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世梁
(南京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93)
語言識別的語言學標準是什么?
——有關“語言關系”問題的討論
徐世梁
(南京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93)
不少西方學者認為中國語言學家在識別語言方面過于保守,美國語言學家Jamin Pelkey以互懂度為標準把他在云南描寫的24種民族語言定義為獨立的語言,并且得到了國際標準化組織的承認。Walter Shearer雖然認為互懂度是識別語言的最終標準,但指出測度互懂度的技術還不成熟。孫宏開此前結合中國境內語言和民族的復雜關系,綜合考慮語言結構標準和政治社會因素,提出了在我國進行語言識別的原則和標準。與西方學者不同的是,他非常重視分析、比較語言結構與周圍語言之間的同異在語言識別中的作用?;ザ葘嶋H上是以語言系統(tǒng)的差異大小為基礎的,必須落實到語言系統(tǒng)的比較才能充分發(fā)揮作用。現(xiàn)代語言已經在語言系統(tǒng)、語言與社會的關系等方面積累了豐富的成果,至少可以為語言識別提供兩個可以參考的標準:語言系統(tǒng)的異同和對言語社區(qū)的認同。語言識別工作有著重要的社會影響,語言學家應當積極利用這些成果,立足于嚴謹、科學的研究,推動有關“語言關系”問題的討論。
語言識別;互懂度;語言系統(tǒng);言語社區(qū)
語言識別是語言規(guī)劃的基礎性工作之一,只有對語言的系屬、特點、與其他語言的異同有清楚的認識,才能對語言的關系、地位、功能等進行正確、有效的規(guī)劃,并制定相關的政策法規(guī)。我國是一個多民族、多語言的國家,民族和語言的使用情況復雜。因此,語言的識別、語言關系的討論有著重大的理論價值,同時也有重大的現(xiàn)實意義。正如孫宏開先生所指出的:“正確的語言識別工作,有利于我們把語言和民族的關系搞清楚,有利于正確解決文化教育中使用什么文字問題,有利于開展雙語教學和提高民族地區(qū)的教育質量,有利于國家制訂符合實際的民族語文政策,促進社會的發(fā)展和進步。也可以避免走彎路,以致造成人力、物力、財力上的巨大浪費?!保?]
如何判定兩種話到底屬于兩個不同的語言,還是同一種語言的兩個方言,這一直是語言學中比較容易引發(fā)爭論的一個論題。最近的一些研究又重新提出了這一問題。Michael Erard在2009年4月的《科學》(Science)雜志發(fā)表了一篇題為《多少種語言?語言學家在中國發(fā)現(xiàn)新語言》(How Many Languages?Linguists Discover New Tongues in China)介紹了語言學家Jamin Pelkey在我國云南省進行語言調查的情況以及他的成果和觀點。[2]Jamin Pelkey經過田野調查,報道了24種云南境內的語言,并指出其中18種是從未報道過的,他判定兩個語言關系的標準是互懂度(mutual intelligibility),如果說話者之間無法用他們的母語相互溝通,他們的語言就被判定為不同語言。文中還回顧了中國語言識別的過程,并提到了中國語言學家孫宏開關于語言識別的標準,孫宏開認為主要通過對比兩個語言系統(tǒng)的句法、詞匯和語音,根據兩個語言系統(tǒng)的接近程度來判定它們屬于不同語言還是同一語言的不同方言。文中還討論了中國與西方語言學家判定語言關系標準的差異,認為中國語言學家在新語言的發(fā)現(xiàn)方面因為受到政治現(xiàn)實和漢族為主的傳統(tǒng)觀念的影響,相對保守,并認為這種狀態(tài)會妨礙某些語言的發(fā)展。澳大利亞La Trobe大學的David Bradley推測僅在云南省境內就有超過150種語言,Jamin Pelkey所描寫的24種語言已經得到了國際標準化組織(ISO)的承認,斯坦福大學的Thomas Mullane則認為這有助于改變中國對民族概念的認識。
2009年8月的《科學》雜志以《定義語言的邊界》(Defining Language Boundaries)為題發(fā)表Walter Shearer的來信,回應了上文的觀點。[3]文中指出雖然孫宏開定義了語言識別的嚴格標準,但從實際應用的角度來說,互懂度仍然是判定語言關系的最終驗證方法。不過作者也指出如何測定互懂度是一個復雜的問題,目前這方面的技術還不夠成熟,而在這一問題得到圓滿解決之前,由國際標準化組織為Pelkey所描寫的24種語言分配編碼是不成熟的做法。
事實上,在語言識別的過程中,國內語言學家并非象國外一些學者所說受到國內政治現(xiàn)實的限制,而是充分考慮到了國內語言和民族的復雜關系。孫宏開結合中國境內語言和民族的復雜關系,詳細討論了語言識別與民族識別的關系、語言識別的重要意義,并結合我國的具體情況、綜合考慮語言結構標準和政治社會因素提出了在我國進行語言識別的原則和標準。[4]比如:要考慮說某種話的族群的自稱、語言之外的其他民族特點和語言使用者的認同感等。他很重視語言結構標準的作用,強調“分析、比較語言結構與周圍語言(同語系、同語族、同語支)之間的同異,從同異分析中建立語言分類的層次,從而確立待識別語言的獨立地位”[4](P39)、“一個語言的詞匯、語音、語法體系,是一個統(tǒng)一體,當然有時它的變化有不平衡的一面,但是確定語言還是方言,要分析整個語言體系的異同,實際上大多數語言是比較容易識別的,比較難的是有些語言特點不明顯,不典型,比較難以下結論。在這種情況下,寧可多調查,多比較研究,不忙于下結論”[4](P41)。比如對怒族使用的3種語言,孫宏開從1960年開始進行了多次調查,積累了豐富的材料,反復分析、比較,到1986年才得出初步的結論。這些標準是以從事田野調查和語言分析所積累的豐富經驗和材料為基礎的,并且充分考慮到了中國境內語言的復雜情況,比如在談到語法在語言關系判定中的作用時指出:“一般來說,有詞序上差別、詞類上差別、重大語法范疇有無上的差別、語法形式表達方式上的重大差別的算不同語支的語言。有語法意義或語法形式上重大差別、次要語法范疇有無上的差別、虛詞類別及用法上的重大差別的算同一語支的不同語言。另外表達語法范疇的語音手段、前后綴、量詞等是否有同源關系也是確定為獨立語言還是同一語言內部方言差別的重要依據,一般多數有同源關系的算同一語言,多數沒有同源關系的算不同語言?!保?](P40)這種對語言系統(tǒng)的結構和要素進行細致、系統(tǒng)的對比分析對于語言關系的判定而言是非?;A性的工作。
如果問一個漢族人,他覺得長沙話和南昌話是不是同一種語言,或者問一個藏族人,拉薩話和夏河話是不是同一種語言,得到的回答是肯定的,盡管這兩對語言的內部差異大到難以通話。而如果問一個歐洲人,丹麥語、挪威語、瑞典語是不是同一種語言,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盡管這些語言之間差異小到可以相互通話。類似的情況在中國也存在,盡管居住在新疆地區(qū)的錫伯族使用的語言跟滿語差異極小,但錫伯族仍然認為他們使用的是錫伯語,而不認同滿語。如果僅僅從互懂度出發(fā),就會覺得語言關系的問題十分混亂,而且如果無視不同地區(qū)語言和社會文化方面的具體差異,就會出現(xiàn)歐洲人覺得中國境內到處是語言,而中國人覺得歐洲境內那些語言大多是方言這樣的片面認識。
雖然西方學者對互懂度情有獨鐘,但他們也意識到目前互懂度的測定方面很難有一個可以實際操作的客觀標準。Michael Erard的文章中介紹了Pelkey的工作方式,他通常會在一個村子待3~5天,訪問10個左右的當地人,錄1200個詞和一些故事,同時讓當地人聽從其他村子錄的材料,以確定這兩個語言的互懂度。測定互懂度在實際操作中會遇到很多困難,這個過程有很多主觀因素的影響,除了語言系統(tǒng)本身的差異之外,還與調查對象自身的理解能力、知識背景、經歷等都有關聯(lián),說同一種語言的不同個體對其他語言的理解能力差異會比較大,因此這種方法目前還無法制定一個可反復驗證的客觀標準。此外,有過田野調查經驗的人知道,通過三五天的時間,很難對一個語言系統(tǒng)有全面而詳細的了解。
另外,互懂度也有一個時間問題,比如一個長沙人和南昌人見面,開始幾天里,完全聽不懂對方,但經過十天半月的接觸、交流,彼此就能逐漸聽懂不少詞句,因為長沙話和南昌話的詞匯之間存在語音對應關系,時間長了,就可以利用這種對應關系來折合。同樣藏語衛(wèi)藏、康、安多三大方言之間也是差異大到難以通話,不同地區(qū)的藏族人剛見面時也會完全聽不懂,但經過一段時間的交流,熟悉了對方的發(fā)音之后,就能聽懂一些詞句。藏族群眾稱藏語方言的這種差異為“話同音不同”。但是,讓說英語和說漢語的人在一起,如果不經過刻意的學習,想要通過一段時間的交流提高相互之間的互懂度是不可能的。因為英語和漢語詞匯之間無法建立起藏語方言之間或者漢語方言之間那種詞匯語音形式的對應。
互懂度其實是以語言系統(tǒng)的差異為基礎的,語言系統(tǒng)的異同是“里”,而互懂度是“表”。兩個語言系統(tǒng)中語音、詞匯、句法這三個子系統(tǒng)的差別大小都會影響到互懂度。從語言系統(tǒng)的角度來說,互懂度低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因為兩種不同語言之間語音、詞匯、句法法差異較大而造成的;另一種是同一語言的不同方言之間在詞匯、句法方面共性較多,但語音方面的差異較大。如果不以對語言系統(tǒng)的深入分析為基礎,單純從互懂度入手,無法判斷兩個互懂度較低的語言系統(tǒng)的差異在語音形式方面,還是在詞匯和句法方面。從另一個角度來說,語言是某個族群借以切分和認知世界并相互交流關于世界的經驗的符號系統(tǒng),語言的形式系統(tǒng)是由對現(xiàn)象界的認知模式和語言要完成的表達功能決定的。一個語言系統(tǒng)包括使用這種語言的族群要表達的所有內容和具體的表達形式,表達內容包括這種語言對現(xiàn)象界的分割和語言要實現(xiàn)的各種功能,具體體現(xiàn)為詞匯的語義分類和各種語義語法范疇等,表達形式包括表達這些內容的具體形式,如詞匯的讀音、詞匯的組織方式等。從同一語言分化出來的不同方言之間在表達內容和具體的表達形式上都具有較高程度的一致性,能夠建立某種對應關系,越是語言系統(tǒng)中的核心內容,越是關系接近的方言,這種一致性和對應關系越明顯,而不同語言在表達內容、表達形式方面的一致性要小得多,其差異不僅表現(xiàn)在具體詞匯語音方面或語法類型方面,也表現(xiàn)在表達內容方面,比如詞匯系統(tǒng)中具體語義分割方式的差異、某種語義語法范疇有無等等。也就是說,不同語言系統(tǒng)的差異不僅體現(xiàn)在表達形式方面,也包含了不同族群在生產、生活的歷程中所形成的對世界的認知方式的不同,所積累的關于世界的經驗的不同,僅僅從互懂度入手是無法發(fā)掘語言或方言之間這種深層次的異同,無法真正闡釋兩個語言系統(tǒng)的關系。因此,互懂度必須還原到語言系統(tǒng)的異同分析才能理解其作用,必須落實到對語言系統(tǒng)的比較才能發(fā)揮其作用。孫宏開語言識別的標準則充分考慮到了對語言系統(tǒng)結構和要素的分析、比較。不過,語言計量方面的研究和最新進展,還可以使這種方法更加完善、更具有可操作性。語言計量方面的研究對語言系統(tǒng)的要素進行量化研究,通過計算來顯示兩個語言系統(tǒng)的差異程度,這方面最新的研究成果是鄧曉華、王士元《中國的語言及方言的分類》[3]。
因此,語言識別要堅持的第一個語言學的標準是語言系統(tǒng)結構和要素差異的大小。相信在孫宏開所提出的系統(tǒng)比較語言結構異同這種做法的基礎上,再輔以語言計量和互懂度方面的方法,一定可以在語言關系遠近的測定方面取得新的進展。
不過,語言作為一個概念,已經超越了語言系統(tǒng)的結構和要素,而與使用這個語言的群體的社會文化、心理認同等密切聯(lián)系。因此,語言識別還應該廣泛利用社會語言學興起以來對語言與社會、語言與認同等問題的研究。
實際上,南昌人和長沙人之所以很肯定地回答他們所說的話是同一種語言,除了他們的語言系統(tǒng)上的接近之外,還在于一個大的漢語社區(qū)的存在和建構于語言、民族、文化、政治等多種因素之上的認同心理。拉薩人和夏河人除了共享藏語之外,還共享以藏語、宗教、歷史等維系著的共同的藏語社區(qū)。丹麥人、挪威人、瑞典人雖然能聽懂對方,但并不認為他們所說的話是同一種語言,原因在于由于政治、社會等因素的影響,他們之間沒有那種屬于同一言語社區(qū)的認同。同樣,盡管錫伯語就是錫伯族人轉用滿語的結果,但因為缺乏對滿族及其文化的認同,他們并不認為他們所說的話就是滿語。因此,語言識別時還應當考慮另外一個語言學的標準:說某種話的群體之間是否有屬于同一言語社區(qū)的認同。這種認同更多的是通過同一社區(qū)內語言、文化方面的交際與互動建立起來的,除了擁有比較接近的語言系統(tǒng)之外,也包括共同的評價和統(tǒng)一的規(guī)范。徐大明指出,言語社區(qū)的構成要素包括人口、地域、互動、認同、設施等。[6]從言語社區(qū)的角度來說,語言識別的過程中,除了考慮作為設施的語言系統(tǒng)之外,互動和認同也是關鍵因素。但這方面的研究成果,還沒有被廣泛使用到語言關系的判定中來。
理論上語言識別的過程中,至少可以有這樣兩個語言學的標準:語言系統(tǒng)的異同和對言語社區(qū)的認同。綜合這兩個標準,我們會發(fā)現(xiàn),南昌人、長沙人以及拉薩人、夏河人對漢語、藏語的認同,丹麥人、挪威人、瑞典人以及滿族人、錫伯族人對他們所說的話之間的語言關系的判定,都是有道理。中西語言學家語言識別標準的差異其實也并不一定是誰對誰錯的問題,就象“瞎子摸象”的啟示一樣,可能把不同的標準綜合起來,才會對現(xiàn)象本身看得更全面認識一點。
19世紀末20世紀初,語言學進入現(xiàn)代語言學的階段,語言學獲得了大發(fā)展,積累了一大批研究成果,這些研究成果可以被粗略地分為兩方面:對語言本身的認識,對語言與社會關系的認識。在結構主義以來各個學派的努力下,語言學家對語言結構、語言系統(tǒng)的認識不斷深入,這是20世紀語言學最大的成就。20世紀后半葉開始,語言學家也開始關注語言與社會的關系的研究,將語言學研究引向更加寬廣和深入的領域,語言變異、語言與社會文化的關系、語言使用、語言規(guī)劃,乃至語言與經濟、政治、民族、教育的關系等一系列的問題都開始被討論。語言識別的主要內容是判定兩個語言關系的遠近,我們當然應該以這兩種語言系統(tǒng)本身以及這兩種語言系統(tǒng)與使用它們的群體之間的關系為出發(fā)點和最重要的依據。語言識別的過程中應該積極繼承和利用現(xiàn)代語言學帶給我們的豐富成果,尤其對語言系統(tǒng)的描寫、分析、比較,以及對語言與社會的關系的觀察,應該提出以全面、廣泛和深入的研究為基礎的語言學標準。語言是傳承和發(fā)揚民族文化的最重要方式,關乎一個民族的教育和發(fā)展大計,同時也影響民族關系的和諧發(fā)展。正因為它有著如此重大的影響,語言學家更應當以謹慎、科學的態(tài)度對待?!皥猿謱嵤虑笫?,從客觀語言事實出發(fā),以科學的方法做指導,經過縝密的比較研究,結合社會歷史等各方面因素,引出科學的結論,這是我們開展語言識別的基本原則和指導思想?!保?](P42)
本文寫作過程中得到了中國社科院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孫宏開教授、荷蘭烏特勒支大學張璟瑋博士的幫助,本文初稿曾向《中國語言規(guī)劃》雜志投稿,匿名審稿人和雜志編輯于錦恩教授提供了寶貴意見,在此一并表示感謝。
[1]孫宏開.語言識別與民族[J].民族語文,1988,(2).
[2]Michael Erard,How Many Languages?Linguists Discover New Tongues in China,Science,17 April 2009,Vol.324 No.5925,2009.
[3]Walter Shearer,Defining Language Boundaries,Science,14 August 2009,Vol.325 No.5942,2009.
[4]孫宏開,胡增益,黃行等.中國的語言[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
[5]鄧曉華,王士元.中國的語言及方言的分類[M].北京:中華書局,2009.
[6]徐大明.言語社區(qū)理論[J].中國社會語言學,2004,(1).
[7]周慶生.語言與民族識別問題[J].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2006,(2).
What Are the Linguistic Criteria of Language Recognition: Discussion on the“Language Relationship
XU Shi-liang
(School of Literature,Nanjing University,Nanjing 211102,China)
Quite a few Western scholars think that Chinese linguists are too conservative in distinguishing languages.The American linguist Jamin Pelkey uses mutual intelligibility as the criterion and regards the 24 ethnic languages in Yunnan Province as independent languages.which is accepted by the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for Standardization(ISO).Walter Shearer has pointed out that it is immature to use the definitive language codes until the mutual intelligibility criteria and techniques have become mature.Sun Hongkai proposes his principles and criteria for distinguishing Chinese languages while taking into account the actual factors in China.Mutual intelligibility criteria are essentially built on the basis of the language structures which could be divided into three subsystems:phonology,lexicon and grammar.In the progress of recognition,differences among language varieties should be compared respectively in these subsystems.Besides,the linguistic criteria of language recognition should take into account the speaker system of language varieties from the sociolinguistic perspective.Only through scientific research can linguists promote the study on the“l(fā)anguage relationship”.
language recognition,mutual intelligibility,language system;speech community
H0
A
1672-867X(2012)04-0152-04
(責任編輯 丁立平)
2012-04-10
徐世梁(1979—),男,南京大學文學院講師,語言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