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月五
時間:2012年9月3日
地點:廣州江南西嘉油站西餐廳
人物:孫淼
職業(yè):廣告策劃
孫淼打扮很休閑,是個干練的女孩子,但青春逼人的臉上,帶著幾絲倦容。剛坐下,她就說,“如果那次我給她一個擁抱就好了?!?/p>
去年夏天,我掙脫家人的束縛,想象著凱魯亞克《在路上》的自由和奔放,只身來到這個被家人認(rèn)為“恐怖城市”之一的地方——廣州。
說真的,上火車的時候我沒覺得害怕,但,當(dāng)我從火車車廂走出來,當(dāng)我看見火車站廣場上擁擠的人群,心里便莫名地感到驚慌。從此,我要只身一人了,自己心疼自己、照顧自己,要獨自穿梭在一張張陌生面孔中,奮力生存。這種陌生感和對未來的恐懼,讓我覺得有些凄涼。
但,既然選擇離開家人,我就必須留下來。而我首先要解決的,就是住房問題。
早聽聞廣州房租非常貴,問了幾個小區(qū)之后,便在網(wǎng)上查詢市區(qū)較便宜的出租屋。有在廣州讀書的同學(xué)給我建議,中大小北門很多租屋,房租便宜,周邊生活配套也齊全,不想做飯了,樓下一條街都是餐廳。
我便輾轉(zhuǎn)來到中大小北門,剛巧看見一個胖女孩正向墻壁上貼合租消息。我向前和她打招呼,告訴她我剛來廣州,想租房。女孩看了我一會,眨巴幾下和她大大的五官很相稱的眼睛,便答應(yīng)了。
房子一室一廳,客廳里空空如也,臥室有一個硬板上下鋪,一臺發(fā)黃的電腦,一個木椅子,一堆書。整個房間還彌漫著樓下大排檔里飄散出來的油煙味。
“碰到我算你運氣好,要不你交了看房費還不一定能找到住的地方呢。房租一人一半,看你剛來,不要押金了,上鋪下鋪隨你挑?!迸⒍似鸨雍纫豢谒?,還幫我把行李從背上拿下來說。
她的舉動讓我感到溫暖,我也報以微笑回應(yīng)她。我說我喜歡上鋪,其實是我怕她肥胖的身子上下床不方便。
“真是個乖孩子,我叫流鶯,流浪的夜鶯。你先休息一會,我給你煮面吃。”
她愛憐地拍了拍我的臉,轉(zhuǎn)身進(jìn)了廚房。那情形,仿佛我們是相識很久的朋友或家人,盡管這里空間味道不好,我還是決定和她一起住下來。因為,我覺得她很和氣親切。
孫淼停了一會,嘴角帶著笑,感覺得出,當(dāng)時流鶯給予她的熱情確實很溫暖。
住下來后,我便開始找工作。
每天,我早早就去人才市場,把打印的簡歷一份份投遞出去。復(fù)印費用花了很多,可畢業(yè)生眾多,競爭很大,加上我對廣州不熟悉,給我回信息的單位寥寥無幾。每次我失望回來,就看到流鶯坐在電腦前敲打著鍵盤,然后抬頭給我一個笑臉,告訴我鍋里給我留著飯菜,有時候是她剛做好的雞蛋面。
吃著她給我做的飯菜,我的眼淚不聽話地吧嗒吧嗒向下落,和著食物,再吃進(jìn)肚子里。
“找工作不能著急,要碰機(jī)會,明天開始你別跑出去了,用我的電腦在網(wǎng)上填簡歷,電子投遞?!蓖砩纤X的時候,流鶯聽到我在上鋪輾轉(zhuǎn)反側(cè),她如此安慰我。
我問她:“你不用找工作嗎?”她停了好一會才說:“工作久了,想做點自己喜歡的事,我現(xiàn)在和出版社有書約,等出版了,拿到稿費,我就回山東老家買棟房子,給我弟弟娶媳婦?!?/p>
她的語氣聽起來很輕松,但說完就沉默了,整個房間都沉默,我們像兩個躲在棺材盒子里的人。
第二天一大早,我用流鶯的電腦,在某人才網(wǎng)站填寫了簡歷,然后挨個投向自己比較有意向的單位。說來奇怪,這次卻不斷有電話通知我面試。我開始了馬不停蹄面試的日子,但結(jié)果總是令人失望,很多單位不是嫌棄我沒工作經(jīng)驗,就是說我讀的大學(xué)不夠好。
“可憐的孩子,以后有選擇地去嘗試,看你累得灰頭土臉?!泵看我娢野β晣@氣地回來,流鶯都會心疼地對我這樣說,然后給我倒一杯檸檬水。那些時候,覺得她就是我在這里的依靠,她是那樣堅強(qiáng),豁達(dá),還在生活上照顧我。而且,我的錢也用光了,已經(jīng)有兩個月沒給她房租,每次說起,她就幽默地說一句:“就當(dāng)我收留你吧,等你以后發(fā)達(dá)了,不要忘記就行?!?/p>
摸著空空的錢袋,我只能感激地微笑,然后鉆進(jìn)衛(wèi)生間給她洗衣服。
后來,我幸運地進(jìn)入一家廣告公司,收入還不錯,就是要經(jīng)常出差和加班。其實,我不是工作狂人,我喜歡悠閑一點的工作。但是,我需要錢生存,為確定我的選擇沒有錯,我還征求流鶯的意見,她只說一句話:“你自己決定,問我的時候,其實你心里就有了決定?!?/p>
我承認(rèn),我心里決定去,詢問她,只是想得到她的支持和認(rèn)可。
我開始上班了,流鶯繼續(xù)寫她的書。由于沒有工作經(jīng)驗,我要比別人多努力——看以前的廣告?zhèn)€案、搜集產(chǎn)品資料,加班常常有。
每天一大早出去,很晚才回來。每次回來,有時看見流鶯和以前一樣埋頭敲字,有時她已經(jīng)睡了。
很快,一個月過去了,我領(lǐng)到了第一個月工資。那天,我先把房租交給流鶯,又請她到樓下餐館吃一餐。那晚,她說:“我總算沒白疼你?!?/p>
日子就這樣在我的忙碌里流過。我們依然在同一屋檐下過著和以前一樣的生活,不同的是,我比以前更忙碌,流鶯似乎也快寫完了她的書。
孫淼臉上有了一層落寞,她說,不是因為生活的艱苦,而是因為那段最苦的日子有流鶯陪著她。
新廣告案交付的那個星期,我沒日沒夜地加班,和設(shè)計總監(jiān)開會。在最后一個晚上,確認(rèn)策劃案的時候,電話突然響起,是流鶯。
掛了她的電話,匆忙交代完工作,我便打車急匆匆趕到江邊。
微黃的路燈下,流鶯坐在荷花池的臺階上,雙手抱著肩膀,胖胖的身體突然顯得那樣無力。我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她只看了我一眼,眼淚便流了出來。她說:“我買兩塊西瓜,把小包放在我左邊,剛坐下吃兩口,再回頭包就不見了。”她眼巴巴地看著我,一臉委屈。
我問她包里都有什么東西,話剛落,她立刻嚎啕大哭起來,然后,整個人趴在我肩膀上。
我才知道,丟失的包里,是她全部的家當(dāng)。也就是那天,我才知道她的故事。
兩年前,她不想看著爸爸媽媽像分家產(chǎn)一樣瓜分她和弟弟。于是,她把弟弟放在濟(jì)南一個朋友那里學(xué)理發(fā),她來廣州闖天下。開始,她在一個雜志社做排版,后來做編輯,又做到副主編,可沒有多久,雜志社突然宣布???。她拿著半個月工資,加入到失業(yè)的隊伍。此后找工作一直不順利,于是便租了一間小屋,開始寫字生涯。她不是表面那樣堅強(qiáng),中間差點想不開自殺,但想到弟弟,她撐過來了。
也是那天后,流鶯變得沉默了,開始依賴我,我們先前的位置剛好掉過來了。每天快下班的時候,她給我電話,問我吃什么,早晨起來給我做飯,而且,也不見她寫書了。
開始,我對這樣的狀態(tài)很感動,也覺得幸福,盡量滿足她的要求??蓾u漸地,我發(fā)覺她似乎把我當(dāng)成了她弟弟:給我洗衣服,催我給家人打電話,干涉我的私人交往。有幾次,朋友給我電話,她幫我接,詢問又詢問,害得朋友,懷疑我是同性戀。
我有點厭倦和她一起住,心想,就算是報答,我們之間也該扯平了。我開始表露出我的不滿和厭惡,晚上盡量不回來吃飯,還關(guān)掉手機(jī)。
就這樣,兩個人過了一段賭氣的日子,實在憋悶,加上我的經(jīng)濟(jì)條件也漸漸寬裕,便有了搬走住的想法。
那天下班我早早回家,買了菜,打算和她吃最后一頓晚餐。她顯得很開心,似乎又恢復(fù)了先前的豁達(dá)和堅強(qiáng)。但,還沒等我開口,她就說她要走了,要去稻城行走一個月,用我放在家里的錢已經(jīng)買了明天的車票,并希望我能再借給她一些。
我有點錯愕,更有點不悅,她怎么可以私自動用我的東西?但想想她先前對我的好和她的遭遇,我把生氣的話咽了回去。
她走的時候,我本來不想送她,又實在不忍心看她一個人孤獨地走。于是,我請了半天假。臨上車前,她拍拍我的臉,告訴我好好工作,要加油,并希望我能原諒她私自動用我的錢。我只點頭,但我心里沒有原諒她的意思。
“原諒我就給我個擁抱吧!”最后,她張開雙臂說。
我沉默著,不看她,當(dāng)作是拒絕。直到火車開走,我才抬頭看著前方。她走后,我也沒有搬離那個租屋,覺得有一種不舍,說不上來是為什么。
三個月前,我收到一張匯款單,落款是流鶯,可地址卻在山東。寄錢給我的原來是流鶯的弟弟,那時我才知道流鶯在旅途中遇到山體滑坡,受了傷,現(xiàn)在昏迷中。
聽到那個消息,不知道為什么,我心里突然就疼了起來。我讓他帶我去醫(yī)院看她。在病房里,我看見插著氧氣的流鶯,她沉睡著,表情很安詳。那一刻,我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我想起剛到廣州時最艱難的日子,是她和我一起度過的,是她給了我異鄉(xiāng)的溫暖,而我卻……
孫淼哭了,不過,臉上掛著笑。她說,我一直耿耿于懷的是送她的時候沒有給她離別擁抱,因為,那個擁抱對她是力量,是肯定,是支持,是同甘共苦的友愛。我安慰孫淼,能在別人需要的時候給予諒解,其實也是諒解自己,既然意識到了,相信流鶯不會在意。孫淼點頭認(rèn)同,她說,流鶯醒過來,她一定補(bǔ)上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