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湄公河慘案”庭審內外

　　9月21日晚8時，經兩天長達16個小時庭審，“10?5湄公河慘案”審判在昆明市中級人民法院告一段落，審判長晏暉宣布休庭。糯康為首的6名被告被押回云南省看守所，等待判決。
　　兩天后，“玉興8號”船主之一、遇難者家屬何熙倫發(fā)了一條微博：“庭審提前結束了（原定庭審周期為3天），我們各自回家，等候擇日宣判。我確認，兇手就是糯康集團和泰國軍人，但真正的殺人動機和目的是什么？可能會成為千古之謎。”
　　他的代理律師潘克則用“期待”來形容等候判決的心情，“通過這個案例推進司法進步，是我們最想追求的。”
　　“10?5案"是一場精心策劃的共謀
　　寸頭，灰色便服，嘴角掛著詭異的微笑，被左右兩名法警帶入法庭時，和身后5名雙臂繃得直直的同伙不同，糯康的兩手在背后交叉相握，顯得相當放松。
　　在被告席上坐定，頭戴同聲傳譯耳機，44歲的糯康身體前傾，面對故意殺人罪、運輸毒品罪、綁架罪及劫持船只罪的4項指控，用傣語重復著“我在寨子里”、“他們（指?？?乍薩、伊萊等人）去了水上”、“他們自己做主，不聽我的命令”、“我事后才知道”，徹底翻供，旁聽席上一片嘩然。
　　庭審第二天，糯康一改全盤翻供的態(tài)度，積極認罪，表示愿拿3000萬泰銖（約合600萬人民幣），用于對被害人家屬的民事賠償，希望“得到從輕處理”。其余5名被告人也表達了與糯康相似的態(tài)度，但在民事賠償方面表示“無力賠償”。
　　法庭辯論階段，糯康沒有自我辯護，再次承認罪行，請求得到被害人家屬及中國政府的寬恕，“最低限度是留一條生路”。其他5名被告?？?乍薩（以下簡稱?？担?、伊萊、扎西卡、扎波、扎拖波均做了與糯康幾乎相同的陳述，“不錯也已經錯了?！?br/>　　?？倒┦觯桥纯迪蛩嶙h作案，理由是中國船只不僅不交保護費，還拉著緬甸和老撾軍隊攻打他們位于散布島上的基地。在糯康的指揮下，伊萊負責收集船只信息，和泰國不法軍人聯(lián)系，翁蔑（另案處理）負責劫船搜查，并栽贓放置毒品，目的是給泰國不法軍人查毒發(fā)生沖突制造假象，一旦邀功受賞，糯康開出的交換條件是對方提供槍支彈藥和方便進出泰國碼頭。
　　伊萊供述，糯康是組織里說一不二的“老大”，“所有事情都要經過他的同意，我們不能違背他的意思”，“老大”的叫法得到了包括糯康本人在內所有被告的證實。
　　依照糯康的授意，伊萊在湄公河流域先后兩次布置眼線，去位于案發(fā)現(xiàn)場的雞素果樹（地名）踩點，并在10月3日和組織另一成員弄羅（另案處理）一起去泰國完成聯(lián)絡，雙方用40分鐘的時間達成了這樁陰暗的交易。
　　不過，伊萊稱自己從頭到尾只“盯”過一艘中國船，案發(fā)當天早上7點多，翁蔑在電話里告訴他，有兩艘中國船被劫，他立刻征求糯康意見，后者回復“兩艘都干掉”。
　　翁蔑劫船到雞素果樹后，伊萊指令他把船員全部殺完，“殺一個也是殺，留幾個沒意思”。伊萊稱他第二天問糯康殺人的事，糯康說他原本就下令這么做，是翁蔑沒聽清。
　　加入組織兩年半的扎西卡平時跟著翁蔑，負責開快艇，收入不穩(wěn)定，有時月入1萬泰銖，有時兩三個月顆粒無收。他是當庭6人中惟一交代殺害中國船員經過的被告。
　　據(jù)他供述，案發(fā)當天他和扎波一起在劫持地弄要（地名）上了中國船后，翁蔑交給他一支手槍，讓他看守一名坐在二樓臥室床上的男性船員，并命令說：“如果下面船艙有槍聲，就殺了船員，如果不殺，就殺了你。”聽到槍聲后，扎西卡稱當時腰部被一個傣族拿槍頂著，因為害怕就閉著眼睛朝中國船員連射了兩槍。乘快艇逃回散布島后，他和扎波等人從糯康手里領到了1萬泰銖和5顆“藥丸”。
　　扎波稱自己在組織里是一個月入3000泰銖的“小角色”，平時拿著手機和AK47望風，閑下來也蓋草棚。案發(fā)當天，扎波上了二樓后，翁蔑讓他留在一樓廚房看守兩名女性船員，自己用刀劃開浴巾，將船員反手捆綁并集中在左舷位置，翁蔑下船前示意女船員跟他走，扎波便留在廚房翻東西吃，這時突然聽到密集的槍聲，正要往外跑時迎面撞上翁蔑，后者質問他“這么膽小，是不是男人”，邊罵邊用槍托打掉了他一顆門牙，于是他返回去蹲在地上朝擋板開了兩槍。他堅稱沒射到中國船員。
　　扎拖波供稱，除了在快艇上望風外，他什么都沒做，事后和其他人一起聽了糯康的“訓話”，即誰把殺人的事捅出去就打死誰，連家人也不會放過。第二天，他的妻子從扎西卡處獲得了1萬泰銖。
　　糯康集團之外，9名泰國不法軍人也是釀成慘案的關鍵人物。庭審第二天，公訴機關提請10名泰方證人，由泰國警察局副總監(jiān)西薩瓦上將親自帶隊，飛赴昆明出庭作證。
　　通過多位泰國警員的描述，幾項重要事實得到確認：一，“華平號”船長黃勇的尸體是被泰國軍人拋下水的；二，無論在岸上的還是登上中國船只的泰國軍人都開了槍；三，案發(fā)前一天即有軍人通知泰國湄公河治安艦隊，稱次日抵達的兩艘中國船上藏有毒品，做好準備。
　　“我只想知道真相”
　　作為家屬和船主之一，何熙倫需要一個交代，不僅給遇難的哥嫂，也給自己。這一年來，他學會了上網、QQ聊天，開始寫博客、微博，所有內容幾乎只有一個主題，緬懷逝去的親人，吁求真相。
　　在今年春節(jié)給哥嫂何熙行、陳國英的一封信中，他寫道：”哥哥，嫂嫂，對于你們的深仇大恨，希望你們不要太記掛。媽媽說她沒有能力為你們伸冤，兄弟姐妹們也沒能力為你們討回公道、尊嚴，但是我們一定不會放棄努力，要讓真相大白于天下，要兇手血債血還，即使我們這代人沒有做到，還有兒女一代。我深知，若要還你們公道，必須是祖國為我們做主。我也深信，祖國是深愛著她的子民的，國家會盡一切努力，維護她的子民的合法權益，還你們一個公道?！?br/>　　湄公河慘案庭審期間，何熙倫作為遇難者家屬代表坐在原告席上，每一個審理環(huán)節(jié)他都有質詢的機會。庭審第一天，他問?？岛驮骺ā皩Χ嗌僦袊皇毡Ｗo費”，問伊萊和扎西卡“逃走時有幾名中國船員遇害”，沒有得到答案。
　　對于刑事控訴過程中原告律師團的沉默，他在微博上表達了不滿：你們是否有違律師的職業(yè)操守，是否擔當?shù)闷鹗刈o社會公平和正義的職責？
　　律師潘克解釋說，不是不想發(fā)言，而是不能發(fā)言，因為無法接觸完整的刑事部分材料，作為民事代理人的律師客觀上不具備提問的條件。
　　庭審第二天，當何熙倫再次針對糯康集團的作案動機，而非公訴人舉證的“真實性、合法性、關聯(lián)性”發(fā)問時，被審判長阻止了，他立即提高聲音說，“我覺得‘10?5案’不只是糯康一個人，還有更深的原因?！?br/>　　事后記者得知，這是他最想說的一句話。
　　糯康的殺人動機是什么？
　　是中國船只不交保護費？記者向多名資深船長、船員詢問后了解到，糯康從未向他們索要過保護費，有的甚至在“10?5案”前從未聽說過糯康這個名字。
　　是報復去年9月22日中國船只被緬甸軍隊征用清剿自己的大本營？事實上，去攻打的是另一艘船“載鑫號”，“載鑫號”和遇難的“玉興8號”船型完全不同，如是有預謀的精心策劃，為什么會認錯？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僅2008年以來，糯康集團涉嫌針對中國籍船只和公民實施搶劫、槍擊達28起，致3人傷，16人死。
　　東南亞問題專家、記者尹鴻偉在分析“糯康為何找中國船只麻煩”時指出，其中一個主要原因，就是老撾金三角經濟特區(qū)一家中國人設立的“金木棉賭場”的崛起。在金木棉賭場開張前，金三角核心區(qū)域最風光的賭場當數(shù)緬甸大其力縣的天堂賭場，這家賭場就開在糯康的地盤。金木棉賭場自2009年開業(yè)后，天堂賭場幾乎再也吸引不到來自中國的賭客，客源和收入大幅減少。
　　尹鴻偉的分析得到了關累港“中盛號”船長吳德昌的證實，他的切身感受是，在湄公河上活動的絕大多數(shù)是中國人，2009年以來，這條黃金水道上的安全形勢急劇惡化。“10?5案”后，?？翟牭脚纯祵M織成員說“想回家的報上來，我們不能再生存了”。
　　何熙倫最不能理解的是，糯康知道殺害中國船員后果嚴重，嚴重到威脅組織在金三角地區(qū)的生存，卻又試圖討好泰國不法軍人換取碼頭，有意進行擴張，如此分裂的行為，背后是否另有推手？
　　他最擔心，9名不具備引渡條件的泰國不法軍人是否就此逃過法律的制裁？
　　一名參加了庭審旁聽的泰國上將在9月21日的新聞通報會上告知，從目前了解到的情況來看，9名泰國軍人的行為超出了他們的職責范圍。目前，泰國法院正在審訊參與作案的9名泰國軍人，如果法院認定這些軍人與13名被害的中國船員有關，他們將會受到審判。估計在今年底，法院會對這些軍人作出判定。
　　“為了家屬有信心生活下去，為了湄公河有美好的明天，相信司法機關會公正嚴懲糯康集團，并繼續(xù)追捕其他涉案人，讓逝者瞑目，讓‘10?5案’真正大白天下，還湄公河晴朗天空”，這是何熙倫一筆一劃寫下的法庭最后陳述。
　　給湄公河上的國人加一道法律保護
　　律師潘克在老緬泰三國和金三角地區(qū)工作過3年，“10?5案”發(fā)生后，他主動通過媒體聯(lián)系到遇難者家屬，愿意免費提供法律服務。
　　在看了委托人自擬的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狀后，潘克劃去了所有出現(xiàn)“泰國不法軍人”的內容。
　　“公訴機關的起訴書沒提到泰方。法院根據(jù)檢察院提供的起訴書審判，起訴哪幾個人就審判哪幾個人，沒有起訴無法審判?！?br/>　　記者注意到，在一份由云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出示的刑事附帶民事裁定書中，也有類似表述：本院經審查認為，上訴人所訴泰國政府、泰國軍方及泰國第三軍區(qū)帕莽軍營9名現(xiàn)役士兵并非本案公訴機關所指控的被告人，不符合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起訴條件，應當駁回上訴人的起訴。
　　不僅起訴對象被嚴格限定為糯康等6名被告，依照我國法律規(guī)定，精神損失也不在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賠償范圍內，換句話說，精神損失賠償?shù)脑V訟請求將無法得到法院的支持。
　　在潘克看來，這兩條硬約束，使“賠償金額”問題成為代理“10? 5案”的一大難點。
　　“因為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遇難者家屬只能獲得喪葬費、被撫養(yǎng)人必要的合理的生活費用支出兩個主要賠償項目，喪葬費是有限的，被扶養(yǎng)人生活支出又要由受害人的兄弟姐妹分攤，對家屬很不利?！?br/>　　最終，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涉外海上人身傷亡案件損害賠償?shù)木唧w規(guī)定》（試行）引起了潘克的注意，在這份1992年7月1日生效的法律文件中，海上人身傷亡損害賠償?shù)淖罡呦揞~為每人80萬元人民幣，這意味著“10?5案”受害人家屬被保護的合法權益有望成10倍增長。
　　但好不容易找到的法律依據(jù)并非無懈可擊，根據(jù)該規(guī)定的第一條，死亡者遺屬有權依法向有管轄權的海事法院提起訴訟，而負責審理“10?5案”的昆明市中級人民法院顯然不在此列。
　　“如果法院能夠采納我們的代理意見，無疑是在現(xiàn)行的法律規(guī)定框架內，在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審判中，實現(xiàn)了一次法律適用上的突破，今后在此類案件中，無辜的受害人及其近親屬將能夠得到更大程度上的法律保護?！迸丝苏f。
　　另一大難點是下一步審判之后的執(zhí)行，也就是民事判決能不能實際賠償?shù)轿弧?br/>　　糯康在法庭上說有財產在國外，愿意賠償受害人家屬。除此之外，原告可以拿著判決書赴國外法院申請民事承認和執(zhí)行，另外也可以通過國際司法協(xié)助，即一國法院根據(jù)另一國法院或其他主管機關或有關當事人的請求，代為或協(xié)助實行與訴訟有關的一定的司法行為。
　　潘克介紹說，目前中國和老撾之間簽訂了民事和刑事的司法協(xié)助條約，但和泰國僅有刑事司法協(xié)助條約，該條約只針對法律文書送達和調查取證兩項司法協(xié)助與合作，不涉及民事判決書的執(zhí)行，而通過外交途徑請求對方國家和法院執(zhí)行既花費時間，也不具備強制力。
　　“隨著中國人走出去的越來越多，對中國公民在海外的人身和財產保護需求愈發(fā)迫切。‘10?5案’以后，估計中國會在國際司法協(xié)助與合作上有更大的動作，不妨以湄公河流經地區(qū)為起點，比如，中國和泰國應當要建立起民事司法協(xié)助，和緬甸的臨時警務合作應上升到國家間刑事與民事司法協(xié)助與合作等。這些都不僅僅是一個湄公河慘案審判的問題。通過一個重大的司法案例從而能夠推動法律進步與法治文明，這是我所熱切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