽到“分手”兩個字,陳小美要死的心都有了。她沒有想分手的原因是什么,而是想:我都跟你辦那個事了,你跟我分手,我怎么辦?我嫁給誰?
這下子,她不在心里哭了,她在臉上哭,哭得班都上不了。媽媽問她怎么了,她將事情告訴媽媽,媽媽說:“這有什么了不起的,再找一個不就行了嗎?”
“這哪行呀,這哪行呀。”陳小美哭道:“我都跟他那個了,誰還要我呀?!?br/> 跟他那個了!媽媽的臉當時就白了,沖陳小美的后背就是一巴掌,打完之后,也犯愁,都跟他那個了,分了手,保準嫁不出去。
媽媽坐在床邊分析形勢,她在街道上班,對社會形勢非常了解。女兒跟男朋友婚前做了那件事情,算不上流氓罪,只能算作風不正派,作風不正派開不了除,進不了派出所,只要跟那男的結(jié)了婚,就算不上作風不正派了。
于是她在陳小美耳邊如此這般說了一番,陳小美臉紅了,眼瞪大了,說:“這樣行嗎?多丟人呀?!?br/> “嫌丟人?你早干什么了。如果不嫁給他,你就當處理品,當廢品嫁給瞎子、瘸子吧?!?br/> 陳小美感覺到事情的嚴峻性,與薄薄的臉皮相比,日后的生活重要。她洗了臉,搽點雪花膏,換身干凈衣服去了男朋友單位。
去了,當然是找廠長。陳小美跟廠長說男朋友跟她那個了,可是那個后又不要她了。
這種事情擱在那個年代可了不得,廠長立刻找男朋友談話,先就男朋友的作風敗壞問題進行嚴厲批評,然后命令他對陳小美負責。
負責就是跟陳小美結(jié)婚??墒悄信笥巡幌敫愋∶澜Y(jié)婚,他覺得陳小美在床上跟個死人沒什么兩樣,跟這樣的沒情沒趣的女人過一輩子有什么意思。陳小美的男朋友來了個避而不見,不光不對陳小來美負責,陳小美想見他一面都難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陳小美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臉皮已經(jīng)撕下來,她索性將它扒了個一干二凈,她到男朋友單位的黨委、紀委、團委告狀,跑到男朋友的單身宿舍等他。一下子,不僅男朋友單位的人知道她跟男朋友那個了,陳小美單位的人也知道她跟男朋友那個了。人們的嘴角咧大了,怪不得陳小美跟紀小雨是好朋友呀,怪不得一個喜歡擠對眼,一個喜歡捂鼻子,兩個都是有毛病的人呀,都是作風敗壞,不正經(jīng),喜歡跟男人胡搞的人??墒顷愋∶栏o小雨不一樣的,徐學剛是已婚男人,有老婆有孩子,紀小雨跟他是正兒八經(jīng)地胡搞。陳小美是跟男朋友談戀愛,屬于把持不住。什么把持不住,也是不正經(jīng)的一種,那么多談戀愛的,怎么就他倆把持不住。單位的人對陳小美的印象一下子惡劣起來,將她從工會辦公室調(diào)到車間開車床,有一天,不知道誰將一雙破鞋掛在車床手柄上,陳小美的眼淚呼地一下子涌出來,可是她不去拿那雙破鞋,就掛在那開床子,倒是工長看不下去了,一把摘下來,說:“影響安全?!焙么跏虑橛辛宿D(zhuǎn)機,重重壓力之下,男朋友終于答應跟陳小美結(jié)婚,他也付出沉重代價,提科長的事成為泡影,檔案袋里增添了一張不光彩的記錄。
經(jīng)過如此折騰,陳小美對那件事更加失去了興致。新婚之夜,她與老公躺在床上,木頭人一般,誰也不動誰地過了一夜。
日子不咸不淡地過去了三十年,就像某個作家寫得那樣,看著鏡中的影像,撲棱棱三十年的時光過去了。紀小雨與陳小美都成了五十多歲的女人,她們的老毛病都沒有改,紀小雨鼻子里的填充物取了出來,即使天陰得都要塌下來,那鼻子都不會滴答水,可是她還是老喜歡捂鼻子。陳小美仍然喜歡擠對眼,一下一下,不明就里的男人依然以為她在放電。紀小雨因為與徐學剛的事情,嫁給一個大她二十二歲的男人,那男人與她生下一個女兒后,蹬腿去了另一個世界。這女兒長大竟然去了紀小雨原來的的單位工作,她也在工會上班,與她對桌的是個老同志,知道紀小雨的事情。這老同志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隱名埋姓地將紀小雨的事情講給她的女兒聽,紀小雨的女兒一聽就笑起來,說:“這樣的事還有人管?男情女愿,人家愛怎么著怎么著,弄下大腿來又不算工傷?!崩贤疽宦犠兞四樕f:“哪能不管。作風問題是大事。不僅要管,而且要管得徹底?!崩贤菊f這話時咬著牙帶著狠勁,因為他發(fā)現(xiàn)這事現(xiàn)在在單位沒人管了,不僅那些小青年,談個戀愛,三天不到就睡到一塊。那些半老徐娘的中年婦女,跟三四個男人發(fā)生關(guān)系,被老公堵到家里也不以為恥,有個女工,中午就在休息室跟人亂搞,有個女工弄得三個男人離了婚。更叫人接受不了的是一幫女人跟一個男的打撲克,誰走了頭誰就摸男人的小雞雞一把,整個牌局下來,男人的小雞雞一直硬梆梆地頂著褲檔,還有一幫男人和一個女人喝酒、猜拳,誰贏了,女人上廁所時,誰就幫她脫褲子。這個世道,這個世道……最可恨的是那些喜歡亂搞的女人的老公,他們竟然不跟女人離婚,有一個跟他老婆說:“只要不離婚,你在外面愛怎么玩就怎么玩?!比缛粼谌昵埃@種案子不知道要審多少回,那些狗男女,是的,只能用“狗男女”這三個字形容,不知道要槍斃多少個了。
紀小雨的女兒哈哈笑,說:“你們這是侵犯人的隱私,是侵犯人權(quán)?!?br/> 老同志沖紀小雨的女兒翻了兩下白眼,不愿意再跟她說話,真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老鼠,淫婦生淫娃。
老同志將這事跟工會主席做了匯報,說紀小雨的女兒思想有問題,不適合在工會工作。工會主席四十剛出頭,正眼不看老同志,說:“什么年頭了,跟女人說個話,吃個飯,睡個覺,就是搞婚外戀?就是作風有問題?無聊。”
老同志差點背過氣去,站在工會主席辦公室門口,看看四下無人,啐了口唾沫,“都睡覺了還不是搞婚外戀?真是世風日下,世風日下?!?br/> 后來,紀小雨的女兒還是調(diào)出工會,調(diào)到檔案室整理檔案,有一天,不知道怎么了,她一下子翻出紀小雨的檔案。按理說,紀小雨被開除,她的檔案也應該離開單位,可是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差錯,那檔案一直放在檔案室的某個角落,等待著紀小雨的女兒有一天看到它,并且打開它。
紀小雨的女兒看到紀小雨與徐學剛的事情感覺非常不可思議,她看著那兩份發(fā)黃的記錄紙,感覺它們不亞于黃色小說,這樣極端隱私,極端個人的事情,竟然被堂而皇之地審問,堂而皇之地記錄,并且光明正大地塞進檔案袋里。紀小雨沒有感覺年輕母親的淫蕩,反而覺得母親所受遭遇的不公。她拿著那個檔案袋去找黨委書記,質(zhì)問黨委書記:“這樣的事情為什么要審問?這樣的事情為什么要塞進檔案袋?”
黨委書記說:“你是大學生,肯定學過歷史,肯定知道那段時期的事情?!?br/> “我知道什么?我只知道這個廠的每個人都有神經(jīng)病。”
回家,紀小雨的女兒將這件事告訴紀小雨。三十年的時間過去,這件事情對紀小雨的沖擊淡了,紀小雨說:“這是那個年代的事,那個年代,你們不懂呀?!?br/> 紀小雨說:“我是不懂,我不懂媽媽相中徐學剛什么了,一個出身農(nóng)村的男人,一個工人,沒有地位,沒有錢。媽媽年輕、漂亮、工作好,真想那種事,也得找個領(lǐng)導呀?!?br/> “是愛。我和他之間有愛。媽媽,這輩子只愛過他一個人?!?br/> 隨著紀小雨的講述,紀小雨的女兒面前呈現(xiàn)出一幅凄美的愛情畫卷,浪漫、真誠、忠貞、堅守,雖然因為它,紀小雨受了苦,遭了罪,但是紀小雨從來沒有后悔過。這種愛情就是檔案袋里記錄的男女茍且之事。
紀小雨的女兒感動得流下淚來,這份愛情在她這樣的年齡里無法想象的,她們這個年齡的愛情,只能用“快”這個字來形容。她建議紀小雨去找徐學剛,“都是老人了,像朋友一樣見一面也好?!?br/> 紀小雨搖搖頭,說:“不能見,一見全都不對了。”她是怕打擾徐學剛的生活。然而在女兒的堅持下,紀小雨與女兒一同乘上開往北方的列車,紀小雨的女兒買的是軟臥車廂,列車離開車站不久,就聽到隔壁包間傳來一陣一陣女人的呻吟與男人的喘息,紀小雨駭?shù)米兞四樕?,一會兒又聽那包間門“嗵”地一聲響,一個男人大聲喝道:“就不能忍忍,一見面就搞,車上有領(lǐng)導,等領(lǐng)導下了車再搞行不行?!?br/> 紀小雨的女兒捂著嘴笑,紀小雨小聲說:“笑什么,保準是兩口子,很長時間沒見面了?!?br/> “什么兩口子?兩口子哪有這么高的興致。他們進包間時我看到了,一個乘警,一個列車員?!?br/> 紀小雨打了女兒一巴掌,“年齡小小,什么都知道。”
下了火車,又坐汽車,又乘出租車,終于來到一個綠樹環(huán)抱的小村莊。在村頭的人家,紀小雨看到了徐學剛,徐學剛比她大十幾歲的,此時已是年近七十的老人。他一眼就認出了紀小雨,可是沒有一點驚訝或是欣喜。他雙手揮舞著,恨不能將紀小雨母女趕出家門。
屋子里沖出一雙兒女,七八歲的模樣,圍著徐學剛喊“爺爺”,瞪著烏油油的眼睛看著紀小雨與她女兒。
徐學剛說:“你看,我都當爺爺了。以前沒個爸爸樣,現(xiàn)在得有個爺爺樣了?!?br/> 紀小雨的眼淚一下子出來,說:“那你就給他們做個好榜樣吧。”說完,轉(zhuǎn)頭,拉著女兒走了。
紀小雨的女兒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她的結(jié)論是徐學剛沒有愛過紀小雨,徐學剛只是跟紀小雨玩玩。三十年前的男人跟三十年后的男人沒有任何兩樣,都是花花心腸,都是騙子,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動物。她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說:“虧得媽媽還愛他?!?br/> 紀小雨罵道:“你懂什么,閉上你的嘴?!?br/> 回到城市,意想不到地遇到了陳小美,陳小美燙了頭發(fā),面貌發(fā)生了變化,但是她一擠對眼,從前的模樣全部回來了。紀小雨與陳小美站在馬路邊說話,兩個身材發(fā)福的中年婦女,面對面站著,仿佛又回到從前在工會對桌的時光。紀小雨的經(jīng)歷簡單,嫁人,死了男人,然后就沒了。
“那方面,那方面,怎么樣?”陳小美問。
“哪方面?”
“就是那件事。”
紀小雨恍然大悟,說:“為了那事被單位開除了,早就沒興致了,我嫁的那個男人,你知道的,大我二十多歲,對那事一點不感興趣。這不,沒那事,我過得好好的,早知道這樣,何必當初……”
“可不對?!标愋∶来驍嗨脑?,“你的想法可不對。你是沒遇到合適的男人。我從前的那個男人,你知道的,為了和他結(jié)婚,鬧得天翻地覆,為什么鬧呀,還不是因為和他辦了那事,辦了那事就得跟他呀?,F(xiàn)在想想,當年多傻,那事算什么呀。十年前,他跟我離婚了,離婚的理由是性生活不和諧。當年我覺得那個丟人呀,可是現(xiàn)在想想,有什么丟人的,不和諧就得離呀。我跟他兩個月來不上一回,換了現(xiàn)在的我,也得離。后來,我遇到個男人,這可不一樣了,女人喜歡不喜歡那事,全憑男人調(diào)教,我遇到現(xiàn)在的男人,才覺得那事原來這么好呀?!?br/> 嘰嘰喳喳,嘰嘰喳喳,陳小美將她這些年的經(jīng)歷告訴了紀小雨。陳小美后來遇到的這個男人也有老婆的,像徐學剛一樣,有個老婆,可是他們不管,他們喜歡在一起就在一起。男人跟老婆鬧離婚,老婆不離,說:“只要你不離婚,在外邊愛怎么玩,怎么玩?!本瓦@樣玩了好幾年,陳小美跟男人的老婆還成了好朋友,有一回陳小美生病住院,那男人陪床,他老婆好湯好水地送飯。
“說起來,她是個好人,可是好人不長命。上個月被汽車撞死了,汽車司機賠了十幾萬元錢。你猜怎么著……”陳小美嘴附到紀小雨的耳朵上,“人家都說我有福,那女人不僅給我騰出地方,還給我留下一筆錢。”
陳小美張開嘴咯咯笑起來,紀小雨也捂著鼻子笑起來。漫漫時光倒退到三十年前,又退回到三十年后,來來回回走了一遭,一切都不一樣了,紀小雨不一樣,陳小美也不一樣了。
紀小雨與陳小美站著的地方,有一棵叫不上名字的樹,樹上開了許許多多黃色的小花,風吹過來,小花飄悠飄悠落了一地,有一朵落到陳小美喋喋不休的嘴里,陳小美舌頭一卷一伸,“呸”地一聲吐了出來。
責任編輯:張?zhí)祆?br/> 郝煒華,女,70年代生人。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北京文學》《山東文學》《山花》等刊物發(fā)表小說60余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