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蛇果

　　1
　　
　　天氣悶熱得邪乎，看樣子要下雨，偏偏又不下，好像一個人張大嘴巴想打一個噴嚏又打不出來的樣子。
　　梅白從外面進來，她的白襯衣胸前斑斑漬漬洇出一片汗?jié)?，這使她的胸脯看上去曖昧得很，臉上酡紅酡紅的，一半是因為天熱焐的，一半是因為年輕成熟……享受著空調(diào)的黃升康看了，眼巴巴的，有一種紅兮兮的東西從眼神里跑出來，像熱狗吐出的舌頭。
　　“太氣人了，真是太氣人了?！泵钒子媚_后跟闔上門，屋里的冷氣使她很受用，但是仍然壓不住火氣嚷道。
　　“梅白——”黃升康站起來，從自動飲水機里放了一杯涼水，聲音像那透明塑料杯里的水一樣被捏得變了形。
　　梅白對黃升康的情欲很了解。這個44歲的老男人眼饞肚子飽，嚼不了烙餅喜歡咂摸。她接過黃升康遞來的水杯一飲而盡，話像機關(guān)槍掃射一樣冒出來：“太氣人了。真是豈有此理！黃處長，你不知道那家小廠多么刁蠻。欠我們四十多萬呢，找上門去，一點還錢的誠意都沒有。老板坐在沙發(fā)里，兩條胳膊攤著，翹著二郎腿，搖頭晃腦。他對我和小孫連座都不讓，小孫站在他面前，就跟上門討飯的似的。我一來氣，就一屁股坐在了他的皮轉(zhuǎn)椅上，嚴正警告他，要是再不還錢，我們就要訴諸法律，向法院提起訴訟。你猜怎么著？他還是死皮賴臉的，說，告去唄，告去唄。一副流氓無賴相！我們大老遠的跑去，他不解決問題也就罷了，任憑我們講得口干舌燥，硬是連一口水都喝不著他的。他可是欠了我們四十萬呀?！?br/>　　黃升康坐在老板椅里，從桌面下一個果盤里拿出一枚紅蛇果，正在削皮。梅白的話使他的臉色愈來愈暗，就像窗外暴風(fēng)雨到來之前的天空，陰霾四起，黑云壓城。他把削好的紅蛇果遞給梅白，說：“你說的那個老板是不是尖嘴猴腮，嘴巴上邊有一顆痣的？”
　　“正是。別人都叫他破廠長?！泵钒捉舆^蛇果不客氣地吃起來。
　　“他不姓破姓白，此地鄉(xiāng)下發(fā)音白念作薄，外號薄皮棺材！這個薄皮棺材，太放肆，簡直不像話！”
　　“黃處長，不跟他扯了。把他交給總公司法律事務(wù)室，跟他打官司?！?br/>　　黃升康緩慢而堅決地搖了搖頭，顯示出他比別人胸有城府，比別人高瞻遠矚，像個當統(tǒng)帥的：“不，這事進入法律程序?qū)ξ覀儾]有什么實際的好處?！?br/>　　梅白像一位小學(xué)生那樣睜大了眼睛，臉上的表情與其說是求知，不如說是景仰，那情形其實也蠻性感的。
　　黃升康繼續(xù)說：“一旦進入法律程序，對方就可能耍賴皮，到時候他就真的變成你說的破廠長——破產(chǎn)了。梅科長，這里面的門道你還不懂，慢慢就明白了?！?br/>　　梅白聽見黃升康叫她的職務(wù)，而不直呼其名，心里感到?jīng)鲰嶍嵉?。吃完一個紅蛇果，空調(diào)的威力也對梅白發(fā)生了作用，梅白將果核扔進了紙簍，渾身清涼，向黃升康飛來眉目傳情的一瞥。就在這時，窗戶上白光一閃，響起一聲炸雷，黃升康本能地縮了縮脖子，回頭望見豆大的雨點砸在窗戶玻璃上。
　　梅白發(fā)現(xiàn)此時的黃升康眼望窗外，滿臉官司，完全沒有心情與她眉來眼去了。
　　
　　2
　　
　　黃升康頭大如斗，體壯如牛，臉紅如關(guān)公。不過不是紅如重棗透著忠誠，而是由于血壓偏高的緣故，紅的時候如醉如酡，白的時候白里透青。黃升康謝頂，毛發(fā)稀疏，有一綹黑發(fā)養(yǎng)得很長，從下面繞上去，像繞場一周的長跑運動員。那綹長發(fā)偶爾耷拉下來又像耳朵上掛了一條小尾巴。那情形本來是頗為可笑的，但是他那飽滿闊大的腦門子救了他。他的腦門子又鼓又亮，仿佛裝的全是智慧，于是令人敬畏了。
　　黃升康就任W鋼鐵公司銷售處長已經(jīng)快四年了。W鋼鐵公司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關(guān)鍵崗位負責(zé)人任期一般不超過四年，到了四年還不提升，就要考慮挪位子了。黃升康眼瞅著W鋼鐵公司升官譜，自己的上升空間已經(jīng)封閉。他心里嘀咕著位子變遷，已經(jīng)夠煩的了，偏偏近來許多事，一件比一件糟糕，讓他的血壓一次次沖擊新高。比如梅白提到的那個破廠長，黃升康意識到對他已經(jīng)失掉了威嚴與控制，這讓他心里很不爽，愈發(fā)的臉紅頭大了。
　　如果僅僅是一個薄皮棺材，黃升康也許還對付得了。情況相同的有四、五家之多。三年前，黃升康受人唆使，鬼使神差地想搞點創(chuàng)收，以應(yīng)付各種非正常開支，就將廢次鋼材賒銷給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軋鋼廠，名義上是委托加工，實際上銷售處不僅不付加工費，還要倒收每噸100元的管理費。當然，軋制成材以后的利益，也就完全歸加工方了。等于是銷售處墊資為這些軋鋼廠注入生產(chǎn)原料，分享一部分利潤。
　　這件事起先操作的還可以。銷售處每月可以收到幾萬元乃至十幾萬元的“管理費”。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軋鋼廠打前款提后貨，一批壓一批，倒也不耽擱。當鋼材市場行情看漲時，想做這種生意的小軋鋼廠多如過江之鯽。因為一來既不需要占用資金，二來又保證了原料供給。原料問題始終是這些小軋鋼廠的瓶頸，沒有原料生產(chǎn)抓瞎的滋味，這些小軋鋼廠都是飽嘗其苦的。有了這條門路，小老板們一個個往黃處長家鉆。黃升康對這些人的審查應(yīng)該算是嚴格的，不到相當可信的程度，不會輕易將廢次鋼材賒銷出去。時下騙子滿天飛，黃升康沒摔過跟頭還沒見過瘸子嗎？
　　所謂相當可信，其實不過是熟人引薦后多吃幾頓飯的事兒。本身既是個違反原則的買賣，操作過程也就沒有多少原則可講。黃升康記得，當時這些人信誓旦旦，胸脯拍得嘭嘭響：決不會讓黃處長把本兒給狼套走了！事實卻是，當鋼鐵行業(yè)不景氣價格一跌再跌之時，這些小軋鋼廠幾乎無一例外地把最后一批鋼材賣掉，原料款也不還，就再也不照面了。
　　銷售處的應(yīng)收帳面上就掛了上百萬元的呆賬。
　　要說這件事應(yīng)負主要責(zé)任的當然是黃升康。但這件事也是經(jīng)過銷售處辦公會議研究決定的，不是黃升康的個人行為，黃升康也不必為之太傷腦筋。這些軋鋼廠雖然不再生產(chǎn)，廠房設(shè)備還在，如果采取法律手段，還是可以挽回一部分損失的?？墒牵岦S升康難過頭痛的問題就在這里——
　　他不敢與這些小老板們打官司！
　　他不敢與這些小老板們對簿公堂！
　　要問原因嘛，打個不雅的比方，好像跑肚拉稀的人不慎放了個屁污染了褲檔，走起路來便拖拖拉拉的，挨不得碰不得，站不得坐不得，生怕旁人看出端倪，難受只有自個知道。
　　欠債的小老板們也摸透了黃升康的心理，一開始有清欠人員上門討債，他們還一躲了之，后來經(jīng)辦這筆業(yè)務(wù)的熟面孔調(diào)走了，換上了新提拔的副科長梅白等人，他們就擺出一副倨傲的架勢，死豬不怕開水燙，你說什么他都搖頭晃腦的，根本不當一回事兒了！
　　黃升康想起那一張張曾經(jīng)堆滿笑容的嘴臉——薄皮棺材、老騷道、榆木疙瘩、若（弱）智……他們臉上原先的笑容化成了雞屎鴨糞，一個個花里糊噠，流水淌膿了。
　　
　　3
　　
　　下班回家的車上，黃升康還在想著清欠的事?，F(xiàn)在欠錢的是大爺，放債的是孫子，楊白勞和黃世仁的關(guān)系顛倒過來了。我黃升康也姓黃，莫非我也成了孫子？想到這里，黃升康有如芒刺在背。換一個角度去想，不就是當一回孫子嘛，也沒什么了不起！相反這種輿論流行對他的處境倒有好處，滿世界都是欠錢的爺爺，放債的孫子，那么黃升康這個孫子也就小鬼進了閻王殿，不起眼了。
　　奧迪A6駛進一座叫“瑪瑙苑”的闊綽小區(qū)?；◢弾r修砌的拱券式門樓上三個綠色的篆字顯得特別華美。樓棟之間的綠色草坪上種植著紫紅色葉子的觀賞樹木，路邊的石牙子也是用花崗巖鑿成的，修得高低錯落，像埋在地下的城堞一樣。
　　黃升康剛下轎車，包里的手機就響了。
　　“喂，”黃升康停下腳步，一只腳踏著路牙子，腋下夾著包，仰臉望天，看見天還亮著，已有一彎銀色的月牙像一鉤鐮刀，早早地掛在天空。
　　“啞?！彪娫捓锏纳ひ粝褚恢粸貘f叫了一聲。
　　“喂？”黃升康心里爬過一條又粘又濕的鼻涕蟲，他很想掛掉電話，但又敏感地覺得這個電話不能掛。
　　
　　“啞，想起來了？”對方說，鼻子里哼出一種嘲笑的意味，不知道是嘲笑自己，還是嘲笑別人。
　　“是老祖呀，怎么會想不起來呢？”黃升康惴惴不安地說。
　　“啞，我還當你不敢接這個電話了呢！”對方還是一味地嘲弄。
　　“哪里！”黃升康努力振作自己，打一點兒官腔說，“我已經(jīng)聽說了，你沒事了？”
　　“誰說我沒事了？我的事還大著呢。你在哪？”
　　“這個，嗯，這個……”黃升康實在不愿意看見老祖這個討厭的家伙，他想扯個謊，就說自己在酒席上，沒等說出來，對方已經(jīng)先開口了：“是在哪個酒樓吧？添副碗筷，我馬上過來。我不吱聲，不礙你事兒?！?br/>　　黃升康不得不說實話：“我已經(jīng)回家了。你有什么事兒明天上辦公室說吧？”
　　對方哼哼笑了兩聲：“黃總啊，我現(xiàn)在是什么模樣的人，你還好意思把我往你辦公室引？”
　　這一點黃升康何嘗不知？只是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他更不愿意在自己家里見到他。
　　“好了，”對方說，“你也不要叫嫂子弄什么菜，我?guī)Оu菜來，五糧液你有的是。我馬上過來，咱倆喝一杯！”
　　“唉，老祖——”黃升康幾乎直著嗓子叫起來，他想阻攔，但是對方已經(jīng)收線了。
　　黃升康長吁一口氣，滿腹的心思凝結(jié)上眉頭。眼看天上那片鐮刀似的月亮好像朝他揮下來，使他仰望的臉重重地跌落朝地，變得像一只倒霉挨宰的瘟雞一樣。
　　
　　4
　　
　　黃升康的老婆方莉最近心情特別好。
　　老公推掉了所有的應(yīng)酬，下班就回家！這原本母雞打鳴稀巴巴的事，如今變成了母雞下蛋，天天都好指望的。這豈不是日頭打從西邊出，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了嗎？
　　方莉那里曉得，黃升康陡然厭倦了吃喝，主要原因來自于內(nèi)心的壓力——
　　一個月前，那位跟自己稱兄道弟的花花太歲祖拜，突然被檢察院收審了。祖拜平素被黃升康戲稱為豬敗，是個慣于拆爛污的敗家子。他的落網(wǎng)著實在某個小圈子里引起海嘯般的震撼。黃升康誠惶誠恐惴惴不安地熬過好幾個不眠之夜，打聽得這個豬敗其實棍氣得很，這才將一顆糾結(jié)的心放回原處，但時刻警惕著，像提在半空中隨時準備蜷縮起來的雞爪子一般。
　　虧了祖拜棍氣，咬牙扛著，什么都不說，換來了有身份的人暗地里幫他說，這一說，就把他給說出來了。雖然好歹給他安了一兩條罪名，但是總算可以交保釋放了。
　　黃升康聽說祖拜出來了，長吁了一口氣?？墒菦]等他眉頭舒展一下，就聽圈子里的人說，豬敗這家伙如今可真是一頭豬了！他的生意本來就做砸了，經(jīng)過這一場鬧騰，現(xiàn)在窮得是一屁股債。逮誰宰誰，都快成滾刀肉了?？傊?，祖拜這家伙如今是越少接觸越好。
　　祖拜是何等樣人物，豈是用著了提上，用不著一腳蹬的角色？俗話說：請神容易送神難。祖拜這尊神現(xiàn)在想送走？沒門！
　　黃升康回到家，從茶幾上的果盆里拿了一枚紅蛇果放到嘴邊剛要吃，門鈴就響了，祖拜說到就到，來得可真快呀。
　　方莉說：“嘿，老黃，身后還帶著尾巴呀?！?br/>　　黃升康沒心情說笑話，陰沉著臉說：“是狗！”
　　方莉沒眼色，繼續(xù)逗樂說：“那你今天忙嗎？”
　　這是一個隱語，也是一個笑話，連著一段關(guān)于狗子騷情的故事。方莉說這話時可說是風(fēng)情萬種，黃升康只好擠出幾滴油花似的笑來，在水面上漾了一漾，又不見了。
　　方莉沒有得到黃升康的響應(yīng)，對上門來的祖拜便非常熱情。祖拜對這個家庭來說既是不速之客，又是熟人。即使是黃升康不在家的時候，方莉單獨接待祖拜的事，過去也是有的。
　　“哎呀呀，這不是老拜嗎？”方莉笑嘻嘻地對進門的祖拜說。
　　“你們夫妻，一個叫我老祖，一個叫我老拜。老祖我愛聽，老拜不好，敗啊敗的，就給叫敗了！”祖拜瘦臉寡長，不笑。
　　方莉頭腦簡單地打哈哈：“老拜也不是失敗的意思，見佛拜一拜嘛！”
　　黃升康臉上不陰不陽的，到此還沒有吐一言。他想老婆的話也太露骨了，什么“見佛拜一拜”，簡直是一種索賄的暗示嘛！要是擱在以前，黃升康會以為方莉這話說得聰明，可是現(xiàn)在……他瞄了祖拜一眼，果然，祖拜臉上的黑氣更重了。
　　“哪來的那些說道？擺飯！”黃升康厲聲喝道，又裝出熱情的口氣來說，“老祖呀，坐吧……”
　　黃升康對老婆不失威嚴，對祖拜卻流露出一絲恭維。當他意識到這一點，不禁感到隱隱的羞愧，有點下流了。
　　祖拜將一包鹵菜遞給方莉，自己大模大樣地在太師椅上坐了下來。
　　祖拜的長相和他的行為大相徑庭。人長得細長，偏偏像個螃蟹似的橫著膀子走路；奇丑，卻時常沉溺女色。他的身量約莫一米八零，突兀的骨骼上沒掛幾兩肉，尖頭，馬臉，一張大嘴，笑起來牙齒全暴露在外。他的臉長，長是寬的兩倍還不止，臉色因為長期浸淫女色而蒼白，就好像干涸皸裂的河灘上的黃泥板，蒙了一層白灰土。他螃蟹一樣張開胳膊坐下來，模樣好像一只瘦骨嶙峋的鶴，或者餓癟了肚子的蜘蛛。
　　黃升康從客廳擺放電視機的矮柜里取出一瓶模樣奇怪的酒。酒瓶是陶土燒制的，像個裝得滿滿的麻袋，袋口扎得緊緊的。黃升康解開酒瓶上的紅絲帶，說：“這是湖南新出的一種酒，比茅臺、五糧液價格都貴。今兒咱們就喝這個？”
　　祖拜乜斜了那酒一眼，心里說：“終究是他媽的當官的！”但是當官的肯將它獻出來供自己享受，這樣一想，心理又平衡了。
　　黃升康看著祖拜冷不孤仃、陰陽怪氣的臉，尋思他會作什么怪，有一種憤憤不平之氣在胸中纏繞。他很清楚這個家伙的發(fā)跡史。有什么可傲的呢？祖拜曾經(jīng)所有的一切，不都是仗著與自己的關(guān)系么？如果說黃升康反倒欠了祖拜的，那真是活見鬼。
　　祖拜吱的一聲，呷了一口酒，說：“好酒！這酒多錢？”
　　方莉炒了一個菜端上桌來，說：“這酒半斤二百五?！?br/>　　祖拜馬上說：“那我們今天喝兩二百五?！?br/>　　黃升康瞪了方莉一眼。方莉退回廚房去了，她覺得今兒個祖拜和過去大不一樣，過去再怎么充大裝闊氣，骨子里是謙恭的，今天怎么好像黑白顛倒了？
　　
　　5
　　
　　方莉頭一次認識祖拜，留下深刻印象是為他說的一泡尿撒出二十萬金豆子的故事。
　　那時，黃升康剛剛升任銷售處處長，正趕上鋼材市場火爆，銷售價格節(jié)節(jié)攀升。W市大小旅店爆滿，住的盡是倒手買賣鋼材乃至鋼材批條的各路人馬。那時節(jié)，黃升康若是在哪張請求購買鋼材的介紹信背面寫上：“同意市價銷售50噸。黃升康”這樣幾個字，它就成了一張“鋼材批條”，每噸加價100元，這張批條轉(zhuǎn)手就可以賣到5000塊錢。
　　祖拜通過關(guān)節(jié)打通了黃升康這條線，經(jīng)常找他批條子。令人驚奇的是，別人找黃升康批過一兩次條子后，再找就困難了。而祖拜卻越找越順溜，到后來，簡直成了莫逆之交的好朋友了。
　　方莉不明白，別的人也是拿煙提酒的，有的還在煙盒里塞錢。祖拜這方面未必比別人更高明一些，為什么黃升康對祖拜另眼相看呢？方莉問過黃升康，黃升康簡單地答道：“投緣！”
　　方莉吃齋念佛，相信一個緣字，丈夫提到了緣，自己就無話可講。只是隱隱感覺到，過去攆也攆不開的黃升康，在自己身上不大“忙”了?！耙苍S是工作太累的緣故吧?！狈嚼蜃晕覍捊獾匦南搿?br/>　　祖拜迅速成為每月能拿到銷售計劃的代理商。有一回他跟一個下家簽訂了購銷協(xié)議，以款到之日W鋼鐵公司的掛牌價加收每噸80元代理費供應(yīng)鋼材。當下家?guī)Я?000噸鋼材匯票來找祖拜提貨時，祖拜從黃升康嘴里剛剛得到一個情報：從明天起，W鋼鐵公司掛牌價每噸上漲200元。祖拜心疼：他的貨壓上一天，就可以多賺純利20萬元?？墒侨思乙呀?jīng)帶了匯票來，按照協(xié)議就必須發(fā)貨。生意場上背信棄義撕毀合同也不稀奇，可這家是長期關(guān)系，不能搞一錘子買賣。人家可能也聽說了漲價消息，堅持必須立即發(fā)貨。祖拜想不出理由不發(fā)貨，只得咬牙簽發(fā)了提貨單。提貨人喜顛顛地拿著單子到貨場去了。祖拜越想越窩囊，披起小羊皮獵裝上廁所，撒著尿的功夫，渾身一抖，打了個激靈：協(xié)議上說的是款到發(fā)貨呀！他的匯票今天能進賬嗎？現(xiàn)在銀行都學(xué)乖了，匯出行壓上一兩天，接收行壓上一兩天，一張匯票從簽發(fā)到進賬相隔三四天是很正常的。那么不就有理由拒絕發(fā)貨了嗎？
　　
　　這個主意像從天而降的一戽金豆子，祖拜喜得幾乎來不及把尿撒完，他像被火燙了似的一下子竄回辦公室，操起磚頭似的大哥大，給貨場發(fā)指令：“拿1000噸提貨單的人到了沒有？到了，停發(fā)！對，停發(fā)！一兩鋼材都不要出我的庫門。你叫他來見我?！?br/>　　那人回來咆哮如雷，祖拜笑瞇瞇地說：“老哥，我怎么會騙你呢？是這樣的，你看……”
　　道理講明了，下家也就沒轍了。睡過一覺，對那沒有提到貨的人來說，也許連覺都沒睡，第二天天亮又去銀行查匯款，這回款到賬了，可是價格也已經(jīng)漲了。
　　祖拜最喜歡講他的這一場智斗……那是他最掙錢的時候，只要一講到這故事，祖拜就眉飛色舞，仿佛叫開了芝麻寶庫，兩眼閃爍著貪婪的光芒。
　　方莉想起祖拜說這故事的情景，好像剛剛發(fā)生在眼前。
　　
　　6
　　
　　客廳里，黃升康又開了一瓶酒。兩個人喝著喝著就都有些喝高了。黃升康說：“再怎么著，也不至于如此吧？你的家底誰還不知道?！?br/>　　祖拜臉色慍怒：“我的家底，我的家底還不就是你的家底。”
　　黃升康臉上像被人抽了一耳光似的，待要發(fā)作，又悻悻地忍了。他壓低了嗓門說：“話可不好這么說?！?br/>　　祖拜丟開這個話頭，換一個題目說道：“這兩年鋼材行市下跌，槽鋼價格從每噸5000塊錢一路跌下來，跌到2000多塊不回頭。我賠了多少？沒把老本賠光就算幸運了，檢察院又來了這么一下子，我是徹底破產(chǎn)了?！?br/>　　黃升康說：“我早就叫你不要囤積那么多貨，我也勸過你早點拋空，你卻錯過了時機。”
　　祖拜說：“現(xiàn)在說這些沒鹽的淡話鳥用。我們生意人賺再多錢也是白搭，還是你這樣旱澇保收的好?！?br/>　　黃升康的腎上腺激素滋滋地分泌，他的臉色早已經(jīng)被酒精刺激得通紅，這會兒連眼珠子都是紅的。黃升康發(fā)起火來還是有些威猛的，他說：“豬?。∧愕降紫敫墒裁茨憔退煺f出來?！?br/>　　祖拜像玩貓捉老鼠游戲，黃升康真的拿出拼命架勢，祖拜就又軟下去。他說：“黃處長，你別誤會。我們這是誰跟誰嘛！說句時髦話，我們可是一道跨過江、一床插過槍的朋友?！?br/>　　祖拜的話一下子把黃升康說得渾身冰涼，他瞄了一眼端了飯碗從廚房出來的方莉，發(fā)現(xiàn)她并沒有聽清祖拜的話，便惡狠狠地剜了祖拜一眼，示意他打住。
　　祖拜啁干了杯中的酒，說：“唉，黃處長，實話跟你說吧，檢察院的事還沒完呢。他們要我拿八萬塊錢取保候?qū)?，我跟他們說，人一出來，三天之內(nèi)把錢送到。這不，出來兩天了，還少三萬！”
　　方莉睜大了驚奇的眼睛，盯著祖拜，好像不認識了。
　　黃升康撇了撇嘴，掛上一抹輕蔑的微笑。心里想：借口，一個拙劣的借口。這事他早就料到了，只是好奇他們之間的取舍貢納關(guān)系怎么才能轉(zhuǎn)換過來。沒想到世上的事，有些看上去好像不可能，其實一句話就翻過來了。黃升康心里暗暗算計，祖拜想一次拿回去的是不是太多了？
　　祖拜既不喝酒，也不吃菜，拿起一根牙簽慢慢地剔他那些暴露的牙花子。
　　黃升康點點頭，說：“好的，老祖！三萬塊錢我來想辦法。明天一早，你來拿錢。”
　　祖拜一擺手，說：“黃處長，區(qū)區(qū)三萬元，在你還不是小菜一碟，何勞明天？”
　　黃升康看了方莉一眼，方莉?qū)ρ矍斑@種場面太陌生了，完全像傻了一樣。黃升康倒不是真的拿不出，他只是不想讓祖拜太輕易到手了，看見方莉茫然驚恐的眼神，他忽然改變了主意，想盡快打發(fā)了這個瘟神，不要一覺醒來又看到他。于是，他故作姿態(tài)地問方莉：“咱們準備給兒子交學(xué)費的那筆錢還在家嗎？要不，先借給老祖？”
　　祖拜順嘴說：“對，借借，借借。”
　　方莉說：“錢又不是我放的，你自己找去?！闭f罷，一扭身鉆進了臥室。
　　黃升康進入書房，出來時手里拿了整整齊齊三沓百元大鈔。他把它們放在桌上，推給祖拜，說：“這是頭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啊?！?br/>　　祖拜從紙巾盒里拽出一長條質(zhì)地考究的紙巾，頗為優(yōu)雅地擦了擦嘴和手，放下紙巾的同時，那只骨節(jié)突顯的長手，像鷹攫兔子一樣閃電般伸出，一下子就將錢攥住了，好像黃升康會玩什么花樣隨時把錢變回去似的。
　　黃升康從心底里苦笑了一下，得出的教訓(xùn)是：交友不慎，今后像祖拜這樣的無賴朋友一定要及早識破，決不濫交。
　　
　　7
　　
　　黃升康送走祖拜，和方莉之間爆發(fā)了激烈的爭吵。
　　方莉問黃升康，為什么對祖拜這么沒骨氣？黃升康正一肚子惡氣沒處撒，劈頭蓋臉朝方莉發(fā)了一通火，說：“你懂什么？頭發(fā)長見識短?！?br/>　　方莉也沒好氣，辛辛苦苦忙了一晚上，眼見得老公招待人家吃喝，末了還拿走三萬塊錢，這種虧豈是好吃的？她又想起祖拜的話，正色問道：“什么叫一道跨過江、一同插過槍？”
　　這正是黃升康的軟肋，最怕方莉提起的，一說便癟了嘴，不吱聲。方莉更加疑心起來，譏諷地說：“你以前三天兩頭不著家，不會是在外邊忙吧？”
　　“忙”是他們夫妻間的一個隱語，黃升康從酒桌上聽來的笑話，學(xué)給方莉聽的：說是有一對夫妻養(yǎng)了一只狗，每天吃飯總在飯桌下啃骨頭，這天吃飯時沒見，妻子出去找。找了一圈回來，丈夫問，沒找到嗎？妻子說，找到了。丈夫說，狗呢？妻子看了看上小學(xué)的孩子，說：狗在忙呢。丈夫惱火了：狗忙個什么？起身去看。原來自家的公狗在與一只母狗爬背?；貋聿豢月暳?。妻子調(diào)笑說，狗呢？丈夫說，你不是知道了嗎？狗在忙呢嘛！
　　方莉平常拿這句話當玩笑，這時說出來就有點罵人的意思了。
　　黃升康急火攻心，勃然大怒：“老子就忙了！沒忙你，你愛咋的咋的吧?！?br/>　　方莉委屈得哭天抹淚，大罵黃升康不是東西。
　　黃升康不是不知道自己理虧，他是實在排解不開心中的悶氣。女人嘛，應(yīng)該在男人受了氣吃了虧的時候給以一點撫慰，可她倒好，反過來添亂。兩人吵鬧了一回，黃升康有心摔門而去，終究不忍，還是留了下來。
　　上床以后，方莉主動地在黃升康的背上畫字兒。黃升康也有點回心轉(zhuǎn)意，說：“唉，忙什么呀忙，男到四十四，眼睛就長刺。老了。”
　　方莉精神上浪漫，肉體上欲望并不強。過去對黃升康的要求有點兒疲于應(yīng)付。這幾年，黃升康要求少了，兩下里倒平穩(wěn)了。要不是擔(dān)心黃升康有別的情況，方莉是不會在這方面主動的。
　　黃升康覺得過意不去，就拉了燈在方莉身上忙活了一陣。黑暗中他把方莉想象成梅白，回味白天看見梅白胸脯汗?jié)竦臉幼樱胂笫掷锎耆嗟恼敲钒椎娜榉?。方莉被他弄痛了，把他從身上顛了下來。黃升康再次爬上去，嘴里輕聲哼唧著，白，白……哦，老婆……你真白。方莉說，沒開燈你看得見呀？黃升康說，我看得見呢。說完這句話就瀉了，一瀉無余。
　　方莉很不開心。黃升康仰臥在她身旁，自我解嘲地說：“人老了，鳥小了，鼻涕多了，蟲少了。”方莉啐了他一口，說：“呸！真粗俗。又是從哪兒學(xué)來的？你哪兒還像個處級干部？”
　　黃升康聽了這話，不像是挨了批評，倒像是得了表揚。他心想：粗俗有時候真好啊，要是能像流氓就更好了。帶著對流氓的羨慕，黃升康睡著了。
　　
　　8
　　
　　太陽灼熱地炙烤著大地，將地面的水分蒸騰到空中。不知藏身何處的知了一個勁地炮制出一片沸騰的顫音，好像發(fā)誓要將炎熱推上頂端似的。
　　南方的夏天又濕又熱，黃升康的心里也是又濕又熱。早晨他被知了的噪聲吵醒，愁苦地想：這一個夏天什么時候才能過完呢？七點不到，黃升康夾著公文包，陰沉著臉，一言不發(fā)地開車去上班。來到銷售處，大樓里靜悄悄的，離上班時間還早，人們大多還沒有到，可是黃升康的辦公室里卻有一個人已經(jīng)在等著他。
　　黃升康看見那人背對著她，站在辦公桌前，背影有點兒妖魅。當然，黃升康一眼就認出了她，說：“咦，你這小蹄子又作什么怪？”
　　梅白轉(zhuǎn)過身來，露出桌上一籃紅蛇果。她笑吟吟地說：“瞧我給你捎來了什么？”
　　
　　黃升康看見桌上那籃紅蛇果，心情立刻好起來，說：“誰都知道我愛吃紅蛇果，可是，哪里用得著你送呢？”
　　梅白說：“哎喲，只興我吃你的，就不興你吃我的嗎？”
　　黃升康看見梅白飽滿的胸部與紅蛇果一樣誘人，鮮紅的嘴唇比紅蛇果還要紅，一時間情欲高漲，說：“當然也興我吃你的，現(xiàn)在就讓我吃吃吧?！彼锨耙徊剑ё∶钒拙陀H起來。梅白有節(jié)制地掙扎著，抵抗著，卻不是毫無顧忌的，顯然，她對黃升康的這一手并不意外，只是不肯好好配合罷了。梅白仰著臉，黃升康伸著脖子，他把梅白壓在桌子上，狠狠地親了個夠。
　　梅白理了理零亂的頭發(fā)，說：“當心，我有婦科病喲。”
　　黃升康明白這句話的隱義，那是一個玩笑，把干了多年副科長的女同志說成得了婦科病。而梅白才提副科還不足兩年，是不能說有婦科病的。黃升康說：“你還多嫩啊，就敢說有婦科病了？”
　　梅白說：“預(yù)防，不行嗎？你還真想等我有了再治啊。”
　　黃升康說：“那當然不會?？赡阋矝]有必要給我送紅蛇果，若智、老騷道那些人送來的，我就吃也吃不完。”
　　梅白說：“呸！那是些什么東西，他們送的能跟我比嗎？你真沒情調(diào)?！?br/>　　黃升康悻悻地說；“紅蛇果的標簽上又沒寫名字，還分你送他送啊?！?br/>　　梅白說：“當然?！毖劬σ活?，剜了黃升康一眼說，“你是怕我給你添麻煩吧？”
　　黃升康說：“你現(xiàn)在是副科長，不是機要秘書了，你以后別隨便開我辦公室的門。”
　　梅白說：“別人這么做不可以，我輕車熟路有什么關(guān)系！”
　　黃升康從桌上的果籃里拿起一只紅蛇果，在衣服上擦了擦，便咔嚓一口啃了個豁子。梅白見了，笑話道：“又不削皮呀？”黃升康說：“吃紅蛇果連皮啃才過癮?！泵钒渍f：“小心果皮上有農(nóng)藥?！秉S升康說：“怕就別吃，紅蛇果吃的就是它深紅的血色嘛?！泵钒渍f：“你為什么那么愛吃紅蛇果呀？”黃升康說：“你知道紅蛇果英文名字叫什么嗎？Red delicious apple——可口的紅蘋果，它與蛇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它口感較甜，富含果膠和鉀，號稱‘記憶之果’，而且有藥用價值……”梅白說：“我聽人說，愛吃紅蛇果的人都比較貪婪，連皮吃的人不僅貪婪，而且小氣?！?br/>　　黃升康做了一個揮舞拳頭威懾的動作，說：“你這小蹄子大概活膩了，皮癢癢了吧？”
　　梅白俏皮地說：“我才不怕你呢?！?br/>　　黃升康說；“你怕誰？世上總有一個令你害怕的吧？”
　　梅白忽然想起一個人來，收起打情罵俏的勁頭來說：“祖拜這家伙找過你嗎？聽說他從牢里放出來了呢?！?br/>　　黃升康不想讓梅白操心，敷衍說：“沒有?！?br/>　　梅白說：“這家伙一大早給我打了個電話，把我從睡夢中吵醒了?！?br/>　　黃升康問：“他說什么？”
　　梅白說：“沒什么，盡是些不三不四的廢話，我沒聽完就把電話掛了?！?br/>　　黃升康的情緒又變壞了，他自言自語地說；“這家伙，簡直太難纏了?！?br/>　　
　　9
　　
　　午后，黃升康想著祖拜的事，在沙發(fā)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前晚缺覺，午休又沒睡好，起來懨懨的，更加沒精打采的了。
　　梅白的到來，給黃升康的心情帶來一抹亮色，就像窗外陰霾密布的天空陡然被陽光撕裂了一個口子，云層的破洞鑲上了彩邊，變得紅不溜秋、紫不拉嘰的。
　　梅白喜氣洋洋地說：“黃處長，我剛剛接到若智的一個電話，他打算還我們欠款?！?br/>　　“哦？有這事！”黃升康覺得奇怪。
　　“總公司清欠辦讓各單位上報了一個欠款單位名單。凡是榜上有名的單位，一律不許再與我們發(fā)生業(yè)務(wù)關(guān)系。若智這邊欠著我們的錢，那邊和機動處的生意做得紅紅火火，機動處倒差他幾十萬呢?！泵钒渍f。
　　黃升康為這個消息感到振奮：“那——能不能把他的錢從機動處直接劃轉(zhuǎn)過來，就算他還欠了?！?br/>　　梅白得意地說：“這正是若智主動還錢的原因。他若不還，跟機動處的生意都不許做了?！?br/>　　黃升康歪著嘴笑了，他在心里說：“弱智啊弱智，這下是你自己掉到井里了。”
　　梅白說：“按照清欠政策，三年以上的陳債討回來可以提成5%作為獎勵。黃處長，上次我們到榆木疙瘩那兒清欠，從他廠里拉回來一卡車鎬頭，給我們提的獎金發(fā)下來了，我們研究了一個分配辦法，你看行不行？”
　　梅白說著遞上來一張獎金發(fā)放表。黃升康接過來一看，排頭寫著自己的名字，做了800元獎金，梅白做了600元。黃升康嘴里謙虛道，你們具體干事的多拿點嘛，你，梅白，你起碼也得是800元。黃升康這樣一說，等于是同意了自己拿800元，至于梅白增長的200元到誰的頭上去挖，那他就不管了。
　　黃升康覺得梅白真的挺能干，自己將她一手提起來于私于公都能說得過去。尤其讓他心情爽快的是，梅白很懂事，懂得如何給領(lǐng)導(dǎo)送溫暖。領(lǐng)導(dǎo)也是人也需要關(guān)懷嘛，尤其需要梅白這樣的女性關(guān)懷。想到這里，他的眼珠子簡直像水面上倒映著焰火一般流光溢彩了。
　　梅白低了頭，研究那張獎金分配表，煞費苦心地加加減減。黃升康欣賞地看著她斜趴在自己的辦公桌上，飽滿的胸部被胳膊肘擠壓著，從領(lǐng)口看去，能夠看到乳溝的起始。因為身體半站半趴著，渾圓的臀部撅得較高，腰肢處嫵媚地彎出一道誘人的曲線，黃升康忍不住伸出手去在她的屁股上摸了一把。
　　梅白的臉刷地紅了，嬌嗔地打了他的手，小聲說：“要死！”
　　黃升康意猶未盡，索性伸手捏住了梅白腰際的一小片柔軟。梅白說：“哎喲，癢死了，真煩人?！秉S升康一把摟過梅白，讓她坐在了自己的大腿上，那只手像一條狡猾的鱔魚就勢滑進了梅白的褲腰，分開了梅白夾著的雙腿。
　　梅白看見桌面下藏著的紅蛇果，就手拿起來一只，說；“哎，我送的紅蛇果比別人的味道就是不同吧？”黃升康獻媚地說；“那當然，要不世界上怎么只有一個梅白?！?br/>　　梅白一只手托著紅蛇果，喂黃升康“連皮啃”，另一只手也沒有閑著。黃升康的手既然鉆進了她的褲襠，來而不往非禮也，梅白投桃報李地捉住了黃升康的“小和尚”。
　　黃升康忽然說：“哎，我的背癢癢，你替我抓抓。”
　　梅白的手繞到了黃升康的背后，問：“是不是這兒？這兒？”黃升康引著她的手放到了自己的后腰上，不知道為什么那里起了一陣癢，癢得好像有一群土蜈蚣要鉆出地面似的。
　　梅白正替黃升康撓癢癢，門上咚咚咚敲了三聲，兩人非常敏捷地分開，熟練地恢復(fù)正常姿態(tài)。黃升康矜持地說：“請進——”財務(wù)科長走了進來。
　　黃升康像川劇變臉高手，剎那間儼然莊重，指點著獎金表說：“相關(guān)人員考慮全面一些，??？就照剛才說的辦吧?！?br/>　　梅白臉上的紅暈尚未褪盡，瞟了財務(wù)科長一眼，馬上朗聲說：“老財，待會兒到我那兒拿錢呀！”
　　財務(wù)科長問：“什么錢？”
　　梅白說：“清欠獎金唄?！闭f完笑嘻嘻地走了。
　　黃升康頷首，不知道是對梅白的嘉許，還是對財務(wù)科長打招呼。
　　眼鏡有酒瓶底厚的財務(wù)科長知道有獎金拿，喜不自勝地連聲說好好，差點把要跟上級匯報的事都忘了。
　　
　　10
　　
　　若智若不是弱智，就一定是大智若愚。他主動送來了眼看就要拖黃了的陳年舊債，雖然沒有一次性還清，畢竟出了一大筆血，剩下的也做了還款計劃，答應(yīng)在一定期限內(nèi)繳清。這就是合作的態(tài)度，這就是朋友的樣子了嘛！
　　黃升康在辦公室看見若智進來，主動站了起來，很正式地與他握了手，搞得若智有點不大自然。黃升康的樣子很有風(fēng)度，高大偉岸，若不是謝頂?shù)念^上毛發(fā)稀疏顯得鄙陋可笑，他跟若智的握手簡直就像毛澤東與林彪握手的翻版。
　　要說若智像林彪，那就無須打折扣了。也是一副弱不禁風(fēng)的體態(tài)，也是刀條臉上眉毛出奇地黑而濃。他在黃升康面前，整個小了一號，氣質(zhì)敏感而多思，因為想得太多，有時竟顯得遲鈍，近乎癡呆模樣。就是這么一個令人有點瞧不起的角色，短短幾年積聚起上百萬資產(chǎn)。他木訥到近乎“弱智”的神態(tài)其實有很大的欺騙性，讓人們與他交往時以為不必花太多心思，而他卻在不動聲色中占盡了便宜。
　　
　　黃升康說：“什么風(fēng)把你吹來啦？”
　　若智不好意思地笑著，刀條臉上一副謙恭得近乎卑微的笑容。他囁嚅著什么也說不出，那神色卻讓黃升康理解了，他是因為種種原因?qū)ψ约呵房畈贿€感到羞愧。
　　黃升康轉(zhuǎn)身去拿一次性紙杯為若智盛水，若智敏捷地接過黃升康手中的杯子，口音含混地說：“偶來，偶來。”
　　黃升康看見若智動作恭謹，心中不免感覺快意，說：“若智，你其實是個聰明人。”
　　若智端著紙杯，嘿嘿笑著，不置可否。
　　黃升康又說：“這回還了多少錢哪？”
　　若智說：“先還十萬，其余的，其余的，分三次還……”
　　黃升康說：“你的小軋機還轉(zhuǎn)嗎？”
　　若智說：“停了兩……兩三年了?！?br/>　　黃升康說：“鋼材市場最近好像有復(fù)蘇的跡象啊?！?br/>　　若智說：“我最近做機械配件和潤滑油生意。做得不好，W鋼公司老是欠錢?！?br/>　　黃升康說：“我們W鋼公司欠人家的不到兩個億，人家欠我們的五個億還不止。”
　　若智又嘿嘿笑著不吱聲了。
　　黃升康在辦公桌對面的單人沙發(fā)上坐下來，指一指身旁的另一只，讓若智也坐。若智淺淺地在沙發(fā)沿兒上擱半個屁股，身體扭著，向前傾斜。他的身體從背后看去，頗有幾分女性的苗條和嫵媚，一張臉卻是極其男性的和丑陋的。
　　黃升康大度地說：“你能還債叫我很高興。不是批評你啊，有些人鼠目寸光，比如那個薄皮棺材，他就一輩子再也不跟W鋼打交道了？”
　　若智手捧紙杯，頭點得像一只祭拜月亮的小老鼠。
　　黃升康情緒很好地大發(fā)議論：“鋼鐵市場遲早還要振興的。我們是發(fā)展中國家嘛，鋼鐵是發(fā)展的硬通貨。就像十五、六歲小伙子長身體，首先長的是骨骼嘛，鋼鐵就是我們國家的骨骼?！?br/>　　若智十分激動，好像除了激動無以表達他對這番話語的贊賞和崇拜。他說：“黃處長，嘿，黃處長……”
　　黃升康被自己的演講弄得也挺興奮，在若智這樣的聽眾面前，他可以肆無忌憚地發(fā)揮自己的口才，甚至用不著被他的贊美打斷。在若智的陪伴下，黃升康度過了自己難得快樂的半個小時。
　　末了，若智好像隨便閑聊地提到，在機動處的生意遇到一點小小的麻煩。黃升康說，你不是已經(jīng)開始還錢了嘛！我可以證明你不是惡意拖欠戶。若智說，不僅僅因為欠錢的事，而是有一個競爭對手，也想擠進來。不知道什么原因，機動處的一把手對那家好像更感興趣。
　　黃升康說：“那你是什么意思呢？”
　　若智說：“我想請魏處長吃……吃個飯。不知魏處長聽了什么人的讒言，放出話來，說我在銷售處這邊屁股上有屎，不肯來……”
　　黃升康笑起來，說：“你看你看，這就是欠債不還的連鎖反應(yīng)。有些人愛占一時便宜，就是不懂這個道理。行！不就是約一下魏處長嘛，定個時間，我?guī)湍愫??！?br/>　　若智說：“那就今天晚上？”
　　黃升康說：“你倒是事不宜遲啊！”
　　若智說：“今天紅杉樹洗浴城新店開張，聽說比老店豪華得多！”
　　黃升康說：“不好。開張人多我們?nèi)惸莻€熱鬧干嘛？而且魏處長也不喜歡洗澡，他怕人家看他拖著個疝氣蛋。”
　　若智說：“那我們到S市去，聽說那里開發(fā)區(qū)好玩的東西多?！?br/>　　黃升康說：“免了吧。就在南山賓館，訂一個包廂?！?br/>　　南山賓館是W市唯一的五星級酒店，那里出入的盡是有身份的人，汽車直接開進去，不顯山不露水的。
　　若智說：“好，就這么辦。”說完，馬上操起手機給南山賓館餐飲部打了一個電話。
　　黃升康說：“我還要問問魏處長今天可有安排喔?！?br/>　　若智說：“他有安排我就單獨請你和梅科長?！?br/>　　黃升康對這樣的回答沒有糾正或反對。他撥通了機動處魏處長的電話，約妥了魏處長，又開了幾句雅俗共賞的玩笑，高興地放下電話。
　　若智欣喜地看著黃升康為他所做的一切，謹慎地問了一句：“飯后安排什么節(jié)目？”
　　黃升康猶豫了一下，通常上歌廳、泡澡、打麻將、斗地主，似乎都不合適，也沒興趣，于是大手一揮，說：“飯后各回各的家，各找各的媽！”
　　若智說：“那咱們飯后到S市開發(fā)區(qū)去?！?br/>　　黃升康又是一個猶豫，他不明白S市開發(fā)區(qū)究竟有什么好玩的。越是不清楚越有吸引力。于是，他不置可否地說：“到時候再說吧?！?br/>　　若智重復(fù)了一遍南山賓館包廂的名字，然后笑著告退了。
　　
　　11
　　
　　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如今若智開的車已不是普桑，而是一輛嶄新的奔馳3.0。寬敞豪華的座位，輕柔曼妙的音樂，讓人很有一點堂而皇之的優(yōu)越感。仔細想來，這跟他沒有錢還債是矛盾的。但是，黃升康并非幼稚到以為不還債就真的沒錢，他也不想揭穿這一點。
　　酒桌上，他喝了半斤以上的五糧液，虧了梅白為他代酒，擋住了老魏那個酒瘋子，他才沒有喝醉。此時，他跟梅白坐在汽車后座上。黃升康兩腿張開，捉住梅白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醺醺然感覺好極了。
　　若智開著車，姿態(tài)就像一個稱職的車夫。汽車駛出燈火通明的街市，駛上通往S市的高速公路，路面開闊，汽車飛馳，可以聽見空氣在車身上極速刷過時的摩擦聲，就像追趕羚羊的風(fēng)在曠野上。對于若智領(lǐng)他們?nèi)サ牡胤?，黃升康有一種模糊的期待和隱憂，矛盾交織在心里，既渴盼又恐懼，既甜蜜又苦澀，也許吸毒的感覺就是如此吧？
　　經(jīng)歷了酒桌上的喧鬧，黃升康的話語感有點麻木。這種麻木導(dǎo)致失語，一時間車里坐的三個人誰也沒有說話。沉默是一種尷尬，打破尷尬需要有救場的智慧。這時，若智表現(xiàn)出他敏捷的一面，說：“黃處長，你們在酒桌上說笑話段子，我也有一個，人多說不出來?！?br/>　　黃升康說：“唔?，F(xiàn)在說嘛?！?br/>　　若智說：“梅科長不要羞惱哦?！?br/>　　黃升康說：“人家是辣不怕，她是怕不辣。你那點黃貨就想讓我們梅白羞惱，怕不能呢？是吧？梅科長?！秉S升康一邊說一邊撫摸著梅白的手。
　　若智說：“有一個妓女到小飯店吃飯。鄰桌一個大胡子男人也在吃飯。大胡子男人吃完，抹抹嘴走了，不付錢。妓女見了，也要走。老板不讓，要她付錢。妓女說：大胡子怎么就不付錢？老板說：大胡子是警察！你是什么東西？妓女坐下來，把裙子一掀，里面沒穿褲子，說：秘密警察！”
　　黃升康哈哈大笑，說你這個段子在酒桌上說，一定讓大家笑噴了！
　　梅白氣惱地笑罵：“什么東西，一聽就是編的?！?br/>　　若智趕忙說：“是編的是編的。我是聽歌廳小姐說的，就是我們馬上要去的那個歌廳?！?br/>　　黃升康的情緒被若智的黃段子調(diào)動起來，一想到馬上要去的歌廳還有這么有趣的小姐，就更增加了興致。梅白的臉上因為喝了酒紅紅的，讓人誤以為是聽到黃色笑話的緣故。
　　汽車在一座內(nèi)有擎天一柱雕塑的圓形花壇前拐了個彎。若智幽默地提醒黃升康和梅白注意這個雕塑挺然翹然的姿態(tài)像什么？黃升康看見柱頂鵝頭狀的凸起，不禁啞然失笑，故意問梅白，你看像什么？梅白扭過頭去說，我沒看見。
　　開發(fā)區(qū)道路筆直寬敞。因為遠離市區(qū)，道路上幾乎沒有行人。黃色路燈下無數(shù)昆蟲亂飛，由飛蛾、蚱蜢、蟋蟀、油葫蘆子等喧鬧出夏夜的炎熱。昆蟲們像被激情沖昏頭腦的人們一樣，一遍遍撞在燈罩上，掉落下來，在路面爬動。路面中間斑斑點點的黑跡，是被車輪碾碎的昆蟲尸體。
　　黃升康想不出，在這人群并不集中的地方，從哪里一下冒出來這么多人，他們聚集在一個黑咕隆咚的大廳里。大廳中央是一個T形臺，前端呈圓形，圓形的舞臺周圍是逐漸升高的環(huán)形座位，座位上坐滿了喝著啤酒的看客，他們不時地大聲吆喝，吵吵嚷嚷。
　　舞臺的正中有一根不銹鋼金屬立柱，一個瘋狂如蛇的女子正圍著立柱狂舞。她將她那一頭如瀑的黑發(fā)揚起拋下，又將兩條穿著黑色網(wǎng)眼絲襪的大腿在白色精光的立柱上恣意纏繞，半明半暗的燈光使那女子既朦朧又醒目。
　　與舞臺隔著一條壕溝，是平行且等高的一圈吧臺，最前面的看客們坐在旋轉(zhuǎn)的圓凳上，趴在吧臺上喝啤酒。從這個位置可以看見舞蹈演員的裙子底下。壕溝里，站著一個體形瘦小然而眉眼潑辣的女子，她跟壕溝外坐著的男人玩骰子，賭酒！誰輸了誰喝一杯啤酒。她不停地將骰桶摜得啪啪響，大聲叫道：你輸了，喝！喝！啤酒是500毫升的小瓶，不一會兒工夫，臺子上的空酒瓶就站了一大片。男人們輸急了，輪番上陣不說，往往還耍賴。那瘦小女子來者不拒，輸了，端起杯子一飲而盡，不賴。眼看她連喝了許多杯，簡直讓黃升康擔(dān)心她那瘦癟的肚子，會不會因此撐破。
　　
　　黃升康、梅白和若智坐在第三排沙發(fā)上，面前有一個小小的圓形茶幾，上面有一小碟開心果和茶水什么的。大廳里回蕩著震耳欲聾的音樂。所有人的行為都放大了倍數(shù)。好像只有這樣才能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人們的欲望和自我。
　　最前排的男人除了與那瘦小的女子玩骰子喝酒，還有人做著下流的手勢，撩拔舞臺上跳舞的女子。黃升康看見那舞女跳著跳著，忽然跨過了壕溝，一步邁到了看客的吧臺上。她仍然保持著舞蹈的節(jié)奏，把身體最隱密的部位展示給近在咫尺的男性。
　　看客們嘩然大笑，吹著尖厲的口哨起哄。坐在舞女胯下的男人一旦失去距離也就失去了膽量，他扭捏著，惶惶然不知所措。舞女跪下一條腿舞動著肢體，摸了自己陰部的手，再去摸那男子的臉。男子抵抗著，舞女將男子的頭一搖一搖地摁向自己的檔部。
　　看客們再一次哄然大笑。受了侮辱的男子哭笑不得，旁邊的同伙遞給他一張大鈔，示意他有所表示。于是，那名男子拽起舞女的松緊褲帶，把那張大鈔連同自己的黑手一起塞了進去。
　　黃升康的臉色微微有些慘白，梅白已經(jīng)有點看不下去了。若智察覺苗頭，說：“咱們到包廂去吧?！?br/>　　三個人離開喧囂的大廳，沿著一條幽深曲折的通廊，進入那兩排蜂巢似的包房中的一間。關(guān)上包著海綿的房門，馬上感覺安靜多了，墻壁上俗氣的油畫映入眼簾。若智說，剛才跳舞的叫雯雯，要不是梅科長你來了，我們就把她叫到包廂里來跳脫衣舞。梅白說，你們想看就叫她來跳，我也開開眼。若智說，這樣不好，這樣不好。咱們就在包廂里K歌，自娛自樂吧。黃升康點頭，說：“對，自娛自樂好，自娛自樂好?！?br/>　　若智對跟進來的服務(wù)生說：“給我們點一批老歌，要他倆會唱的，不要時下流行的。啤酒果盤按最高規(guī)格上。”
　　服務(wù)生在點歌器上一通亂按，然后很高興地扭一扭身子走了。若智說：“兩位，不是我怕當電燈泡，實話實說是有一位小美眉在另一個包廂等我，都流哈喇子了。我就不陪二位了?！?br/>　　梅白面子上還有些放不開，黃升康卻慷慨地揮揮手，說：“你請便，請便?！?br/>　　
　　12
　　
　　凌晨一點鐘，奔馳3.0冒雨行駛在回程的路上。
　　當狂歡的人們在歌舞廳盡情喧鬧的時候，察覺不到天上下起了大暴雨。此時，黃升康身心疲憊，表情頹唐。今天晚上他竟成了銀樣蠟槍頭。
　　當他跟梅白唱了幾曲老歌之后，兩人就像絞麻花似地絞到一起去了。歌廳的皮包門很嚴實，雖然沒有插閂，歌廳里另有一道黑色的屏風(fēng)是供人躲到后面去摟著跳舞的。幾乎約定俗成，服務(wù)生是不會繞到屏風(fēng)后去看看客人在做什么的。更為絕妙的是，那里面還有一張沙發(fā)凳，那是干什么用的呢？難道是讓客人跳舞跳累了坐下休息的？屏風(fēng)外不是有更舒適的大沙發(fā)嗎？其實沒那么問的，聰明人一看就懂得了。
　　黃升康跟梅白摟著跳舞，跳著跳著就把梅白摁在那張沙發(fā)凳上了。他手忙腳亂地剝下了梅白的褂子，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撫摸了一陣，又掀起裙子，把內(nèi)褲褪到了腿彎里，然后抱著她的兩條腿，像個肯下苦力的農(nóng)民推板車那樣，想好好地推一氣?？墒?，本以為很爽的事，卻窩囊得很，黃升康突然地不行了。無論梅白怎么幫忙，黃升康自己怎么努力，就是不能完成那小小的一個壯舉，那件近在寸許的事情，就是無法夠到。他為自己的性無能尋找借口，想著如何跟梅白解釋。梅白并不想聽他說什么，臉上始終笑笑的，好像是說你做不做得成都是你的事。黃升康還想再努力一把，到后來，滿腔淫欲化作一攤稀薄的粘液，滴落到沙發(fā)凳上。
　　世界上沒有什么事情令黃升康這般沮喪、這般狼狽了，他像墜落懸崖一般，再也找不到腳踏實地的感覺。
　　坐在車里黃升康想，過去和祖拜一道在洗浴中心按摩時，他也曾有過出軌行動。縱然緊張，縱然恐懼，但是行為本身沒有不成功的。這回是跟梅白做，為什么就不行了呢？他本能地感到自己對若智還是有幾分不放心，心里有一根警惕的弦沒有松下來。若智這家伙過去欠債不還讓自己吃過苦頭，今后他掌握了自己跟梅白的底細，好像更加不妙。正是出于這種考慮，走出歌舞廳大門時黃升康堅決拒絕了若智在S市過夜的建議，堅持連夜開車回家。
　　若智像個打了勝仗的將軍，驕傲地開著車子。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刻，他的本性悄然流露出來，原來他一點兒也不木訥，他的感覺是第一流的敏銳，他的神情是第一流的老實，老實里藏著深深的狡黠。他擺平黃升康的本領(lǐng)，讓他看到自己的能耐其實是很大的，懦弱的外表下，藏著獅子般的野心。黃升康只不過是一只紅眼睛的大白兔，自以為是小心翼翼地聳動著長長的耳朵，做出聰明模樣，卻在不知不覺中被人拴住了腿。繩頭就握在若智的手心里，哪怕他黃升康逃進洞穴里去，若智也可以隨時將他提溜出來。
　　三個人同車異夢，各想各的心思。仿佛思想也是有氣味的，黃升康隱約聞得到若智狐貍般的冷笑，而梅白卻裝著睡著了。盡管車里的冷氣很足，黃升康的背心還是沁出了一層粘粘的虛汗。
　　
　　13
　　
　　回到家里，將近二點，方莉還沒有睡。
　　她懨懨地躺在床上，沒精打采地看著電視機播放不知所云的連續(xù)劇，手指上竟然夾了一支煙。
　　黃升康心里叫苦，裝出興致盎然的樣子，掏出錢包扔在了床頭柜上，說：“今兒晚上，我的手氣真爆?！?br/>　　方莉連瞟一眼的興趣都沒有。她吸了一口煙，緩緩地把淡藍色的煙霧吹在煙頭上，目光越過繚繞的煙霧落在電視機屏幕上，好像頗具穿透力的樣子，其實她什么也沒有看進去。
　　黃升康故作詫異地說：“你怎么抽煙了？唉，我不就是打了一會兒牌嘛，應(yīng)酬！又有老板發(fā)錢，不打就讓別人下不來臺了?！?br/>　　方莉想發(fā)火卻找不到發(fā)火的理由，說：“鬼知道你干什么去了?！?br/>　　黃升康腆著笑臉說：“還能干什么呢？你該不會懷疑我去抱小姐了吧？”
　　方莉說：“抱沒抱，鬼知道！”
　　黃升康有意制造一點輕松氣氛，說：“哎，我今天又聽了一個好玩的段子，說有一對老夫婦去拍照，攝影師問：‘大爺，您是要側(cè)光，逆光，還是全光？’，大爺靦腆地說：‘我是無所謂，能不能給你大媽留條褲衩？’”說到這里，黃升康小心觀察方莉的反應(yīng)，看見方莉還矜持著，黃升康繼續(xù)說：“要叫我說啊，誰的褲衩都別留?！?br/>　　方莉說：“你敢！”
　　黃升康見方莉有了撒嬌的意思，就上前拿掉了方莉手上的香煙，作出夫妻間的親熱舉動。方莉嘴上抗議道，你干什么你！僵硬的身心卻軟化下來。精神上的敵意一解除，下面的話就有了嘮家常的意思，方莉說：“喂，兒子打電話來了。兒子說，馬上就要畢業(yè)了，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安排？”
　　黃升康說：“出國，留學(xué)。早就計劃好了。”
　　方莉說：“究竟到哪國去，具體怎么籌劃的？”
　　黃升康說：“放心！這事有人負責(zé)安排。連出國首期需要的外幣都給準備下了?！?br/>　　方莉聽到這里，覺得再找丈夫的別扭就有點二百五了。癡癡地等了大半夜，難道是為了說這幾句關(guān)于兒子的話題？這些話明天早晨說也來得及。她看見丈夫上了床，就主動湊上來溫存。黃升康這時最怕來事，可是方莉偏偏不放過他，一定要他跟她來事。
　　黃升康想，現(xiàn)在老婆要他交公糧，他交不出該如何是好呢？兩個人在彼此身上摸來摸去，這種身體上的愛撫好像炒菜不擱鹽，總不得味。方莉試探著去找幸福的源頭，發(fā)現(xiàn)那里干癟癟的。黃升康無比羞愧，這時他才想到那種叫人艷羨的好事，其實私底下也不知怎么受罪呢。他努力再努力，配合著方莉的動作，總算讓身體有了一點兒反應(yīng)，趕緊湊上去，完成了一次勉勉強強的茍合，根本談不上夫妻敦倫的情誼。
　　黃升康無比疲累，感覺不是做愛，而是受了一場大罪。剛剛有了一點睡意，不料，腰背隱隱作痛，有火燒般的感覺，黃升康伸手一摸，摸到了一串像鼓包的墻皮一樣爆起的庖疹。
　　“呀，這是怎么回事？”黃升康吃驚地說。
　　
　　聽見黃升康喊痛，方莉拉亮了床頭燈，掀開蓋在黃升康身上的毛巾被，細細查看他的腰背，只見好些個簇集庖疹群，排列成帶狀，在后腰上呈不規(guī)則分布。
　　“這是蛇果瘡！”方莉說。
　　“蛇果瘡？蛇果瘡是個什么東西？”黃升康呻吟道，想起梅白給他送來的蛇果，難道吃了蛇果會長蛇果瘡不成？
　　“蛇果瘡是急性庖疹樣皮膚病，是由病毒引起的。這種病毒平時不發(fā)病，當機體免疫力下降時，潛伏的病毒就會大量繁殖，使神經(jīng)發(fā)炎，引起疼痛。中醫(yī)管這種病也叫‘蛇丹’或‘纏腰火丹’，比較常見的名稱就叫蛇果瘡。”方莉把她當護士長的知識悉數(shù)搬了出來。
　　“哎喲，這個瘡怎么這么痛？”黃升康叫道。
　　“這還是好的呢，有人蛇果瘡長在脖子里，圍脖一周長合上了，那人就沒命了?！狈嚼蛘f。
　　“你別嚇我。”黃升康說。
　　“我給你搽點阿昔洛韋膏吧?！狈嚼蛘f著，光著身子下床找藥去了。
　　
　　14
　　
　　第二天，黃升康帶病上班。一進辦公室，就發(fā)現(xiàn)空調(diào)壞了。大熱的天，空調(diào)吹出來的竟是熱風(fēng)，黃升康感覺腰背上的那串蛇果瘡?fù)吹酶鼌柡α?。他打電話給空調(diào)維修部讓他們馬上派人來修，這時另一件讓他不快的事情發(fā)生了，有消息說：公司終于要對重點欠債戶采取法律手段了，有的已經(jīng)采取訴訟保全措施。
　　報告這個消息的是老騷道。老騷道在電話里說：“我的小軋機都叫他們貼封條了。這太過分了吧！”
　　黃升康為事先沒有得到這個消息而惱火。這么重要的事怎么上面沒跟他通報一聲呢？他感到公司高層對他的信任危機。近來有種種跡象表明黃升康的位子有點不穩(wěn)，這事即是一例。黃升康把自己的心思藏起，沒好氣地對老騷道說：“過分不過分的，你欠錢不還總是沒道理嘛！”
　　老騷道陰陽怪氣，充滿暗示地說：“要說欠賬，也不是單方面欠嘛……”
　　這句話一舉擊中了黃升康的要害。那年兒子大學(xué)沒考上，是老騷道花了五萬塊錢把兒子送進民辦高校大門。所以銷售處搞鋼材委托加工時，老騷道的軋鋼廠是首選第一家。甚至這個委托加工的門道都是老騷道出的主意，通過黃升康得以實現(xiàn)的。那時老騷道經(jīng)營資金有限，就想出了這個法子。他對后來讓那么多客戶擠進來很有意見。什么薄皮棺材啦、弱智啦、榆木疙瘩啦，都沾了他老騷道的光。老騷道曾在麻將桌上說，你們能發(fā)財，都應(yīng)該感謝我。
　　黃升康當然明白老騷道說的“不是單方面欠賬”是什么意思。他為這種赤裸裸的口氣所激怒，然而又無可奈何。就像一頭被逼進墻角的困獸，逼急了也要反咬一口：“你應(yīng)該聽說，過河拆橋是小人吧？”
　　老騷道陰險地笑起來：“黃處長，誰是過河拆橋呢？誰是小人呢？得了，封軋機的事是法律事務(wù)部那幫小子干的，難為你也不頂事。我只是和你這么一說，你千萬別再用剛才的口氣跟我說話?！?br/>　　黃升康受了老騷道一頓奚落，心中憋了一口窩囊氣，無處排解。這時，維修空調(diào)的技工來了，卻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工，鼓搗了半天，空調(diào)還是沒修好。黃升康發(fā)了一通脾氣，心里的火更大了。
　　他想找個理由把梅白叫來，調(diào)理一下自己失衡的情緒。電話接通了，梅白在電話里說，什么事??？她不提黃升康的名，不叫人聽出她在跟誰講話。
　　黃升康囁嚅著說：“你，你有空嗎？”
　　梅白說：“你還想鉆空子？沒空。”
　　黃升康想：這小娘們兒一向溫順服貼，今兒個怎么也像吃了槍子兒似的？是因為昨晚上自己的性無能嗎？或者因為昨晚上的事，她的“婦科病”幻覺強烈了，開始迫不及待要轉(zhuǎn)正了？她可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還頂著不同意見哪！她要是忘恩負義，那可太叫他傷情了。
　　他不知道，梅白剛剛又接到祖拜的電話，因為祖拜倒霉之前給梅白過年送過大禮，此時祖拜提出找她借五千塊錢。梅白想，他哪是借啊，分明是要她還賬罷了。正在氣頭上，對誰都沒有好心情。
　　黃升康正猶豫著不知說什么好，梅白把電話掛了。
　　電話好像發(fā)著41度的高燒，黃升康把聽筒剛剛放到座上，馬上又叮鈴鈴地響起來。黃升康盯著電話像盯著一個魔鬼，看它一聲接一聲地尖叫著，帶著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執(zhí)拗，固執(zhí)地響個不停。
　　黃升康嘆了口氣，覺得沒必要把自己搞得神經(jīng)兮兮的，不就是接個電話嘛，他拎起聽筒，說：“喂？”
　　“啞。我是老祖?！彪娫捓镒姘菡f，他的聲音聽起來陰暗、潮濕，有一種地下室里發(fā)霉的感覺。
　　黃升康像無意中觸到一條粘濕的長蛇。
　　“黃總啊——”祖拜拖著長聲，鼻音很重。
　　黃升康感覺那條蛇正緩慢而險惡地纏繞上來，自己像被魔法魘住的青蛙，呆呆地一動不動，整個兒麻痹了。
　　“又來打擾你，真不好意思?！弊姘菡f。
　　黃升康仿佛看見一頭狼圍了一條花頭巾，竟然扮作外婆模樣。他努力壓抑著火氣，一聲不吭。
　　祖拜繼續(xù)說：“我是真的不想找你，但凡我還能過得去，狗日的沒事舔人家屁股玩?！?br/>　　黃升康感覺手腳一陣冰涼。
　　“好啦，我也不想兜圈子。老黃，黃總，你大人大量，我呢，討飯討到您門上了，您就拉兄弟一把吧?！?br/>　　黃升康終于開口說：“取保候?qū)彽腻X還沒籌齊嗎？缺多少？”
　　祖拜忽然捏著公鴨嗓子笑起來，以直言不諱的態(tài)度顯示出不屑隱瞞的傲慢：“那倒不是。我老祖混得再倒板，給檢察院上貢，愿意出錢的有得是?？墒牵X都給出去了。我拿什么活人呢？我還得有條活路不是？”
　　黃升康握著話筒的手微微地顫抖。
　　祖拜說：“我和一個朋友打算合伙跟機動處做潤滑油代理生意，事情差不多就要成了，可是聽說叫你插了一杠子。”
　　黃升康立即叫屈：“這是哪兒話！我為什么要插一杠子呢？”
　　祖拜說：“還說沒有？不是你把弱智引薦給魏處長的嗎？”
　　黃升康的心跳驟然加速，他感到有點頭暈，惡心，有一種熱辣辣的東西往上涌。
　　祖拜說：“我也想請請魏處長，就煩你出面張羅吧。可是我現(xiàn)在沒錢，就委屈你做東了。說句不怕你見怪的丑話，誰屙的屎誰舔了去……”
　　黃升康沒等祖拜說完，就憤怒地摜了電話。
　　電話鈴聲再一次響起，黃升康以為又是祖拜騷擾，捺住性子不接。那鈴聲無聊地響了一陣，終于像林間的知了叫乏了那樣，戛然而止。
　　黃升康得勝的感覺還沒生出，腰間的手機又發(fā)出惱人的來電聲。剎那間，暴怒使得黃升康宛如一頭肩上插著利刃的公牛，他摘下手機，恨不得把它砸向窗外，但這只是情感上的瞬間沖動而已，還沒有喪失理智的黃升康憑著習(xí)慣，下意識地看了一下號碼，原來是若智打來的。
　　若智，你這個弱智！你給我添了多少麻煩啊。黃升康操起電話怒沖沖地責(zé)問：“若智，怎么搞的？我們請老魏，別人怎么知道了？”
　　若智在電話里哼哼哈哈，期期艾艾。這時，黃升康陡然升起一種猜疑：祖拜知道的，都是若智主動暴露的。若智為了夸耀自己的實力，給對手以精神打擊，主動讓對手知道自己跟實權(quán)派的交往。
　　這就等于出賣了黃升康！
　　“若智，你很聰明嘛?！秉S升康的語氣有一點兒譏諷的味道了。
　　若智聽出黃升康的言外之意，并不著急，還是支支吾吾的。黃升康可真的著急了：“若智，你都跟他們說了些什么？是不是什么都亂說？”
　　若智說：“黃處長，你要相信我，我們才是同舟共濟的合作伙伴?！?br/>　　黃升康說：“你該不是把我綁在你的戰(zhàn)車上祭旗吧？”
　　若智又結(jié)結(jié)巴巴、不知所云了。他的語言遲緩給他留出伸縮自如左右搖擺的空間，其實是他的獨門暗器，只是沒有人充分理解這一點罷了。
　　黃升康說：“你打電話還有什么事？”
　　若智說：“老魏那邊還要麻煩你再為我上點眼藥。事不宜遲，越早定下來越好?！?br/>　　黃升康說：“我不管。我再也不管了，你們那些爛事與我何干？”
　　若智滿含暗示地說：“晚上我到你家去?！?br/>　　黃升康說：“干嗎？”
　　若智說：“紅蛇果嘛，我給你買了一紙箱紅蛇果?！闭f著用干巴巴的笑聲把未盡的意思傳達盡了。
　　
　　黃升康頭一次對行賄的暗示感到了厭惡：“我害了蛇果瘡，不吃紅蛇果了。”
　　若智說：“蛇果瘡跟紅蛇果有什么關(guān)系，這兩件事風(fēng)馬牛不相及呀?！?br/>　　黃升康說：“別啰嗦了，你們的事我說過不管，真的不管了！你也用不著黃鼠狼給雞拜年了?！?br/>　　電話里冷了一會，沒有聲音。黃升康正要掛機，忽然若智又說話了，聲音還是拖拖拉拉的，可是意思一點兒也不含糊。他說：“你把我比作黃鼠狼也就算了，可是你怎么把自己比作雞呢？雞，可是賣屁股的?！?br/>　　黃升康真想對著手機大罵：“我操你媽！”，想想還有把柄攥在人家手里，只好忍氣吞聲，權(quán)且咽下這口窩囊氣。
　　門上篤篤敲了兩聲，黃升康以為是梅白來了，說了聲：“請進。”門被拉開，原來是另一個修空調(diào)的師傅來了，他在辦公室里搞來搞去，折騰了好半天，搖了搖頭說，這臺空調(diào)必須拆下來，帶回去維修了。黃升康被搞得煩得要命，簡直出離憤怒了，他血壓上升，頭腦發(fā)脹，指著門外說：“出去，你給我出去。叫你們老板重派人來！”
　　修空調(diào)的人走了之后，黃升康百無聊賴，躺在皮轉(zhuǎn)椅上拿出方莉給他帶來的一本醫(yī)書，查閱有關(guān)蛇果瘡的知識。他執(zhí)著地想找到蛇果瘡與蛇果究竟有沒有什么關(guān)系，可是一本醫(yī)書顯然不包括他所疑惑的內(nèi)容。黃升康看了幾頁，書上的意思和內(nèi)容都不甚了然，便把書蓋在臉上，打算休息一下。這時，電話再一次響鈴。拎起話筒一聽，是檢察院一個熟人打來的。
　　“小柳，是你??！”黃升康說，心里嘀咕他可是好久沒露面了。
　　“黃處長，沒事。”小柳怕他緊張，先報平安。鋼材緊俏時小柳幫朋友找黃升康批過條子，一來二去就成了黃升康的熟人。
　　“忙什么呢？”黃升康投石問路，覺得對方打來電話不會只為扯閑篇。
　　“最近剛剛接到郊區(qū)的一個案子。一家濱臨破產(chǎn)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揪出一個蛀蟲，外號叫薄皮棺材。這家伙把集體企業(yè)當成了他個人私產(chǎn)，侵吞了不少錢，賬亂得一塌糊涂，好像還欠著銷售處幾十萬……”
　　黃升康的眉頭擰得像兩條肥碩扭曲的毛毛蟲，臉像掉進熱水鍋里的大蝦眼看著變紅了。感覺到危險逼近，他的腿不住地微微顫動，好像是為了逃跑發(fā)動了汽車引擎似的。
　　說到這個薄皮棺材，就是一上來叫梅白控訴了一番的家伙。薄皮棺材驕橫跋扈，蠻霸一方，黃升康在跟他交往密切時曾勸他收斂一點，薄皮棺材哈哈笑道：“收什么呀收，死了收進棺材里吧?！彼?jīng)常說死呀，棺材呀之類詞語，老婆罵他的時候，叫他老棺材瓤子，到了眾人口頭演變?yōu)槔瞎撞?，又叫薄皮棺材?br/>　　黃升康與薄皮棺材之間那些事，無非是薄皮棺材送了，黃升康收了，然后黃升康為薄皮棺材謀點兒利益之類。但是追究起來，樁樁件件都為黨紀國法所不容。想到這里，黃升康的心臟一陣陣缺氧。
　　“黃處長，黃處長?！彪娫捘穷^聽不見這邊的反應(yīng)，連叫了兩聲。
　　黃升康緩過一口氣來，有氣無力地說：“你說的事，知道了?！?br/>　　小柳說：“你沒事吧？”
　　黃升康多心了，以為小柳是問他與案子有沒有關(guān)系，心里很不以為然，卻沒有力氣說出來。
　　小柳說：“黃處長，你要注意身體呢！”說完掛上了電話。
　　黃升康熱得心口發(fā)燙，他想，檢察院這幫人怎么瘋了似的，整天整人。祖拜的案子還沒讓人松口氣，薄皮棺材又給盯上了。薄皮棺材這老東西為了減低自己侵占的數(shù)額，保不定就會把自己出賣了。想到有一天，自己也許會站在被告席上，有一種從人變成獸的感覺。這么一想，好像已經(jīng)被關(guān)在了籠子里，黃升康陡然失去了優(yōu)越感，覺得自己的小命總是捏在別人手里，真是窩囊透了。
　　祖拜、薄皮棺材，不管誰出了事自己都提心吊膽的，那種寢食難安的滋味真是常人無法領(lǐng)會。難道自己有必要過這種日子嗎？以他的職務(wù)、收入、社會地位，他本可以過一種優(yōu)裕的生活，享受來自內(nèi)心的自尊，接受人們的尊敬和愛戴?？墒牵岩磺信枚嗝丛愀獍?！不知不覺中，他成了一個墮落分子，好比一個登高的人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懸崖峭壁上，一旦失足就會粉身碎骨，那時再想成為平地上的普通人也不可能了。
　　黃升康從桌面下拿出一枚紅蛇果，它那紅得像血一樣的顏色曾經(jīng)誘惑了多少人啊，人類歷史據(jù)說就是從夏娃受到蛇的誘惑，偷吃了上帝的禁果開始的。夏娃吃過的那枚智慧樹上的果子也許就是紅蛇果吧？黃升康每回吃到它，都有一種渴血的貪婪得到滿足的感覺?，F(xiàn)在報應(yīng)來了，他的身上長出蛇果瘡來。這蛇果瘡又痛又癢，真是惱人??！科學(xué)告訴他，吃蛇果與蛇果瘡并沒有關(guān)系，但是黃升康此時不相信科學(xué)，相信迷信了。他覺得自己倒霉就倒霉在沒有拒絕不義的蛇果上。在這個炎熱的夏天，黃升康第一次否定自己的人生價值……
　　這天怎么這么熱呢？在空調(diào)室呆慣了的黃升康想到空調(diào)一直沒修好，簡直煩躁到無以復(fù)加。這時，又有一陣胸悶氣短向他襲來，他的心臟劇烈地痙攣著抽搐著，驟然升高的血壓負荷，使他的腦血管突然爆裂了。黃升康胸口抵著面前的老板桌，讓桌沿狠狠地擠壓著心臟部位，他想，我這是怎么啦？這可不行，得叫人！可是他喊不出聲來。他不知道，他的眼珠子已經(jīng)翻了上去，嘴唇烏紫，臉色青白如灰，他的心臟像一架飛車的發(fā)動機，或者耗干了油或者燒開了水，只聽得突突地響了一陣，就永久地停止了工作。
　　
　　15
　　
　　梅白從受到祖拜訛詐的惡劣情緒中緩解過來，終于想起去看看黃升康。她推開黃升康的辦公室，看見的卻是一個令她無比駭異的情景。
　　黃升康死了。正值壯年心力憔悴的黃升康，受到來自內(nèi)心的劇烈沖突，腦血管爆裂，倒在了他的辦公桌前。檢查尸體發(fā)現(xiàn)，他的腰背上有一大串蛇果瘡，手上還拿了一枚紅蛇果，這兩者之間有什么奇妙的關(guān)系呢？誰也不知道。從他死后的面容上看，他死得很悲慘，人們不知道在他死前發(fā)生了什么。
　　幾天以后，黃升康的靈魂鉆過黑黢黢的煙囪，化作一縷青煙不知飄散到何處?；鹪峁那盟榈墓趋乐袙藥讐K裝入一個盒子，剩下的就和灰色粉沫掃到一邊，交給一個皺紋很深、臉色黢黑的老頭帶到臭糞坑里漚肥去了。
　　梅白在追悼會上碰到了祖拜。祖拜朝她咧嘴一笑，看見她眼中滿是凄惶。
　　
　　責(zé)任編輯：侯波
　　許侃，男，1962年生人。作品散見于《雨花》、《安徽文學(xué)》、《廈門文學(xué)》等刊，發(fā)表作品數(shù)十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