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酈千明
天一閣藏書失竊記
文/酈千明
寧波天一閣創(chuàng)建于明代嘉靖年間,至今已歷經(jīng)四百余年風(fēng)雨,被公認為國內(nèi)頂級私家藏書樓之一。乾隆時代,朝廷參照其庭院建筑和書櫥款式,建造著名的“南北七閣”,用來收藏精心編撰的七套《四庫全書》,天一閣由此名滿天下。書樓創(chuàng)建者范欽進士出身,官至兵部右侍郎,性喜讀書、藏書。游宦期間,他每到一地,必廣泛搜集、購買和傳抄各類典籍及地方文獻。晚年告老還鄉(xiāng),看到滿屋子書籍,始有建閣之舉。為保護藏書,他訂立嚴格的家族規(guī)誡。以后,范氏子孫謹守“代不分書,書不出閣”的遺訓(xùn),精心保護閣書,演繹了一部家族藏書的傳奇??上?,民國初年天一閣部分藏書不幸被盜……
1914年6月初的一天,蟄居上海的文獻學(xué)家繆荃孫聽書友張石銘說起,最近從書市上收購了一批善本,全是難得見到的天一閣藏書,內(nèi)有宋代刻本《書經(jīng)注疏》《歐陽集》64卷本等極其珍貴的古籍。張石銘出生于浙江湖州南潯鎮(zhèn)的絲商之家,是國民黨元老張靜江的堂兄,平生醉心金石書畫,尤愛藏書、刻書??娷鯇O深知張氏擅長文物鑒賞,相信其所言非虛,但范氏一向家規(guī)極嚴,難道如今肯違反族訓(xùn)出售閣書了?他半信半疑地提議去張宅看書。于是,兩人來到位于公共租界南無錫路的張家大院,張石銘從書房里取出一沓線裝書給客人,繆荃孫粗粗一翻,斷定確是天一閣藏書,這些書的扉頁上都赫然蓋有范欽的篆文圖章。張石銘告訴他,這些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四馬路(福州路)一帶的書鋪還有不少,自己見過而未購買的,就有明代刻本、明代抄書及《登科錄》等大量善本??娷鯇O聽罷,覺得十分蹊蹺,決心查個水落石出。他匆匆告別老友,直奔四馬路打探消息。經(jīng)詢問幾名稔熟的書鋪老板,證實最近書市確有大批天一閣藏書在流通。有位店主知道他酷愛藏書,遇到善本,往往一擲千金,便問他是否有意購買??娷鯇O和范家交情不淺,此刻只想著盡快把消息送到寧波,讓范家有所防備,根本無心買書。
繆荃孫和范家的交往可追溯到六年前,即光緒三十四年(1908),繆荃孫的妻兄夏閏枝被朝廷任命為寧波太守,他萌生了進天一閣看書的念頭。不過,他深知天一閣深似侯門,對大多數(shù)渴望一睹秘籍而不得入的讀書人而言,好夢難圓。歷史上有幸登閣的屈指可數(shù),這些人往往是學(xué)術(shù)造詣極高和人品氣節(jié)甚佳的文人學(xué)者。他不死心,屢次央求夏氏向范家說情,以慰其平生之愿。考慮到他的聲望和學(xué)識,加上夏太守的面子,范家終于答應(yīng)了。次年四月,經(jīng)過漫長的等待,繆荃孫終于興高采烈地走進天一閣,如饑似渴地遍讀閣書。他是個有良心的讀書人,對范家心存感激,因此當(dāng)?shù)弥w書大量出現(xiàn)在上海書市時,豈肯袖手旁觀。
接到繆荃孫的信,范氏合族震驚,首先懷疑藏書被盜了。族長急忙集合各房領(lǐng)頭人,分別拿出鐵鎖鑰匙開門入閣,愕然發(fā)覺書樓內(nèi)一片狼藉,不少書櫥門鎖已被砸壞,圖書散落一地。仔細查看,又發(fā)現(xiàn)屋頂有一個大洞,旁邊遺落繩索、鐵鉤等工具,顯然系盜賊所為。樓板上散布著不少棗核,猜想是竊賊充饑后的遺留物。范氏立即召開家族會議,決定一面致信繆荃孫,進一步了解被盜閣書的情況;一面公推族人范盈駉赴上海秘密調(diào)查,希望盡力追回損失。
寧波天一閣藏書樓被公認為國內(nèi)頂級私家藏書樓之一
隔日,范盈駉一行由寧波乘海船抵達上海,先在旅館住下,然后按繆荃孫提供的線索,直奔位于法租界三洋涇橋堍的食舊廛書坊。他對書坊老板金頌清說,自己是個書商,這次來上海想購買一批古籍,只要貨好,價錢好商量。金頌清以為遇到了大客戶,心里十分高興,便讓伙計拿出幾本買來的天一閣藏書,供客人挑選。范盈駉翻開扉頁,一眼便看到祖先范欽的朱文圖章,心里頗不是滋味,但表面上仍不露聲色,隨口說:“金老板,天一閣的書市面上難得一見,這些書雖有范欽的圖章,但也可能別人做假,怎么證明它是真品呢?”金頌清一聽急了,漲紅著臉發(fā)誓道:“我可以用腦袋擔(dān)保,這些都是貨真價實的天一閣藏書。你去打聽打聽,我們食舊廛書坊最講信譽,從來不賣假貨。如果不是閣書,我愿罰一賠十。”范盈駉依然笑吟吟地說:“不是我不相信貴書坊,只是口說無憑。畢竟這些書價格不菲,我只有弄清它的來歷,才敢大批量購買?!苯痦炃暹t疑片刻,解釋道:“這些書都是通過朋友輾轉(zhuǎn)買來的,最初的主人是誰不太清楚。總之,我可以肯定這些書是從天一閣弄出來的。貴客若有意購買,價格還可以商量,只要不讓我虧本就行了!”見情況已基本弄清,范盈駉便向?qū)Ψ搅撩魃矸荩蒙塘康恼Z氣說:“正如老板您所說,這些書確是天一閣藏書,前不久被人偷盜出來,沒想到流入貴書坊,希望老板通融通融,以便物歸原主?!苯痦炃鍝u搖頭拒絕道:“我們是花大價錢買來的,而且當(dāng)初并不知道是偷來之物。如果讓你白白拿走,敝店豈不是血本無歸?這是萬萬不行的?!狈队o說:“這些書都蓋有我范氏祖先的印章,被人偷來出售,已變成贓物,依照法律贓物應(yīng)歸還原主。老板若不肯歸還,我們只能報官處理,請您三思!”金頌清見客人態(tài)度強硬,口氣軟了下來,說:“我自認倒霉好了,可敝店本小利薄,您總不能讓我虧蝕。老板如果肯出我們進貨時的價錢,就可以把這些書全部收回。”范盈駉堅持無償歸還,金頌清不肯答應(yīng),爭執(zhí)良久,結(jié)果不歡而散。
天一閣藏書樓創(chuàng)建者范欽塑像
范盈駉怎么咽得下這口氣,走出食舊廛書坊,便直接跑到薛華立路(今建國中路)上的法租界會審公廨,控告食舊廛書坊銷售贓物的不法行為。第二天,又向上海縣衙遞上狀紙,請求官府提究金頌清,追還被盜閣書。與此同時,金頌清生怕夜長夢多,四處托人聯(lián)系買主,將所有購進的天一閣圖書以大洋12000元賣給湖州紳商蔣汝藻,扣除購書款5000元,獲利7000余元。
天一閣藏書樓創(chuàng)建者范欽進士出身,官至兵部右侍郎,性喜讀書、藏書。
收到范盈駉的訴狀后,法公廨覺得事關(guān)重大,迅速飭令巡捕房將食舊廛書坊主金頌清拘捕到堂。經(jīng)連續(xù)審訊,金頌清供認,這些書籍分別購自三馬路(漢口路)六藝書局和四馬路來青閣兩家書店,總價計大洋5000元。捕房根據(jù)這一線索,順藤摸瓜,將六藝書局主陳立炎和來青閣老板楊云溪相繼傳喚到堂,又把竊書賊薛繼渭和書商馮德富抓捕歸案。
7月2日,法租界會審公堂第一次開庭審理此案,陳立炎、楊云溪及薛繼渭、馮德富均被押上公堂。經(jīng)當(dāng)堂訊問、雙方代表律師控辯,各犯不得不承認盜竊、銷贓等事實。最后,法庭判令陳立炎、楊云溪分別交銀500元和4000元,交保釋放;薛繼渭、馮德富暫押捕房,繼續(xù)接受審訊。此后一個多月里,公堂又多次審理此案,盡管案犯避重就輕,一再狡辯,但案情漸趨明朗,一場竊書大案徐徐拉開了帷幕。
原來,民國以后大批遜清遺老避居申城,以書畫圖籍品鑒題詠為消遣,古書古物市場大興。由于時局動蕩,文獻凋零,讀書人懼怕國粹湮沒,購書、刻書風(fēng)行一時。加上外國人推波助瀾,乘機大肆收購民間藏書,致使古書價格一路上揚。不法商人為牟取暴利,干脆從事作偽做假的勾當(dāng);有的將目光瞄準書樓、書店,專事偷盜銷贓。上海六藝書局老板陳立炎發(fā)財心切,知道天一閣藏書極多,且有大量珍貴典籍,便多次赴寧波訪問,要求范家出售藏書,但遭到嚴詞拒絕。他見公開買賣不成,便處心積慮策劃雇人偷書。經(jīng)人牽線搭橋,和竊賊薛繼渭、書商馮德富結(jié)識。這年3月26日,陳立炎約馮德富至上海廣東路怡園茶室喝茶。一陣寒暄后,陳立炎話歸正題:“聽說最近日本人正在廣造藏書樓,預(yù)備在中國購買各類古書,價格十分優(yōu)厚。這正是一個發(fā)財良機,只是不容易弄到好書?!瘪T德富附和道:“如今市場上有價值的圖書越來越少,想大批量收集確實不容易?!标惲⒀捉又f:“辦法還是有的,就看你敢不敢做!寧波天一閣藏書樓知道嗎?那里有的是好書,如果能弄些出來,就發(fā)大財了!按目前市價,一般每本可賣大洋1元,稍次的也能賣5角?!瘪T德富搖搖頭說:“聽說天一閣墻高院深,范家把守甚嚴,偷盜談何容易,何況我素?zé)o這種本領(lǐng)。”兩人閑聊一陣后,各自而散。
過了一星期,陳立炎又約馮德富到福州路中華第一樓茶室會面,這次座中還有一高一矮兩名男子。席間,陳立炎舊話重提,竭力勸說馮德富去寧波偷書,還信誓旦旦地承諾,事成之后將支付豐厚的傭金。見馮不再推脫,便指著一旁的高個男子說:“他叫薛繼渭,是當(dāng)今的鼓上蚤,身手極為了得。他和你一起去寧波,一定會馬到成功?!庇种赶虬珎€男子說:“這位木匠師傅是杭州人,技藝高超,能輕而易舉進樓入室。有他的幫助,你們成功的把握更大了!”馮德富是個唯利是圖的書商,見對方如此說,便爽快地答應(yīng)了。四人一邊喝茶,一邊商量計劃,決定由薛繼渭和馮德富帶木匠去寧波,指認天一閣具體位置,然后由木匠負責(zé)揭瓦撬椽,協(xié)助薛繼渭入室竊書,馮德富負責(zé)在外面接應(yīng)。待貨搬出后,盡快用木船運到上海,由陳立炎聯(lián)系出售。商量結(jié)束時,陳立炎拿出幾本事先油印好的《天一閣見存書目》(原書由清代學(xué)者薛福成編撰而成),囑咐薛繼渭按書目偷書。又拿出大洋50元給三人做盤纏,要求他們早作準備,盡快起程。
過了幾天,薛繼渭和馮德富帶著杭州木匠來到寧波。三人先在一家旅館住下,然后連續(xù)幾天去天一閣周圍察看地形。他們發(fā)現(xiàn)藏書樓是一所獨立的庭院,重門深墻,整天鐵將軍把門。范氏族人住在隔壁院子里,平時幾乎不去書樓。三人回到住處后,又密謀一番,于次日深夜實施行竊計劃。那天晚上,夜黑風(fēng)高,三人偷偷來到書樓后院,木匠和薛繼渭順著木梯登上屋頂,熟練地揭去瓦片數(shù)排,又用利斧撬去瓦片下的椽子,露出一個大洞。木匠用繩索將薛繼渭吊進屋內(nèi),然后蓋上洞口,悄聲撤回院墻外。進入屋內(nèi)的薛繼渭點上蠟燭,小心翼翼地砸開一個書櫥,發(fā)現(xiàn)里面全是排列整齊的線裝古書。他從口袋里掏出《天一閣見存書目》,按目索書,然后裝入帶來的麻袋里。因為書籍實在太多,慌亂中來不及細看目錄,后來干脆隨意取書,胡亂塞入麻袋??纯匆蜒b了幾十麻袋,便通知院外的馮德富,將麻袋小心翼翼地從屋頂洞口吊出書樓,用小船搬到事先租來的一處僻靜小屋,再雇木船運抵上海。
↑當(dāng)年刊登在《申報》的有關(guān)天一閣藏書被盜的報道→寧波天一閣藏書(圖/fotoe)
馮德富等三人剛回上海,便通知陳立炎按原來約定的辦法和價格收購閣書。陳立炎驗完貨,十分滿意,當(dāng)場買進134本,支付大洋245元。隨后,他以4000元的高價轉(zhuǎn)賣出去。馮德富讓其父向來青閣書店主楊云溪兜售,雙方先后交易八九次,賣出秘籍800多卷,得書款1670元。楊云溪又將其中一部分轉(zhuǎn)售給食舊廛書坊主金頌清,得價銀6000余元。金頌清再將這批書賣給湖州人蔣汝藻,價格又翻了一番,計銀12000元。不法書商在輾轉(zhuǎn)銷贓中獲取暴利,而天一閣損失慘重,1000余種珍貴典籍永遠流出書樓,其中多為宋元明別集、明季雜史和地方志、試士錄等善本。
此后,案件一拖再拖,遲遲沒有結(jié)果,范盈駉憂心忡忡,三番五次向公堂催問消息。8月6日,法公廨再次開庭審理此案。先由金頌清上堂供述犯罪經(jīng)過,他承認花6000元從楊云溪手里購入閣書,然后以兩倍的價格轉(zhuǎn)售給湖州人蔣汝藻;又稱和蔣氏素不相識,沒有再聯(lián)系,也不知其住址。原告律師隨即站起來說:“此案已查實清楚,馮德富、薛繼渭對偷書、銷贓等情節(jié)供認不諱。陳立炎雖不肯承認教唆馮、薛行竊的事實,但他和楊云溪、金頌清等人收贓、銷贓,證據(jù)確鑿。請求公堂依法追究竊賊和不法書商的罪行,并盡快追索天一閣被盜書籍?!北桓媛蓭熎鹆l(fā)言,稱案件重要證人杭州木匠尚未到案,認定陳立炎教唆行竊證據(jù)不足,請求公堂繼續(xù)調(diào)查案情,作出公正判決。雙方唇槍舌劍,辯論良久。最后,中西法官反復(fù)會商,以案發(fā)地在寧波,判決馮德富、薛繼渭兩犯轉(zhuǎn)押寧波府慈溪縣,歸案再審;陳立炎等三人仍各交洋保釋,候再審訊。
過了一段時間,馮、薛兩犯被押送到慈溪縣衙??h令調(diào)集案卷材料,重審此案,結(jié)果判決薛繼渭服刑九年。收押期間,薛繼渭病死獄中。陳立炎等始終不肯承認教唆事實,此案不了了之。而天一閣被盜書籍早已流散,再也無法追回。
范氏禁約規(guī)定“藏書歸子孫共同所有,共同管理。閣門和書櫥鎖鑰由各房分管,非各房子孫到齊,不得開鎖……”為此,還制定了嚴厲的懲罰條例,但是,這種家族共管的模式帶有明顯的弊端,即按規(guī)定非曬書日子孫不得入閣,導(dǎo)致平時書樓總是鐵將軍把門,處于無人管理的狀態(tài),這為竊賊提供了可乘之機。
天一閣竊書案受到文化界人士的密切關(guān)注,有識之士挺身而出,奔走呼號,為搶救閣書緊急行動。后來,聽說部分閣書將賣給外國人,商務(wù)印書館負責(zé)人張元濟憂心如焚,積極籌款將其贖回,保存于上海東方圖書館的涵芬樓里,可惜這部分古籍最終毀于日本侵略者的炮火之中。另有部分閣書經(jīng)多次轉(zhuǎn)讓,在愛國人士的關(guān)心下,最終流歸北平圖書館收藏。
當(dāng)時,版本目錄學(xué)家羅振常(羅振玉之弟)是食舊廛書坊的股東,曾讀過流入書坊的一批閣書。于是,抓住這一難得的機會,將這些閣書全部做了記錄,總計249種,雖然記得不甚詳細,但每本書的序文時代、版刻印工均作敘述。這批書很快流入市場,不知所蹤,但有這些記錄,尚可知其大概脈絡(luò)。許多年后,他的女婿、版本目錄學(xué)家周子美為其整理舊藏,編成《天一閣藏書經(jīng)見錄》,流傳于世。翁婿兩人為保護祖國文獻,費盡心力,功不可沒。
繆荃孫是一位真正熱愛藏書的文獻家。竊書案發(fā)生后,他及時寫信通知范家。他又歷盡艱辛,調(diào)查被竊閣書的基本情況,精心編成《天一閣失竊書目》兩冊,記錄被盜閣書1759種,并在序中詳細記述案發(fā)經(jīng)過,讓后世以此為鑒,妥善保護文獻。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